陶扬鸿:历代华夷论(十万字)
华夷,尚矣。《诗》《书》所称,《春秋》所辨,《礼记》所述。盖自轩辕而始分华夷,衡阳王子所以为《黄书》也。名始于黄帝,而义备于孔子。孔子以为《春秋》褒贬,内诸夏而外夷狄,诸侯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用夷礼则夷狄之。朱子曰:“春秋大指其可见者,诛乱臣讨贼子,内中国外夷狄,贵王贱霸而已。”谨严于华夷之辨,使华夷不相越,而又用夏变夷,以天下为一家。为之界而不相乱,义之确乎不拔也;用夏变夷,所以平天下,仁之广大无外也。而界不可泯,用夏变夷,而不可用夷变夏。汉儒继之,多明华夷。汉之华夷意识颇强,而四夷宾服,世称强汉。至浮屠之入中国,平等之说兴,而华夷之界几泯矣,华夷之防驰。五胡乱华之后,虽有盛唐,不过瞬间荣光,而后有弱宋之祸,蒙满之劫。夷狄蹈天,莫大之祸,仁者惧之,宋之郑所南,明之方正学,丘琼山、王船山诸君子皆著书严明华夷之辨,以为后世之诫,使勿复蹈于前辙,其言详矣,意念深矣,而晓明华夷之辨者莫如王船山也!多录其言。清末刘师培著《攘书》以反清,其论多韪,颇动志士之心,后虽变节,然君子不以人废言,故亦取其说。辛亥革命举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之义而覆满清,然满清虽覆,汉统不明,五族共和,民族平等。至于国初,则以共产而没华夷之义,民族平等之说昌,而华夷为世讳,甚者诋为封建糟粕,民族歧视,以不利民族团结,凡古之夷狄,皆改称少数民族,尚何有乎华夷之辨?所为教科书,五胡乱华乃称少数民族南下。古称五胡乱华者,以为夷狄之祸也,今乃称为少民南下,则非夷狄之祸,而南下,惟帝王之师可称也,是何歪曲历史之甚而尊夷狄之至也!而前车之覆,后不知诫矣,歪曲史者,叛史也,叛史者,叛道也。华夷为世讳,而义隐于今至此之极,吾甚悲之!特选录历代华夷论以示能知者。世之论华夷亦多偏,或以华夷者,文化之辨耳,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则夷狄窃中华之礼乐,亦以为中国耶?盗中国之土,而奉为中国之主耶?此说兴,而中华之败类媚虏酋而无惭矣。闻用夏变夷,而不许夷狄之窃,夷狄之僭也。窃则辨其似是之非,僭则贬绝其蹈天之恶。或以华夷之辨,民族歧视也,自居以华,而视他族以夷。吾则以此见吾华夏自古之民族自尊也。物之有贵贱也,而人为有生之有灵,物莫贵于人,有人兽之辨,然则此为生物歧视乎?自居以人,而视他族为禽兽。人与物同生于覆载,而人贵于物,为能开文也;华与夷共化于一气,而华贵于夷,为能立道也。夫贵贱者,非人之为贵贱也,天秩之也,有殊则有贵贱,人以文贵于兽,而华以义贵于夷。人禽之辨,贵人贱禽,人之自尊也,堂堂立于万物之上,则不可不自重焉,而思有以别于禽兽,尚于禽兽,耻为禽兽之行。人既贵矣,可以驱猛兽而为园,役物以自养,若为兽所吞噬,物所侵,则甚耻矣。华夏之与夷狄,如人之于禽兽也,闻华夏居内以治夷狄,不闻夷狄居外以治华夏,春秋不许夷狄治中国,贱之不可治贵也,犹小人不可治君子,禽兽不可治人也。中国尚礼义,夷狄尚势利,中国以礼义自重,则耻为夷狄之行。华夏贵矣,夷狄之逆者讨之以威,而百蛮率从,顺者绥之以德,而群夷归化。若不能服夷胜夷,反为夷狄侵陵灭亡,则甚耻矣。知耻则勇,勇而自强,人不可不思所以立己,以治禽兽;华夏不可不思所以强己,以治夷狄。衡阳王子曰:“圣人先号万姓而示之独贵,保其所贵,匡其终乱,施于孙子,须于后圣,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夷类间之。”旨哉言乎!贵治贱,天之道也,不保所贵,而使贱者陵之,而天地乱矣,故船山谓夷狄灭夏之祸为天地之祸,不可不警防也。故吾于华夷之辨而见吾华夏自古之民族自尊也。古人自尊如此,而后世不肖子孙泯华夷之界,乃拜夷狄为君,呼虏作父,岂不卑哉!至以华夷为讳,尊其所卑,抑其所尊,何其惑也!兹以为序。——陶扬鸿二零一八年七月十二日于长沙天心区都政街
《诗经》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
《尚书》曰:“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
《尚书·禹贡》: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
《左传》曰:“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管仲之言)“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
《论语》孔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春秋》之义,内夏外夷,尊王攘夷。
《左传》孔子曰:“裔不谋夏,夷不乱华。”
孟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於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於子贡,相乡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於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鴂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於曾子矣。吾闻出於幽谷迁於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於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
《礼记》曰:“中国夷狄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国夷蛮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五方之民,语言不通,嗜欲不同。”
《左传》载富辰谏周襄王曰:“夫狄无列于王室,郑伯南边,王而卑之,是不尊贵也。狄,豺狼之德也,郑未失周典,王而蔑之,是不明贤也。平、桓、庄、惠皆受郑劳,王而弃之,是不庸勋也。郑伯捷之齿长矣,王而弱之,是不长老也。狄,隗姓也,郑出自宣王,王而虐之,是不爱亲也。夫礼,新不间旧,王以狄女间姜、任,非礼且弃旧也。王一举而弃七德,臣故曰利外矣。《书》有之曰:‘必有忍也,若能有济也。’王不忍小忿而弃郑,又登叔隗以阶狄。狄,封豕豺狼也,不可厌也。”
《国语》: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 夫戎、狄,冒没轻儳,贪而不让。其血气不治,若禽兽焉。
《公羊传》曰:“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卒心占荆,以此为王者之事也。”“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也。”
《荀子·正论》:王者之制也,视形埶而制械用,称远迩而等贡献,岂必齐哉!故鲁人以榶,卫人用柯,齐人用一革,土地刑制不同者,械用、备饰不可不异也。故诸夏之国同服同仪,蛮、夷、戎、狄之国同服不同制。封内甸服,封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终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夫是之谓视形埶而制械用,称远近而等贡献;是王者之制也。彼楚越者,且时享、岁贡,终王之属也……
汉初儒者贾谊谏汉文帝曰:“天下之势方倒县。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侮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致金絮采缯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非亶倒县而已,又类辟,且病痱。”“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
晁错上书文帝曰:“臣又闻小大异形,强弱异势,险易异备。夫卑身以事强,小国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以此观之,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以诛数万之匈奴,众寡之计,以一击十之术也。臣闻秦时北攻胡貉,筑塞河上,南攻杨粤,置戍卒焉。其起兵而攻胡、粤者,非以卫边地而救民死也,贪戾而欲广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乱。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势,战则为人禽,屯则卒积死。夫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饮酪,其人密理,鸟兽毳毛,其性能寒。杨粤之地少阴多阳,其人疏理,鸟兽希毛,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秦民见行,如往弃市,因以谪发之,名曰“谪戍”。先发吏有谪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后入闾,取其左。发之不顺,行者深恐,有背畔之心。凡民守战至死而不降北者,以计为之也。故战胜守固则有拜爵之赏,攻城屠邑则得其财卤以富家室,故能使其众蒙矢石,赴汤火,视死如生。今秦之发卒也,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复,天下明知祸烈及已也。陈胜行戍,至于大泽,为天下先倡,天下从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胡人衣食之业不著于地,其势易以扰乱边境。何以明之?胡人食肉饮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归居,如飞鸟走兽于广野,美草甘水则止,草尽水竭则移。以是观之,往来转徙,时至时去,此胡人之生业,而中国之所以离南亩也。今使胡人数处转牧行猎于塞下,或当燕、代,或当上郡、北地、陇西,以候备塞之卒,卒少则入。陛下不救,则边民绝望而有降敌之心;救之,少发则不足,多发,远县才至,则胡又已去。聚而不罢,为费甚大;罢之,则胡复入。如此连年,则中国贫苦而民不安矣。”
韩安国:“自三代之盛,夷狄不与正朔服色,非威不能制,强弗能服也,以为远方绝地不牧之民,不足烦中国也。”
司马相如《喻巴蜀檄》:“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域,舟车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内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杀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为奴虏,系累号泣。”
贾捐之:《诗》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言圣人起则后服,中国衰则先畔,动为国家难,自古而患之久矣,何况乃复其南方万里之蛮乎!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与禽兽无异,本不足郡县置也。颛颛独居一海之中,雾露气湿,多毒草虫蛇水土之害,人未见虏,战士自死,又非独珠厓有珠犀玳瑁也,弃之不足惜,不击不损威。其民譬犹鱼鳖,何足贪也!
董仲舒《春秋繁露》曰:“春秋之常辞也,不予夷狄,而予中国为礼。”
又曰:春秋慎辞,谨于名伦等物者也。是故小夷言伐而不得言战,大夷言战而不得言获,中国言获而不得言执,各有辞也。有小夷避大夷而不得言战,大夷避中国而不得言获,中国避天子而不得言执,名伦弗予,嫌于相臣之辞也。是故大小不踰等,贵贱如其伦,义之正也。
陈汤斩杀北匈奴郅支单于,上书元帝曰:“夷狄畏服大种,其天性也。西域本属匈奴,今郅支单于威名远闻,侵陵乌孙、大宛,常为康居画计,欲降服之。如得此二国,北击伊列,西取安息,南排月氏、山离乌弋,数年之间,城郭诸国危矣。且其人剽悍,好战伐,数取胜,久畜之,必为西域患。郅支单于虽所在绝远,蛮夷无金城强弩之守,如发屯田吏士,驱从乌孙众兵,直指其城下,彼亡则无所之,守则不足自保,千载之功可一朝而成也。臣闻天下之大义,当混为一,昔有康、虞,今有强汉。匈奴呼韩邪单于已称北藩,唯郅支单于叛逆,未伏其辜,大夏之西,以为强汉不能臣也。郅支单于惨毒行于民,大恶通于天。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陷陈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县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刘向上书,称陈汤之功曰:郅支单于囚杀使者吏士以百数,事暴扬外国,伤威毁重,群臣皆闵焉。陛下赫然欲诛之,意未尝有忘。西域都护延寿、副校尉汤承圣指,倚神灵,总百蛮之君,揽城郭之兵,出百死,入绝域,遂蹈康居,屠五重城,搴歙侯之旗,斩郅支之首,县旌万里之外,扬威昆山之西,扫谷吉之耻,立昭明之功,万夷慑伏,莫不惧震。呼韩邪单于见郅支已诛,且喜且惧,乡风驰义,稽首来宾,愿守北藩,累世称臣。立千载之功,建万世之安,群臣大勋莫大焉。昔周大夫方叔、吉甫为宣王诛猃狁而百蛮从,其《诗》曰:“啴々焞々,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猃狁,蛮荆来威。’《易》曰:‘有嘉折首,获匪其丑。’言美诛首恶之人,而诸不顺者皆来从也。今延寿、汤所诛震,虽《易》之折首、《诗》之雷霆不能及也。
刘歆称汉武帝攘夷之功曰:臣闻周室既衰,四夷并侵,猃狁最强,于今匈奴是也。至宣王而伐之,诗人美而颂之曰“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又曰“咩咩推推,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猃狁,蛮荆来威”,故称中兴。及至幽王,犬戎来伐,杀幽王,取宗器。自是之后,南夷与北夷交侵,中国不绝如线。《春秋》纪齐桓南伐楚,北伐山戎,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是故弃桓之过而录其功,以为伯首。及汉兴,冒顿始强,破东胡,禽月氏,并其土地,地广兵强,为中国害。南越尉佗,总百粤,自称帝。故中国虽平,犹有四夷之患,且无宁岁。一方有急,三面救之,是天下皆动而被其害也。孝文皇帝厚以货赂,与结和亲,犹侵暴无已,甚者兴师十馀万众,近屯京师,及四边,岁发屯备虏,其为患久矣,非一世之渐也。诸侯郡守连匈奴及百粤以为逆者,非一人也。匈奴所杀郡守都尉,略取人民,不可胜数。孝武皇帝愍中国罢劳,无安宁之时,乃使大将军、骠骑、伏波、楼船之属,南灭百粤,起七郡;北攘匈奴,降昆邪十万之众,置五属国,起朔方,以夺其肥饶之地;东伐朝鲜,起玄菟、乐浪,以断匈奴之左臂;西伐大宛,并三十六国,结乌孙,起敦煌、酒泉、张掖,以鬲婼羌,裂匈奴之右肩。单于孤特,远遁于幕北。四垂无事,斥地远境,起十馀郡。功业既定,乃封丞相为富民侯,以大安天下,富实百姓,其规模可见。又招集天下贤俊,与协心同谋,兴制度,改正朔,易服色,立天地之祠,建封禅,殊官号,存周后,定诸侯之制,永无逆争之心,至今累世赖之。单于守藩,百蛮服从,万世之基也,中兴之功,未有高焉者也。”
汉代中兴功臣臧宫曰:匈奴贪利,无有礼信,穷则稽首,安则侵盗,缘边被其毒痛,中国忧其抵突。虏今人畜疫死,旱蝗赤地,疫困之力,不当中国一郡。万里死命,县在陛下。福不再来,时或易失,岂宜固守文德而堕武事乎?今命将临塞,厚县购赏,喻告高句骊、乌恒、鲜卑攻其左,发河西四郡、天水、陇西羌胡击其右。如此,北虏之灭,不过数年。臣恐陛下仁恩不忍,谋臣狐疑,令万世刻石之功不立于圣世。
班固为文称窦宪破北匈奴曰:“逾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蹑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
班固《白虎通义》曰:“夷狄者,与中国绝域异俗,非中和气所生,非礼义所能化。”
班固《汉书》曰:“《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人而兽心,其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随畜,射猎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绝外内地。是故圣王禽兽畜之,不与约誓,不就攻伐;约之则费赂而见欺,攻之则劳师而招寇。其地不可耕而食也,其民不可臣而畜也,是以外而不内,疏而不戚,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国;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其慕义而贡献,则接之以礼让,羁靡不绝,使曲在彼,盖圣王制御蛮夷之常道也。”
《自序》曰:“于惟帝典,戎夷猾夏,周宣攮之,亦可列风雅。”又曰:“至于孝武,爰赫斯怒,王师雷起,霆击朔野。”美汉武之攘夷。
汉儒注易,以华夏为乾象,夷狄为坤象,天尊地卑,贵夏贱夷也。而《易》爻分阴阳,阳爻象中国,则阴爻必象四夷,凡以阳加阴,则属居制外。《周易》言军事,有以阳爻加阴爻者,皆指中国征夷狄言也。如《谦》卦言利用行事,《离》卦言王用出征。故《坎》卦义言“王公设险守国”。大儒郑玄注《易》,以阴阳分华夷,又以一君二民系中国之制,二君一民乃夷狄之风。
王符曰:“蛮夷猾夏,古今所患。”
鲁恭曰:“今戎狄者,四方之异气也,蹲夷踞肆,与鸟兽无别。若杂居中国,则错乱天气,污辱善类。”
扬雄以为汉武出师伐戎,意在保民,非穷兵黩武,其《谏不受单于朝书》云:“夫前世岂乐倾无量之费,役无罪之人,快心于狼望之北,以为不一劳者不永逸,不暂费者不永宁。是以忍百万之师,以摧饿虎之喙,运府库之财填庐山之壑而不悔也。”而曰:“北狄真中国之坚敌,三垂比之悬矣。前世重之滋甚,未易可轻也。”
侯应《罢边备议》云:“如罢备边塞戌卒以示戎狄之大利,不可一也。戎狄之情困则卑顺,强则骄逆,故古者安不忘危,不可二也。匈奴不能必其不犯约,不可三也。匈奴之人恐其思旧逃亡,不可四也。岂永持长安,威制百蛮之上策哉?”
汉末傅燮曰:昔冒顿至逆也,樊哙为上将,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愤激思奋,未失人臣之节,顾计当从与不耳,季布犹曰“哙可斩也。”今凉州天下要冲,国家籓卫。高祖初兴,使郦商别定陇右;宗世拓境,列置四郡,议者以为断匈奴右臂。今牧御失和,使一州叛逆,海内为之骚动,陛下卧不安寝。烈为宰相,不念为国思所以弭之之策,乃欲割弃一方万里之土,臣窃惑之。若使左衽之虏得居此地,士劲甲坚,因以为乱,此天下之至虑,社稷之深忧也。
其防夷不可谓不深也。汉代防夷深,而夷患甚小,威震四夷,武功卓著,直追三代,非后世所及也。刘师培《两汉种族学发微论》曰:“粤在西汉,武功卓越。征匈奴则地拓河西,灭朝鲜则师临滇水。闽越南越,扫穴犁庭。车师康居,输珍纳贡。夜郎自大,亦知纳土。先零不庭,讵敢称兵。及于东汉疆土益恢,刻石燕然,饮马长城。北虏称臣,东胡保塞,褒牢置郡,交趾戢兵。振大汉之天声,伸攘狄之大义。虽曰兵力强盛之故,然一二巨儒,抱残守缺,亦复辨别内外,区析华戎。明于非种必锄之义,使赤县人民咸知国耻。故奋发兴起,扫荡胡尘,以立开边之大功。则诸儒内夏外夷之言,岂可没与!”叹曰:“诸儒讲学之效,岂不伟哉!”
汉末武将段颍曰:臣本知东羌虽众,而软弱易制,所以比陈愚虑,思为永宁之算。而中郎将张奂,说虏强难破,宜用招降。圣朝明监,信纳瞽言,故臣谋得利,奂计不用。事势相反,遂怀猜恨。信叛羌之诉,饰润辞意,云臣兵累见折衄,又言羌一气所生,不可诛尽,山谷广大,不可空静,血流污野,伤和致灾。臣伏念周秦之际,戎狄为害,中兴以来,羌寇最盛,诛之不尽,虽降复叛。今先零杂种,累以反覆,攻没县邑,剽略人物,发冢露尸,祸及生死,上天震怒,假手行诛。昔邢为无道,卫国伐之,师兴而雨。臣动兵涉夏,连获甘澍,岁时丰稔,人无疵疫。上占天心,不为灾伤;下察人事,众和师克。自桥门以西,落川以东,故官县邑,更相通属,非为深险绝域之地,车骑安行,无应折衄。按奂为汉吏,身当武职,驻军二年,不能平寇,虚欲修文戢戈,招降犷敌,诞辞空说,僭而无征。何以言之?昔先零作寇,赵充国徙令居内,煎当乱边,马援迁之三辅,始服终叛,至今为鲠。故远识之士,以为深忧。今傍郡户口单少,数为羌所创毒,而欲令降徒与之杂居,是犹种枳棘于良田,养虺蛇于室内也。故臣奉大汉之威。建长久之策,欲绝其本根,不使能殖。本规三岁之费,用五十四亿,今适期年,所耗未半,而余寇残烬,将向殄灭。臣每奉诏书,军不内御,愿卒斯言,一以任臣,临时量宜,不失权便。
东汉荀悦非议萧望之待匈奴单于位在诸侯王曰:春秋之义,王者无外,欲一于天下也。书曰:“西戎即序。”言皆顺从其序也,道理辽远,人物介绝,人事所不至,血气所不沾,不告谕以文辞。故正朔不及,礼义不加。非导之也,其势然也。王者必则天地,天无不覆,地无不载。故盛德之主则亦如之,九州之外,谓之藩国,蛮夷之君。列于五服。诗云:“自彼氐羌。莫敢不来王。”故要荒之地,必奉王贡。若不供职,则有辞让。号令加焉,非敌国之谓也。故远不间亲,狄不乱华。轻重有序,赏罚有章,此先王之大礼。故舞四夷之乐于四门之外,不备其礼,故不见于先祖,献其志意音声而已。望之欲待以不臣之礼,加之以王公之上。僭度失序,以乱天常,非礼也。
三国邓艾曰:戎狄兽心,不以义亲,强则侵暴,弱则内附,故周宣有玁狁之寇,汉祖有平城之围。每匈奴一盛,为前代重患。自单于在外,莫能牵制长卑。诱而致之,使来入侍。由是羌夷失统,合散无主。以单于在内,万里顺轨。今单于之尊日疏,外土之威浸重,则胡虏不可不深备也。闻刘豹部有叛胡,可因叛割为二国,以分其势。去卑功显前朝,而子不继业,宜加其子显号,使居雁门。离国弱寇,追录旧勋,此御边长计也。
西晋陈寿《三国志》称曹操攘夷之功曰:书载"蛮夷猾夏",诗称"玁狁孔炽",久矣其为中国患也。秦、汉以来,匈奴久为边害。孝武虽外事四夷,东平两越、朝鲜,西讨贰师、大宛,开邛苲、夜郎之道,然皆在荒服之外,不能为中国轻重。而匈奴最逼於诸夏,胡骑南侵则三边受敌,是以屡遣卫、霍之将,深入北伐,穷追单于,夺其饶衍之地。后遂保塞称藩,世以衰弱。建安中,呼厨泉南单于入朝,遂留内侍,使右贤王抚其国,而匈奴折节,过於汉旧。然乌丸、鲜卑稍更强盛,亦因汉末之乱,中国多事,不遑外讨,故得擅漠南之地,寇暴城邑,杀略人民,北边仍受其困。会袁绍兼河北,乃抚有三郡乌丸,宠其名王而收其精骑。其后尚、熙又逃于蹋顿。蹋顿又骁武,边长老皆比之冒顿,恃其阻远,敢受亡命,以雄百蛮。太祖潜师北伐,出其不意,一战而定之,夷狄慑服,威振朔土。遂引乌丸之众服从征讨,而边民得用安息。
西晋儒生江统《徙戎论》曰:夫夷蛮戎狄,谓之四夷,九服之制,地在要荒。《春秋》之义,内诸夏而外夷狄。以其言语不通,贽币不同,法俗诡异,种类乖殊;或居绝域之外,山河之表,崎岖川谷阻险之地,与中国壤断土隔,不相侵涉,赋役不及,正朔不加,故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禹平九土,而西戎即叙。其性气贪婪,凶悍不仁,四夷之中,戎狄为甚。弱则畏服,强则侵叛。虽有贤圣之世,大德之君,咸未能以通化率导,而以恩德柔怀也。当其强也,以殷之高宗而惫于鬼方,有周文王而患昆夷、猃狁,高祖困于白登,孝文军于霸上。及其弱也,周公来九译之贡,中宗纳单于之朝,以元成之微,而犹四夷宾服。此其已然之效也。故匈奴求守边塞,而侯应陈其不可,单于屈膝未央,望之议以不臣。是以有道之君牧夷狄也,惟以待之有备,御之有常,虽稽颡执贽,而边城不弛固守;为寇贼强暴,而兵甲不加远征,期令境内获安,疆埸不侵而已。及至周室失统,诸侯专征,以大兼小,转相残灭,封疆不固,而利害异心。戎狄乘间,得入中国。或招诱安抚,以为己用。故申、缯之祸,颠覆宗周;襄公要秦,遽兴姜戎。当春秋时,义渠、大荔居秦、晋之域,陆浑、阴戎处伊、洛之间,鄋瞒之属害及济东,侵入齐、宋,陵虐邢、卫,南夷与北狄交侵中国,不绝若线。齐桓攘之,存亡继绝,北伐山戎,以开燕路。故仲尼称管仲之力,嘉左衽之功。逮至春秋之末,战国方盛,楚吞蛮氏,晋翦陆浑,赵武胡服,开榆中之地,秦雄咸阳,灭义渠之等。始皇之并天下也,南兼百越,北走匈奴,五岭长城,戎卒亿计。虽师役烦殷,寇贼横暴,然一世之功,戎虏奔却,当时中国无复四夷也。汉兴而都长安,关中之郡号曰三辅,《禹贡》雍州,宗周丰、镐之旧也。及至王莽之败,赤眉因之,西都荒毁,百姓流亡。建武中,以马援领陇西太守,讨叛羌,徙其余种于关中,居冯翊、河东空地,而与华人杂处。数岁之后,族类蕃息,既恃其肥强,且苦汉人侵之。永初之元,骑都尉王弘使西域,发调羌、氏,以为行卫。于是群羌奔骇,互相扇动,二州之戎,一时俱发,覆没将守,屠破城邑。邓骘之征,弃甲委兵,舆尸丧师,前后相继,诸戎遂炽,至于南入蜀汉,东掠赵、魏,唐突轵关,侵及河内。及遣北军中候朱宠将五营士于孟津距羌,十年之中,夷夏俱毙,任尚、马贤仅乃克之。此所以为害深重、累年不定者,虽由御者之无方,将非其才,亦岂不以寇发心腹,害起肘腋,疢笃难疗,疮大迟愈之故哉!自此之后,余烬不尽,小有际会,辄复侵叛。马贤忸忲,终于覆败;段颖临冲,自西徂乐。雍州之戎,常为国患,中世之寇,惟此为大。汉末之乱,关中残灭。魏兴之初,与蜀分隔,疆埸之戎,一彼一此。魏武皇帝令将军夏侯妙才讨叛氏阿贵、千万等,后因拔弃汉中,遂徙武都之种于秦川,欲以弱寇强国,扞御蜀虏。此盖权宜之计,一时之势,非所以为万世之利也。今者当之,已受其弊矣。”夫关中土沃物丰,厥田上上,加以泾、渭之流溉其舄卤,郑国、白渠灌浸相通,黍稷之饶,亩号一钟,百姓谣咏其殷实,帝王之都每以为居,未闻戎狄宜在此土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而因其衰弊,迁之畿服,士庶玩习,侮其轻弱,使其怨恨之气毒于骨髓。至于蕃育众盛,则坐生其心。以贪悍之性,挟愤怒之情,候隙乘便,辄为横逆。而居封域之内,无障塞之隔,掩不备之人,收散野之积,故能为祸滋扰,暴害不测。此必然之势,已验之事也。当今之宜,宜及兵威方盛,众事未罢,徙冯翊、北地、新平、安定界内诸羌,著先零、罕并、析支之地;徙扶风、始平、京兆之氐,出还陇右,著阴平、武都之界。廪其道路之粮,令足自致,各附本种,反其旧土,使属国、抚夷就安集之。戎晋不杂,并得其所,上合往古即叙之义,下为盛世永久之规。纵有猾夏之心,风尘之警,则绝远中国,隔阂山河,虽为寇暴,所害不广。是以充国、子明能以数万之众制群羌之命,有征无战,全军独克,虽有谋谟深计,庙胜远图,岂不以华夷异处,戎夏区别,要塞易守之故,得成其功也哉!
西晋郭钦谏武帝曰:戎狄强犷,历古为患。魏初人寡,西北诸郡皆为戎居。今虽服从,若百年之后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狄庭矣。宜及平吴之威,谋臣猛将之略,出北地、西河、安定,复上郡,实冯翊,于平阳已北诸县募取死罪,徙三河、三魏见士四万家以充之。裔不乱华,渐徙平阳、弘农、魏郡、京兆、上党杂胡,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万世之长策也。
阮种曰:戎蛮猾夏,侵败王略,虽古盛世,犹有此虞。故《诗》称‘猃狁孔炽’,《书》叹‘蛮夷帅服’。自魏氏以来,夷虏内附,鲜有桀悍侵渔之患。由是边守遂怠,鄣塞不设。而今丑虏内居,与百姓杂处,边吏扰习,人又忘战。受方任者,又非其材,或以狙诈,侵侮边夷;或干赏啗利,妄加讨戮。夫以微羁而御悍马,又乃操以烦策,其不制者,固其理也。是以群丑荡骇,缘间而动。虽三州覆败,牧守不反,此非胡虏之甚劲,盖用之者过也。臣闻王者之伐,有征无战,怀远以德,不闻以兵。夫兵凶器,而战危事也。兵兴则伤农,众集则费积;农伤则人匮,积费则国虚。昔汉武之世,承文帝之业,资海内之富,役其材臣,以甘心匈奴,竞战胜之功,贪攻取之利,良将劲卒,屈于沙漠,胜败相若,克不过当,夭百姓之命,填饿狼之口。及其以众制寡,令匈奴远迹,收功祁连,饮马瀚海,天下之耗,已过太半矣。夫虚中国以事夷狄,诚非计之得者也。是以盗贼蜂起,山东不振。暨宣元之时,赵充国征西零,冯奉世征南羌,皆兵不血刃,摧抑强暴,擒其首恶,此则折冲厌难,胜败相辨,中世之明效也。
冉闵斥鲜卑慕容俊曰:尔曹夷狄,人面兽心,尚思篡逆,我中土一时英雄,何为不可作帝王耶!
东晋桓温上书北伐曰:巴蜀既平,逆胡消灭,时来之会既至,休泰之庆显著。而人事乖违,屡丧王略,复使二贼双起,海内崩裂,河洛萧条,山陵危逼,所以遐迩悲惶,痛心于既往者也。伏惟陛下禀乾坤自然之姿,挺羲皇玄朗之德,凤栖外藩,龙飞皇极,时务陵替,备彻天听,人之情伪,尽知之矣。是以九域宅心,幽遐企踵,思伫云罗,混网四裔。诚宜远图庙算,大存经略,光复旧京,疆理华夏,使惠风阳泽洽被八表,霜威寒飙陵振无外,岂不允应灵休,天人齐契!今江河悠阔,风马殊邈,故向义之徒履亡相寻,而建节之士犹继踵无悔。况辰极既回,众星斯仰,本源既运,枝泒自迁;则晋之余黎欣皇德之攸凭,群凶妖逆知灭亡之无日,骋思顺之心,鼓雷霆之势,则二竖之命不诛而自绝矣。故员通贵于无滞,明哲尚于应机,砎如石焉,所以成务。若乃海运既徒,而鹏翼不举,永结根于南垂,废神州于龙漠,令五尺之童掩口而叹息。夫先王经始,玄圣宅心,画为九州,制为九服,贵中区而内诸夏,诚以晷度自中,霜露惟均,冠冕万国,朝宗四海故也。自强胡陵暴,中华荡覆,狼狈失而丧乱缅邈,五十余载,先旧徂没,后来童幼,班荆辍音,积习成俗,遂望绝于本邦,宴安于所托。眷言悼之,不觉悲叹!臣虽庸劣,才不周务,然摄官承乏,属当重任,愿竭筋骨,宣力先锋,翦除荆棘,驱诸豺狼。自永嘉之乱,播流江表者,请一切北徙,以实河南,资其旧业,反其土宇,劝农桑之务,尽三时之利,导之以义,齐之以礼,使文武兼宣,信顺交畅,井邑既修,纲维粗举。然后陛下建三辰之章,振旂旗之旌,冕旒锡銮,朝服济江,则宇宙之内谁不幸甚!
南齐顾欢《夷夏论》曰:五帝三皇,莫不有师。国师道士,无过老、庄,儒林之宗,孰出周、孔?若孔、老非佛,谁则当之?然二经所说,如合符契。道则佛也,佛则道也。其圣则符,其迹则反。或和光以明近,或曜灵以示远。道济天下,故无方而不入;智周万物,故无物而不为。其入不同,其为必异。各成其性,不易其事。是以端委搢绅,诸华之容;剪发旷衣,群夷之服。擎跽磬折,侯甸之恭;狐蹲狗踞,荒流之肃。棺殡椁葬,中夏之制;火焚水沉,西戎之俗。全形守礼,继善之教;毁貌易性,绝恶之学。岂伊同人,爰及异物。鸟王兽长,往往是佛,无穷世界,圣人代兴。或昭五典,或布三乘。在鸟而鸟鸣,在兽而兽吼;教华而华言,化夷而夷语耳。虽舟车均于致远,而有川陆之节;佛道齐乎达化,而有夷夏之别。若谓其致既均,其法可换者,而车可涉川,舟可行陆乎?今以中夏之性,效西戎之法,既不全同,又不全异。下弃妻孥,上废宗祀。嗜欲之物,皆以礼伸;孝敬之典,独以法屈。悖礼犯顺,曾莫之觉。弱丧忘归,孰识其旧?且理之可贵者,道也;事之可贱者,俗也。舍华效夷,义将安取?若以道邪,道固符合矣;若以俗邪,俗则大乖矣。屡见刻舷沙门,守株道士,交诤小大,互相弹射。或域道以为两,或混俗以为一。是牵异以为同,破同以为异。则乖争之由,淆乱之本也。寻圣道虽同,而法有左右。始乎无端,终乎无末。泥洹仙化,各是一术。佛号正真,道称正一。一归无死,真会无生。在名则反,在实则合。但无生之教赊,无死之化切:切法可以进谦弱,赊法可以退夸强。佛教文而博,道教质而精:精非粗人所信,博非精人所能。佛言华而引,道言实而抑:抑则明者独进,引则昧者竞前。佛经繁而显,道经简而幽:幽则妙门难见,显则正路易遵。此二法之辨也。圣匠无心,方圆有体,器既殊用,教亦异施。佛是破恶之方,道是兴善之术。兴善则自然为高,破恶则勇猛为贵。佛迹光大,宜以化物;道迹密微,利用为己。优劣之分,大略在兹。夫蹲夷之仪,娄罗之辩,各出彼俗,自相聆解。犹虫嚾鸟聒,何足述效。欢虽同二法,而意党道教。宋司徒袁粲托为道人通公驳之,其略曰:白日停光,恒星隐照,诞降之应,事在老先,似非入关,方炳斯瑞。又老、庄、周、孔,有可存者,依日末光,凭释遗法,盗牛窃善,反以成蠹。检究源流,终异吾党之为道耳。西域之记,佛经之说,俗以膝行为礼,不慕蹲坐为恭,道以三绕为虔,不尚踞傲为肃。岂专戎土,爰亦兹方。襄童谒帝,膝行而进;赵王见周,三环而止。今佛法在华,乘者常安;戒善行交,蹈者恒通。文王造周,大伯创吴,革化戎夷,不因旧俗。岂若舟车,理无代用。佛法垂化,或因或革。清信之士,容衣不改;息心之人,服貌必变。变本从道,不遵彼俗,教风自殊,无患其乱。孔、老、释迦,其人或同,观方设教,其道必异。孔、老治世为本,释氏出世为宗。发轸既殊,其归亦异。符合之唱,自由臆说。又仙化以变形为上,泥洹以陶神为先。变形者白首还缁,而未能无死;陶神者使尘惑日损,湛然常存。泥洹之道,无死之地,乖诡若此,何谓其同?案道经之作,着自西周,佛经之来,始乎东汉,年逾八百,代悬数十。若谓黄老虽久,而滥在释前,是吕尚盗陈恒之齐,刘季窃王莽之汉也。经云,戎气强犷,乃复略人颊车邪?又夷俗长跽,法与华异,翘左跂右,全是蹲踞。故周公禁之于前,仲尼戒之于后。又舟以济川,车以征陆。佛起于戎,岂非戎俗素恶邪?道出于华,岂非华风本善邪?今华风既变,恶同戎狄,佛来破之,良有以矣。佛道实贵,故戒业可遵;戎俗实贱,故言貌可弃。今诸华士女,民族弗革,而露首偏踞,滥用夷礼。云于翦落之徒,全是胡人,国有旧风,法不可变。又若观风流教,其道必异,佛非东华之道,道非西戎之法,鱼鸟异渊,永不相关,安得老、释二教,交行八表?今佛既东流,道亦西迈,故知世有精粗,教有文质。然则道教执本以领末,佛教救末以存本。请问所异,归在何许?若以翦落为异,则胥靡翦落矣。若以立像为异,则俗巫立像矣。此非所归,归在常住。常住之象,常道孰异?
范晔《后汉书》曰:羌戎之患,自三代尚矣。汉世方之匈奴,颇为衰寡,而中兴以后,边难渐大。朝规失绥御之和,戎师骞然诺之信。其内属者,或倥偬之豪右之手,或屈折于奴仆之勤。塞候时清,则愤怒而思祸;桴革暂动,则属鞬以鸟惊。故永初之间,群种蜂起。遂解仇嫌,结盟诅,招引山豪,转相啸聚,揭木为兵,负柴为械。毂马扬埃,陆梁于三辅;建号称制,恣睢于北地。东犯赵、魏之郊,南入汉、蜀之鄙,塞湟中,断陇道,烧陵园,剽城市,伤败踵系,羽书日闻。并、凉之士,特冲残毙,壮悍则委身于兵场,女妇则徽纆而为虏,发冢露胔,死生涂炭。自西戎作逆,未有陵斥上国若斯其炽也。和熹以女君亲政,威不外接。朝议惮兵力之损,情存苟安。或以边州难援,宜见捐弃;或惧疽食浸淫,莫知所限。谋夫回遑,猛士疑虑,遂徙西河四郡之人,杂寓关右之县。发屋伐树,塞其恋土之心;燔破赀积,以防顾还之思。于是诸将邓骘、任尚、马贤、皇甫规、张奂之徒,争设雄规,更奉征讨之命,征兵会众,以图其隙。驰骋东西,奔救首尾,摇动数州之境,日耗千金之资。至于假人增赋,借奉侯王,引金钱缣彩之珍,征粮粟盐铁之积。所以赂遗购赏,转输劳来之费,前后数十巨万。或枭克酋健,摧破附落,降俘载路,牛羊满山。军书未奏其利害,而离叛之状已言矣。故得不酬失,功不半劳。暴露师徒,连年而无所胜。官人屈竭,烈士愤丧。段颍受事,专掌军任,资山西之猛性,练戎俗之态情,穷武思尽飙锐以事之。被羽前登,身当百死之阵;蒙没冰雪,经履千折之道。始殄西种,卒定东寇。若乃陷击之所歼伤,追走之所崩籍,头颅断落于万丈之山,支革判解于重崖之上,不可校计。其能穿窜草石,自脱于锋镞者,百不一二。而张奂盛称“戎狄一气所生,不宜诛尽,流血污野,伤和致妖”。是何言之迂乎!羌虽外患,实深内疾,若攻之不根,是养疾疴于心腹也。惜哉寇敌略定矣,而汉祚亦衰焉。呜呼!昔先王疆理九土,判别畿荒,知夷貊殊性,难以道御,故斥远诉华,薄其贡职,唯与辞要而已。若二汉御戎之方,失其本矣。何则?先零侵境,赵充国迁之内地;煎当作寇,马文渊徙之三辅。贪其暂安之势,信其驯服之情,计日用之权宜,忘经世之远略,岂夫识微者之为乎?故微子垂泣于象箸,辛有浩叹于伊川也。
南梁丘伯《与陈伯之书》曰:夫以慕容超之强,身送东市;姚泓之盛,面缚西都。故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北虏僭盗中原,多历年所,恶积祸盈,理至燋烂。况伪孽昏狡,自相夷戮,部落携离,酋豪猜贰。方当系颈蛮邸,悬首藁街,而将军鱼游於沸鼎之中,燕巢於飞幕之上,不亦惑乎?
段文振谏隋炀帝曰:臣闻古者远不间近,夷不乱华,周宣外攘戎狄,秦帝筑城万里,盖远图良算,弗可忘也。窃见国家容受启民,资其兵食,假以地利。如臣愚计,窃又未安。何则?夷狄之性,无亲而贪,弱则归投,强则反噬,盖其本心也。臣学非博览,不能远见,且闻晋朝刘曜,梁代侯景,近事之验,众所共知。以臣量之,必为国患。如臣之计,以时喻遣,令出塞外。然後明设烽候,缘边镇防,务令严重,此乃万世之长策也。
贞观四年,突厥颉利为李靖所击败,其部落多来归降。诏议安边之策。中书令温彦博议:“请于河南处之,得为捍蔽,又不离其土俗,因抚之,一则实空虚之地,二则示无猜之心。”太宗从之。魏征谏曰:匈奴自古至今,未有如斯之破败,此是上天剿绝,宗庙神武。且其世寇中国,万姓冤仇,陛下以其为降,不能诛灭,即宜遣发河北,居其旧土。匈奴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强必寇盗,弱则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秦、汉患之者若是,故时发猛将以击之,收其河南以为郡县。陛下以内地居之,且今降者几至十万,数年之后,滋息过倍,居我肘腋,甫迩王畿,心腹之疾,将为后患,尤不可处以河南也。
给事中杜楚客进曰:“北狄人面兽心,难以德怀,易以威服。今令其部落散处河南,逼近中华,久必为患。至如雁门之役,虽是突厥背恩,自由隋主无道。中国以之丧乱,岂得云兴复亡国以致此祸?夷不乱华,前哲明训,存亡继绝,列圣通规。臣恐事不师古,难以长久。”
李大亮谓唐太宗曰:臣闻欲绥远者必先安近。中国百姓,天下根本,四夷之人,犹于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未之有也。自古明王,化中国以信,驭夷狄以权。故《春秋》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自陛下君临区宇,深根固本,人逸兵强,九州殷富,四夷自服。今者招致突厥,虽入提封,臣愚稍觉劳费,未悟其有益也。然河西民庶,镇御藩夷,州县萧条,户口鲜少,加因隋乱,减耗尤多,突厥未平之前,尚不安业,匈奴微弱以来,始就农亩,若即劳役,恐致防损,以臣愚惑,请停招慰。且谓之荒服者,故臣而不纳。是以周室爱民攘狄,竟延八百之龄;秦王轻战事胡,故四十载而绝灭。汉文养兵静守,天下安丰;孝武扬威远略,海内虚耗,虽悔轮台,追已不及。至于隋室,早得伊吾,兼统鄯善,且既得之后,劳费日甚,虚内致外,竟损无益。远寻秦、汉,近观隋室,动静安危,昭然备矣。伊吾虽已臣附,远在藩碛,民非夏人,地多沙卤。其自竖立称藩附庸者,请羁縻受之,使居塞外,必畏威怀德,永为藩臣,盖行虚惠而收实福矣。近日突厥倾国入朝,既不能俘之江淮,以变其俗,乃置于内地,去京不远,虽则宽仁之义,亦非久安之计也。每见一人初降,赐物五匹,袍一领,酋长悉授大官,禄厚位尊,理多糜费。以中国之租赋,供积恶之凶虏,其众益多,非中国之利也。
尊崇儒家的唐太宗曰:“獯猃强暴,历代凭陵,前王弊其贪残,中夏惮其荐食,百王靡服,千古不宾。朕载怀慷慨,命将出师,旗鼓一临,沙漠大定。雪泾阳之周耻,报白登之汉雠,截瀚海以开池,笼天山而筑苑!其馀丑类,轸余遐念,将奋鈇钺,受命上元。”“戎狄人面兽心,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中国百姓,实天下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未之有也。初不纳魏征言,遂觉劳费日甚,几失久安之道。”
房玄龄《晋书》曰:夫宵形禀气,是称万物之灵,系土随方,乃有群分之异。蹈仁义者为中寓,肆凶犷者为外夷,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夷狄之徒,名教所绝,窥边侯隙,自古为患,稽诸前史,凭陵匪一。……彼戎狄者,人面兽心,见利则弃君亲,临财则忘仁义者也。投之遐远,犹惧外侵,而处以封畿,窥我中衅。昔者幽后不纲,胡尘暗于戏水;襄王失御,戎马生于关洛。至于算强弱,妙兵权,体兴衰,知利害,于我中华未可量也。
唐高宗时,骆宏义《请急攻金岭城疏》曰:臣闻安中国以信,驭夷狄以权。理有变通,事无尝准。今有降胡来言:贺鲁独据一城,深沟高垒,用以自固,云今正祁寒积雪,汉兵必不远来。诚宜乘其此便,一举可以除剿。若迁延待春,恐事久生变,纵不能结援诸国,必应远迹遁逃。且兵马此行,不诛贺鲁,处密已许款诚,处木昆等各思免祸,皆知大兵欲至,庶望安全,淹留不至,虑更乌合。然严冬风劲,马瘦兵寒,农堕之忧,难量进退。又不可久停兵马,虚费边粮。见我不前,成其党附。伏望且宽处月、处密之罪,以诛贺鲁为名,除祸务绝其原,未可先取其枝叶。但此两姓,见其坐夺,不示招携,必自深据。如弃而西过,则近有後忧。先事诛夷,未可即克。舍而勿问,则感义前驱,事定从宜。除申吊伐,此乃威恩兼举,远慑迩安。向使兵马早来,驾鲁久已悬首。前机虽失,须为别图。望请於射脾部落及发处月、处密、契等兵六千人,各赍三十日粮往掩袭。大军顿於凭水,未马畜兵,以为声势。此则驱率戎狄,攻彼豺狼,失则无损国家,利则功归社稷。且番人行动须约,汉兵东西犄角,又资翘翼,简胡骑以率其前,率汉兵以蹑其後。贺鲁进退无路,理即可擒,百胜之谋,在斯一举。臣恐建方至日,为计不同,军谋乖舛,後悔无及。
武则天时,陈子昂为副大总管屯管大将军苏宏晖谢表曰:臣闻玁狁不恭,周王致其大戮;将军失律,汉将被其严刑。未有逆命骄天,而逋璺鼓之罚;亡师沮众,遂宽载社之诛。伏惟天册金轮皇帝陛下肃恭上帝,子育群生,万国所以宅心,百蛮由其屈膝。而契丹凶狡敢窃陲边,毒虐生灵,暴殄天物。皇兵顺伐,仗仁义以共行;穷寇奸回,凭险阻而犹斗。臣等仁亏圣略,智昧诡图,遂以熊罴之师,挫于犬羊之旅,诚合结缨军垒,抵罪国章。陛下以尧、舜深仁,且缓三苗之伐;禹、汤罪已,不与万方之辜。遂得齿剑馀魂,更参授钺之任;死绥之魄,复同挟纩之恩:四夷义以来苏,三军感而抃舞。痍疮再起,俘馘是图,将士同心,誓雪孟明之耻;殇魂共愤,思亢杜回之仇。
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击吐蕃,大破其众,复取四镇,更置安西都护府于龟兹,以兵镇守。议者请废四镇勿有也,右史崔融献议曰:“戎狄为中国患尚矣,五帝、三王所不臣。汉以百万众困平城,其后武帝赫然发愤,甘心四夷,张骞始通西域,列四郡,据两关,断匈奴右臂,稍稍度河、湟,筑令居,以绝南羌。于是鄣候亭燧出长城数千里,倾府库,殚士马,行人使者岁月不绝,至作皮币,算缗法,税舟车,榷酒酤。夫岂不怀,为长久计然也!匈奴于是孤特远窜,遂开西域,置使者领护。光武中兴,皆复内属,至于延光,三绝三通。太宗文皇帝践汉旧迹,并南山抵葱岭,剖裂府镇,烟火相望,吐蕃不敢内侮。高宗时,有司无状,弃四镇不能有,而吐蕃遂张,入焉耆之西,长鼓右驱,逾高昌,历车师,钞常乐,绝莫贺延碛,以临敦煌。今孝杰一举而取四镇,还先帝旧封,若又弃之,是自毁成功而破完策也。夫四镇无守,胡兵必临西域,西域震则威憺南羌,南羌连衡,河西必危。且莫贺延碛袤二千里,无水草,若北接虏,唐兵不可度而北,则伊西、北庭、安西诸蕃悉亡。”
武后时,外国多遣子入侍,其论钦陵、阿史德、元珍、孙万荣等,皆因充侍子,得遍观中国形势,其後竞为边害。先是,天授三年左补阙薛谦光上疏曰:“臣闻戎夏不杂,自古所诫。蛮貊无信,易动难安,故斥居塞外,不迩中国。前史所称,其来久矣。然而帝德广被,有时朝谒,愿受向化之诚,请纳梯山之礼,贡事毕则归其父母之国,导以指南之车,此三王之盛典也,自汉魏以後,遂革其风,务饰虚名,微求侍子。谕令解辫,使袭衣冠,筑室京师,不令归国,此又中叶之故事也。较其利害,则三王是而汉魏非;论其得矢,则距边长而微质短。殷鉴在昔,岂可不虑。昔郭钦献策于武皇,江统纳谏于惠主,咸以戎翟人居,必生事变。晋帝不用二臣之远策,好慕向化之虚名,纵其习《史》、《汉》等书,言之以五部都尉,此皆计之失也。窃惟突厥、吐蕃、契丹等,往因入侍,并叨殊奖。或执敦丹墀,策名戎秩;或曳裾痒序,高步璺门。服改毡裘,语兼中夏,明习汉法,睹衣冠之仪;目览朝章,知经国之要。窥成败于图史,察安危于古今,识边塞之盈虚,知山川之险易,或委以经略之功,令其展效;或矜其首丘之志,放使归蕃。于国家虽有冠带之名,在戎人广其纵横之智。虽有慕化之美,苟悦于当时;而狼子野心,旋生于异日。及归部落,鲜不称兵。边鄙罹灾,实繇于此。故老子曰:‘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在于齐人,犹不可以示之,况于寇戎乎?谨按楚申公巫臣奔晋,而使于吴,使其子狐庸为吴行人,教吴战陈,使之叛楚。吴于是伐楚,取巢,取驾,克棘,入州来,子反一岁七奔命。其所以能谋楚,良以此也。又按《汉书》:桓帝迁五部匈奴于汾晋,其後卒有刘、石之难。向使五部不徙,则晋祚犹未可量也,鲜卑不迁幽州,则慕容无中原之僭。又按《汉书》:陈汤云:‘夫匈奴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弯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繇是言之,利兵尚不可使敌人得法,况处之中国而使之习见哉,昔汉东平王请《太史公书》,朝臣以为《太史公书》有战国从横之说,不可以与诸侯。此则本朝诸王尚不可与,况外国乎!臣窃计秦井天下,及刘、项之际,累载用兵,人户调散,以晋惠方之,八王之丧师轻于楚汉之割地,冒顿之全实过于五部之微弱。当曩时,冒顿之强盛,乘中国之虚弊,高祖馁厄平城。而冒顿不能入中国者,何也?非兵不足以侵诸夏,力不足以破汾晋。其所以解围而纵高祖者,为不习中土之风,不安中国之美。生长碛漠之北,以穹庐胜于城邑,以毡美于章绂。既安其所习而乐其所生,是以无窥中国之心者,为生不习汉故也。岂有心不乐汉而欲深入者乎?刘元海五部离散之余,而卒能自振于中国者,为少居内地,明习汉法,非但元海悦汉,而汉亦悦之。一朝背诞,四人响应,遂鄙单于之号,窃帝王之名,贱沙漠而不居,拥平阳而鼎峙者,为居汉故也。向使元海不曾内徙,正当劫边人缯彩曲蘖,以归阴山之北,安能使倡乱邪?当今皇风遐覃,含识革面,凡在虺性,莫不怀驯,方使由余效忠,日尽节。以臣愚虑者,国家方传无穷之祚于後,脱备守不谨,边臣失图,则狡寇称兵,不在方外,非所以肥中国,削外蕃,经营万乘之业,贻厥孙谋之道也。臣愚以为愿充侍子者一皆禁绝,必若先在中国者亦不可更使归蕃,则戎人保疆,边邑无事矣。”
唐中宗时,突厥默啜强横,右补阙卢俌上疏曰:臣闻有虞咸熙,苗人逆命,殷宗大化,鬼方不宾,则戎狄交侵,其来远矣。汉高帝纳娄敬之议,与匈奴和亲,妻以宗女,赂以钜万,冒顿益骄,边寇不止。则远荒之地,凶悍之俗,难以德绥,可以威制,而降自三代,无闻上策。今匈奴不臣,扰我亭障,皇赫斯怒,将整元戎。臣闻方叔帅师,功歌周《雅》,去病耀武,勋勒燕山,则万里折冲,在于择将。《春秋》谋元帅,取其说《礼》、《乐》、敦《诗》、《书》。晋臣杜预射不穿札,而建平吴之勋,是知中权制谋,不在一夫之勇。其蕃将沙吒忠义等身虽骁悍,志无远图,此乃骑将之材,本不可当大任。且师出以律,将军死绥。秦克长平,赵括受戮;胡去马邑,王恢坐诛,则弃军有刑,古之常典。近者鸣沙之役,主将先逃,轻挫国威,须正邦宪。又其中军既败,陈乱矢穷,义勇之士,犹能死战,功合纪录,以劝戎行,赏罚既明,将士尽节,此擒敌之术也。
臣闻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长算。故陈汤统西域而郅支灭,常惠用乌孙而匈奴败。请购辩勇之士,班、傅之俦,旁结诸蕃,与图攻取,此又掎角之势也。
臣闻昔置新秦以实塞下,宜因古法,募人徙边,选其胜兵,免其行役,次庐伍,明教令,则狃习戎事,究识夷险,其所虏获,因而赏之。近战则守家,远战则利货,趋赴锋镝,不劳训誓,朝赋“杨柳”,夕歌《杕杜》,十年之后,可以久安。
臣闻汉拜郅都,匈奴避境;赵命李牧,林胡远窜。则朔方之安危,边城之胜负,地方千里,制在一贤。其边州刺史不可不慎择,得其人而任之。蒐乘训兵,屯田积粟,谨设烽燧,精饰戈矛,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此又古之善经也。去岁亢阳,天下不稔,利在保境,不可穷兵。使内郡黔黎,各安其业,择共宰牧,轻其赋徭,事无过举,爵不以私。爱人之财,节其徭役;惜人之力,不广台榭。察地利天时以趋耕获,命秋狝冬狩以教战阵。则数年之后,有勇知方,帑藏山积,金革犀利。然后整六军,绝大漠,雷击万里,风扫二庭,斩蹛林之酋,悬藁街之邸,使百蛮震怖,五兵载戢,则上合天时,下顺人事。理内以及外,绥近以来远,以惠中国,以静四方。臣少慕文儒,不习军旅,奇正之术,多愧前良,献替是司,轻陈瞽议。
张说《为河内郡王武懿宗平冀州贼契丹等露布》曰:臣闻氛祲薄霄,戎狄谋夏,则武库兵动,中国有弧矢之威;文昌将飞,边城用金革之事:盖以式遏奸暴,大庇黎人,震蛮荡夷,明罚耀武者也。伏惟天册金轮圣神皇帝陛下仁覆有截,化被无外,皇图未臣之党,帝载不庭之俗,罔不衣被声教,浸润邕熙,望云向风,密迩遐裔。而契丹凶丑,奴隶馀苗,非冒顿之荣族,异单于之贵种。徒以错居远郡,渐化平时,田牧混乎四,贸迁通于三市,戍人解甲,边马垂辔,禽兽饱而忘恩,蜂虿养而咨毒,敢孤亭育,自绝生成。迺狼心干纪,鸱张窃发,虐我边吏,覆我镇军,大棘残于夷落,孤竹沦于荒虚。陛下震赫斯之怒,授决胜之符,天地合谋,鬼神助顺,六狄举国,百蛮整众,运欃枪而埽除,从列缺而焚荡。臣饮冰受斧,指日扬麾,虽谢河闲之学,窃慕任城之勇,誓将首冒锋刃,躬先士卒,上假神兵之威,下定鬼方之罪。凶丑狂悖,素无在志,因乘便利,扇动奸回。去岁嚐师,疑一军之尽化;今春轻敌,见三帅之不归。蚁聚实繁,豺牙益厉,结山戎以西寇,连岛夷而东入。臣迺广开形势,大振声威,移告郡邑,金汤固守,传檄诸军,椅角相应。
张说《送田郎中从魏大夫北征篇序》:夫王者,所以威四海,攘六夷,虽在德与兵,亦曰有数焉尔。岁缠奋若,月交皋且,皇帝有天下之十二载也。金精东上,雄汉国之兵形;天道南来,告胡庭之运尽。帝曰:“亚!尔倅朔方。”文庙授钺,御闲锡马,太卜祯辰,乘舆饯宴。临长乐而推毂,顿近郊而誓旅:总部曲,统五羌,署将士,校侯王,班律事,功列而后动。于时大雨洗兵,长风愤角,雷辎毂野而千里,霜戟林森而万队。左翊碣石,右角临桃,铁骑连光,金鼓接气。秉旌旗,扫朔漠,纵熊罴,猎苇泽。故将堙龙海,夷鹰关。郡高阙,县卢山,碣阴陵以筑观,醢单于以享士,东震浴日,西荡弱水,立不世之奇功,报旧年之宿耻已矣。以众有素饱之怒,将有必取之谋,如田生耀武炳文,运筹入幕,平戎之业,不再举矣。于是南宫舍郎,东观墨客,朋修合俎。载酒同筵。摅愤作歌,临途赠剑,勉哉夫子!尚桓桓焉。
刘贶曰:礼让以交君子,非所以接禽兽夷狄也。纤丽外散,则戎羯之心生;戎羯之心生,则侵盗之本也。
陆贽曰:戎狄为患,自古有之,其于制御之方、得失之论,备存史籍,可得而言。大抵尊即叙者曰非德无以化要荒,曾莫知威莫立则德不能驯也;乐武威者曰非兵无以服凶犷,曾莫知德不修则兵不可恃也;务和亲者曰要结可以睦邻好,曾莫知我结之而彼复解之也;美长城者曰设险可以固邦国而捍寇仇,曾莫知力不足而人不堪,则险之不能恃、城之不能有也;尚薄伐者曰驱遏可以禁侵暴而省征徭,曾莫知兵不锐、垒不完则遏之不能胜,驱之不能去也。议边之要略尽于斯,虽互相讥评,然各有偏驳。夫时势有盛衰,事机有利害,措置有安危,故无必定之规,亦无长胜之法。知其事而不度其时则败,附其时而不失其称则成,形变不同,胡可专一?夫以中国强盛而彼屈膝称臣,归心受制,拒之则阻其向化,灭之则类于杀降,安得不存而抚之、即而叙之也?又如中国强盛而彼弃信忤盟、蔑恩肆毒,谕之不变,责之不惩,安得不取乱推亡、息人固境也?其有遇中国丧乱之时,图之则彼衅未萌,御之则我立不足,安得不卑辞降礼、约好通和,啖之以利以引其欢心,结之以亲以纾其交祸,纵不必信且无大侵,盖时事亦有不得已而然也。傥或强弱适同,抚之不宁,威之不靖,力足以自保,势不足以出攻,安得不设险以固军、训师以待寇来,则薄伐以遏其深入,去则攘斥而戒于远追,虽非安边之令图,盖势力亦不得已而然也。
李白《胡无人行》: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骠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用猛士兮守四方。胡无人,汉道昌。
李白《为宋中丞请都金陵表》:皇朝百五十年,金革不作,逆胡窃号,剥乱中原。虽平嵩邱,填伊洛,不足以掩宫城之骸骨;决洪河,洒秦雍,不足以荡犬羊之膻臊。毒侵区宇,愤盈穹旻。此乃猛士奋剑之秋,谋臣运筹之日。夫不拯横流,何以彰圣德?不斩巨猾,无以兴神功。
薛登曰:戎夏不杂,古所戒也。故斥居塞外,有时朝谒,已事则归,三王之法也,汉魏以来,革袭衣冠,筑室京师,不令归国,较其利害,三王是而汉魏非,拒边长而质子短。伏见突厥、吐蕃、契丹因往入侍,并被奖遇官,戎狄步黉门,窥图史成败,熟山川险易,国家虽有冠带之名,而狼子孤恩,患必在后。昔申公奔晋,使子狐庸为吴行人,教吴战陈,使之叛楚;汉迁五部匈奴于汾晋,卒以刘、石作难。窃计秦并天下及刘项用兵,人士凋散,以冒顿之盛,乘中国之虚,而高祖困厄平城,匈奴卒不入中国者,以其生长碛卤,谓穹庐贤于城郭、毡罽美于章绂,既安所习,是以无窥中国心,不乐汉故也。刘渊五部散亡而能自振者,少居内地,明习汉法,鄙单于之陋,窃帝王之称,使其未尝内徙,不过劫边人缯彩曲糵,归阴山而已。臣谓愿充侍子可一切禁绝,则夷人保疆,边邑无争矣。
韩愈《原道》曰: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以夷夏之辨辟佛。
《原人》曰:地道乱,而草木山川不得其平;人道乱,而夷狄禽兽不得其情。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草木山川之主也;人者,夷狄禽兽之主也。
韩愈弟子李翱亦以夷夏之辨辟佛曰:佛法之染流于中国也,六百馀年矣。始于汉,浸淫于魏、晋、宋之间,而澜漫於梁萧氏,遵奉之以及于兹。盖后汉氏无辨而排之者,遂使夷狄之术,行于中华,故吉凶之礼谬乱,其不尽为戎礼也无几矣。且杨氏之述《丧仪》,岂不以礼法迁坏,衣冠士大夫与庶人委巷无别,为是而欲纠之以礼者耶?是宜合于礼者存诸,愆于礼者辨而去之,安得专已心而言也?苟惧时俗之怒已耶,则杨氏之仪,据于古而拂于俗者多矣。置而勿言,则犹可也,既论之而书以为仪,舍圣人之道,则祸流于将来也无穷矣。佛法之所言者,列御寇、庄周所言详矣,其馀则皆戎狄之道也。使佛生于中国,则其为作也必异于是,况驱中国之人举行其术也。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存有所养,死有所归,生物有道,费之有节,自伏羲至于仲尼,虽百代圣人,不能革也。故可使天下举而行之无弊者,此圣人之道,所谓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而养之以道德仁义之谓也,患力不足而已。向使天下之人,力足尽修身毒国之术,六七十岁之后,虽享百年者亦尽矣,天行乎上,地载乎下,其所以生育于其间者,畜兽、禽鸟、鱼鳖、蛇龙之类而止尔,况必不可使举而行之者耶?夫不可使天下举而行之者,则非圣人之道也。故其徒也,不蚕而衣裳具,弗耨而饮食充,安居不作,役物以养已者,至于几千百万人。推是而冻馁者几何人可知矣。于是筑楼殿宫阁以事之,饰土木铜铁以形之,髡良人男女以居之,虽璇室、象廊、倾宫、鹿台、章华、阿房弗加也,是岂不出乎百姓之财力欤?昔者禹之治水害也,三过其门而不入,手胼足胝,凿九河,疏济洛,导汉汝,决淮江而入於海,人之弗为蛟龙食也,禹实使然。德为圣人,功攘大祸,立为天子,而传曰“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土阶高三尺”,其异于彼也如是。此昭昭然其大者也,详而言之,其可穷乎?故惑之者溺于其教,而排之者不知其心,虽辨而当,不能使其徒无哗而劝来者,故使其术若彼之炽也。有位者信吾说而诱之,其君子可以理服,其小人可以令禁,其俗之化也弗难矣。然则不知其心,无害为君子,而溺于其教者,以夷狄之风而变乎诸夏,祸之大者也。其不为戎乎幸矣。
韩愈弟子皇甫湜作《东晋元魏正闰论》,为华夷之辨,驳以元魏为正统:
论曰:王者受命于天,作主于人,必大一统,明所授,所以正天下之位,一天下之心。舜传之尧,禹传之舜,以德禅者也;桀放于汤,受杀于武,以时合者也;秦灭二周,兼六国,以力成者也;汉革秦社稷,以义取者也。故自尧以降,或以德,或以时,或以力,或以义,承授如贯,终始可明虽殊厥迹,皆得其正。以及魏取于汉,晋得于魏,史策纪载,彰明可知,百王既通行,万代无异辞矣。惠帝无道,群胡乱华,晋之南迁,实曰元帝,与夫祖乙之圮耿,盘庚之徒亳,厉王之居彘,平王之避戎,其事同,其义一矣。而拓跋氏种实匈奴,来自幽代,袭有先王之桑梓,自为中国之位号。谓之灭耶,晋实未改;谓之禅耶,己无所传。而往之着书者有帝元,今之为录者皆闰晋,可谓失之远矣。或曰:“元之所据,中国也。”对曰:“所以为中国者,以礼义也;所谓夷狄者,无礼义也。岂系于地哉?杞用夷礼,杞即夷矣;子居九夷,夷不陋矣;沐纣之化,商士为顽人矣;因戎之迁,伊川为陆浑矣。非系于地也。晋之南渡,人物攸归,礼乐咸在,流风善政,史实存焉。魏氏恣其暴强,虐此中夏,斩伐之地,鸡犬无余,驱士女为肉蓠,委之戕杀,指衣冠为刍狗,逞其屠刈,种落繁炽,历年滋多。此而帝之,则天下之士,有蹈海而死,天下之人,有登山而饿,忍食其粟而立其朝哉?至于孝文,始用夏变夷,而易姓更法,将无及矣。且授受无所,谓之何哉?”又曰:“周继元,隋继周,国家之兴,实继隋氏,子谓是何?”对曰:“晋为宋,宋为齐,齐为梁,江陵之灭,则为周矣,陈氏自树而夺,无容于言。况隋兼江南,一天下而授之于我。故推而上,我受之隋,隋得之周,周取之梁,推梁而上,以至于尧舜,得天统矣。则陈奸于南,元闰于北,其不昭昭乎?其不昭昭乎!”
杜佑《通典》:覆载之内,日月所临,华夏居土中,生物受气正。其人性和而才惠,其地产厚而类繁,所以诞生圣贤,继施法教,随时拯弊,因物利用。三五以降,代有其人。君臣长幼之序立,五常十伦之教备,孝慈生焉,恩爱笃焉。主威张而下安,权不分而法一。生人大赉,实在於斯。昔贤有言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诚谓削厚为薄,散醇为醨。又曰:古者人至老死不相往来,不交不争,自求自足。盖嫉时浇巧,美往昔敦淳,务以激励勉其慕向也。然人之常情,非今是古,其朴质事少,信固可美;而鄙风弊俗,或亦有之。缅惟古之中华,多类今之夷狄。有居处巢穴焉……其地偏,其气梗,不生圣哲,莫革旧风,诰训之所不可,礼义之所不及,外而不内,疏而不戚,来则御之,去则备之,前代达识之士亦已言之详矣。
蕃使奏云:“公主请《毛诗》、《礼记》、《左传》《文选》各一部。制令秘书省写与之。正字于休烈上疏请曰:
臣闻戎狄,国之寇也;经籍,国之典也。戎之生心,不可以无备;典有恒制,不可以假人。《传》曰:“裔不谋夏,夷不乱华。”所以格其非心,在乎有备无患。昔东平王入朝求《史记》、诸子,汉帝不与。盖以《史记》多兵谋,诸子杂诡术。夫以东平,汉之懿戚,尚不欲示征战之书,今西戎,国之寇雠,岂可贻经典之事!
且臣闻吐蕃之性,剽悍果决,敏情持锐,善学不回。若达于书,必能知战。深于《诗》,则知武夫有师干之试;深于《礼》,则知月令有兴废之兵;深于《传》,则知用师多诡诈之计;深于《文》,则知往来有书檄之制。何异借寇兵而资盗粮也!
臣闻鲁秉周礼,齐不加兵;吴获乘车,楚疲奔命。一以守典存国,一以丧法危邦,可取鉴也。且公主下嫁从人,远适异国,合慕夷礼,返求良书,愚臣料之,恐非公主本意也。虑有奔北之类,劝教于中。若陛下虑失蕃情,以备国信,必不得已,请去《春秋》。当周德既衰,诸侯强盛,礼乐自出,战伐交兴,情伪于是乎生,变诈于是乎起,则有以臣召君之事,取威定霸之名。若与此书,国之患也。
《传》曰:“于奚请曲县鞶缨,仲尼曰:‘惜也,不如多与之邑。惟名与器,不可假人。’”狄固贪婪,贵货易土,正可锡之锦绮,厚以玉帛,何必率从其求,以资其智!臣忝叨列位,职刊秘籍,实痛经典,弃在戎夷。昧死上闻,惟陛下深察。
《旧唐书》:戎狄之为患也久矣!自秦、汉已还,载籍大备,可得而详也。但世罕小康,君无常圣,我衰则彼盛,我盛则彼衰,盛则侵我郊圻,衰则服我声教。……彼吐蕃者,西陲开国,积有岁年,蚕食邻蕃,以恢土宇。高宗朝,地方万里,与我抗衡,近代以来,莫之与盛。至如式遏边境,命制出师,一彼一此,或胜或负,可谓劳矣。迨至幽陵盗起,乘舆播迁,戍卒咸归,河、湟失守,此又天假之也。自兹密迩京邑,时纵寇掠,虽每遣行人,来修旧好,玉帛才至于上国,烽燧已及于近郊,背惠食言,不顾礼义,即可知也。夫要以神明,贵其诚信,平凉之会,畜其诈谋,此又不可以忠信而御也。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诚哉是言!
自三代以前,两汉之后,西羌、北狄,互兴部族,其名不同,为患一也。蔡邕云:“边陲之患,为手足之疥;中国之困,为胸背之疽。”突厥为炀帝之患深矣,隋竟灭,中国之困,其理昭然。自太宗平突厥,破延陀,而回纥兴焉。太宗幸灵武以降之,置州府以安之,以名爵玉帛以恩之。其义何哉?盖以狄不可尽,而以威惠羁縻之。开元中,三纲正,百姓足,四夷八蛮,翕然向化,要荒之外,畏威怀惠,不其盛矣!天宝末,奸臣弄权于内,逆臣跋扈于外,内外结衅而车驾遽迁,华夷生心而神器将坠。肃宗诱回纥以复京畿。代宗诱回纥以平河朔。戡难中兴之功,大即大矣!然生灵之膏血已干,不能供其求取;朝廷之法令并弛,无以抑其凭陵。忍耻和亲,姑息不暇。仆固怀恩为叛,尤甚阽危;郭子仪之能军,终免侵轶。比昔诸戎,于国之功最大,为民之害亦深。及势利日隆,盛衰时变,冰消瓦解,如存若亡,竟为手足之疥焉。僖、昭之世,黄、朱迭兴,竟为胸背之疽焉。手疥背疽,诚为确论。
宋太祖讨契丹诏:朕祗膺景命,光宅中区。右蜀全吴,尽在提封之内,东渐西被,咸归覆育之中。常令万物以由庚,每虑一夫之不获。眷此北燕之地,本为中国之民。晋汉以来,契丹窃据,迨今不复,垂五十年。国家化被华夷,恩覃动植,岂可使幽燕奥壤犹违礼义之乡,冠带遗民尚限边荒之俗!爰兴师律,以正封疆。拯溺救焚,聿从于民望;执信获丑,即震于皇威。凡尔众多,宜体兹意。今遣行营前军都部署曹彬等振旅长驱,朕当续御戎军,亲临寇境,径指西楼之地,尽焚沙漠之庭。灌爝火之微,宁劳巨浸;折蠢螽之股,岂待隆车!……
石介《中国论》:夫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天地为之平内外,所以限也。夫中国者君臣所自立也,礼乐所自作也,衣冠所自出也,冠昏祭祀所自用也,縗麻丧泣所自制也,果瓜菜茹所自殖也,稻麻黍稷所自有也。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西方曰日戎,被发衣皮,有粒食者。北方曰狄,毛衣穴居,有不粒食者。其俗皆自安也,相易则乱。仰观于天则二十八舍在焉,俯察于地则九州分野在焉,中观于人则君臣、父子、夫妇、兄弟、宾客、朋友之位在焉。非二十八舍、九州分野之内,非君臣、父子、夫妇、兄弟、宾客、朋友之位皆外裔也。二十八舍之外干乎,二十八舍之内是乱天常也。九州分野之外,入乎九州分野之内,是易地理也。非君臣、父子、夫妇、兄弟、宾客、朋友之位,是悖人道也。苟天常乱于上,地理易于下,人道悖于中国,不为中国矣。闻乃有巨人名曰佛,自西来入我中国;有庞眉曰聃,自胡来,入我中国。各以其人易中国之人,以其道易中国之道,以其俗易中国之俗,以其书易中国之书,以其教易中国之教,以其居庐易中国之居庐,以其礼乐易中国之礼乐,以其文章易中国之文章,以其衣服易中国之衣服,以其饮食易中国之饮食,以其祭祀易中国之祭祀。虽然中国人犹未肯乐焉而从之也,其佛者乃说曰:天有堂,地有狱,从我游则升天堂矣,否则挤地狱。其老亦说曰:我长生之道,不死之乐(药),从我游则长生矣,否则夭死。且又有为耒耜以使人农也,为诗书以使人士也,为器材以使人工也,为货币以使人商也。臣拜乎君,弟事乎兄,幼顺乎长冠,以束乎发带,以绳乎腰履,以羁乎足妻子,以侍养宾师,以须乎奉縗麻丧泣之制,使人为哀禋祭享之位,使人为孝尔之劳也。如是,我皆无是之苦。于是人或惧之,或悦之。始有从之者,既从之也,人则曰莫尊乎君。与之抗礼,无兄以事也,无长以从也,无妻子以养也,无宾师以奉也,无发以束也,无带以绳也,无縗麻丧泣以为哀也,无禋祀祭享以为孝也。中国所为士与农工与商者,我皆坐而衣食之。我贵也如此。故其人欢然而去之也,靡然而趋之也。噫。今不离此而去彼,背中国而趋佛老者几人。或曰如此,将为之奈何?曰各人其人,各俗其俗,各教其教,各礼其礼,各衣服其衣服,各居庐其居庐。四夷处四夷,中国处中国,各不相乱,如斯而已矣,则中国中国也,四夷四夷也!
石介《怪说》:三才位焉,各有常道,反厥常道则谓之怪矣。夫三光代明,四时代经,天之常道也。日月为薄蚀,五星为彗孛,可怪也。夫五岳安焉,四渎流焉,地之常道也,山为之崩,川为之竭,可怪也。夫君南面,臣北面,君臣之道也,父坐子立,父子之道也,而臣抗于君子,敌于父,可怪也。夫中国圣人之所常治也,四民之所常居也衣,冠之所常聚也,而髠髪左袵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为夷者半中国,可怪也。夫中国道德之所治也,礼乐之所施也,五常之所被也,而汗漫不经之教行焉,妖诞幻惑之说满焉,可怪也。夫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庶人祭于寝,所以不忘孝也,而忘而祖,废而祭,去事远裔之鬼,可怪也。夫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菑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弃殖百谷祀以为稷,后土能平九州祀以为社,帝喾尧舜禹汤文武有功烈于民者,及夫日月星辰,民所瞻仰也,山林川谷丘陵,民所取财也,非此族也,不在祀典。而老观佛寺遍满天下,可怪也。人君见一日蚀,一星缩,一风雨不调顺,一草木不生殖,则能知其为天地之怪也,乃避寝减膳彻乐恐惧责已修德以禳除焉,彼其灭君臣之道,绝父子之亲,弃道德,悖礼乐,裂五常,迁四民之常居,毁中国之衣冠,去祖宗而祀远裔汗漫不经之教,行妖诞幻惑之说满,则反不知其为怪,既不能禳除之,又崇奉焉,时又见一狐媚,一鹊噪,一枭鸣,一雉入,则能知其为人之怪也,乃启咒祈祭以厌胜焉,彼其孙其子其父其母忘,而祖宗去,而父母离,而常业裂,而常服习夷教祀夷鬼,则反不知其怪,既厌胜之,又尊异焉,愈可怪也。甚矣!中国之多怪也,人不为怪者几少矣!噫!一日蚀一星宿,则天为之不明。一山崩,一川竭,则地为之不宁,释老之为怪也,千有余年矣,中国蠧坏亦千有余年矣,不知更千余年释老之为怪也,如何中国之蠧坏也,如何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不生,吁!
宋代大儒程明道曰:《春秋》之法极谨严,所以谨严者,华夷之辨尤切切也。
欧阳修《塞垣》:先王肇分九州,制定五服,必内诸侯而外夷狄,姑务息民,弗勤远略。其来也,调戍兵以御之;其去也,备战具以守之。修利堤防,申严斥堠。或来献贡,得以羁縻。盖圣人制御戎之常道,严尤所谓得其中策,古今大概,在乎谨边防、守要害而已。古之制塞垣也,与今尤异。汉、唐之世,东自辽海、碣石、榆关、渔阳、卢龙、飞狐、雁门、云中、马邑、定襄,西抵五原、朔方诸郡,每岁匈奴高秋胶折。塞上草衰,控弦南牧,陵犯汉境。于是守边之臣,防秋之士,据险而出奇兵,持重而待外寇。
近世晋高祖建义并门,得戎王为援,既已,乃以幽、蓟山后诸郡为邪律之寿。故今划塞垣也,自沧海、乾宁、雄、霸、顺安、广信,由中山拒并、代,自兹关东无复关险。故契丹奄有幽陵,遂绝古北之隘,往来全师入寇,径度常山,陵猎全魏,澶渊之役以至饮马于河,民不聊生矣。非北虏雄盛如此,失于险固然也。
今既无山阜设险,所可恃者,惟夹峙垒,道引河流,固其复水,为险之势,就其要害以锐兵,兹亦护塞垣之一策也。今广信之西有鲍河,中山之北有唐河,尽可开决水势,修利陂塘。或导自长河之下,金山之北,派于广信、安肃,达于保塞。或包举蒲阴,入于阳城。然后积水弥漫,横绝紫塞,亦可谓险矣。蒲阴、阳城,度其地势,今塞上之要冲。先是,胡马将入寇,于兹城驻牙帐数日,伺汉兵之轻重。或我师御,乃长驱南下,我师既出,即戎人为全师归重之地。此所谓藉贼险而资寇兵,非中国之利。今若修复雉堞,完聚兵谷,与诸城栅,刁斗相闻。鲍、唐二水,交流其下。虏骑纵至,无复投足之地,又焉有扰扰之患?
今之议者,方南北修好,恐边庭生事。然而戎狄之心,桀骜难信,贪我珍币,蓄养锐兵,伺吾人之憔悴,乘边境之间隙,出乎不意,因肆猖獗。兹乃不图豫备疆场,而偷取安逸,弟弟相付,贻后世深患,复如何哉!?
欧阳修《新唐书》:夷狄资悍贪,人外而兽内,惟剽夺是视。故汤、武之兴,未尝与共功,盖疏而不戚也。太宗初兴,尝用突厥矣,不胜其暴,卒缚而臣之。肃宗用回纥矣,至略华人,辱太子,笞杀近臣,求索无倪。德宗又用吐蕃矣,劫平凉,败上将,空破西陲。所谓引外祸平内乱者也。夫用之以权,制之以谋,惟太宗能之。若二主懦昏,狃而狎之,乌胜其弊哉!彼亲之则责偿也多,慊而不满则滋怨,化以仁义则顽,示以法则忿,熟我险易则为患也博而惨,疗馁以冶葛,何时可哉?故《春秋》许夷狄者,不一而足,信矣。
苏轼《策断下》: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然所以能敌之者,其国无君臣上下朝觐会同之节,其民五谷米丝麻耕作织红之劳。其法令以言语为约,故无文书符传之繁;其居处以逐水草为常,故无城郭邑居聚落守望之助。其旃裘肉酪,足以为养生送死之具。故战则人人自斗,败则驱牛羊远徙,不可得而破。盖非独古圣人法度之所不加,亦其天性之所安者,犹狙猿之不可使冠带,虎豹之不可以被以羁绁也。故中行说教单于无爱汉物,所得缯絮,皆以驰草棘中,使衣裤弊裂,以示不如旃裘之坚善也;得汉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由此观之,中国以法胜,而匈奴以无法胜。圣人知其然,是故精修其法而谨守之,筑为城郭,堑为沟池,大仓廪,实府库,明烽燧,远斥候,使民知金鼓进退坐作之节,胜不相先,败不相弃。此其所以谨守其法而不敢失也。一失其法,则不如无法之为便也。故夫各辅其性而安其生,则中国与胡本不能相犯。惟其不然,是故皆有以相制,胡人之不可从中国之法,犹中国之不可从胡人之无法也。今夫佩玉服韨冕而垂旒者,此宗庙之服,所以登降揖让折旋俯仰为容者也,而不可以骑射。今夫蛮夷而用中国之法,岂能尽如中国哉!苟不能尽如中国,而杂用其法,则是佩玉服韨冕而垂旒,而欲以骑射也。昔吴之先,断发文身,与鱼鳖龙蛇居者数十世,而诸侯不敢窥也。其后楚申公巫臣始教以乘车射御,使出兵侵楚,而阖庐、夫差其无厌之求,开沟通水,与齐、晋争强。黄池之会,强自冠带,吴人不胜其弊,卒人于越。夫吴之所以强者,乃其所以亡也。何者?以蛮夷之资,而贪中国之美,宜其可得而图之哉!西晋之亡也,匈奴、鲜卑、氐、羌之类,纷纭于中国,而其豪杰间起,为之君长,如刘元海、苻坚、石勒、慕容隽之俦,皆以绝异之姿,驱驾一时之贤俊,其强者至有天下大半,然终于覆亡相继,远者不过一传;传而灭。何也?其心固安于无法也,而束缚于中国之法。中国之人,固安于法也,而苦其无法。君臣相戾,上下相厌,是以虽建都邑,立宗庙,而其心岌岌然常若寄居于其间,而安能久乎?目人而弃其所得于天之分,未有不亡者也。契丹自五代南侵,乘石晋之乱,奄至京师,睹中原之富丽,庙社宫阙之壮而悦之。知不可以留也,故归而窃习焉。山前诸郡,既为所并,则中国士大夫有立其朝者矣。故其朝廷之仪,百官之号,文武选举之法,都邑郡县之制,以至于衣服饮食,皆杂取中国之象。然其父子聚居,贵壮而贱老,贪得而忘失,胜不相让、败不相救者,犹在也。其中未能革其犬羊豺狼之性,而外牵于华人之法,此其所以自投于陷阱网罗之中。而中国之人犹曰:今之匈奴非古也,其措置规画,皆不复蛮夷之心。以为不可得而图之,亦过计矣。且夫天下固有沈谋阴计之士也。昔先王欲图大事,立奇功,则非斯人莫之与共。秦之尉缭,汉之陈平,皆以樽俎之间,而制敌国之命。此亦王者之心,期以纾天下之祸而已。彼契丹者,有可乘之势三,而中国未之思焉,则亦足惜矣。臣观其朝廷百官之众,而中国士大夫交错于其间,固亦有贤俊慷慨不屈之士,而诟辱及于公卿,鞭扑行于殿陛,贵为将相,而不免囚徒之耻,宜其有惋愤郁结而思变者,特未有路耳。凡此皆可以致其心,虽不为吾用,亦以间疏其君臣。此由余之所以人秦也。幽、燕之地,自古号多雄杰,名于图史者,往往而是。自宋之兴,所在贤俊,云合响应,无有远迩,皆欲洗濯磨淬以观上国之光,而此一方,独陷于非类。昔太宗皇帝亲征幽州,未克而班师,闻之谍者曰:幽州士民谋欲执其帅以城降者,闻乘舆之还,无不泣下。且胡人以为诸郡之民,非其族类,故厚敛而虐使之,则其思内附之心,岂待深计哉?此又足为之谋也。使其上下相猜,君民相疑,然后可攻也。语有之曰:鼠不容穴,衔窭薮也。彼僭立四都,分置守宰,仓廪府库,莫不备具。有一旦之急,适足以自累,守之不能,弃之不忍,华夷杂居,易以生变。如此,则中国之长,足以有所施矣。然非特如此而已也。中国不能谨守其法,彼慕中国之法,而不能纯用,是以胜负相持而未有决也。夫蛮夷者,以力攻,以力守,以力战,顾力不能则逃。中国则不然。其守以形,其攻以势,其战以气,故百战而力有除。形者有所不守,而敌人莫不忌也;势者有所不攻,而敌人莫不惫也;气者有所不战,而敌人莫不慑也。苟去此三者,而角之于力,则中国固不敌矣,尚何云乎?伏惟国家留意其大者,而为之计。
苏轼《王者不治夷狄论》曰: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也。譬若禽兽然,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乱。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之。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春秋》书“公会戎于潜”。何休曰:“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夫天下之至严,而用法之至详者,莫过于《春秋》。
苏辙《王者不治夷狄论》:儒者必慎其所习,习之不正,终身病之。《公羊》之书,好为异说而无统,多作新意以变惑天下之耳目,是以汉之诸儒治《公羊》者,比于他经,最为迂阔。至于何休,而其用意又甚于《公羊》,盖其势然也。《经》书:“公及戎盟于潜。”《公羊》犹未有说也,而休以为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夫公之及戎盟于潜也,时有是事也。时有是事,而孔子不书可乎?故《春秋》之书,其体有二:有书以见褒贬者,有书以记当时之事,备史记之体,而其中非必有所褒贬予夺者。公之及戎盟于潜,是无褒贬予夺者也,而休欲必为之说,是以其说不得不妄也。且王者岂有不治夷狄者乎?王者不治夷狄,是欲苟安于无事者之说也。古之所以治夷狄之道,世之君子尝论之矣。有用武而征伐之者,高宗、文王之事是也;有修文而和亲之者,汉之文、景之事是也;有闭拒而不纳之者,光武之谢西域、绝匈奴之事是也。此三者皆所以与夷狄为治之大要也。今日来者必不可拒,则是光武之谢西域,以息中国之民者非乎?去者必不可追,则是高宗、文王凡所以征其不服而讨其不庭者皆非也。凡休之说,施之于中国强盛、夷狄暴横之时,则将养寇以遗子孙之忧;施之于中国新定休息自养之际,则为夷狄之所役,使以自劳敝而不得止。凡此二者,休之说无施而可也。盖愚闻之,圣人之于戎狄也,吾欲来之则来之,虽有欲去者,不可得而去也;吾欲去之则去之,虽有欲来者,亦不可得而来也。要以使吾中国不失于便,而置夷狄于不便之地,故其屈伸进退,莫不在我。而休欲其自来而自去也耶,此其尤不可者也。……
苏辙《北狄论》:北狄之人,其性譬如禽兽,便于射猎,而习于驰骋,生于斥卤之地,长于霜雪之野,饮水食肉,风雨饥渴之所不能困,上下山坂,筋力百倍,轻死而乐战,故常以勇胜中国。然至于其所以拥护亲戚,休养生息,畜生马,长子孙,安居佚乐,而欲保其首领者,盖无以异于华人也。而中国之士,常惮其勇,畏避而不敢犯。毡裘之民,亦以此恐忄曷中国而夺之利。此当今之所谓大患也。昔者汉武之世,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天下震恐,其后二十年间,汉兵深入,不惮死亡,捐命绝幕之北,以决胜负,而匈奴孕重堕坏,人畜疲敝,不敢言战。何者?勇士壮马,非中国之所无有,而穷追远逐,虽匈奴之众,亦终有所不安也。故夫敌国之盛,非邻国之所深忧也。要在养兵休士而集其勇气,使之不慑而已。方今天下之势,中国之民,优游缓带,不识兵革之劳,骄奢怠惰,勇气消耗。而戎狄之赂,又以百万为计,转输天下,甘言厚礼,以满其不足之意。使天下之士,耳熟所闻,目习所见,以为生民之命,寄于其手,故俯首柔服,莫敢抗拒。凡中国勇健豪壮之气,索然无复存者矣。夫战胜之民,勇气百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盖所以战者,气也;所以不战者,气之畜也;战而后守者,气之余也。古之不战者,养其气而不伤,今之士不战,而气已尽矣。此天下之所大忧者也。昔者六国之际,秦人出兵于山东,小战则杀将,大战则割地,兵之所至,天下震栗。然诸侯犹帅其罢散之兵,合从以击秦,砥砺战士,激发其气。长平之败,赵卒死者四十万人,廉颇收合余烬,北摧栗腹,西抗秦兵,振刷磨淬,不自屈服。故其民观其上之所为,日进而不挫,皆自奋怒以争死敌。其后秦人围赵邯郸,梁王使将军新垣衍如赵,欲遂帝秦,而鲁仲连慷慨发愤,深以为不可。盖夫天下之士,所为奋不顾身,以抗强虎狼之秦者,为非其君也。而使诸侯从而帝之,天下尚谁能出身以拒其君哉?故鲁仲连非徒异夫帝秦之虚名,而惜夫天下之势有所不可也。今尊奉夷狄无知之人,交欢纳币,以为兄弟之国,奉之如骄子,不敢一触其意,此适足以坏天下义士之气,而长夷狄豪横之势耳。今诚养威而自重,卓然特立,不听夷狄之妄求,以为民望,而全吾中国之气。如此数十年之间,天下摧折之志复壮,而北狄之勇,非吾之所当畏也。
苏辙《西戎论》:戎狄之俗,畏服大种,而轻中国。戎强则臣狄;狄强则臣戎,戎狄皆弱,而后中国可得而臣;戎狄皆强,而后侵略之患不至于中国。盖一强而一弱,中国之患也。彼其弱者,不敢独战,是以争附强国之余威,以趋利于中国,而后无所惧。强者并将弱国之兵,荡然南下,而无复反顾之忧,然后乃敢专力于中国而不去。此二者以势相从而不可间,是以中国之士,常不得解甲而息也。昔者冒顿老上之盛,惟西戎之无强国也,故匈奴之人,得以尽力而苦吾中国。使西戎有武力战胜之君,则中国之祸,将有所分而不专。何者?彼畏西戎之乘其后也。故北狄强,则中国不得不厚西戎之君,而西戎之君,亦将自托于中国。然而西戎非有强力自负之国,则其势亦将折而入于匈奴。惟其国大而好勇,其君之意,欲区区自立于一隅,而不畏北狄之众,而后中国可得而用也。然天下之人,皆以为北方有强悍不屈之匈奴,而又重之以西戎之大国,则中国将不胜其困,此何其不思之甚也!夫戎狄之人,惟其愚陋而多怨,是故可与共忧也;惟其强狠而好胜,是故可以激而壮也。使之自相攻击,而不能相下,则其势必走于中国。中国因而收之,而其不服者,乃可图也。然天下之议,又将以为戎狄之俗,不喜自相攻斗,而喜击中国之众,此其势固不可得而合也。盖亦以为不然。夫四夷之所以喜攻中国者,为夫吾兵之不能苦战,而金玉锦绣之所交会也。今使吾兵精而食足,据险阻,明烽燧,吏士练习而不敢懈,彼虽壮骑,无所施设,则其利不在于攻中国。坚坐而相守,不出十年,彼外无所掠虏,将不忍而热中,将反而求以相诟,以为起兵之名。彼兵交于匈奴而怨结于中国,则何以自固。故中国举而收之,必将得其欢心。然天下之心,常畏其强而莫或收之,而使为北狄之用,此何其不识戎狄之情也!
苏辙《西南夷论》:古者九夷八蛮,无大君长,纷纷籍籍,不相统制。惟北狄之种,常为大国,以抗中夏。然蛮夷之俗,种姓分别,千人为部,百家为党,见利则聚,轻合易散,族类不一,其心终莫相爱,故其兵利于疾战,而不利于迟久。北狄之人,绵地千里,控弦百万,侯王君长通为一家,人畜富庶,蔓延山谷之间,其心常有所爱重而不忍去,故其兵利于迟久,而不利于疾战。此二者其大小之势,各有所便,宜乎中国之所以待之者,各有道也。今夫北狄之人,伏于阴山之下,养兵休士,久居而不战,此其志岂尝须臾忘中国也?然其心以为,战而胜人,犹不若不战而屈人之兵。战而不胜,民之死者未可知也。故常大言虚喝而不进,以谋敝中国。盖其所爱者愈大,故其谋之愈深,而发之愈缓,以求其不失也。若夫西戎、南蛮、西南夷之民,悉其众庶,尚不能当狄人之半,而其酋豪,每每为乱不能自禁,此诚无爱于其心,而侥幸于一战,以用其乌合之众而已。故夫蛮夷之人,扰边求利,其中非有大志者,其类皆可以谋来也。愚尝观于西南徼外,以临蛮夷之众,求其所以为变之始,而遂至于攻城郭,杀人民,纵横放肆而不可救者,其积之莫不有渐也。夫蛮夷之民,宁绝而不之通。今边鄙之上,利其货财而纳之于市,使边民凌侮欺谩而夺其利,长吏又以为扰民而不之禁。穷恚无聊,莫可告诉,故其势必至于解仇结盟,攻剽蹂践,残之于锋镝之间,而后其志得伸也。嗟夫!为吏如此,亦见其不知本矣。通关市,我吏民待之如中国之人,彼尚谁所激怒而为此哉?然事不患乎不知,而患乎人之不能用。昔班超处西域数十年,西破龟兹,北伏匈奴。及将东归,或以为必有奇谋,乃就问其计。然其言止曰:“察见渊中鱼不详,屯戍之士皆非忠臣孝子,不可尽绳以法。”当是时,莫不皆笑,以为不足用。然及西域之乱,终亦以此故。夫谋非必奇而后可用,而在乎当否而已。古者四夷皆置校尉,而益州有蛮夷骑都尉以治其事。使其强者不能内侵,而弱者不为中国之所侮,盖为是也。
宋儒胡安国《春秋传》曰:韩愈氏言“《春秋》谨严”,君子以为深得其旨。所谓谨严者,何谨乎?莫谨于华夷之辨矣。中国而夷狄则狄之,夷狄猾夏则膺之,此《春秋》之旨也。
对于隐公二年,“公会戎于潜”,曰:戎狄举号,外之也。……何独外戎狄乎?曰:‘中国之有戎狄,犹君子之有小人。内君子外小人为泰,内小人外君子为否。《春秋》,圣人倾否之书,内中国而外四夷,使之各安其所也。无不覆载者,王德之体;内中国外四夷者,王道之用。是故以诸夏而亲戎狄,致金缯之奉,首顾居下,其策不可施也。以戎狄而朝诸夏,位侯王之上,乱常失序,其礼不可行也。以羌胡而居塞内。无出入之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萌猾夏之阶,其祸不可长也。为此说者,其知内外之旨而明于驭戎之道。正朔所不加也,奚会同之有?书‘会戎’。讥之也。
批判帝王与夷狄和亲曰:与戎歃血以约盟,非义矣。……后世乃有结戎以许婚,而配偶非其类,如西汉之于匈奴;约戎狄以求援,而华夏被其毒,如肃宗之于回纥;信戎狄以与盟,而臣主蒙其耻,如德宗之于尚结赞。虽悔于终,亦将奚及?
宋高宗听秦桧言,称臣于金虏,儒臣胡铨上疏切谏曰:
刘豫臣事丑虏,南面称王,自以为子孙帝王 万世不拔之业,一旦豺狼改虑,捽而缚之,父子为虏。商鉴不远,而伦又欲陛下效之。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为金虏之天下,以祖宗之位为金虏藩臣之位!陛下一屈膝,则祖宗庙社之灵尽污夷狄, 祖宗数百年之赤子尽为左衽,朝廷宰执尽为陪臣,天下士大夫皆当裂冠毁冕,变为胡服。异时豺狼无厌之求,安知不加我以无礼如刘豫也哉?夫三尺童子至无识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怫然怒。今丑虏则犬豕也,堂堂大 国,相率而拜犬豕,曾童孺之所羞,而陛下忍为之耶?伦之议乃曰:“我一屈膝则 梓宫可还,太后可复,渊圣可归,中原可得。”呜呼!自变故以来,主和议者谁不 以此说啖陛下哉!然而卒无一验,则虏之情伪已可知矣。而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 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焉。就令虏决可和,尽 如伦议,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况丑虏变诈百出,而伦又以奸邪济之,梓宫决不 可还,太后决不可复,渊圣决不可归,中原决不可得,而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 陵夷不可复振,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矣!向者陛下间关海道,危如累卵,当时尚不忍北面臣虏,况今国势稍张,诸将尽锐,士卒思奋。只如顷者丑虏陆梁,伪豫入寇,固尝败之于襄阳,败之于淮上,败 之于涡口,败之于淮阴,校之往时蹈海之危,固已万万,偿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 我岂遽出虏人下哉?今无故而反臣之,欲屈万乘之尊,下穹庐之拜,三军之士不战 而气已索。此鲁仲连所以义不帝秦,非惜夫帝秦之虚名,惜天下大势有所不可也。 今内而百官,外而军民,万口一谈,皆欲食伦之肉。谤议汹汹,陛下不闻,正恐一 旦变作,祸且不测。臣窃谓不斩王伦,国之存亡未可知也。虽然,伦不足道也,秦桧以腹心大臣而亦为之。陛下有尧、舜之资,桧不能致 君如唐、虞,而欲导陛下为石晋,近者礼部侍郎曾开等引古谊以折之,桧乃厉声责 曰:“侍郎知故事,我独不知!”则桧之遂非愎谏,已自可见,而乃建白令台谏、 侍臣佥议可否,是盖畏天下议己,而令台谏、侍臣共分谤耳。有识之士皆以为朝廷无人,吁,可惜哉!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夫管仲,霸者之佐耳,尚能变左衽之 区,而为衣裳之会。秦桧,大国之相也,反驱衣冠之俗,而为左衽之乡。则桧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实管仲之罪人矣。
和州进士何廷英上宋高宗书曰:臣窃谓今日之势为陛下可忧者三,可惑者三,可寒心者三可痛哭者三,继之以可勉者三,亦可贺者又三。何谓可居者三?臣闻居安而虑危,有备则无患,陛下以今日这势,为安耶?为有备耶?若为安则天下封疆为胡虏所攘者十分之九,而陛下所守者东南一隅耳,臣未知其安也。臣闻京师者,诸夏之根本也,天子之所居也。昔周家所以建都洛邑者,以其得天地之中华也。项羽所以失关中不能王者,以其失天下之冲要也。呜呼!中华冲要之地反不为朝廷所居耶?尝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於夷者也。夫夷狄之类,圣王所以居之化外,而声教所不及者。今也欺天罔地,妄自尊大,辄陈秽质,而僭以大号,敢示猥名而讳於大朝,俾中国遣送之物称之曰:贡献屈中华之民,比之以臣妾。自旷古来未有受辱如朝廷也,未有忍辱如陛下也,此臣所以为陛下寒心者三也。何谓痛哭者三?臣闻父母之雠不兴共戴天,兄弟之雠不与同履地,陛下曾念父母兄弟之雠乎!当时陷贼之臣几成倾国之祸。虏骑临而三军降,京城陷而万民哭。……
晁说之《靖康元年应诏封事》:不谓国家遭阳九之厄也,女真小丑矜棘入塞,拥马渡河,曾不淹时,势如环山,直抵王城之下。呜呼!天乎!忘我祖宗配天泽民二百年之基业,乃一日有斯酷耶?在昔春秋之时,周室衰微,天下无王,诸侯相侵,莫酷于城下之师,莫辱于国中之盟,孔子春秋用是作也。孰谓国家圣圣相继,重光洽熙,天下太平。自结䋲而来。未知或有?天子坐广内朝四夷而牧万国,曾不足以为轻重,威至广也。乃于女真小丑平昔仆役髙丽,臣事契丹者逡巡偃蹇,乃有城下之师,国中之盟,何其甚耶!义士痛心,壮夫沥血孰甚于斯时邪!臣至愚且老。敢齿于义士壮夫,而逖视樵牧思谋,妾妇思勇之际,宁无一言以自效哉!
晁说之《负薪对》:夷狄喜相吞并鬬争,是其犬羊狺吠咋啮之性也,唯其富者最先亡。古今夷狄族帐大小见于史册者百十,今其存者一二,皆以其财富而自底灭亡者也。今此小丑不指日而灭亡,是无天道也。……
晁说之《达言》:唐虞之世岂有蛮夷猾夏之事,乃以蛮夷猾夏命皋陶作士。何也?曰:是事之有无典策久矣,孰诘也?盖有猾夏之蛮夷不害为唐虞之至治,而或命官于无事之时以为天下万世之戒。是所以称唐虞之圣者也。虽然。又言寇贼奸宄何也。曰天下治乱必原其所自。彼蛮夷猾夏,实自乎寇贼奸宄也。以故古昔天下祸乱之机与夫存亡之微折犹与,而果决存百世于一朝者,皆自吾内以饷乎外也。……见于君子小人之进退。君子小人迭为进退而各从其类,不可须㬰至列也。其为宫嫔,为财赂,为阉官,为兵革,为盗贼。为夷狄,皆阴也,从小人而类进者也。若夫朝廷有道。絶女谒,薄官爵,不私财赂,不玩兵革,盗贼不起。夷狄宾服者,皆阳也,君子以类进者也,唯小人盛于廷,则夷狄盛于边,在廷无一小人,则在边无一夷狄。锱铢低昻不欺也。小人方盛,而盗轩冕。则夷狄亦盛而寇疆埸。小人炽盛而僭公卿,则夷狄亦大盛而害王幾。一日小人退。则夷狄退,不劳干戈鼓鼙之武也。若小人与君子杂进,则夷狄与华夏亦杂居,小人未尽退而夷狄未尽退也。今日之事可观也已。
范如圭与秦桧书:《春秋》之于中国书名爵,而夷狄则以号,外而贱之也。王者欲一乎天下,曷外而贱之?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得不峻内外之限,别贵贱之分,以防不测之患于未然也。凡中国诸侯与夷狄盟会者,《春秋》必谨志而深讥之,其法严矣。
岳飞反对高宗与金人议和,说“夷虏不情,犬羊无信。莫守金石之约,难充溪壑之求。图暂安而解倒垂,犹之可也;顾长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
骂刘豫“以祖宗涵养之泽,翻为雠怨;率中华礼义之俗,甘事腥膻。”
自述“自中原板荡,夷狄交侵,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历二百余战。虽未能远入荒夷,洗荡巢穴,亦且快国仇之万一。今又提旅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城,一鼓败虏。恨未能使匹马不回耳!”欲“北逾沙漠,喋血虏廷,尽屠夷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地,上版图,朝廷无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他日扫清胡虏,复归故国。迎两宫还朝,宽天子宵旰之忧,此所志也。”
想着“殄丑虏,复三关,迎二圣,使宋朝再振。中国安强,他时过此,得勒金石,不胜快哉!”
朱子上书于宋孝宗曰:今日之计不过乎修政事,攘夷狄而已矣,非隐奥而难知也。然其计所以不时定者,以讲和之说疑之也。夫金人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则其不可和也,义理明矣。
陈亮《上宋孝宗书》曰:臣惟中国天地之正气也,天命所钟也,人心所会也,衣冠礼乐所萃也,百代帝王之所相承也。挈中国衣冠礼乐而寓之偏方,虽天命人心犹有所系,然岂以是为可久安而无事也!天地之正气郁遏而久不得骋,必将有所发泄,而天命人心,固非偏方所可久系也。国家二百年太平之基,三代之所无也;二圣北狩之痛,汉、唐之所未有也。方南渡之初,君臣上下痛心疾首,誓不与之俱生,卒能以奔败之余,而胜百战之敌。及秦桧倡邪议以沮之,忠臣义士斥死南方,而天下之气惰矣。三十年之余,虽西北流寓皆抱孙长息于东南,而君父之大仇一切不复关念,自非海陵送死淮南,亦不知兵戈为何事也。况望其愤故国之耻,而相率以发一矢哉!丙午、丁未之变,距今尚以为远,而海陵之祸,盖陛下即位之前一年也。独陛下奋不自顾,志于殄灭,而天下之人安然如无事。时方口议腹非,以陛下为喜功名而不恤后患,虽陛下亦不能以崇高之势而独胜之,隐忍以至于今,又十有七年矣。昔春秋时,君臣父子相戕杀之祸,举一世皆安之。而孔子独以为三纲既绝,则人道遂为禽兽,皇皇奔走,义不能以一朝安。然卒于无所遇,而发其志于《春秋》之书,犹能以惧乱臣贼子。今举一世而忘君父之大仇,此岂人道所可安乎?使学者知学孔子之道,当道陛下以有为,决不沮陛下以苟安也。南师之不出,于今几年矣,岂无一豪杰之能自奋哉?其势必有时而发泄矣。苟国家不能起而承之,必将有承之者矣。不可恃衣冠礼乐之旧,祖宗积累之深,以为天命人心可以安坐而久系也。“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自三代圣人皆知其为甚可畏也。
宋遗民郑思肖痛宋之亡于蒙古曰:上而天,下而地,中天地之中,立人极焉。圣人也,为正统,为中国;彼夷狄,犬羊也,非人类,非正统,非中国。曾谓长江天险,莫掩阳九之厄,元凶忤天,篡中国正统,欲以夷一之。人力不胜,有天理在。自古未尝夷狄据中国,亦未尝有不亡国,苟不仁,失天下,虽圣智亦莫救;我朝未尝一日不仁,乱臣贼子夭阏国,贪官虐吏刳剥民命,君上本无失德。今犬羊愈恣横逆,毕力南入,吾指吾在此,贼决灭于吾手,苟容夷狄大乱,当不复生!……吾为大宋民,吾君之德不纣,彼非姬发而夷狄,天如之何倾有道之国?夷齐不怀殷恶,不臣姬发之圣,汝辈独不思大宋忠厚,不怒逢贼惨毒,皆乐然媚鬼,求长生术,畴悟其自促乃死!向之喃喃谔谔誓死不变者,亦委天命于数,伪夷狄以王,胥而为贼,反叱吾愚,执方痴谋,不与时迁,誉其为圣,求变富贵也。闻之心裂,痛不可言!国家大雠未报,天下大迷未寤,我心大忧未释……
郑思肖《古今正统大论》严辨华夷曰:臣行君事、夷狄行中国事,古今天下之不祥,莫大于是。 夷狄行中国事,非夷狄之福,实夷狄之妖孽。 譬如牛马,一旦忽解人语,衣其毛尾,裳其四蹄,三尺之童见之,但曰“牛马之妖”,不敢称之曰“人”,实大怪也。 中庸曰:“素夷狄行乎夷狄。 ”此一语盖断古今夷狄之经也。 拓拔珪、十六夷国,不素行夷狄之事,纵如拓拔珪伪称元魏,伪谥文帝。 之礼乐文物,僭行中国之事以乱大伦,是衣裳牛马而称曰人也,实为夷狄之大妖,宁若即夷狄而行夷狄之事以天其天也。 君臣华夷,古今天下之大分也,宁可紊哉! 若夫夷狄风俗兴亡之事,许存于本史,如国号类中国之号,所谓僭号,元魏是也。 及年号某祖、某帝、某皇后、太子、朕、诏、封禅、郊祀、太庙等事,应犯天子行事等语,苟不削之,果与中国正统班乎? 若国名素其玁狁、单于之号,及官职、州县并从之,犹古之列国,亦犹古者要荒之外,夷狄之地;古者圣人得柔远之道,所以不致其犯分,御之失道,则猖獗四驰矣。
或曰:“拓拔氏及今极北部落,皆黄帝后,姑假之亦可。 ”曰:譬如公卿、大夫之子孙,弃堕诗礼,或悦为皂隶,或流为盗贼,岂可复语先世之事,而列于君子等耶!况四裔之外,素有一种孽气,生为夷狄,如毛人国、猩猩国、狗国、女人国等,其类极异,决非中国人之种类,开辟以后即有之,谓黄帝之后、夏后氏之后则非也。 孟子曰:“舜、文,东夷、西夷之人也。 ”史记曰:“舜,冀州人也,黄帝之子,昌意七世孙。 ”且文王之先尝避狄难矣,未可遽以东夷、西夷之说而论舜、文也。 舜、文,大圣人,岂可执东夷、西夷之语例论后世夷狄也哉? 其曰北史,是与中国抗冲之称,宜黜曰“胡史”,仍修改其书,夺其僭用天子制度等语。 其曰南史,实以偏方小之,然中国一 系焉,宜崇曰《四朝正史》,南史但载宋齐梁陈,故曰“四朝”。 不亦宜乎?
……
圣人、正统、中国,本一也,今析而论之,实不得已。 是故得天下者,未可以言中国;得中国者,未可以言正统;得正统者,未可以言圣人。 唯圣人始可以合天下、中国、正统而一之。……春秋一书,天子之事,夫子无位,即鲁史之名,书天下之事,不独为周作史,实为天下万世作史。 尊天王,抑夷狄,诛乱臣贼子,素王之权,万世作史标准也。
郑思肖《大义略》:夫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人伦也,鞑人皆悖其天,诚禽兽不若,宜其有臣弒君、子弒父之事,此夷狄之所以为夷狄也。 天亦奚忍不早灭鞑兴宋,以救世道耶? 稍有人心者,云胡不大宋之思耶?昔拓拔氏之盛,南有晋为中国主,王猛虽胡人,尚知晋为正统之国,戒苻坚勿攻晋。孰为忽必烈、伯颜、阿朮辈,曾不及刘聪、石勒、王猛、崔浩辈千百之一,其为中国害则大,惨逆过古之夷狄,鼓祸炽毒,犹未底止。 昔 鞑人用兵,所破城邑,纵虏掠杀戮毕,不复守其土地;自南人教得一州守一州之法,鞑夺襄阳后,主于守土,势脉相应,根深枝连,蔓引恶焰,难遽扑灭。 然古未尝有有阴无阳之天地,亦未尝有纯是夷狄之世。 天旋地转,其机固易!
郑思肖《励志》诗:《春秋》生杀权,华夷有定位。后有董狐笔,当严于载记。爰以明人伦,永使勿颠坠!
元顺帝至正十八年,陈友谅攻陷龙兴路(今江西南昌),儒士刘夏便给陈氏部属上书,仅认同陈友谅部“复宋驱胡”的旗号,还作了进一步的理论阐发: 元末兵乱,正以夷狄之运将满百年,自古夷狄之君无百年之运。观于天下,国虚无人,地大不治,天心废之,其征见矣。我朝君臣灼知其然,遂倡皇宋之正统,扫夷狄之闰位,数之以君子在野小人在朝,数之以贪官污吏布满中外,数之以腥膻中土,数之以毁裂冠冕。
元末夏主明玉珍即位诏:天生斯民,必立司牧,夏、商、周之迭运,汉、唐、宋之继统,其来远矣。元以北狄污我中夏,伦理以之晦冥,人物为之消灭,咸云天数,敢谓人谋。迩者子孙失道,运祚衰微,上天有命,示厌弃之机;豪杰乘时,兴驱逐之策。惟我家国,肇迹湖、湘,志欲除暴救民,聊尔建邦启土。成汤七十里,盛德已振于三巴;历数八百年,神功终收于一统。上承天命,下顺民心,谨以壬寅年三月初二日祭告天地、祖宗及屡代帝王,即皇帝位,国号曰大夏,其以今年为天统元年。于乎!恭行天罚,革彼左衽之卑污;昭显茂功,成我文明之大治。……
明玉珍复吴王书:迩者,夷狄运衰,中原气盛,天必降生豪杰,驱逐胡虏,以为生民主,是乃天意之有在也。第以中原人物,解此者少,尚为彼用,殊为可恨。……
明太祖与夏主明玉珍书:……胡人本处沙塞,今反居中原,是冠履倒置。足下应时而起,居国上流,区区有长江之险,相为唇齿,协心同力,并复中原。……
辅佐明太祖的理学家朱升曰:“钟五行之秀者为人,吾同胞也,奚有华夷之分?内中国而外四夷也,惟中国尽其性而修其行也,夷狄戕其性而污其行也,与禽兽奚择焉?此所以严华夷之辨,天必眷中国而子之,远夷狄而外之也。”而称太祖伐元,“驱胡虏而复圣域,变左衽而为衣冠,再造之功于是为大,自开辟以来,帝王之兴未有盛焉者也。”
明儒宋濂或谓朱升为明太祖《谕中原檄》曰: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古云:“胡虏无百年之运”,验之今日,信乎不谬!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予恭承天命,罔敢自安,方欲遣兵北逐胡虏,拯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虑民人未知,反为我雠,絜家北走,陷溺犹深,故先谕告:兵至,民人勿避。予号令严肃,无秋毫之犯,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予恐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故率群雄奋力廓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尔民其体之!
明太祖诏谕日本国王良怀:朕闻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此古今不易之定理也。粤自古昔,帝王居中国而治四夷。历代相承,咸由斯道。惟彼元君本漠北胡夷。窃主中国,今已百年,污坏彝伦,纲常失序。由是英俊起兵,与胡相较,几二十年。朕荷上天祖宗之佑,百神效灵,诸将用命,收海内之群雄,复前代之疆宇……大统已定,蠢尔倭夷,出没海滨为寇,已尝遣人往问久而不答,朕疑王使之故扰我民,今中国奠安,猛将无用武之地,智士无所施其谋,二十年鏖战精锐,饱食终日,投石超距,方将整饬巨舟,致罚于尔邦。俄闻被寇者来归,始知前日之寇非王之意,乃命有司暂停造舟之役。呜呼!朕为中国主,此皆天造地设华夷之分,朕若效前王,恃甲兵之众,谋士之多,远涉江海以祸远夷安靖之民,非上帝之所托,亦人事之不然。或乃外夷小邦故逆天道,不自安分,时来寇扰。此必神人共怒,天理难容,征讨之师,控弦以待,果能革心顺命,共保承平,不亦美乎?呜呼!钦若昊天王道之常,抚顺伐逆,古今彝宪,王其戒之,以延尔嗣。
徐达平胡表:五百年而王者兴,仰圣人之在御;大一统而天下治,际景命之惟新。长驱胡虏之膻腥,诞布幅员之声教,乾坤清肃,日月光明。……惟彼元氏,始自穷荒,乘宋祚之告终,突胡群而崛起,以夷狄而干天纪,以犬羊而乱华风,崇编发而章缝是遗,紊族姓而彝伦攸攵。逮乎后嗣,尤为不君,耽逸乐于荒亡,昧乎兢业,作奇技而淫巧,溺于骄奢。天变警而靡常,河流荡而横决,罔知修省,惟务宴游,朝廷之政下移,英雄之志斯奋,兵连寰宇,祸结中原。是用吊伐,以拯颠连,诞举安攘,而靖乱略,事非获已,谋乃佥同。……臣与遇春等已于八月初二日勒兵入其都城,壶浆以迎,去戴盆而迥白日;室家相庆,廓氛授以睹青天。宣德威以安黔黎,收图籍而封府库。列郡之讴歌四集,百年之污染一新!……
儒士沈士荣给明太祖上疏,称明太祖:“皇上翦伐群雄,以武功定天下,拯生民于水火之中,奠四海于枕席之安,驱夷狄,复中夏,为汉唐宋之君,一洗北面戎虏之耻。臣窃为千古豪杰庆快无已。”
明成祖时大臣夏元吉称明太祖:至仁不杀,近者悦而远者来。扫群雄于呼吸之间,拓四方于指顾之顷。连城纳款,挈壶浆以迎师;列土竖降,崩厥角以稽首。举中原如拾芥,荡胡虏若振枯。拯黎庶于涂炭之中,驱辫椎于沙漠之外。不十年而成帝业,混一统而主天民,人纪肇修,叙彝伦于既斁,华风复正,举礼乐于重兴,山川鬼神莫不攸宁,华夏蛮貊,罔不率俾,有过化存神之妙,尽弥纶参赞之功,身致太平,卓冠百王之盛。
刘三吾《大明一统赋》曰:繄我圣祖刚徤中正,宽大英明,神筹先定,运量至诚。配以圣后端一静贞,德符文母,道合大任,储君有象贤之器,群胤皆屏翰之英,观其得国迈于汉唐,行师正于汤武,申明五常,民用归极,一洗胡俗,世皆还古。订先王之礼乐,复中国之端甫。
许观《状元殿试卷》:臣窃惟曩古圣王继天立极,以临御天下,立纲陈纪,制礼作乐,未尝不欲教化四达,垂衣以治,而使民安于无事之域,以全圣人之仁也。第以蛮貊犬彘之类弗行教化,每为中国之害,而扰吾无事之民。圣人之心不容之焉, 故其少壮尽行,内骚华夏,外戌八荒,牝马胎朐于行伍,旌旗连岁于边陲者,非圣人之心果如是好杀也,盖由蛮貊犬彘之类窥伺华夏,为民生害,以伤圣人之仁,所以然者,实圣人之不得已也。
往事之难,因为甚矣。以今处之,若欲罢乘机,绝远戍,以垂衣而治,则蛮貊得以遂生齿之繁。如待十年,则恐其强盛,骚扰生民,为国之患,其患将不可胜言者矣。与其失可乘之机,而遗患于他日,孰若因其可乘之机而图于今日乎!其兴其止,盖有道矣。臣得请以筹之。且蛮夷之人,臂之禽兽,乍臣乍叛,其心冥顽,非可仁感也:其气悍勇,非可义结也。今夫丑其腥秽,恶其骄淫,扫荡芟夷,正在今日,此乘机之不可罢也。彼且畏威远遁,深入不毛,而不可以力致者,又不可不有以备之。故屯兵塞上,且耕且守,于其来则拒之,去则追之。如是,则事有备,中国无骚扰之患,边境无可虞之忧,此边成之不可以绝也。既能乘其天道福善祸淫之机而殄灭之,又能尽其人事、练兵、讲武之法以备御之,彼将慑服威灵而不敢肆侮于外矣。
方孝孺《后正统论》曰:《春秋》之旨虽微,而其大要不过辨君臣之等,严华夷之分,扶天理,遏人欲而已。……夫所贵乎中国者.以其有人伦也,以其有礼文之美、衣冠之制,可以入先王之道也……彼夷狄者侄母蒸杂,父子相攘,无人伦上下之等也,无衣冠礼文之美也。故先王以禽兽畜之,不与中国之人齿。苟举而加诸中国之民之上,是率天下为禽兽也。夫犬马一旦据人之位,虽三尺童子皆能愤怒号呼,持梃而逐之;悍婢奸隶,杀其主而夺其家,虽犬马犹能为之不平,而噬啮之,是何者?为其乱常也。三者之乱常,无异此矣。士大夫诵先王之道者,乃不知怪,又或为之辞,其亦可悲矣乎!
……夷狄之不可为统,何所本也?曰:《书》曰‘蛮夷猾夏,寇贼奸宄’,以蛮夷与寇贼并言之。《诗》曰‘戎狄是膺’,孟子曰‘禹遏洪水驱龙蛇,周公膺夷狄’,以戎狄与蛇虫洪水并言之。《礼》之言戎狄洋矣。异服异言之人,恶其类夷狄则察而诛之,况夷狄乎?孔子大管仲之功曰‘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如其仁。’管仲之得为仁者,圣人美其攘夷狄也。”然则进夷狄而不攘,又从而助之者,其不仁亦甚矣。曾谓圣人而肯主之乎?学圣人之学,治先王之道,而昧乎此,又何足论哉!
反对尊蒙元为正统曰:圣人之作《春秋》,以其操至公之道,故建之天地而不谬,前乎百王而有征,后俟来者无惑也。苟亦随俗之好恶,待时而重轻,岂足以为圣人哉!俗之相成,岁熏月染,使人化而不知。在宋之时,见胡服闻胡语者,犹以为怪;主其帝而虏之,或羞称其事。至于元,百年之间,四海之内,起居饮食,声音器用,则化而同之。斯民长子育孙,于其土地,习熟已久,以为当尔。昔既为其民矣,而斥之以为夷狄,岂不骇俗而惊世哉!然顾嫌者乃一时之私,非百世不易之道也。贤者之虑事,当先于众人,而预忧于后世。苟以夷狄之主而进之于中国,则无厌之虏,何以惩畏,安知其不复为中国害乎?如是则生民之祸大矣,斯固仁者之所不忍也。然则当何为?曰其始一天下也,不得已以正统之法书其国号,而名其君;于制诏号令变更之法,稍易其文;崩殂薨卒之称,递降之;继世改元之礼,如无统,一传以后,分注之。凡所当书者,皆不得与中国之正统比,以深致不幸之意。使有天下者惩其害,而保守不敢忽;使夷狄知大义之严,正统之不可以非类得,以消弭其侥觊之心,则亦庶乎圣人之意耳。
明永乐、宣德间,鞑靼来降,多乞留居京师,授以指挥、千百户之职,赐之俸禄及银钞、衣服、房屋、什器,安插居住,名曰降人。正统元年十二月,行在吏部主事李贤言:“臣闻帝王之道,在赤子黎民,而禽兽蛮貊。待黎民如赤子,亲之也;待蛮貊如禽兽,疏之也。虽圣人一视同仁,其施也必自亲以及疏,未有赤子不得其所而先施惠于禽兽,况夺赤子之食以养禽兽,圣人忍为之哉?窃见京师降人不下万余,较之畿民三分之一;其月支俸米,较之在朝官员亦三分之一,而实支之数或全或半,又倍蓰矣。且以米俸言之,在京指挥使正三品该俸三十五石,实支一石,而达官则实支十七石五斗,是赡京官十七员半矣。夫以有限之粮而资无限之费,欲百姓富庶而仓廪充实,未之有也。近者连年荒旱,五谷不登,而国家之用则不可缺。是以天下米粟水陆并进,岁入京师数百万石,而军民竭财殚力,涉寒暑,冒风霜,苦不胜言,然後一夫得数斛米至京师者,幸也。若其运至中途,食不足,衣不赡,而有司督责之愈急,是以不暇救死、往往枕籍而亡者不可胜计。其降人坐享俸禄,施施自得。呜呼!既夺赤子之食以养禽兽,而又驱其力使馈之,赤子卒至于饥困以死,而禽兽则充实厌足,仁人君子所宜痛心者。若夫俸禄,所以养廉也。今在朝官员皆实关俸米一石,以一身计之,其日用之费不过十日,况其父母妻子乎?臣以为,欲其无贪,不可得也。备边,所以御侮也。今边军长住苦寒之地,其所以保妻子、御饥寒者,月粮而已。粮不足以赡其所需,欲其守死不可得也,今若去此降人,臣愚以为除一害而得三利焉。何则?计降人一岁之俸不下数十万,省之可以全生民之命,可以赡边军之给,可以足京官之俸。全生民之命则本固而邦宁也,赡边军之给则效死而守职也,足京官之俸则知耻而守廉也。得此三者,利莫大焉。臣又闻圣王之道,贵乎消患于未萌。《易》曰:‘履霜坚冰至。’臣窥见达人来降,络绎不绝,朝廷授以官职,足其俸禄,使之久处不去,腥膻畿内,无益之费尚不足惜,又有甚焉者,夫蕾人贪而好利,乍臣乍叛,荒忽无常。彼来降者,非心悦而诚服也,实慕中国之利也,且降人在彼,未必不自种而食,自织而衣。今在中国,则不劳力而坐享其有。是故其来之不绝者,中国诱之也。诱之不衰,则来之愈广。一旦边方有警,其势必不自安矣。前世刘、石之乱,可不鉴哉!是故圣人以禽兽畜之。其来也,惩而御之,不使之久处;其去也,守而备之,不诱其复来。其为社稷生民之虑,至深远也。近日边尘数警,而降人群聚京师,臣尝恐惧而不安寝。伏愿陛下断自哀衷,为万世长久之计,乞敕兵部,将降人渐次调除天下各都司卫所,彼势既分,必能各安其生,不惟省国家万万无益之费,而又消其未萌之患矣。”
余懋衡《敬陈边防要务疏》:臣惟逆党之主散久矣,顾逆党有二:内之亡命窜入虏穴者,汉人之逆也;外之奸细诈降边镇者,夷人之逆也。故散汉逆者,在敕圉吏,务严诘汉人出境。但有叛去者,必购得而寘之法,则汉人不敢外逸。而逆党散。散夷逆者,在敕圉吏。勿轻容夷人入境,即有真降者必异处以分其势,则夷人毋由内窥,而逆党散。第深谋者务散逆,而在事者犹收降。即今延镇降夷数近三千,主将用之,间获首功。辽东宁夏甘肃固原,亦皆收降。谓不收降,则无以得其险易情形。无以离其腹心手足,此边臣之说也。臣就其说而折衷之,当以收而寓散汉夷之收,为杜虏之耳目也。其收之也,必审其原系何籍,被虏何年。家下有何亲属。的有着落而后收之,当即给道里费,押回原籍,查取收管,不必留之边塞也。既免藉寇兵。又防作虏谍也。降夷之容,为孤虏之爪牙也。其容之也,必有妻室同来者,方准收养。一岁之中,通镇不得过四十名,或用以为向导,或用以为冲锋。每一营内散处十余名,而不令聚集一处。用番将,收虏兵□,我势常十倍之而后可用散处之说,最当今近都之地尤宜讲究安插有方,驾驭有法,教习有术,与汉丁相兼而用。若将领得人,彼亦就我绦金疋。惟是不可专恃耳。汉魏以来,羌胡鲜卑降者杂居塞内,不二百年,种类日繁,每因忿恨,贼害长吏。乘晋有衅,倡乱西河,五胡云扰,遂荡神州。土木之变,曹钦之乱,达舍便有乘机者,故郭钦欲徙杂胡于边地,江统欲还氐羌于本域。此曲突之思。而晋武帝惠帝不能用,及于怀愍,其乱遂作,此智士谋臣之所为扼腕也。盖北狄强犷,自其天性,以夷居华,不忘风扬。若遇中原有变,或值其人骁雄,则一呼而数万之众集。其华人之不逞者,习与之游,为之指示弥缝,祸可胜道哉!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我国家在北直隶,如顺永保河真定之间,在陕西如平凉临巩庄浪之间,皆有土达,今蕃育何啻十万?已切隐忧,而宣府又有史车二夷住牧塞内,宣大二镇。四十年来,狃于抚赏,虏以讲事为名,出入无禁。甚有娶妻室于内地者,更属近患。其各边又多收降虏冀济一时前驱,不顾他日反噬。第恐养虏犹养痈,日久必溃。禄山思明,鉴在唐世。臣愚以为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其在今日,尤为长虑。
丘叡《崇正辩序》以夷夏辟佛曰:昔者圣人于华夷之辨盖甚谨焉,《书》言蛮夷猾夏,《诗》称戎狄是膺,《春秋》内夏外夷,其为斯世防也深矣。然其所谓蛮夷者,皆处中国近境,时或侵秩,以害吾民之生,未至入吾域中,为斯人心术之害也。至战国时,邪说始盛,然所为说者,其人固中国之人也。其说虽未合于正,而犹不至悖逆天常,灭绝人理,如佛氏之甚焉。如杨氏为我,墨氏兼爱,其初其真无父无君哉?孟子斥之,盖极其流弊而言之耳。然人道生生之本固自如也。佛氏乃弃其天性之亲,而自谓出家,则真无父矣;蔑其无所逃之君,而自谓出世,则真无君矣。无父无君,非臣非子,其人何等人耶?甚至反阴阳之常,绝生育之理,忘其生之所从来,而阏其气之所由续。噫!穹然愦然治间,而无蠢然禅续以生生,则人类绝也久矣!天地尚得为天地哉?万无是理也。虽然,彼犹道其所道于所生印度国中,去中国万余里,势不能以相及也。奈何后世主中国者无故自决其内外之防,引绝域之裔夷入我华夏,使吾人从其俗,习其法,祀其鬼,诵其书,而或者又从而推演张大之,以乱吾中国圣人之教。上贬天帝,中误世主,下愚生人。世无古今,地无华夷,人无智愚,莫不恬而安之,以为党然;利而慕之,觊其必得;畏而怖之,莫敢轻议。宫室日广,僧侣日众,论说日巧。滋蔓至于今日,殆将与天地相为终始而无穷。其为中国民心之害,岂止如《诗》《书》所称,《春秋》所书,孟子所辟而已哉!
丘叡《世史正纲》序:《世史正纲》曷为而作也?著世变也。纪事始也。其事则记于其大者。其义则明夫统之正而已。董子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非道非义,功利虽大,弗取也。”或曰:“自孔子作《春秋》之后,大事有吕氏之记,续之可也;正统有朱子之笔,遵之可也,奚用此为哉?”曰:吕氏之记,记其大而或兼其细也。朱子之笔,笔其正而或专其统也。愚惟录其大而已,细小不屑及也。取其正而已,统否不暇计也。然则有所见乎?曰:有。圣贤之书,婉而正。学者之书,显而直。婉而正, 所以待后世之贤人君子也。显而直,所以晓当世之学生小子也。何则?人之生也,禀赋不齐,贤者知者恒少。而愚者不肖者恒多。圣贤之书。用意深而立例严,非贤人君子不能知也,是以知之者恒鲜。愚为此书,直述其事,显明其义,使凡有目者所共规,有耳者所共闻,粗知文义者,不待讲明思索,皆可与知也。苟或因是而驯致夫贤人君子之地,则夫圣贤婉而正之书,亦可由此而得之矣。愚所以作书之意,有在于是,非敢立异以犯不韪之罪也。然则其宏纲大旨果何在哉?曰:在严华夷之分,在立君臣之义。在原父子之心。夫华夷之分,其界限在疆域,华华夷夷正也。华不华。夷不夷,则人类淆世,不可以不正也。君臣之义,其体统在朝廷,君君臣臣正也。君不君。臣不臣,则人纪隳国,不可以不正也。父子之心,其传序在世及,父父子子正也。父不父,子不子,则人道乖家,不可以不正也。本家以立国,正国以持世,而一归于人心道义之正,则人极以立,天地以位。夷狄不敢以乱华,禽兽不敢以侵人。上天所以立君之意,圣人所以立教之心或其在此乎。请言其详。天位乎上者也, 地位乎下者也。天地之所以生生者,物也。物之动者有三焉:人也,夷狄也,禽兽也。天生人,而于人之中命一人以为君,以为人类主阐教以立人极。简政以安人生。然必其生安,然后其极可立也。彼其所以为生人害而使之不得安者谁欤?夷狄也,禽兽也。为生人主必攘夷狄,必驱猛兽,使吾一世之民各遂其生,而不罹其害焉。于是乎吾政行而教施,而世底乎雍熙泰和矣,是则君人者之责也。虽然,君之所以为此者。非君之自为也,承天之意也。能承天之意,则能受天之命矣。受天命者必奉天焉,奉天者必大报天焉。君秉诚以事天,天垂象以示君。必致夫精禋感格之诚,必谨夫象纬灾祥之故。如是,则天人合一。天不在天,而在君矣。天之心则仁爱人君,君之心则仁爱生民。民之生也,性天之理,以为其心;形天之气,以为其身。心有不明,君必明之。俾天之理,不为物所蔽。身有不安。君必安之。俾天之气,不为物所戕。故凡其号令之颁,政事之施,教条之布,礼乐制度之具,刑赏征讨之举,无非以为民而已。为乎民所以承乎天,承乎天所以安其位也。然君于此,岂能以其独力为之哉,亦由夫小大内外之臣,以为之腹心股肱耳目爪牙焉耳。君总于上,臣分于下,彼此相资,远近相维,阶级相承,气脉相通,各尽职以釐务,毕同心以奉上。君必死其社稷,臣必死其职事。本乎是以持世,由一世至十世,十世而百世,百世而千万世。华必统夫夷,夷决不可干中国之统。君必统夫臣,臣决不可萌非分之望。男必统夫女,女决不可当阳刚之位。臣非有舜禹甲之圣,决不可以言禅。君非有桀纣之暴,决不可以言伐君。虽不及太甲,臣非有伊尹之志,决不可以言 放。非为天吏,决不可兴问罪之师。非奉天讨,决不可清君侧之恶。事虽至于无可奈何,非济天经,决不可用权宜之策。天冠地履之分必严,水木本源之心必笃,如是则大义立矣。虽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 家,家必正而后国定。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是故,父有天下必授之于子,子居大位必受之于父。父非真尧舜,子非真朱均必不可以与舜禹。子非真武王。父非真西伯,必不可以舍伯邑,考隐摄桓位不可也,宣传缪位不可也。父之所予,必子心之所安。子之所承,必父心之所愿。非的见夫大义之决。不可以行权。非真有夫必归之诚,不可以言假授受。取与必原其心,原其本心之初。于序必顺于理,必正于心,必安以此正名,以此定位。既定其位,必端其本。本之所以端者身也。身不可以不修,身之所以修者心也。心不可以不正,知其身心之所以必当修而正者学也。学不可以不讲,讲学以正心。正心以修身,修身以端其本。则夫妇于焉以有别,昆弟于焉以有序,诸父于焉以有善,诸舅于焉以 有义,族人戚属莫不于焉以有礼。将见身正而令行,家和而福生。行乎上而效于下,笃其近而举诸远矣。是则大而一世,所以纲维之者国也。中而一国,所以根本之者家也。家则内和而外顺,国则上令而下从。极乎一世之大,则华夏安乎中,夷狄卫乎边,各止其所而不相侵凌,则人之所以为人者,相生相养,各尽其性,各全其命,而一顺于道义之正而不徇于功利之私,是则所谓雍熙泰和之世也。人既得其所以为人,物亦得其所以为物,天由是而得以为天,地由是而得以为地,则人君中天地而立为人物之主者,其责尽矣,天立君之意于是乎为无负。而圣贤所以著书立言谆谆乎垂世立
教者,亦于是乎不徒托之空言矣。
丘叡《世史正纲》于“诏南单于人居云中,寻又徙西河。”一条后论曰:呼呼!天地有大界限,华夷是也。华处乎中,夷处乎外,是乃天地 以山川险阻,界别区域,隔绝外内,以为吾中国万世之大防者也。奈何自决其防引而入吾腹心之内乎!汉自宣帝时,徙羌于三辅,至是光武又居匈奴于云中西河,卒贻五胡乱华之祸于再易世二百五十五年之后。 呜呼!人君之处事,何可口口口长思乎?
于“西域浮屠法始入中国。”后论曰:此佛法入中国之始。呜呼!自天地开辟以来,夷狄之祸未有甚于此者也。自古夷狄之祸止于猾夏,止于乱华。然不过侵吾之边鄙,戕吾之人民,劫吾之货财而已。于吾之彝伦,于吾之义理,于吾之风化,固未尝相妨也。然其所侵边鄙亦有时也,所戕人民亦有数也。所劫货财亦有 限也,今则永无已时矣,永无限数矣。呜呼!岂非天地间之一大变欤?盖尝论之,天地之区域,中国为正。天地之生人,中华为正,中华之人必有妃偶,必有亲属,必有产业,必有衣冠。人而无此数者,则非人矣。人而非人,是何等物邪!是故,人必有偶也,自是中国始有无偶之人;自必有发也,自是中国始有无发之首;家必有业也,自是中国始有无业之家;书必同文也,自是中国始有不同之文;衣必有袖也,自是中国始有独袖之衣。有父则有子,中国至是乃有不父之子。庄周所谓不可解于心者,于是乎解矣。有君则有臣,中国至是乃有不君之臣。庄周所谓无所逃天地之间者,于是乎逃矣。教之大者孔子也,至是乃有可并孔子之教。神之尊者上帝也。至是乃有大于上帝之神。孔子曰: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浮屠氏之所言所为,真所谓大乱之道而实有以丽于吾圣人莫 大之罪。在三代圣王所必诛而无赦者也。明帝为人之子,乃崇无父之教;居君之位,乃容不拜之臣;为中国之主,乃党外夷之人。开兹大衅以为中国千万年无穷之祸害,春秋之法。推见至隐,必诛党恶之人,必原开端之始。呜呼!明帝之罪,上通乎天矣。虽秦政之暴虐,新莽之奸恶,其祸不若是之烈且久也。呜呼!若明帝者,岂非名教中万世之罪人哉!
于“莽大夫扬雄死”后论曰:丘叡《世史正纲》:仕莽之世,孰非莽之臣哉?而雄之卒独以为莽大夫,而且书以死,盖概以夷狄之臣例之也。且雄仕莽仅官中散大夫。非若刘歆辈之列官显要,其失在于作为虚文以谏莽耳。非若严尤辈为之作符命。设计谋,效劳力也。文公先生乃以此大书之于《通镒》纲目何哉?《春秋》责备贤者之义也。盖雄名为儒者也,读六经、孔孟之书,明三纲五常之道,以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绪作法言。将以拟《论语》作太玄,将以拟《周易》。平日所自负,欲为何如人?天下后世将望之以为何如人?而乃甘为乱臣贼子之臣仆哉!大贤笔之于书,以寓微显阐幽之意,其垂世戒也大矣。然世之人皆明于附篡之臣,而不明于仕夷之臣。抑又何也?愚请因是而论之,天地间无非阴阳之理也。君阳而臣阴,男阳而女阴,中国阳而夷狄阴。先儒程氏谓臣居尊位羿莽是也。犹可言也。妇居尊位武氏是也,非常之变不可言也。然臣而居尊位,妇而窃男权,犹吾类也。夷狄之居尊位,则非我族类矣。反天之经,乱地之纪,败人之类。其为非常之变,又岂但妇居尊位而已哉!呜呼!仕莽者先儒既书之以为莽大夫,而仕胡者乃以之承道统之传,而列从祀之位。彼此相较,孰重孰轻,必有能辨之者。
于太子洗马“江统论徙戎,不听”条论曰: 昔人有言,晋之亡,大率中原半为夷居。刘渊,匈奴也,而居晋阳。石勒,羯也。而居上党。姚氏,羌也,而居扶风。苻氏,氏也,而居临渭。慕容,鲜卑也,而居昌黎。种族日繁。其居处饮食,皆日趋于华。惟其桀暴、贪悍、乐斗,喜乱之志态,则无时而可变也。是以刘渊一 倡,而并雍之胡乘时四起,自长淮之北,无复晋土而为战争之场者,几二百年。呜呼!后之人思为国家远虑者,其尚为子孙计,豫有以杜绝消弭之,毋谓后既久处中国,必无后患而轻忽之哉!晋之事可鉴也已。
于“”冬十月,匈奴刘渊僭号于蒲子,国称汉。”后论曰:“呜呼!此夷狄称皇帝之始。夫春秋谨华夷之辩,吴楚徐越,上世皆 有显功通乎周室,本皆华夏之诸侯也。圣人以其不循分守。僭号称王,遂一切以夷狄待之,其见于经或称以子,或不举其国而称其州,未尝以其称王而遂王之也。中国之变于夷者。圣人之书法犹谨之如此,矧本夷狄而僭吾中国之大号,所谓德兼三皇,功过五帝者哉。刘渊本匈奴也,入我中华,僭我大号,即以皇帝书之,春秋书法岂若是哉?愚尝因华夷盛衰之故而叹世道升降之几。自古夷狄为中国害,莫甚于犬戎之弑幽王也。然旋即远遁,未有据中国之地,臣中国之人,借中国之号,而至于数十年之久者。有之。始自刘渊焉。原其所以致此者,岂夷狄之罪哉?中国之人有以感召之也。昔平王之东迁,辛有适伊川,见有被发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后至鲁僖之口秦,晋果迁陆浑之戎于此。鸣呼!既为沮泽,潦水自归。既为夷俗,戎狄自至。气数之相感,风声之相召,有由然矣。当汉明帝时,无故以梦寐恍惚之思,遣遐荒绝漠之使,迎胡鬼,致胡书,构帝王之宫以居之,屈帝王之尊以事之。其所以尊崇敬奉之者,不止被发野祭而已也。以夷召夷,遂有五胡乱华之祸,滥觞于北朝之分治,滔天于蒙古之混一,而中国之土地人民尽为胡有矣。 呜呼!不有圣人复生,则中国帝王所自立之天下,几何而不尽沦于夷哉!
于“雨血于平阳,广袤十里。”后论曰:自古灾异之多,且异于常,未有如晋怀、愍之世者也。然多在平阳之境。平阳者,刘聪之都也。聪以匈奴残孽执辱天子,非独人不忍闻,天亦不忍闻之也。天高高在上,鉴观于下。有心而不能言,人众胜天莫如之何,故出非常之灾异,以儆省之至再至三,皆前古所未尝有者也。夫示之以自古所无之灾异,使其知执辱中华之主,亦自古所无之祸乱也。天意若曰:天子者,天之子也,彼敢凌辱我之子,则是蔑我也,故出灾异以代其言,然彼犹视之蔑如也,于是假手于人以报之。此其所以有靳准之祸欤。或曰:天心仁爱人君,故出灾异以做之。天于胡奴亦爱之欤?曰:上天于中华之主,一气流通,其有过咎,天微示怒之之意,能改即止,故其灾异皆寻常有者也。夷狄戕中国主,僭中国位,天亦恶之,故赫然震怒而示以非常之变且多焉。非但儆乎当时,实亦儆乎万世也。呜呼!孰谓天道无知哉!”
于“刘聪死,子粲立。靳准弑而代之。准发渊冢戮聪尸,刘氏男女无少长悉诛之”后论曰:“呜呼!中华之主,天所立也。其休戚存亡,与天地相为流通。而刘 聪以匈奴之孽,乃敢执而困辱之,非但得罪于中国,得罪于世主,而实得罪于天帝也。天乃假手于靳准,屠其族,戳其尸,祸及其父骨,火延其宗庙。呜呼!天所以报刘聪之辱二帝者。亦略相当矣。天道之昭昭如此,后之人可不畏哉?”
于“元主忽必烈至元十七年”后论曰:“呜呼!孔子《春秋》绝笔之后, 至是一千八百六十一岁矣。其忧世之心始大验于此。呜呼!极矣。天位乎上,地位乎下,而人居乎其中。人必得其所以为人,然后天地得其所以为天地。是则人之为人,天地赖焉以有立者也。人所以不得其所者孰使之哉?夷狄害之也。天生圣人以为一世之主,必使华夷各止其所,而安其分。则人道立而天理明,地利得矣。不然,则纷扰扰,相争相夺,竞地之利,昧天之理。而人道于是乎不立矣。圣人有见手此,故其致治保邦,拳拳以蛮夷猾夏为忧;著书立言,谆谆以内夏外夷为戒。非徒为一世计,所以为万世计也。世儒以其一世之微功、而忘万世之大戒,是岂上天立君之意哉?是岂圣人立教之心哉?窃原天地之理。推圣贤之意,以严万世华夷之防。于元之混一天下,依《纲目》南北朝、五代例分书其年号于甲子之下,且黑其圈以见其为纯阴之世。天翻地覆,夷狄反为华夏之主。自天地开辟以来,未始有也,有之始于此。呜呼!岂非天地间极大之变也哉! (又见晋永嘉二年,匈奴刘渊僭号下)或曰:孟子言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舜与文王皆生于夷,古之圣贤未尝以其生于夷而废之焉。噫!舜与尧同祖,文王,乃后稷之后。夫其所谓负夏、鸣条、岐周、毕郢之地,皆在九州之中,特居中国之边境耳。固非疆界之外,荒漠不毛之地也。孟子犹恐世之拘儒妄谓二圣人居边夷之境,而疑其道之不必同,而为此言,岂女真、 鞑靼之比哉?愚尝因是而考《春秋》之世之夷矣。吴、楚、徐、越,此中国之人变于夷者也,山戎、赤狄之类,此夷狄之人居中国者也。《春秋)因其出入于华夷之间,上不使与中国等,下不使与夷狄均。有罪则推而远之,使其知所儆;有善则引而进之,使其知所幕。圣人谨华夷之分,若宽而实严也如此。在当时,若吴,若楚,若越,固自赞称王矣,《春秋》未尝因其称王而王之,而书日吴王、楚王、越王也。然圣人岂特不与之以王称哉!终春秋之世。迄不得与滕、薛小国之例,以爵通于中国焉。圣人拔本塞源之虑深且远矣。况鞑靼远在朔漠不毛之地,衣皮而不布帛, 茹肉而不菽粟,无宫室之居,无彝伦之理。其去禽兽也者几希。一旦恣其狼虎之毒戕我中国之主,据我帝王所自立之地,统我华夏衣冠礼义之民,彼自称曰皇帝,吾亦从而皇帝之。生其时者,在其陷阱之中,刀锯之下,固无如之何也已矣。后世之史臣,又背吾孔子之家法,而忘我圣人《春秋》之大戒,世道之责,将焉赖哉!”
批判为元将灭宋之张弘范,曰:“弘范以死书何?诛其以华人为夷用,而灭中国之统也。弘范既为之臣矣,臣为君用,不得不然,又何诛?呜呼!周平王遣宰咀来赗仲子,先儒谓其以太宰承命,以赠诸侯之亲,不知其不可,是为不智。知其不可而不言,是为不忠。言不用,而居其位不辞,是为不礼。贬而书名,贱之也。且宰哑所事者,周之天子。所赠者,诸侯之要。行之于时日之间,虽曰于礼有悖,而纲常之大分未尽渎也,圣人犹必贬绝之。况以中国之人。仕桀骜之虏,灭我自三皇五帝以来中国之统者乎?仕元之人,不止弘范,诛其一以做其余。 ”
批评仕元之儒许衡曰:“或曰:君子之仕也,行其叉也。许衡生元人域中,而不仕元,将何以行君臣之义哉?夫谓之义者,宜也。可仕则仕,不可仕则 不仕,合其宜则为义?不合其宜则为非义。夫以中国之人,学周公、孔子之道,杂群胡之中,毁冠裂冕以事夷主,以绝我中国帝王之统,为宜乎?……夫孔子有大功于天地, 以其删述六经也。世之儒者,必于是六者之经,躬而行之,阐而明之,然后得以与于从祀之列。苟弃其书而不用,悖其道而逆施,陪食圣人庙庭之间,其心安乎?《春秋》一经,关系尤大。宋王安石弃《春秋》之经者也。一时群小附和,虽跻之于从祀之列,其后公论卒定褫而去之。元之许衡则悖《春秋》之首者也。《春秋》之道,内夏外夷。一会之顷尚不容其主中国,况四海之大,其肯容之为君乎?……贾谊之言曰:中国首也, 夷狄足也。汉事匈奴,足居乎上。鸣呼!中国事夷狄,则为足加于首,以夷狄为中国主,岂非足反为首乎?足加于首,识治体者尚为之太息,矧足反为首而欲传道统者,不能救解,而又助之可乎?胡铨之言曰:三尺童子至无知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怫然怒。今丑虏则犬豕也。呜呼!童孺之愚尚知犬豕非可拜之物。名为大儒,行先王之法行,道先王之法言,而曾童孺之不若耶?且宋高宗为亲故,屈抑于虏,君子独不与之,矧以斯道自任者乎? 其不为君子所与也决矣。”
丘叡《世史正纲》曰:有华夏纯全之世,汉唐是也。有华夏割据之世,三国是也。有华夷分裂之世,南北朝及宋南渡是也,有华夷混乱之世,东晋及五代是也。若夫胡元之入主中国,则又为夷狄纯全之世焉。噫!世道至此,坏乱极矣……窃原天地之理,惟圣贤之意,以严万世夷夏之防……洪武元年春正月,太祖即皇帝位,复中国之统。自有天地以来,中国未尝一日而无统也。虽五胡乱华,而晋祚犹存;辽金僭号,而宋系不断。未有中国之统尽绝,而皆夷狄之归,如元之世者也。三纲既沦,九法亦斁,天地于是乎易位,日月于是乎晦冥,阴浊用事,迟迟至于九十三年之久!中国之人,渐染其俗,日与之化,身其氏名,口其言语,家其伦类,忘其身之为华,十室而八九矣。不有圣君者出,乘天心之所厌,驱其类而荡涤之,中国尚得为中国乎哉?中国不得为中国,则凡天之所覆者,皆腥膻侏儒之类,狞恶鸷悍之徒。 斯世斯民,无复所谓衣冠礼乐仁义道德者矣。由是观之,则我圣祖有功于生民,有功于天地,有功于历代帝王万万矣。夫有非常之功,必享非常之报。先儒谓汉高祖有除秦之功,享国四百馀年。唐太宗有平隋之 功,享国三百余年。噫!秦、隋之乱,祸及民身而已,而吾中国所谓纲常伦理者,固自若也。有元之世,所谓纲常伦理盖荡然无余矣。天生我圣祖,付以世道之责,恢复二帝、三王既沦之境土,修明三纲五典既坠之彝伦。中国之统既失而复得,阳明用而天理昭著,贤哲登庸。万方之广, 四海之大,一旦皆为雍熙泰和之世。国号大明,岂不名符其实也哉!
丘叡《大学衍义补》曰:“常因孔子及朱氏之言而推之,有以见我圣祖之有功于天地为甚大。管仲之功,遏楚而已。楚,中国之诸侯也。汉祖、唐宗之功,除秦、隋而已。秦、隋,中国之天子也。我圣祖,除去胡元,恢复帝王之境土,重阐中国之彝伦。其功较之二君一臣,大小轻重何如哉?夫自五代之世,石晋以幽燕十六州之地以赂契丹。宋靖康之变,女真奄有中原之地,而鞑靼又混华夏。至于我圣祖洪武开国之春,幽燕沦于夷狄者四百四十八年,中原变为夷狄者二百四十一年。至是复归中国,治教于是乎大明,彝伦于是乎复古。臣恒谓天地开辟以来,夷狄乱华之祸,莫甚于胡元。盖中国全为胡有者几百年,我圣祖始复而有之。内外疆域,截然有定限。华夷之伦类,秩然有定所,百有余年矣。读我圣祖未登极之前先传檄中原,有曰:‘自古帝王临御天下,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治天下者也。’自登极之后,御制大诰,有曰:‘胡元入主中国,非我族类,风俗且异,言语不通’。其所以叮咛谆切,为天下臣民告者,至矣尽矣。盖欲天下后世,同心竭力以遏其萌,杜其渐,以为千万世之防也。圣子神孙,其尚体圣祖之心,守圣祖之法,严封疆之守,谨边闼之任,防微而杜渐,内修而外壤。以弘大圣祖之功于亿万斯年,以与天地相为悠久焉。”“天地间有大界限,华夷是也。华处乎中,夷处乎外,是乃天地以山川险阻界别区域,隔绝内外,以为吾中国万世之大防者也,奈何自决其防,引而入吾腹心之内乎?”,“晋,五胡乱华,刘渊其始也。…… 以夷之性,因华之俗,用戎狄之猛鸷,假中国之位号,而华人之不逞者,又为之指示弥缝,所以其毒远甚,其祸尤惨。观诸渊、聪,可鉴也已。自是以后,夷狄之祸,比汉魏以前为甚。滥觞于元魏,洋溢于辽、金,滔天于蒙古极矣。不有圣明者出,安知全天所覆者,不至于尽有夷而无华哉?盖天地开辟以来一大祸也。我圣祖再造之功,如此其大,承其后者,当思履霜坚冰之戒,析其萌而谨其防,毋使其朕兆微形,芽蘖微生,则千万世中国生灵之幸也。”“地有内外,势有远近,人有华夷。人君为治,先内而后外,始近而终远,内华而外夷。然必内者修而后外者治,近者悦而后远者来,华人安而后夷人服。”
“昔人有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古诗亦云:“越鸟巢南枝、胡马嘶北风。”盖人生天地间,虽有华夷之殊,而其思乡土,党同类之心。则一也。况彼戎夷,禀性绝与华人不同,而不可律以中国之人情。请以晋诸胡质之,五胡之中,匈奴为大,匈奴之种,在汉已入居中国。今建州夷多收中国人为之用,亦耕田火食矣。历汉而魏而晋,已数百年矣,其居中国、非不久也,历代授之以官爵,宽之以力役,非不厚之也,而渊聪者自其高曾以来,皆生长中国,其与故域不相闻也,非一世矣。一旦不幸国家有事,即相呼而起,以为中国大害,甚者执天子而折辱之。后世夷狄之处中国者,固未必如晋之多,然涓涓不壅,将成江河,毫毛不折,将寻斧柯,为世道深长虑,亦不可不防微杜渐也。”
杨慎《广正统论》曰:夷乱华,足加首,非乎!而夷狄是已。是曰:易天明,胡元极矣,稽诛于两仪者也。……或献疑曰:胡元也,吕武也,莽操也,皆后乎《春秋》者也,何以见其诛绝于圣人也?曰:推以例之,是以知之书楚人外荆舒,是以知其不与夷狄也;绝姜氏孙夫人,是以知其不与女主也;书干侯,黜季氏,是以知其不与篡弒也。夫女主也,夷狄也。春秋之世则未有如胡元、吕武也,而羿浞窃夏四十余年,则有莽操之俦矣,未有以统与羿浞者也,是篡弒者非直春秋不与也,夫人皆不与也。以篡弒之不得与知,女主夷狄之必不与也。曰:是则然矣,王通氏尝帝元魏矣,欧阳氏尝纪武瞾矣,涑水氏尝帝曹魏,寇武侯矣。曰:通也偏,刘子玄已驳之矣;欧也迷,伊川翁已正之矣;涑水也固,朱子已改之矣。三子之瑕也尤也,可攻也,不可效也。然即三子而论,则欧阳涑水犹无说也,通则有说矣。其曰:“乱离瘼矣,吾谁适归,天地有奉,生民有庇,即吾君也,居先王之国,受先王之道子,先王之民,谓之何哉?”是其言偏也,迷也,固也,通兼有之。尝曰:“大哉中国,五帝三王之所自立也!”既曰帝王自立,夷狄岂得而立之?通之言自相戾矣。且元魏之惨杀,史所载,有不忍观者,生民何庇乎?元魏居先王之国,子先王之民矣,何尝受先王之道乎?通又自戾其说矣。呜呼!通生元魏之地,则帝元魏,使通生莽操之世,亦将曰吾谁适归,即吾君也,是何异于甄丰华歆?若使吕后传于其女鲁元公主,武氏传于其女千金公主,而鲁元千金又女女相传,通生其时,亦将事之,通作其史,亦将帝之,又何以异于陈平、魏元忠,何足以为通惜哉!通而有是也。
近世无锡邵尚书之说曰:华夷之轻重以地,亦以人,中国帝王人地俱重,蛮夷荒服,人地俱轻。人重而地轻,则有若箕子之在朝鲜;人轻而地重,则有若陆浑之在伊洛。故曰名从中国,物从主人,小物且然,而况大器乎?如使猾夏者遂称帝王,则用夏变夷者将亦从之夷乎?王通氏,诚变于夷者也。是足以诛通矣。
或曰:方子以正统之说起于《春秋》,信乎?曰:信也,岂唯《春秋》《易传》昭矣,班固作历志,引《易传》曰:“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继之曰:“庖牺氏没,神农作,神农没,黄帝氏作,黄帝既没,尧舜氏作”,此即正统之说也。夫庖牺氏之后,神农之前有共工氏伯九域,祭典存之,而周易不载,其序以其任知刑以疆而不王也,德之劣者,圣人且黜之不载,焉有易天明,反天常,乱天纪而可以承正统乎!夫万代之统犹一代之宗,商之贤者十余君,而太甲称太宗大戊,称中宗武丁,称高宗为宗者三而已,降而至汉,上之自尊,下之媚上,世已非商比矣。而其称宗者曰太宗者文,曰世宗者武,曰中宗者宣而已,同姓一代不皆宗,则易姓承代,不皆统一也。至唐则无贤不肖,淫僻夭昏者皆宗矣,无贤不肖,淫僻夭昏皆宗,则无惑乎夷狄篡弒女主皆统也!
国之统也,犹道之统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周公以是传之孔,孔子以是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则如荀如杨者不敢轻以道统与之。夫不以道统轻与之,则道犹尊,而统犹在也。如使道统而可以承乏,可以假借,秦之道统可付之斯高,汉之道统可属之萧曹,而晋宋齐梁之道统可移之佛图澄、鸠摩罗什乎?道统不可以乏,而假之斯高、萧曹、澄罗、三灵之主,大宝之位,而以夷狄腥膻之,女主醟秽之,篡弒戕贼之,亦何以异于道统与斯高、萧曹、澄罗乎?方氏之论确矣。
翰林侍讲四明晚学杨守陈序《重锓诚意伯文集序》称刘基之佐明祖曰:自昔夷主华夏,不过膻一隅、腥数载耳,惟元奄四海而垂八纪,极弊大乱,开辟以来未有也。公以命世豪杰之才,出佐我高皇,剪群雄,混六合,扫百年之胡俗,复三代之华风……
黄淳《厓山志》:华夷之防大矣,孔子仁管仲,以其尊周室、攘夷狄也。陆秀夫抱帝死奇石下,所谓国亡与亡,大义炳揭,光史册而耀日月。彼张弘范者乃矜以属功,而镌“灭宋”于此石,是尚有人心也乎?弘范华人也,宋其君父而元则犬羊也,甘心犬羊以灭君父中华之国,罪之大也。则此镌也,直与书日“某弑父于此”、“弑君于此” 同科耳。千载而下,过此石者,有不痛愤扼腕而唾骂之者乎?此镌在一日,即唾骂在一日,又何必磨而改之?宋遗民郑思肖诗曰:“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 陆公之死,可谓死得其所。又曰:“不忠可诛,不孝可斩。悬此头于洪荒,洪荒之表,为天下不忠不孝之榜样。”移判弘范,其何辞焉。嗟乎!此镌在,而万古华夷之大防益肃。
何镗《重刻诚意伯刘公文集序》曰:华夷峻防,一王大法,胡主中国,几变于夷,圣经明义千载或湮焉。春秋成而乱贼惧,此义不由,学者倚席不讲之过也。
周复俊《元史弼违》于皇庆二年条下记事云:“建崇文阁。以许衡从祀孔子庙”,论何以只书“许衡”一人之姓名而不书他人之姓名曰:“建崇文阁于国子监。而以宋儒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司马光、朱熹、张械、吕祖谦从祀孔子不书。而书许衡,何?九贤者,心皆得乎圣人之道,言不诡于圣人之经,四方宗之,百世仰之,初不以元之祀否为轩轾也。故不书者。若曰:不必书也。衡何人?斯乃与诸贤并进,而列于夫子之官墙哉?《春秋》之法,内夏外夷, 齐桓公攘夷尊周,一匡天,犹羞称于仲尼之门。衡生于华而仕夷,固已悖《春秋》之法,而获罪于圣人大矣。居然引之于俎豆之列!如衡有知,将神爽飞越,不待磨之而走且僵矣。岂能一朝居耶?是知从祀之举,不足以为衡荣,只足以为其累耳。”
蒙古与他国交战书“侵”,曰:“何也?元史悉书伐,今曰侵,何?天下有大分华夷是也,天下有大势强弱是也,春秋贵中夏贱外夷,惟谨是大分耳矣。铁木真雄悍跳逐于砂碛茆苇之场,其于诸国君之分未定也,安得以君礼待之而称伐乎?”
吴廷瀚:道莫大于君臣之分,义莫严于华夷之辨,儒者所讲,讲此而已。其所孚孚此而已,吴澄、许衡皆中原人,号称大儒而以身事夷狄,于此一失,不知其所讲者何道,而所孚者何法也?
祝允明《元臣论》:君臣之分亦审之而定,定而后可以予夺之。域中之后,域中之臣事之也,以道者大,奏功者良,办务者具,干纪者螟,辅慝者贼,倒冠者逆,何必春秋,纔能衮挞哉!惟夫环海之裔,毛羽之邻,稍植行如人耳,非我类也,彼其自相区团从焉,而蠭蚁去□而獍枭,吾何计之哉!今也脱彼巢,突吾明堂,蔑秽吾法象,掷弄吾福威,戏侮覆载,颠越皇极,自号曰君,谁之君哉?盖舆之中一君主之君,而后有臣臣,而后有民民,而后有物物,而后有狄。繇君而物一气也,有高卑,无异体焉。彼狄者,气之氛滓,岂曰遥□,亦非类矣。甲氏之奴逸,而事乙官司理之,且当反之甲。彼非类者,犇蹏翔翼,偶止堂寝,弗克殄之,又从而礼之,非颠人也哉?吾执法而夺之,彼且奚辞?或曰古之君子或以王人仕列国矣,曰:狄非诸侯也。或仕邻域矣,曰:夏夷非楚晋也。不然,则夏悉夷矣。曰:今可知也,蒸妣嫂室,后妃齐车,服果不夷也哉?啖其谷者秪,为之筦库廪刑狗鼠,斯啬夫五百而已耳,虽有黼黻涂犬羊之鞹,吾不知其乌乎存华力也。夫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以夷君而夏臣,谓之诸夏之有君乎?谓之夷狄之有君乎?衡澄之学,集俯之文,秉忠天挺枢默盘燧之徒之勋,守敬之术,曰名后世可矣,曰名臣吾不敢云。
儒臣姚涞上疏劝嘉靖帝罢元世祖牌位曰:“夫华夷大分也,臣请为陛下陈之,中国之与夷狄,其防至严也,是故内中国而外夷狄,岂非以其荐食上国,糜灭人类,有甚于乱贼之当诛者欤!自有典籍以来,犬戎覆宗周,弑幽王,而周人不能讨,此中国之大仇耻也。刘石诸胡囚执晋怀愍,盗据神州,而晋人不能讨,此又中国之大仇耻也。完颜吴乞买入汴,而虏徽钦,奄有天下之半,宋人窜于江南而不能讨,此又中国之大仇耻也。此数者,幽明之所共怒,古今之所同愤者也,然犹未全盗我中国也。蒙鞑继兴,有所谓元世祖者,虐浮于犬戎,狡深于刘石,贪剧于契丹,暴过于女直,乘宋之弱而吞噬之,斁我彝伦,变我礼乐,而万古帝王之中国,始尽胥而为夷矣。又其待幼主之母子,既归欵矣,而使为僧尼于吐蕃。诸帝后之陵寝,既丘墟矣,而发其遗骸以杂诸牛马之骨。夷德之无礼,一至于此。其为中国之大仇耻,岂直如前代而已乎!我太祖高皇帝,声罪而迅扫之,廓中国之妖氛,雪中国之仇耻,天地始复有定位,君臣始复有定分,首足始复有定形,读斯文而知圣祖之功德真远驾唐虞也!而古帝王之遗黎,始得复归于人类,不然,则生民之类,泯灭久矣。故读史而至宋之将亡,未尝不为中国痛,至元之将灭,未尝不为中国快也。迹其封豕长蛇之毒,其身得免于圣祖之诛讨,亦巳幸矣,又安可进而祀之乎?惟其猾夏之罪深,故圣祖攘夷之功大;惟其乱华之祸惨,故圣祖诛暴之义彰。既以大义驱之,当以大义绝之。臣窃恨当时诸儒臣,此虽深文,亦事实也,怀其平日豢养之私,值我圣祖御极,而不能明大义以佐下风。乃使元主得与帝王并列,以渎我祀典,此臣之所甚惜也。夫圣祖建庙以祀古帝王,崇德报功,不专以一统论也,故隋晋之主无与焉。是故仁覆天下之谓德,利济群生之谓功。自伏羲以至于汤武,功德并隆者也;自汉高帝以至于宋太祖,功浮于德者也,秩之祀之,夫谁曰不宜。彼元世祖者,于夷狄信有功德矣,中国何赖焉,而顾跻之帝王之列乎?古语有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且自古圣帝明王,皆未尝一日而忘夷狄也,在唐虞则曰蛮夷猾夏,在夏则曰禹征三苗,在殷则曰高宗伐鬼方,在周则曰薄伐玁狁,薄伐西戎,防夷之严若此,岂容与此虏并享也哉!三代以降,夷狄尤横,汉高帝、唐太宗、宋太祖,此三君者,亦未始与夷狄共事也。而元主以胡虏之雄,与之同堂共豆,使三君有知,必不肯下同于彼矣。又臣之所疑,不止於此。今之京师,胡元之故都也。此深识体要,尤非书生腐语,一旦庙貌既新,崇构有焕,使燕之遗民故老,复指其位而称之,非所以树风声,垂典则,明大分而严大防也。昔越范蠡灭吴,或祀之三江之上,吴之遗民,至今犹议其非。吴伍员入楚,或祀之江陵,而楚之遗民,相与屏黜其像。以为此吴楚百世之怨故也,则夫为中国百世之怨者,其尚容忍而祀之乎!”
时未之从,继姚涞而起之礼科右给中陈棐两度上疏,极言当黜祀元世祖以正祀典,其要曰:
元乘宋之弱而吞噬之,习中国以胡俗,正以胡人浊我寰宇。歝我彝伦。始则以夷猾夏,既而变夏为夷。当是时,吾天地所开之中土,吾万古中国帝王所自立之区尽沦胥而为夷狄,斯皆忽必烈之巨罪也!得罪于我中国帝王。实得罪于天地也。若以为功,是有功于夷狄,而非有功于中国也。若以承统,是统于夷狄,而非得统于帝王也。
……
我皇上崇正黜邪。于胡佛之害之像之骨屡辟除之。夫佛氏诚宜除之,然犹胡邪之无位者耳。乃若忽必烈以强有力干取大器,枭雄狞恶,尤胡邪之渠魁也,此而不去,顾庙貌而神礼之,彼岂不阴助其党,以梗皇上圣神驱除胡邪之妙用哉!
……
胡元为中国之所当驱,是中国决非胡元之所当居矣;中国非胡元之所当居,是胡元决非中国之所当祀矣。故必除胡君之祀,而后驱胡之功彰。今欲存胡君之祀者,顾不自小圣祖驱胡之功耶……臣固知祀忽必烈于帝王庙者,非皇祖之本心也,是则当黜也。
……
既当祀胡虏之君,又何以禁胡虏之?既当礼其神,又何以遏其人?
南京国子监祭酒谢铎上书条陈六事,其三为“正祀典”,反对吴澄从祀孔庙,曰:若临川郡公吴澄,著述虽不为不多,行检则不无可议。生长于淳祐,贡举于咸淳,受宋之恩者已如此其久;为国子司业,为翰林学士,历元之官者乃如彼其荣。出处,圣贤之大节;夷夏,古今之大防。处中国而居然夷狄,忘君亲而不耻仇虏。迹其所为,曾不及洛邑之顽民,何敢望首阳之高士。
王洙著《宋史质》,曰:古帝王者,地弥天枢,界轶海内,近则畿服甸服,远则尧服夷服。 故曰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胡元比辽金又其微陋者也。始于蒙古,大于奇渥木真,凭陵中国,僭窃闰统,成于忽必烈,然宋祚未亡之先,彼辽金元者固夷服之限也。岂加七国之秦楚、三国之魏晋乎哉?元脱脱修宋史,其夷狄传乃始于夏人高丽,终于瀘蛮。凡四十九国,辽金胡元不在夷服之数,呜呼!元臣非尊辽金也,尊元故也。中国虽微,天之嫡也,夷狄虽强,天之庶也,外本中而言支庶,岂理也哉!史质序外夷置辽金元于夏人高丽之列,正以见天王无偏安之业,中国有常尊之势,天道明,地道正,人道顺,而三纲以立也。……先王严五服之制,所以谨华夷之辩也。是故春秋书法,四夷虽大皆曰子。观吴楚可知矣。元人合辽金宋为三史。且以外国名,非制也,兹黜之。
湛若水《圣学格物通》:日,阳精也,君象也。日明于昼,照临下土,犹君主中国统御万方也。日出于夜,则昼夜反易,阳失其所以为阳,君失其所以为君,天地古今之大变,非常者也。天地反覆,华夏扰乱,冠履倒置,旷古所无之祸者矣。
古之圣王严中外之辨,非特人道尔,其天道阴阳之介当然也。江统之论察微知著,超然为识治君子矣,惜其论不及此,使中外之义未明于天下,而徒以区区利害计之尔。
王廷相:统一华夷者,谓之大统者也。然有正有变焉。居中国而统及四夷,顺也,正也,三代、汉、唐、本朝是也。入中国而统及四夷,逆也,非变乎?元是也。
陶鲁奏立厓山忠祠疏曰:“广东等处提刑按察司带管分巡岭西道佥事臣陶鲁谨奏,为崇祀忠烈等事。臣闻自古圣帝明王治天下,所以扶纲常、立人极者,必以显忠遂良局先务,然不有以旌之于既往,则无以振之于方来。臣伏观三代而下忠良之臣,莫盛于宋。宋兴三百余 年,胡元猾夏,宋祚乃亡。宋亡,则中华变为夷狄,衣冠同于左衽。开辟以来,非常之变。当是之时,忠臣义士,瑜岭蹈海,效死报国者,固非一人。其间赫赫显著,可与信国公文天祥并列者,丞相陆秀夫、太傅张世杰二人,实佐帝昺,与元将张弘战死于广东新会之厓山,十万生灵随之以尽,磨厓大书“灭宋于此”,忠义之气,郁而不伸。幸我太祖高皇帝龙飞天,一扫胡尘,以复诸夏,实中原万世臣子之所愿戴也。臣复思世杰等既局宋臣,尽节于宋,亦是常分。惟其宁于中华而死,不污左衽而生,立天地之常经,明《春秋》之大义……“
嘉靖年间,蒙古时常侵扰中国边疆,至于犯至北京城下,当时儒生,王阳明的学生程文德大愤之,上灭虏疏曰:臣惟中国之于夷狄也,犹主之于奴也,犹首之于足也,足不可以凌首,奴不可以犯主,章然明矣。今北虏敢率丑众,犯我中原。前此犹未敢深入他。自去年始迫山西太原,罹其荼毒,野草犹腥,今年则复过太原矣。纵横蹂躏,任其所之,如蹈无人之境,其藐视我中国可谓极矣。昔我成祖尝奋扬天威,三扫其穴,岂知今日遽至此乎!臣窃恨之,且虏骑二十八万众,据其凶狼之性,一虏止杀一人,即不下二十八万人也,况何止一人乎?合其人马五六十万、五六人马破一家即不下十万家也,况何止一家乎?此诚上下汲汲遑遑食不甘味,卧不安寝之时也。昔周礼,邦有大故则不举,又以吊礼哀祸,以恤礼哀寇乱,悯之至也,乃今如何。万一此虏今年得志而归,则来年猖獗,当又益甚。犬羊之性,愈纵愈骄,则我中国之祸日惨日酷,此固必然之势,不待智者而后知也。
程文德《御边四事疏》:四年以来,虏入山西,蚕食之势日广,屠掠之毒日以惨,三尺之童咸知,明年必更深入河南,畿辅将有剥肤之患也。则何以待之?夫中国夷狄,自古相为盛衰,至赵宋而极矣。《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赵宋则吾之鉴也,今诚以为鉴而惩之,图之早,待之豫,则小惩而大戎,一统之盛可长保矣。不以为鉴而玩之,图之不早,待之不豫,则小玩而大遗,今日之盛亦难恃矣。然则此数年者,实天下安然之大几也,而可不决之于早耶?
章潢论宋元正统曰:若夫胡元,问其所戴之天,而五气不顺布也;问其所履之地,而五谷不并生也;问其所为之人,而五品不经伦也;问其所衣之衣,而左右之衽不辨也;问其所食之食,而腥膻之味不避也。任人以九品,惟以蒙古人为之长官;分人以十等,乃以儒者次于盗贼。大德废长立幼,秦以臣弑君,天历以弟酖兄,弟收兄妻,子蒸父妾。无怪昔之人有得其地不足以为耕,得其人不足以为臣之说。兹不足以为臣之人为中国纲常之主,以不足耕之地为中国文明之区,作史者因其继宋而有天下,概以正统与之,得不党夷背华?亦为不善变矣。
难矣!正统之假于秦、晋、隋、唐,已为拂经叛道,况又假于胡元,固难乎其为千百以上之君,尤难乎其为近代之宋也。何也?黄帝之战蚩尤,为中国也;尧舜之征有苗,为中国也;夏启之征有扈,为中国也;周宣之伐猃狁,为中国也;炎汉之逐匈奴,为中国也;李唐之服突厥,为中国也;赵宋之备辽金,为中国也。尽天下之力,竭天下之财,敛天下之怨,亦不足惜。凡以惧其异类入我区宇,裂我冠裳,盗我名字,乱我名器,故治之惟恐其不深也。在前王以异类驱之,在后王以正统与之,则前王为徒劳矣。故难乎其为千百世以上之君者此也。
逮夫有宋,二帝播迁于沙漠,中原板荡于犬羊,岳武穆之死于狱,为中国也。文天祥之死于市,为中国也。陆秀夫、张世杰之死于海,为中国也。赵昂发、陈文龙、李挺之之死于官,为中国也。富弼之却献纳二字,为中国也。尹和靖之上秦桧一书,为中国也。方宋之没,与元不共戴天。及宋之亡,与元而联正统。吾恐元有德色,宋有愧心,故甚难乎。其为近代之宋者,此也。虽则胡虏暂有百年之运,而中国自是万古之尊,中国不可假借胡元一日而居,胡元不可窃吾中国一日而处。故宁宋后虚正统之继,而无宁胡元繆正统之传,修史者当名其史为史外之史,斥其统为统外之统可也。
夫史所以垂后王之劝惩,统所以继前王之胤绪。以正统与之,则胡元可继赵宋,可继汉唐,且可继唐虞夏商周也。以劝惩统善,其长于中国?中国之恶,又浮于胡元也哉!续宋元《纲目》者,茫昧大义。
表语有云:“若胡元之主中华,尤世运之丁极否。冠履倒置,天地晦冥,三纲既沦,九法亦斁。”斯言然矣!其曰:“第已成混一之势,矧复延七八之传,故不得已大书其年,亦未尝无外夷之意。”噫!此疑言也。《春秋》外夷之例,不如是之宽缓也。夫曰:“第已成混一之势”,非古帝王之中华混一也,乃夷之混华为一也;夫曰“矧复延七八之传”,非古帝王贤圣之君六七作也,乃乱华之主相继也。《春秋》大书其年,尊王之例也,胡人入主中国,年岂可以大书乎?《春秋》大书吴楚,外夷之例也,元恶倍蓰吴楚,意岂可以微示乎?可已则已,何为“不得已”?当有则有,何为“未尝无”?
元混一为正统,虽云取法于《纲目》,华统混于夷,而实取罪于《春秋》也,以正统而与夫继唐之宋,或朱子当年尊君之意;以正统并与夫灭宋之元,岂仲尼万世外夷之志哉!故以辅元而论之,不得为贤相,以辅非其中国正统之君也;以死元而论之,不得为忠臣,以死非其中国正统之君也。元可与正统,则犬戎可以逼幽王也,吴楚可以猾夏也,五胡可以乱华也。夫子大管仲攘夷之意,固如是乎?孟子取周公膺戎大义,固如是乎?天生南北限夷狄之意,固如是乎?王莽假越裳,不为欺也;李陵降匈奴,不为叛也;秦桧主和议,不为非也。
观于此,则元不当继中国之正统也,昭昭矣!故正统严而后纲常一,法守严;正统定而后中国尊,夷狄惧。
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夫天地严凝之气,聚于玄冥之区,其风刚劲。故虏为中国患独强。若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蒙古,代相踵焉。亦如枭之不能不啄,虎之不能不噬,乃性气使然耳。古圣王驭狄之道,来则驱之,《诗》曰“簿伐猃狁,至于太原”是已;去则备之,《诗》日“王命南仲,城彼朔方”是已;未闻有使之通也。汉高自为和亲之役,嗣后乘轩出疆者不胜其载。而汉时苏武、常惠、郑众守节不屈,高风振拂,由此其选也。迨夫赵宋之与契丹,景德输平之后,玉帛往来使轺不绝者百年。然燕、云、平等山前后十四州未复,大险沦虏,大防决华,而兵力不竞,徒恃和好,其如国势日弱,启宣和、靖康之侮何哉!则有备无患,待虏之不可不严,自古尚矣!
广东抗清文人陈邦彦载隆武乙乡试闱墨,作《拟上命大将军徐达等,分布士马,规取河北州郡,诸将各率马步舟师,大会临清,进攻元都克之,群臣贺表》,文曰:“伏以皇建有极,辰枢光烁乎旄头。帝命不违,井钺气扬于箕尾。洗神州百年之耻,奠中华一统之全。六合同风,普天胥庆。臣等诚欢诚忭、稽首顿首上言。窃惟内夏而外夷,譬若上冠而下履。慕义来进,春秋谨书人书爵之文;负固弗宾,周雅著于襄于夷之绩。秦代并边筑塞,当时之毒,万世之功;汉家扫穴犁庭,一时之劳,数世之逸。慨石晋乞师奚契,燕云沦陷者四百余年;迨祥兴负玺崖门,北狄侵凌者八十余载。遗臣殉节于先代,藏血犹丹;义士饮泣于荒朝,裂眦为赤。天厌元德,是生拨乱反正之才;运转阳明,丕著摧陷廓清之烈。兹者伏遇皇帝陛下刚健中正,文武圣神。紫雾呈禧,早著日角珠庭之瑞;中星凝霭,肇开龙飞虎变之期。鼎奠而四方来同,应金陵之王气;诏颁而百蛮率服,复汉代之冠裳。辟雍振钟鼓之灵,自西自东,自南自北,争解辫以袭华风;蕃卫极千城之选,如熊如罴,如虎如貔,咸枕戈而襄武服。诞兹元祀,丕奋远猷。天南悉入黄图,肯令犬羊狎迩;河北亦吾赤子,忍教蛇蝎犹存?
明末大儒黄道周《再谕诸路出师匡复檄》曰:予闻天冠地履,宇宙之大常;内夏外夷,春秋之大义。冠履倒置,则天地为之不宁;□□溃防,则春秋之所必讨。
儒将张煌言《海师恢复镇江一路檄》曰:昔五胡乱华,仅一再传而灭;今东虏应谶,适二八秋之期。诚哉!天道好还;况也,人心思汉。慨自李贼猖叛,神京陆沈。建酋本我属夷,屡生反侧;为乘多难,窃据中原。衣冠变为犬羊,江山沦于戎狄。凡有血气,未有不拊心切齿于奴酋者也。
本藩奉天倡义,罚罪吊民;臥薪尝胆,法古用兵。生聚教训,已逾十年;正朔虽仍,仅存一线。兹者亲统大师,首取金陵;出生民于水火,复汉官之威仪。尔伪署文武将吏,皆系大明赤子,谁非中国绅衿?时穷势屈,委质虏廷;察其本怀,宁无隐忍!天经地义,华夷之辨甚明;木本水源,忠孝之良自在。至如辽人,受我明三百年之豢养、遭逆虏三十载之摧残,祖父既罹其骈戮,母妻尽被其宣淫。尔二、三孤儿,尚为旗下之奴;百千弱女,竟作胡中之媍!报仇雪耻,岂待异时;归正反邪,端在今日。
郑成功北伐讨清檄文:为义切君亲,声援南北、计策图恢复,布告同心鼎造中兴,早膺上赏事。切惟王者一统,治服四夷。大义严於春秋;首言尊攘,丰功勒于秦汉,不讳鞭驱。粤我大明三百年基业,德配唐、虞;先皇帝十七载忧勤,功侔天地。胡天不吊,国步多艰。一祸盛世之顽民,再□滔天之逆子。肆予荼毒,继被腥膻。裂寇毁冕,羞此沐猴;断发文身,操同人彘。寡人妇而孤人子,不闻塞上飞鸿;南走越而北走胡,尽是长平坑卒。……
延平文王郑经西征讨满虏檄文:中国之视夷狄,犹峩冠之视残履。故资冠於履,则莫不腕忿;沦夏於夷,则孰不感愧。凡在血气之伦,宁无羞恶之心。但运数使然,莫可奈何。是以犬豕余孽辄于闰位,遂使我明三百年之天下一旦胥沦为夷狄,岂尽无忠义之士哉?
洪惟二祖列宗,丰功伟业,泽润民生,践土食毛,世承君德,即有亡国之祸,非有失道之主;而煤山龙驭,死守社稷,尤忠臣义士所椎心而感泣者也!狡虏徒以诈力夺我天下,窃据之后,为虐益深,烝淫之丑,上及骨肉,杀戮之惨,下逮狗彘;官方贪婪,役赋繁重,历观胡元之政,未有败壤如今日之甚者!
我先王忘家为国,抗夷於方张之际,固尝败之於海澄、败之於护国、败之於镇江、败之於思明,所至歼其名酋、擒其渠帅者,不可胜计。即予嗣位之初,亦尝败之於乌沙,斩其伪侯马德光;续以粮运不继,因退屯东宁,生聚教诲者一十余年。庶几勾践之图,无隳先王之志。
今者虏乱日甚,行事乖方,积恶已稔,天夺其魄,以致吴王倡义於滇南,耿王反正於闽中,平南、定南各怀观望,秦、蜀、楚、越莫不骚动,人望恢复之心,家思执棰之遂,正符廿八之谣,通应大虎之谶,此正夷虏数穷之会、龚行天诛之日也。
予组练百万,楼船数千,积榖如山,不可纪极。征帆北指,则燕齐可捣、辽海可跨,旋麾南向,则吴越可掇、闽粤可联;陆战而兕虎辟易,水攻而蛟龙震惊。所愿与同志之士,敦念故主之恩,上雪国家之仇,下救民生之祸,建桓文之伟业,垂青史之芳名。凡诸文武官吏,不论满汉,有能以城邑兵马反正归附者,各照原职加阶委用;其有前系旧将中道离去者,悉赦不究,一体收录。方今以国事为重,不必以小嫌介意。间有奇才异能者,可赴军前投牒,量才擢叙。大师所过,秋毫无犯,非得罪社稷及抗我戎行者,一无所问。嘉与士民,同建匡复之勋,永快升平之乐。刊布直省,咸使知闻,故檄。
永历二十八年四月初一日
明末三大儒黄宗羲、顾炎武、王船山皆严华夷之辨,黄宗羲《留书》曰:中国之与夷狄,内外之辨也。以中国治中国,以夷狄治夷狄,犹人不可杂之于兽,兽不可杂之于人也。是故以中国之盗贼治中国,尚不失为中国之人也。徐寿辉改元治平,韩林儿改元龙凤,吾以为《春秋》之义必将与之。使天地亟去撑犁区脱之号,彼史臣从而贼之伪之,独不思为贼为伪有甚于蒙古者耶!高皇帝平天下,诏修元史。当时之臣,使有识者而在,自宜改撰《宋史》,置辽、金、元于《四夷列传》,以正中国之统,顾乃帝之宗之以为一代乎!
顾炎武《日知录》曰:君臣之分所关者在一身,华夷之防所系者在天下。故夫子之于管仲,略其不死子纠之罪,而取其一匡九合之功,盖权衡于大小之间,而以天下为心也。夫以君臣之分犹不敌华夷之防,而《春秋》之志可知矣。
……
素夷狄行乎夷狄,然则将居中国而去人伦乎?非也。处夷狄之邦而(不失)吾中国之道,是之谓素夷狄行乎夷狄也。六经所载,帝舜猾夏之咨,殷宗有截之颂,礼记明堂之位,春秋(朝)会之书,凡圣人所以为内夏外夷之防也,如此其严也!文中子以元经之帝魏,谓天地有奉,生民有庇,即吾君也。何其语之偷而悖乎!宋陈同甫谓黄初以来陵夷四百余载,夷狄异类迭起以主中国,而民生常觊一日之安宁于非所当事之人。以王仲淹之贤,而犹为此言,其无以异乎凡民矣。夫(兴)亡有迭代之时,而中华(无)不复之日,(继案,亡字上应加兴字,鲁抄本华下有无字。)若之何以万古之心胸而区区于旦暮乎!杨循吉作金小史序曰,由当时观之,则完颜氏帝也,盟主也,大国也。由后世观之,则夷狄也,盗贼也,禽兽也。此所(谓)偷也。汉和帝时侍御史鲁恭上疏曰,夫戎狄者四方之异气,蹲夷踞肆,与鸟兽无别,若杂居中国,则错乱天气、污辱善人。夫以乱辱天人之世,而论者欲将毁吾道以殉之,此所谓悖也。孔子有言,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夫是之谓素夷狄行乎夷狄也。若乃相率而臣事之,奉其令,行其俗,甚者导之以为虐于中国,而借口于素夷狄之文,则子思之罪人也已!
王船山《黄书》曰:夫人之於物,阴阳均也,食息均也,而不能绝乎物。华夏之於夷狄,骸窍均也,聚析均也,而不能绝乎夷狄。所以然者何也人不自畛以绝物,则天维裂矣。华夏不自畛以绝夷,则地维裂矣。天地制人以畛,人不能自畛以绝其党,则人维裂矣。是故三维者,三极之大司也。……圣人先号万姓而示之以独贵,保其所贵,匡其终乱,施於孙子,须於后圣,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夷类间之。
《春秋家说》曰:夫百王之道,中国之统,有三纪焉:人纪者,井田、封建之所准也;天纪者也凤、麟,《河图》之所诏也;地纪者,中国夷狄之所限也。
王船山以夷夏之义为天下之大防,古今之通义,于《读通鉴论》论曰:
天下之大防二:中国、夷狄也,君子、小人也。非本未有别,而先王强为之防也。夷狄之与华夏,所生异地,其地异,其气异矣;气异而习异,习异而所知所行蔑不异焉。乃于其中亦自有其贵贱焉,特地界分、天气殊,而不可乱;乱则人极毁,华夏之生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于早,所以定人极而保人之生,因乎天也。君子之与小人,所生异种,异种者,其质异也;质异而习异,习异而所知所行蔑不异焉。乃于其中亦自有其巧拙焉,特所产殊类、所尚殊方,而不可乱;乱则人理悖,贫弱之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于滥,所以存人理而裕人之生,因乎天也。
……
有一人之正义,有一时之大义,有古今之通义;轻重之衡,公私之辨,三者不可不察。以一人之义,视一时之大义,而一人之义私矣;以一时之义,视古今之通义,而一时之义私矣;公者重,私者轻矣,权衡之所自定也。三者有时而合,合则互千古、通天下、而协于一人之正,则以一人之义裁之,而古今天下不能越。有时而不能交全也,则不可以一时废千古,不可以一人废天下。执其一义以求伸,其义虽伸,而非万世不易之公理,是非愈严,而义愈病。
事是君而为是君死,食焉不避其难,义之正也。然有为其主者,非天下所共奉以宜为主者也,则一人之私也。子路死于卫辄,而不得为义,卫辄者,一时之乱人也。推此,则事偏方割据之主不足以为天下君者,守之以死,而抗大公至正之主,许以为义而义乱;去之以就有道,而讥其不义,而义愈乱。何也?君臣者,义之正者也,然而君非天下之君,一时之人心不属焉,则义徙矣;此一人之义,不可废天下之公也。 为天下所共奉之君,君令而臣共,义也;而夷夏者,义之尤严者也。五帝、三王,劳其神明,殚其智勇,为天分气,为地分理,以绝夷于夏,即以绝禽于人,万世守之而不可易,义之确乎不拔而无可徙者也。春秋者,精义以立极者也,诸侯不奉王命而擅兴师则贬之;齐桓公次陉之师,晋文公城濮之战,非奉王命,则序其绩而予之;乃至楚子伐陆浑之戎,犹书爵以进之;郑伯奉惠王之命抚以从楚,则书逃归以贱之;不以一时之君臣,废古今夷夏之通义也。
桓温抗表而伐李势,讨贼也。李势之僭,溃君臣之分也;温不奉命而伐之,温无以异于势。论者恶其不臣,是也,天下之义伸也。刘裕抗表以伐南燕,南燕,鲜卑也。慕容氏世载凶德以乱中夏,晋之君臣弗能问,而裕始有事,暗主不足与谋,具臣不足与议,裕无所可奉也。论者亦援温以责裕,一时之义伸,而古今之义屈矣。如裕者,以春秋之义予之,可也。若其后之终于篡晋,而后伸君臣之义以诛之,斯得矣。于此而遽夺焉,将听鲜卑之终污此土,而君尚得为君,臣尚得为臣乎?(《读通鉴论》)
又论夷狄非可以信义待之:
受伐而盟,有乞盟之耻;伐人而盟之,乞盟者耻,而盟者竞矣。卫人侵狄,因以盟狄,于是乎终春秋之世而卫无狄患,盟不地于狄也。于狄,而卫耻免矣。我以知《春秋》之许卫也。乘人之乱,师临其境,胁以与讲,谖谋也;谖谋而许之,狄之于我非类也,而又被其毒以几亡,若此而弗谖之,是宋襄公之于楚矣。
故中国之于狄,胁之不为不忠,乘之不为不义,迫以凌之不为不仁,狄之与禽无几也。伏羲氏作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离,明也,明于其义,是故可掩可杀,可诱可乘,以致养于人而远人害。岂与夫释氏之冥行,有所忍辱,无辱不忍,有所护生,无生不护者哉!
中国之于夷狄弗言战。晋战楚,齐战吴,犹言战者,变夷,非夷也。非变夷则不言战,不使戎狄之得战中国也。与狄战,则书败狄;不能败狄,则隐其战。公追戎于济西,不能败戎,仅书其追,所以全中国而悯其弱也。
战者交绥,两可为敌,而不相下,亢词也。全中国而冀其自强,譬之射虎者,不得虎,则不足道。故战狄者期乎败狄,不能败之,抑不足道矣。书败者,谊词也。是故中国之于夷狄,殄之不为不仁,欺之不为不信,斥其土,夺其资不为不义。苟与战而必败之也。殄之以全吾民之谓仁;欺以诚,行其所必恶之谓信;斥其土则以文教移其俗,夺其资以宽吾民之力之谓义。仁信以义,王伯之所以治天下匡人道也。(《春秋家说》)
人与人相于,信义而已矣;信义之施,人与人之相于而已矣;未闻以信义施之虎狼与蠭虿也。楚固祝融氏之苗裔,而周先王所封建者也。宋襄公奉信义以与楚盟,秉信义以与楚战,兵败身伤而为中国羞。于楚且然,况其与狄为徒,而螫嘬及人者乎!楼兰王陽事汉而阴为匈奴间,傅介子奉诏以责而服罪。夷狄不知有耻,何惜于一服,未几而匈奴之使在其国矣。信其服而推诚以待之,必受其诈;疑其不服而兴大师以讨之,既劳师绝域以疲中国,且挟匈奴以相抗,兵挫于坚城之下,殆犹夫宋公之自衄于泓也。傅介子诱其主而斩之,以夺其魄,而寒匈奴之胆,讵不伟哉!故曰:夷狄者,歼之不为不仁,夺之不为不义,诱之不为不信。何也?信义者,人与人相于之道,非以施之非人者也。
夷狄以劫杀为长技,中国之御之以信义。虽然,岂易言哉?获天之祐,得人之助,为天下君,道周仁至,万方保之,建不试之威,足以服远,于是奋赫然之怒,俘系而殄灭之,弗能拒也,乃可修信义以绥之,任其来去而与相忘,弗能背也。李克用之在河东,奚足以及此哉!沙陀之与契丹,犹之于鹿也,捷足者先耳。阿保机背七部更代之约而踞汉城,克用父子受大同之命而窥唐室,其以变诈凶狡相尚,又相若也。素所怀挟者无以相踰,而克用为李可举所挫,投命鞑靼,素为殊族所轻,威固不足以相制。阿保机帅三十万之众以来寇,目中已无克用,克用与之连和,力屈而求安耳。克用短长之命,阿保机操之,而东有刘仁恭与为父子,南有朱温遥相结纳,三雄角立,阿保机持左右手之权,以收其垄断之利,以其狡毒,不难灭同类世好之七部,而何有于沙陀之杯酒?当是时,朱温疆而克用弱,助温以夹攻克用,灭之也易,助克用以远攻温,胜之也难,克用乃欲以信结之,约与灭温,直一哂而已。契丹于时未可得志于河东,姑许之而弗难旋背之,克用乃曰:“失信夷狄,自亡之道。”拒谋臣之策,不擒之于酣饮之下,何其愚也!阿保机初并七部,众心未固,德光孤雏耳,突欲闇弱而莫能为主,阿保机死,则七部各怀其故主,分析以去,而契丹之势衰,李从珂、石重贵之败亡不速,赵宋无穷之祸亦以早捐,岂非中华之一大幸与?以克用之机变雄桀,而持老生之常谈,假帝王之大义,以成乎三百余年中原之毒螫,意者其天邪?不然,何其愚也!以帝王之惇信义也,三苗来格矣,舜必分北之;昆夷可事矣,文王必拒駾之;东夷既服矣,周公必兼并之;未尝恃硁硁以姑纵也。晋文公弃楚之小惠,败之于城濮,而春秋大之,宗周以安,宋、郑以全,所繇异于宋襄远矣。故曰:夷狄者,欺之而不为不信,杀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者也。以一夫擒之而有余,举天下之全力经营二百余年而终不克,无可归咎,而不容已于重惜,故曰:意者其天也。不然,克用之狡,岂守老生之谈、附帝王之义者哉?
论内徙胡人之弊曰:南单于降汉,光武置之西河塞内,迨和帝之世,窦宪出塞五千里,大破北匈奴,北单于逃亡,其余种于除健请立,袁安、任隗欲乘朔漠之定,令南单于反北庭,驱逐于除鞬,而安其故庐,此万世之长策也。于除鞬不得立,而汉亡一敌。送南匈奴反北庭,统一匈奴,而南单于抑且以为恩。乃若阳以施大德于南虏,而阴以除中国腹心之蠹,戎心不启,戎气不骄,袁风不淫于诸夏,判然内外之防,无改于头曼以前之旧,刘渊、石勒之祸,恶从而起哉?夷狄阑居塞内,狎玩中国,而窥闭乘弱以恣寇攘,必矣。其寇攘也,抑必资中国之奸宄以为羽翼,而后足以逞,使与民杂居,而祸烈矣。尤不但此也,民之易动于犷悍慆淫、苟简喙息,而畏礼法之检束,亦大化之流所易决而难防也。古之圣王忧之切,故正其氏族,别其婚姻,域其都鄙,制其风俗,维持之使若其性。而民之愚也,未能安于向化而利行之也。廉耻存,风俗正,虽有不利,而固不忍于禽行以不容于乡党。夷狄入而杂处焉,并且与之相市易矣,必将与之相交游矣,浸乃与之结昏姻矣;其衣、其食、其寝处、其男女,盖有与愚不肖之民甘醉饱、便驰逐而相得者矣。彼恶知五帝、三王之前,民之蹄齧弃捐与禽兽伍,而莫保其存亡之命者,固若此也。则且诧为新奇,大利于人情,而非毁五帝、三王之为赘疣。然而疆力不若也,安忍儇利不若也,则君之、宗之、乐奉而率从之,而不知元后父母之必就吾同类而戴以德乘时之一人矣。女奚之酿也,必择其酸醅而去之,恶其引旨酒而酸之也;慈父之教也,必禁其淫朋而绝之,恶其引朴子而胥淫也。祸莫重于相引,而相害者为轻;害知御,引不知避也。于是而知袁安、任隗之识远矣。其言曰:“光武招怀南单于,非谓可永安内地,正以权计之算,扞御北狄。”夫光武岂可谓之权哉?倒置重轻,而灭五帝、三王之大经也。
(此言华夷不可混杂,华夷混杂会败坏华夏风俗。)
以华夷之界为天之所定:江、淮之春有霖雨,常也;纪瞻与相持,不以雨为困而勒困,于此可以知地气、可以知天情矣。三代以上,淑气聚于北,而南为蛮夷。汉高帝起于丰、沛,因楚以定天下,而天气移于南。郡县封建易于人,而南北移于天,天人合符之几也。天气南徙,而匈奴始彊,渐与幽、并、冀、雍之地气相得。故三代以上,华、夷之分在燕山,三代以后在大河,非其地而阑入之,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人之所不服也。是故拓拔氏迁于雒,而六镇据其穴以残之,延及于齐、周,而元氏之族赤。守绪迁于蔡,而完颜氏之族歼。耶律亡,而其支庶犹全于漠北。蒙古亡,而其苗裔种姓君长塞外者且数百年。舍其地之所可安,以犯天纪,则未有能延者。枳橘貉鹆之性,黠者自喻之,昧者弗知也。王弥、孔苌之所以愚而徒资曜、勒之笑也。夫江、淮以南,米粟鱼盐金锡卉木蔬果丝枲之资,彼岂不知其利;而欲存余地以自全其类也,则去之若惊。然则天固珍惜此土以延衣冠礼乐之慧命,明矣。天固惜之,夷且知之,而人弗能自保也,悲夫!中华之败类,罪通于天矣。虽然,夷而有曜、勒之识也,则自知此非其土,而勿固贪之为利以自殄其世也。
论道统之不容夷狄窃,夷狄不可窃先王之法:
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治统之乱,小人窃之,盗贼窃之,夷狄窃之,不可以永世而全身;其幸而数传者,则必有日月失轨、五星逆行、冬雷夏雪、山崩地坼、雹飞水溢、草木为妖、禽虫为之异,天地不能保其清宁,人民不能全其寿命,以应之不爽。道统之窃,沐猴而冠,教猱而升木,尸名以徼利,为夷狄盗贼之羽翼,以文致之为圣贤,而恣为妖妄,方且施施然谓守先王之道以化成天下;而受罚于天,不旋踵而亡。鸣呼!至于窃圣人之教以宠匪类,而祸乱极矣!论者不察,犹侈言之,谓盗贼为君子之事,君子不得不予之。此浮屠之徒,但崇敬上木、念诵梵语者,即许以佛种,而无所择于淫坊酒肆以护门墙贪利养者;猥贱之术,而为君子者效之,不亦傎乎?石勒起明堂、辟雍、灵台,拓拔宏修礼乐、立明堂,皆是也。败类之儒,鬻道统以教之窃,而君臣皆自绝于天。故勒之子姓,骈戮于冉闵;元氏之苗裔,至高齐而无噍类;天之不可欺也,如是其赫赫哉!……
夷狄而效先王之法,未有不亡者也。以德仁兴者,以德仁继其业;以威力兴者,以威力延其命。沐猴冠而为时大妖,先王之道不可窃,亦严矣哉!以威力起者,始终尚乎威力,犹一致也。绌其威力,则威力既替矣,窃其德仁,固未足以为德仁也。父驴母马,其生为驘,驘则生绝矣,相杂而类不延,天之道、物之理也。自苻坚之败,北方瓜分而云扰,各恃其部曲以弹压士民而用之,无非浊也。纯乎浊而清之,清者非清,浊者失据,人民不靖,部曲离心,不亡何待焉?
论夷狄入主中国是天所不佑:
鲸鲵不脱于渊,豺虎不脱于林,失其所据,力殚而无所归。石虎据鄴,慕容皝据卢龙,于是而东自灭貊,西及破落,南距阴山,北尽沙漠,皆为什翼犍之所有;拓拔氏之兴,延及百年,此基之矣。何也?虎与皝以其深渊丛林授之什翼犍,而自处于非据之地也。天以洪钧一气生长万族,而地限之以其域,天气亦随之而变,天命亦随之而殊。中国之形如箕,坤维其膺也,山两分而两迤,北自贺兰,东垂于碣石,南自岷山,东垂于五岭,而中为奥区、为神皋焉。故裔夷者,如衣之裔垂于边幅,而因山阻漠以自立,地形之异,即天气之分;为其性情之所便,即其生理之所存。滥而进宅乎神皋焉,非不歆其美利也,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性之所不顺,命之所不安。是故拓拔氏迁雒而败,完颜氏迁蔡而亡,游鳞于沙渚,啸狐于平原,将安归哉?待尽而已矣。延之入者,中夏之人也,不足以保彼之命而徒自溃乱也。聪明神武者,知其得据而只以失据也,无足惧也。筌之蹄之,不能有余种矣。
称赞崔浩直书索虏之史,批判宋濂修《元史》隐恶溢美,使后王无所惩:
于崔浩以史被杀,而重有感焉。浩以不周身之智,为索虏用,乃欲伸直笔于狼子野心之廷,以速其死,其愚固矣。然浩死而后世之史益秽,则浩存直笔于天壤,亦未可没也。直道之行于斯民者,五帝、三王之法也,圣人之教也,礼乐刑政之兴废,荒隅盗贼之缘起,皆于史乎徵之,即有不典,而固可徵也。若浩者,仕于魏而为魏史,然能存拓拔氏之所繇来,详著其不可为君师之实,与其乘间以入中国之祸始,俾后之王者鉴而知惧,以制之于早,后世之士民知媿而不屑戴之为君,则浩之为功于人极者亦伟矣。浩虽杀,魏收继之,李延寿继之,撰述虽秽,而诘汾、力微之薉迹犹有传者,皆浩之追叙仅存者也。前乎此而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所自来佚矣;后乎此而契丹、女直、蒙古之所自出泯矣。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佚也,无史也;契丹、女直之泯也,蒙古氏讳其类,脱脱隐之也;然犹千百而存一也。宋濂中华之士,与闻君子之教,佐兴王以复中华者也,非有崔浩族诛之恐。而修蒙古之史,隐其恶,扬其美,其兴也,若列之汉、唐、宋开国之君而有余休;其亡也,则若无罪于天下而不幸以亡也。濓史成,而天下之直道永绝于人心矣。濂其能无媿于浩乎?浩以赤族而不恤,濂以曲徇虞集、危素而为蒙古掩其腥秽,使后王无所惩以厚其防,后人无所魏以洁其身。人之度量相越,有如此哉!后之作者,虽欲正之,无征而正之,濂之罪,延于终古矣。(《读通鉴论》)
蒙古之不仁而毒天下之生灵,亦如纣而已矣。而揆诸天地之义,率天下而禽之,亘古所未有也。洪武之治,以实论之,非贞观、建隆之不可企及者。所为卓绝古今,功轶于三代,拔人禽而昭苏之,名莫有丧焉……鄙哉青田、金华(即刘伯温、宋濂)之为臣乎!始昧卷怀之义,后矜姑息之仁,徇流俗之浮言,悖光昭之大志,乃锡妥灌以美谥,奖余阙之怙终,列薛禅于祀典,假买的以侯封,犬豕厕于羲、农,匹雏混于三恪,褒飞廉之就戮,等张、许之孤忠,奖狐之昼奔,为纪侯之大去。其尤悖者,修《元史》以继《唐》、《宋》之书,存辽、金以仍脱脱之僭,使获麟之后,步后尘者为蜗诞之篆。顾区区以馘友谅,存士诚,侈荡定之勋,而掩其补天浴日之显功,不已陋与!弗望其为仲虺、周公也,使得如陆贾、班彪之知逆顺,扬涤除之鸿规,斥犬羊之腥闻,庶几哉?天下之视听清,万世之纲维定,又何至旋踵而陷弱宋之祸哉!天地闭,贤人隐,当利见在田之时,而括囊无誉,亦可伤也。后之君子,其有鉴于斯乎!(《尚书引义》)
批判惧诛而逃于夷狄者曰:国之将亡,惧内逼而逃之夷,自司马国璠兄弟始。楚之、休之相继以走归姚兴,刘昶、萧宝寅因以受王封于拓拔氏,日导之以南侵,于家为败类,于国为匪人,于物类为禽虫,偷视息于人闲,恣其忿戾以侥幸,分豺虎之余食,而犹自号曰忠孝,鬼神其赦之乎?夫尊则君也,亲则祖若考也,宗祏将毁,不忍臣人而去之,义也。虽然,苟其忠孝之情发为义愤,如汉刘信、刘崇蹀血以起,捐脰领而报宗祊,斯则尚矣。若其可以待时而有为,则南阳诸刘、大则帝而小则侯,仇雠之首不难斮于渐臺也。抑或势无可为而覆族之足忧乎?山之椒,海之澨,易姓名、混耕钓、以全身而延支裔,夫岂遂无道以处此哉?然则国璠之流,上非悼宗社之亡,下非仅以避死亡之祸,贪失其富贵,而倒行逆施以徼幸,乃使中夏之士相率而不以事夷为羞,罪可胜诛乎?国璠之始奔慕容氏也,以桓玄之篡,玄固可旦暮俟其亡者,而遽不能待;继奔姚氏也,刘裕之篡固尚未成,可静俟其成败者也,不能一日处于萧条岑寂之中;望犬羊而分余食,廉耻灭而天良无遗矣。丕之篡,刘氏之族全,炎之篡,曹氏之族全,山阳、陈留令终而不逢刀鸩。刘裕篡而恭帝弑,司马氏几无噍类。岂操、懿、丕、炎之凶慝浅于刘裕哉?司马氏投夷狄以亟病中夏,刘裕之穷凶以推刃也,亦有辞矣,曰“彼将引封豕长蛇以蔑我冠裳者也”。而中夏之士,亦不为之抱愤以兴矣。纪季以酅入于齐,春秋无贬词焉。齐,纪雠也,宁附于齐,而不东走莱夷,南奔句吴,则犹能知其类也。
于刘勔畏宋明帝诛己而欲降拓拨,论曰:为先君争嗣子之废兴,义也;为中国争人禽之存去,亦义也;两者以义相衡而并行不悖。如其不可两全矣,则先君之义犹私也;中国之义,人禽之界,天下古今之公义也。不以私害公,不以小害大,则耻臣明帝而归拓拔,奚可哉?呜呼!人莫急于自全其初心,而不可任者一往之意气。欲为君子,势屈而不遂其志,抑还问吾所自居者何等也。情之所流,气之所激,势之所迫,倒行逆施,则陷于大恶而不知,而初心违矣。故迫难两全之际,捐小以全大,乃与其初心小异而不伤于大同。故管仲事雠而夫子许之为仁,以其知小大公私之辨也。使怀子纠之怨,忿戾以去其故国,北走戎,南走楚,必与桓公为难,而雪其悁悁之忿,则抑匹夫匹妇之不若,禽兽而已矣。君子之称管仲曰“徙义”,徙而不伤君子之素,则合异于同,而无愧于天下。
论唐太宗灭突厥,不足为庆曰:夷狄之势,一盛一衰,必然之数也。当其衰而幸之,忘其且盛而无以御之,故祸发而不可止。夫既有其土,则必有其人以居之,居之者必自求君长以相保,相保有余而必盛,未有数千里之土,旷之百年而无人保之者也。已盛者而已衰矣,其后之能复盛者鲜矣,而地已旷,人必依之,有异族、有异类、而无异土。衰者已衰,不足虑也,继之以人,依其土而有之,则族殊类异,而其偪处我边徼也同。突厥之盛,至颉利而衰,既分为二,不能相比,于是乎突厥以亡,迄于五代而遂绝。夫岂特夷狄为然哉?五帝、三王之明德,汉、唐、宋之混一,今其子孙仅存者不再兴,而君天下者不一姓,况恃疆不逞之部落乎?夫其人衰矣亡矣,其土则犹故也,天不能不为之生种姓,地不能不为之长水草,后起者不能戢止其戎心;曾无虑此,而可以其一族之衰为中国幸邪?其族衰,其地无主,则必更有他族乘虚而潜滋暗长于灌莽之中。故唐自贞观以后,突厥之祸渐息矣,而吐蕃之害方兴,继之以契丹,皆突厥两部之域也。颉利禽而御楼受俘,君臣交庆,其果以是为中国永安之祚哉?西突厥种落散在伊吾,太宗命李大亮安抚之,贮粮碛口以赈之,未尝非策也,而大亮之不奉行也何居?施之以德者,制之以威也。已衰者,存之不足为忧,存已衰者,则方兴者不能乘无主以擅其地,则前患息而后衅可弭。盛衰之形,我得而知,而无潜滋暗长之祸,虽暂劳暂费,而以视糜财毒众以守边,割地纳贿以丐免,其利害奚若邪?株守安内之说为訏谟,岂久远之大计哉?
论夷狄入蹂中国之源曰:夷狄之蹂中国,非夷狄之有余力,亦非必有固获之心也,中国致之耳。致之者有二,贪其利、贪其功也。贪其货贿而以来享来王为美名,于是开关以延之,使玩中国而羡吾饶富,以启窃掠之心。故周公拒越裳之贡,而曰:“德不及焉,不享其贡。”谓德能及者,分吾利以赉之,使受吾豢养,而父老子弟乐效役使以不忍叛也。不然,贪其利而彼且以利为饵,惑吾臣民之志,则猝起而天下且利赖之以不与争;且其垂涎吾锦绮珍华而不得遂者,畜毒已深,发而不可遏也。契丹、女直皆始以贡来,而终相侵灭,其必然者一也。贪不毛之土,而以辟土服远为功名,于是度越绝险,踰沙碛、梯崇山、芟幽箐、以徼奇捷;不幸而败,则尾之以入,幸而胜,而馈相寻,舟车相接,拔木夷险,梁水凌冰,使为坦道。贾曰:“我能往,寇亦能往。”推此言之,我能往,寇固能来,审矣。故光武闭关,而河、湟巩固。天地设险以限华夷,人力不通,数百里而如隔世,目阻心灰,戎心之所自戢也。中国之形势,东有巨海,西有崇山,山之险,不敌海之十一也。然胡元泛舟以征倭,委数万生灵于海岛,而示以巨浪之可凌,然后倭即乘仍以犯中国,垂至于嘉靖,而东南之害为旷古所未有。巨海且然,况山之蹠实以行、相以进者乎?铲夷天险以启匪类之横行,其必然者又一也。二者害同,而出于贪君佞臣不知厌足之心,一而已矣。吐蕃之为唐患,祸止于临洮,则专力以捍之也犹易。武氏欲发梁、凤、巴、蜑,自雅州开道以击之陈子昂曰:“乱边羌,开隘道,使收奔亡之众为乡导以攻蜀,是借寇兵而为贼除道,举全蜀以遗之也。”其言伟矣!事虽暂止,而此议既出,边臣潛用之以徼功,严武、韦皋虽小胜而终贻大害。明而熟于计者,见终始之全局,洞祸福之先几,可为永鉴。然而后世君臣犹不悟焉,天维倾,地极坼,有自来矣。
论借夷狄之弊:借援夷狄,导之以蹂中国,因使乘以窃据,其为失策无疑也。然而有异焉者,情事殊,而祸之浅深亦别焉。唐高祖知突厥之不可用,特以孤梁师都、刘武周之党,不得已从刘文静之策,而所借者仅五百骑,未尝假以破敌也,故乍屈而终伸。渭上之役,太宗能以数骑却之,突厥知我之疆而无可挟以逞也,故其祸尤轻。石敬瑭妄干大位,甘心臣虏,以逞其欲,破灭后唐者,皆契丹之力也;受其册命,为附庸之天子,与宋之借金亡辽、借元亡金,胥仰鼻息于匪类,以分其濡沫,则役已操我之存亡生死而唯其吞吸者也,故其祸尤重。肃宗用朔方之众以讨贼收京,乃唯恐不胜,使仆固怀恩请援回纥,因胁西域城郭诸国,征兵入助,而原野为之蹂践;读杜甫拟绝天骄、花门萧瑟之诗,其乱大防而虐生民,祸亦棘矣。嗣是而连吐蕃以入寇,天子为之出奔,害几不救。然收京之役,回纥无血战之功,一皆郭汾阳之独力,唐固未尝全恃回纥,屈身割地以待命也。则愈于敬瑭远矣,有自立者存也。夷考其时,西京被陷,而禄山留雒,不敢入关,孙孝哲、安守忠、李归仁、张通儒、田乾真之流,日夜纵酒宣淫而无战志,索民财,人皆怨愤,颙首以望王师,薛景仟破贼于扶风,京西之威已振,畿内豪杰杀贼应官兵者四起,肃宗既拥朔方之众,兼收河西、安西之旅,以临欲溃之贼,复何所藉于回纥而后敢东向哉?此其故有二,皆情势之穷,虑不能及于远大也。其一,自天宝以来,边兵外疆,所可与幽、燕、河北并峙者,唯王忠嗣之在朔方耳。玄宗自削其辅,夺忠嗣而废之,奉忠嗣之余威收拾西陲者,哥舒翰也。翰为禄山屈而称病闲居,朔方之势已不振,既且尽撤之以守潼关,而陷没于贼。郭、李虽分节鉞,兵备已枵,固罗叛归,又扼项背以掣东下之肘,故郭、李志虽坚,名虽盛,而军孤且弱,不足压贼势于未灰。陈涛之败,继以清渠,不得专咎房琯而谓汾阳之所向无前也。推其致弱之繇,玄宗失计于前,肃宗不能遽振于后,积弱乍兴,不得不资回纥以壮士气而夺贼胆,其势然也。其一,肃宗已至凤翔,诸军大集,李泌欲分安西、西域之兵并塞以取幽、燕,使其计行,则终唐之世,河北跋扈之祸永消;而肃宗不从,急用回纥疾收长安者,以居功固位不能稍待也。其言曰:“切于晨昏之恋,不能久待,”徒饰说耳。南内幽居,父几死于宦竖之手,犹曰功在社稷,晨昏之语,将谁欺乎?盖其时上皇在蜀,人心犹戴故君,诸王分节制之命,玄宗且无固志,永王璘已有琅邪东渡之雄心矣。肃宗若无疾复西京之大勋,孤处西隅,与天下县隔,海岱、江淮、荆楚、三巴分峙而起,高材捷足,先收平贼之功,区区适长之名,未足以弹压天下也。故唯恐功不速收,而日暮倒行,屈媚回纥,纵其蹂践,但使奏效祟朝,奚遑他恤哉?決遣燉煌王以为质而受辱于虏帐,其情然也。乃以势言之,朔方之军虽弱,贼亦散处而势分,统诸军向长安者凡十五万,回纥六千耳,卒之力战以破贼者,非回纥也,固愈于石敬瑭之全恃契丹,童贯、孟珙之仅随虏后也,故回纥弗敢睥睨而乘之以夺中国。唯其情之已私,则奉回纥以制人,与高祖之假突厥而实不用者殊。是以原野受其荼毒,而仆固怀恩且挟之以入为寇难,非汾阳威信之能服疆夷,唐亦殆矣。故用夷者,未有免于祸者,用之有重轻,而祸有深浅耳。推其本原,刘文静实为厉阶,仅免于危亡,且为愚夫取灭之嚆矢,不亦悲乎!
批判戴夷狄为君父之桑维瀚为万世罪人:谋国而贻天下之大患,斯为天下之罪人,而有差等焉。祸在一时之天下,则一时之罪人,卢杞是也;祸及一代,则一代之罪人,李林甫是也;祸及万世,则万世之罪人,自生民以来,唯桑维翰当之。刘知远决策以劝石敬瑭之反,倚河山之险,恃士马之彊,而知李从珂之浅輭无难摧拉,其计定矣;而维翰急请屈节以事契丹,敬瑭智劣胆虚,遽从其策,称臣割地,授予夺之权于夷狄,知远争之而不胜。于是而生民之肝脑,五帝三王之衣冠礼乐,驱以入于狂流。契丹弱而女直乘之,女直弱而蒙古乘之,贻祸无穷,人胥为夷,非敬瑭之始念也,维翰尸之也。夫维翰起家文墨,为敬瑭书记,固唐教养之士人也,何雠于李氏,而必欲灭之?何德于敬瑭,而必欲戴之为天子?敬瑭而死于从珂之手,维翰自有余地以居。敬瑭之篡已成,己抑不能为知远而相因以起。其为喜祸之奸人,姑不足责;即使必欲石氏之成乎?抑可委之刘知远辈而徐收必得之功。乃力拒群言,决意以戴犬羊为君父也,吾不知其何心!终始重贵之廷,唯以曲媚契丹为一定不迁之策,使重糜天下以奉契丹,民财竭,民心解,帝昺厓山之祸,习为固然,毁夷夏之大防,为万世患,不仅重贵缧系客死穹庐而已也。论者乃以亡国之罪归景延广,不亦诬乎?延广之不胜,特不幸耳;即其智小谋彊,可用为咎,亦仅倾臬捩鸡徼幸之宗社,非有损于尧封禹甸之中原也。义问已昭,虽败犹荣,石氏之存亡,恶足论哉?正名义于中夏者,延广也;事虽逆而名正者,安重荣也;存中国以授于宋者,刘知远也;于当日之俦辈而有取焉,则此三人可录也。自有生民以来,覆载不容之罪,维翰当之。胡文定传春秋,而亟称其功,殆为秦桧之嚆矢与!
(《读通鉴论》)
清初理学家吕留良严华夷之辨,评选时文,多有反清言论。其《四书讲义》卷十七“子贡曰管仲”章曰:“圣人此章,义旨甚大。君臣之义,域中第一事,人伦之至大。若此节一失,虽有勋业作为,无足以赎其罪者。若谓能救时成功,即可不论君臣之节,则是计功谋利,可不必正谊明道。开此方便法门,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谁不以救时成功为言者,将万世君臣之祸,自圣人此章始矣。看‘微管仲’句,一部《春秋》大义,尤有大于君臣之伦为域中第一事者,故管仲可以不死耳。原是论节义之大小,不是重功名也。”前人对此章关注极多,唯有钱穆先生强调吕留良讲《春秋》大义“为域中第一事者”,其立足点是在节义,于《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曰:“盖夷夏之防,定于节义,而摇于功名。人惟功名之是见,则夷夏之防终隳。人惟节义之是守,而夷夏之防可立。”
清初儒者曾静受吕留良影响,著《知新录》曰:如何以人类中君臣之义移向人与夷狄大分上用?管仲忘君事仇,孔子何故恕之,而反许以仁?盖以华夷中外之分大于君臣之伦,华之与夷乃人与物之分界,为域中第一义,所以圣人许管仲之功。……人与夷狄无君臣之分。
雍正六年,投书于川陕总督岳钟琪,策动其起兵反清,他写道:“慨自先明君丧其德,臣失其守,中原陆沉,夷狄乘虚窃据神器,乾坤反覆’,而‘中国阴阳合会之地,只应生人之一类,不应复有禽兽并育。’其间的缘由甚为明显:‘天生一物,理一分殊,中土得正而阴阳合德者为人,四塞倾险而邪僻者为夷狄,夷狄之下为禽兽。’”
台湾朱一贵《大明天顺国起义檄文》:在昔胡元猾夏,窃号神州,秽德彰闻,毒逋四海。我太祖高皇帝提剑而起,群士景从,以恢复区宇,日月重光,传之万夕...何图建虏,乘隙而入,藉言仗义,肆其穷凶。窃据我都邑,奴僇我人民,颠覆我邦家,殄灭我制度。长蛇封豕,搏噬无遗。遂使神明冑子,降为舆台;锦绣江山,沦于左衽...古人有言,炎炎之火,可焚昆冈。是以夏后一成,能复故国,楚人三户,足以亡秦;况以中国之大,人民之众,忠臣义士之眷怀本朝,而谓不足以诛建虏者乎?...博我皇道,宏我汉京,此其时矣...捣彼虏庭,歼其丑类,使胡元之辙,复见于今,斯为快尔!...则齐桓攘夷之业,晋文勤王之劳,赫赫宗盟,于今为烈。其或甘心事敌,以抗颜行、斧钺之诛,罪在不赦。夫非常之原,黎民所惧,救国之志,人有同心。敢布区区,咸知大义。二三君子,尚克图之。
洪秀全《誓师檄文》:照得宅中图大,万古严夷夏之防;伐暴救民,三王创征诛之局。是以南巢放主,十一征望慰云霓:东渡誓师,三千人威扬貔虎。帝子逐函关之鹿,五年而诛项灭秦,真人非白水之龙;四载而剪新复汉。其所以旌旗甫建,豪杰归心,旄钺一麾,黔黎稽首者,要惟子民憔悴,时雨降而涸辙立苏,戎马经而秋毫无犯也。某也生逢末世,念切时艰。俯仰五千年帝王兴废之机,纵横四万里民物悲歌之数,今来古往,功名实为气运所关,乱极治生,元位常与英雄相属。识时称俊杰,可见事在人为。得位属兴王,居然命由天受。况朱氏之统绪已绝,白山之胡虏代兴。等刘渊、石勒之枭雄,攘夺神器,本耶律、完颜之种类,流毒中原。幽厉之残暴相形,六七传如故,汉唐之衣冠已渺,二百载于兹。律以蛮夷猾夏之常刑,讵惜涿鹿、版泉之义举。剥之极即复之机,知戎狄之末祚已将斩矣。 ……若夫子女玉帛,讵羁我辈之雄心。誓将迅扫妖氛,为亿万姓生灵吐气。伫见澄清区宇,复千百年中夏丕基。
太平天国奉天讨胡檄:嗟尔有众,明听予言:予惟天下者中国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中国之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中国之子女民人,非胡虏之子女民人也。慨自有明失政,满洲乘衅,混乱中国,盗中国之天下,夺中国之衣食,淫虐中国之子女民人。而中国以六合之大,九州之众,一任其胡行,而恬不为怪,中国沿得为有人乎!自满洲流毒中国,虐燄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於四海,妖气惨於五胡,而中国之人,反低首下心,甘为臣仆。甚矣哉,中国之无人也!夫中国首也,胡虏足也,中国神州也,胡虏妖人也。……夫中国有中国之形像,今满洲悉令削发,拖一长尾於后,是使中国之人,变为禽兽也。中国有中国之衣冠,今满洲另置顶戴,胡衣猴冠,坏先代之服冕,是使中国之人,忘其根本也。……中国有中国之言语,今满洲造为京腔,更中国音,是欲以胡言胡语惑中国也。凡有水旱,略不怜恤,坐视其饿莩流离,暴露如莽,是欲我中国之人稀少也。满洲又纵贪官污吏,布满天下,使剥民脂膏,士女皆哭泣道路,是欲我中国之人贫穷也。官以贿得,刑以钱免,富儿当权,豪杰绝望,是使我中国之英俊抑郁而死也。凡有起义与复中国者,动诬以谋反大逆,夷其九族,是欲绝我中国英雄之谋也。满洲之所以愚弄中国,欺侮中国者,无所不用其极,巧矣哉!昔姚弋仲,胡种也,犹戒其子襄,使归义中国,苻融亦胡种也,每劝其兄坚,使不攻中国。今满洲乃忘其根源之丑贱,乘吴三桂之招引,霸占中国,极恶穷凶。……今夫三尺童子,至无知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艴然怒。今胡虏犹犬豕也,公等读书知古,毫不知羞。昔文天祥、谢枋得誓死不事元,史可法、瞿式耜誓死不事清,此皆诸公之所熟闻也。予总料满洲之众,不过十数万。而我中国之众,不下五千馀万。以五千馀万之众,受制于十万,亦孔之丑矣!今幸天道好还,中国有复兴之理,人心思治,胡虏有必灭之徵。三七之妖运告终,而九五之真人已出。胡罪贯盈,皇天震怒,命我天王肃将天威,创建义旗,扫除妖孽,廓清华夏,恭行天罚。言乎远,言乎近,孰无左袒之心;或为官,或为民,当急扬徽之志。甲胄干戈,载义声而生色;夫妇男女,摅公愤以前驱。誓屠八旗,以安九有;特诏四方英俊,速拜上帝,以奖天衷。执守绪於蔡州,擒妥欢於应昌,与复久沦之境土,顶起上帝之纲常。其有能擒狗鞑子咸岂来献者,或有能斩其首级来投者,或又有能擒斩一切满洲胡人头目者,奏封大官,决不食言。盖我中国之天下,今既蒙皇上帝开大恩命我主天王治之,岂胡虏所得而久乱哉!公等世居中国,谁非上帝子女,倘能奉天诛妖,执蝥弧以先登,戒防风之后至,在世英雄无比,在天荣耀无疆。如或执迷不悟,保伪拒真,生为胡人,死为胡鬼。顺逆有大体,华夷有定名。各宜顺天,脱鬼成人。公等苦满洲之祸久矣,至今而犹不知变计,同心戮力,扫荡胡尘,其何以对上帝於高天乎!予兴义兵,上为上帝报瞒天之雠,下为中国解下首之苦,务期肃清胡氛,同享太平之乐。顺天有厚赏,逆天有显戮。布告下天,咸使闻知。
杨秀清、萧朝贵《救一切天生天养中国人民谕》:谕一切中国人民从前不知大义,误帮妖胡,自害中国者曰……尔等多是中国人民,既是中国人民,何其愚蠢,薙发从妖,胡衣胡服,甘做妖胡奴狗,足上首下,尊卑颠倒。尔等知否?以中国制妖胡,主御奴也,顺也;以妖胡制中国,奴欺主,逆也。中国甚大,谅多明识大义之人。……
太平干王洪仁玕《诛妖檄文》:夫天下者中华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宝位者中华之宝位,非胡虏之宝位也;子女玉帛者中华之子女玉帛,非胡虏之子女玉帛也。慨自明季凌夷,鞑妖乘衅,窜入中华,盗窃神器,而当时官兵人民,未能共愤义勇,驱逐出境,扫清膻秽,反致低首下心,为其仆从,迄今二百余年。浊乱中华,钳制兵民,刑禁法维,无所不至;而一切英雄豪杰,莫不为其所制而甘为之用。吁,实足令人言之痛心、恨之刺骨者矣!……兹者三七之妖运告终,九五之真人已出。恭维天父天兄大开天恩,亲命我真圣主天王降凡御世,用夏变夷,斩邪留正,誓扫胡尘,拓开疆土,此诚千古难逢之际会,正宜建万世不朽之勋猷。……
洪仁玕《颁新政宣谕》:从来中国所称为华夏者,谓上帝之声名在此也;又号为天朝者,为神国之京都于兹也。堂堂中土,亘古制匈奴;烈烈神州,岂今宥胡狗?乃有鞑靼妖出,则文武衣冠异于往古,父母毛发强为毁伤。口其言语,说甚么巴图鲁之之鬼号;家有伦类,毒受那满洲狗之淫污。正宜遵中国、攘北狄,以洗二百载之蒙羞;归上帝,扶天王,以复十八省之故土。奈何弃天父大德,漠不知惭,忘其身之为华,恬不知怪?岂不痴哉!诚堪悼矣!本军师微时,每与真圣主论及此事,未尝不叹中国之无人而受制于鞑妖也!
洪仁玕《钦英杰归真》:使中土华人诚能忠心联络,何难复富有之天国,兴礼义之天朝也。……弟试思之,问宋代何以多忠贤,明代何以多烈节,而元妖独无彰明较著之忠烈令妇人皆知者,何也?虽有,亦是愚忠蠢忠,不忠之忠,而《纲鉴》重华之义断不载之也。今问咸丰朝衙,有如朱、程、周、张之文才者乎?问有如韩世忠、岳飞、张纲之顾国者乎?问有如陆秀夫、张世杰、文天祥等赫赫声名如雷贯耳,令妇人皆知者乎?恐元妖无之,今妖亦无之也。即今妖衙有如该古人者,亦断难比其声威。何也?彼之时,彼之长,不同乎妖鞑故也。……此即古之证见,又是人人良心证见。况元妖入寇中华,至明实有一百六十年之久,纲鉴则削其前,至崖门失印方准入元史;又削其后,至明初起义即入明代。实载八十九年之久。由此言之,御史重华之义严矣,而为鞑官之罪当何如乎?
洪仁玕绝命诗:
春秋大义别华夷,时至于今昧不知。
北狄迷伊真本性,纲常文物倒颠之。
志在攘夷愿未酬,七旬苗格德难侔。
足跟踏破山云路,眼底空悬海月秋。
谭嗣同《仁学》:天下为君主囊橐中之私产,不始今日,固数千年以来矣。然而有如辽、金、元之罪浮于前此之君主者乎?其土则秽壤也,其人则膻种也,其心则禽心也,其俗则毳俗也,一旦逞其凶残淫杀之威,以攫取中原之子女玉帛,砺猰象之巨齿,效盗跖之奸人,马足蹴中原,中原墟矣,锋刃拟华人,华人靡矣,乃犹以为未餍。峻死灰复然之防,为盗憎主人之计,锢其耳目,桎其手足,压制其心思,绝其利源,窘其生计,塞蔽其智术;繁拜跪之仪以挫其气节,而士大夫之才窘矣;立著书之禁以缄其口说,而文字之祸烈矣;且即挟此土所崇之孔教,缘饰皮傅,以愚其人,而为藏身之固!悲夫悲夫!王道圣教典章文物之亡也,此而已矣!与彼愈相近者,受祸亦愈烈。故夫江淮大河以北,古所称天府膏腴,入相出将,衣冠耆献之薮泽,诗书藻翰之津涂也,而今北五省何如哉。夫古之暴君,以天下为其私产止矣,彼起于游牧部落,直以中国为其牧场耳,茍见水草肥美,将尽驱其禽畜,横来吞噬。所谓驻防,所谓名粮,所谓厘捐,及一切诛求之无厌,刑狱之酷滥,其明验矣。且其授官也,明明托人以事,而转使之谢恩,又薄其禄入焉。何谢乎?岂非默使其剥蚀小民以为利乎?虽然,成吉思之乱也,西国犹能言之;忽必烈之虐也,郑所南《心史》纪之;有茹痛数百年不敢言不敢纪者,不愈益悲乎!《明季稗史》中之《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不过略举一二事,当时既纵焚掠之军,又严薙发之令,所至屠杀虏掠,莫不如是。即彼准部,方数千里,一大种族也,遂无复乾隆以前之旧籍,其残暴为何如矣。亦有号为令主者焉,及观《南巡录》所载淫掳无赖,与隋炀、明武不少异,不徒鸟兽行者之显著《大义觉迷录》也。台湾者,东海之孤岛,于中原非有害也。郥氏据之,亦足存前明之空号,乃无故贪其土地,攘为己有。攘为己有,犹之可也,乃既竭其二百余年之民力,一旦茍以自救,则举而赠之于人。其视华人之身家,曾弄具之不若。噫!以若所为,台湾固无伤耳,尚有十八省之华人,宛转于刀碪之下,瑟缩于贩贾之手,方命之曰:此食毛践土者之分然也。夫果谁食谁之毛?谁践谁之土?久假不归,乌知非有。人纵不言,己宁不愧于心乎?吾愿华人,勿复梦梦谬引以为同类也。夫自西人视之,则早歧而为二矣,故俄报有云:"华人苦到尽头处者,不下数兆,我当灭其朝而救其民。"凡欧、美诸国,无不为是言,皆将藉仗义之美名,阴以渔猎其资产。华人不自为之,其祸可胜言哉?
清末民初儒者章太炎原人曰:夫西徼以外,自古未尝重得志于中国,而南方三苗之裔,尤犷愚无文理条贯。惟引弓之国,尝盗有冀州,或割其半,而卒有居三鬲六釴以临禹之域者。其遂为人乎?非也。其尚人形也,若禺与为也。其能人言也,若狌狌也。其不敢狂惑大倍于人义也,若畁麟也。畁麟虽驯,天禄辟邪虽神,不列于人。吾珍之字之,不獮杀之而止。其种类不足民,其酋豪不足君。
……
弃其戈壁,而盗居吾膏腴,则践我土也。彼舍其麋鹿雉兔,而盗食吾菽粟,则食我毛也。彼方践我土食我毛,而曰我践彼土食彼毛,其言之不应其肺肠欤?不然,何其戾也!希腊之臣服土耳其也,数百岁矣。一昔溃去,而四邻辅之以自立,莫敢加之叛乱之名者,无他,种族殊也。意大利初并于日耳曼,逾年百五十,而米兰与伦巴多人始立民主。斯其为殊类也,间不容翲忽耳,然犹不欲以畀他人。繇是观之,兴复旧物,虽耕夫红女,将有任焉。异国之不忍,安忍异种?异教之不耦俱,奚耦俱无教之狼鹿?君子观于明氏之史,如刘基者,其于为震旦尽矣!难者曰:淳维之祖,犹吴之祖;今兽匈奴而民泰伯,悖。曰:匈奴之犬种,先淳维生矣。已夏王之胤,娶胡牝以为妇,而传胄焉。其胄非人也,岂直淳维?鄋瞒在三季矣,苟效吴泰伯,虽被发文身以奔杨州之域,地故无异种,孰不曰人?若种类非也,蒲石之入帝,蒙古之全制,其犹是封豕巨鱼也。(凡虏姓,今虽进化,然犹当辨其部族,无令纷糅)且夫《春秋》以吴越从狄者,谓其左衽同浴,不自别于异类,故因是以贬损之,不谓其素非人。若赵盾、许止之弑,被之空言而不敢辞,非曰其以刃剚也。今蛮闽广东、福建之域,宅五帝之子姓矣。其民有世系,其风俗同九州,其与沙漠之异族,舞干戚而盗帝位者,其可同乎?故曰五者不足言,而种姓重也。难者曰:必绌亚洲之戎狄,而褒进欧美;使欧美之人,入而握吾之玺,则震旦将降心压志以事之乎?曰:是何言也!其贵同,其部族不同。观于《黄书》,知吾民之皆出于轩辕。余以姜姓之氏族上及烈山,与任宿之风自苍牙,则谓之皆出于葛天,可也。(说详《序种姓》上篇)海隅苍生,皆葛天之胄。广轮万里,皆葛天之宅。以葛天之宅,而使他人制之,是则祭寝庙者亡其大宗,而以异姓为主后也。安论其戎狄与贵种哉?其拒之一矣。
章太炎《中华民国解》:
中国之名,别于四裔而为言。印度亦称摩伽陀为中国,日本亦称山阳为中国,此本非汉土所独有者。就汉土言汉土,则中国之名以先汉郡县为界。然印度、日本之言中国者,举土中以对边郡;汉土之言中国者,举领域以对异邦,此其名实相殊之处。诸华之名,因其民族初至之地而为言。世言昆仑为华国者,特以他事比拟得之。中国前皇曾都昆仑以否,史无明征,不足引以为质。然神灵之育自西方来,以雍梁二州为根本。宓牺生成纪,神农产姜水,黄帝宅桥山,是皆雍州之地。高阳起于若水,高辛起于江水,舜居曲城(据《世本》,西域为汉汉中郡属县。故公孙尼、子言舜牧羊于汉阳。据《地理志》,汉中郡褒中县有汉阳乡),禹生石纽,是皆梁州之地。观其帝王所产,而知民族奥区,斯为根极。雍州之地东南至于华阴而止,梁州之地东北至于华阳而止,就华山以定限,名其国土曰华,则缘起如是也。其后人迹所至,遍及九州岛。
至于秦汉,则朝鲜、越南皆为华民耕稼之乡,华之名于是始广。华本国名,非种族之号,然今世已为通语。世称山东人为侉子者,侉即华之遗言矣。正言种族,宜就夏称。《说文》云:“夏,中国人也。”“蛮夷猾夏”,《帝典》已有其文,知不起于夏后之世。或言远因大夏,此亦与昆仑华国同类。质以史书,夏之为名,实因夏水而得,是水或谓之夏,或谓之汉,或谓之漾,或谓之沔,凡皆小别互名,本出武都,至汉中而始盛,地在雍梁之际。因水以为族名,犹生姬水者之氏姬,生姜水者之氏姜也。夏本族名,非邦国之号,是故得言诸夏。其后因族命地而关东亦以东夏着。下逮刘季,抚有九共,与匈奴、西域相却倚,声教远暨,复受汉族之称。此虽近起—王,不为典要。然汉家建国,自受封汉中始,于夏水则为同地,于华阳则为同州,用为通称,适与本名符会。是故华云、夏云、汉云,随举一名,互摄三义。建汉名以为族,而邦国之义斯在。建华名以为国,而种族之义亦在。此中华民国之所以谥。今有为金铁主义说者曰:中国云者,以中外别地域之远近也。中华云者,以华夷别文化之高下也。即此以言,则中华之名词,不仅非一地域之国名,亦且非—血统之种名,乃为—文化之族名。故《春秋》之义,无论同姓之鲁、卫,异姓之齐、宋,非种之楚、越,中国可以退为夷狄,夷狄可以进为中国,专以礼教为标准,而无有亲疏之别。其后经数千年,混杂数千百人种,而其称中华如故。以此推之,华之所以为华,以文化言,可决知也。
故欲知中华民族为何等民族,则于其民族命名之顷而已含定义于其中。以西人学说拟之,实采合于文化说,而背于血统说。华为花之原字,以花为名,其以之形容文化之美,而非以之状态血统之奇,此可于假借会意而得之者也。为是说者盖有三惑。一曰未明于托名标识之事,而强以字义皮傅为言。夫华本华山,居近华山而固有华之称。后代华称既广,忘其语原,望文生训,以为华美,以为文明,虽无不可,然非其第—义,亦犹夏之训大,皆后起之说耳。且如印度人种,旧称为阿黎耶,今人推究其始,则为农夫,而其后或言贵人,或言圣者,此实晚出之义,乃种人所以自矜尚也。就以有义言之,中国向日称民为黎民,至秦则曰黔首。黎云、黔云,皆谓其黑发也。然不得以一切黑发者尽指为同族。纵今华有文化之义,岂得曰凡有文化者尽为中国人乎?必如所说,则凡有农夫,皆得为印度人;凡有贵人、圣者,亦皆得为印度人,安得此渎乱汗漫之言也?今夫蛮夷戎狄,固中国所以表别殊方者。其始划种为言,语不相滥。久之而旃裘引弓之国,皆得被以斯名。胡本东胡,久之而称匈奴者亦谓之胡,久之而称西域者亦谓之胡。番本吐番,久之而称回部者亦曰西番,久之而称台湾之野人者亦曰生番。名既滥矣,而不得谓同称者即为同国同族,况华之名犹未同也。特以同有文化,遂可混成为一,何其奢阔而远于事情耶?二曰援引《春秋》以诬史义,是说所因,起于刘逢禄辈,世仕满洲,有拥戴虏酋之志,而张大公羊以陈符命,尚非公羊之旧说也。案中国自汉以上,视蛮闽貉狄诸族不比于人,故夷狄无称人之例。《春秋》尝书邢人、狄人伐卫,齐人、狄人盟于邢。公羊不言其义。夫引异类以剪同族,盖《春秋》所深化诛。狄人不可人而邢人、齐人人之,则是邢人、齐人自侪于狄也。非进狄人,实以黜邢人、齐人。老子有言,正言若反。观于《春秋》书狄为人,其言有隐,其声有哀,所谓志而晦哉!若夫潞子婴儿,赤狄犬种,晋与为婚,既非匹偶,及遭虐杀,兴师复仇,书潞子者非谓夷狄有君,亦正所以贱晋,与书狄人者同科。而公羊谓潞子为善,斯言之不从矣。其有贬黜诸华同于夷狄者,则《春秋》书晋伐鲜虞是。何氏解诂曰:谓之晋者,中国以无义故为夷狄所强。今楚行诈灭陈、蔡,诸夏惧,然去而与晋会于屈银,不因以大绥诸侯,先之以博爱,而先伐同姓,从亲亲起,欲以立威行霸,故狄之。是所以狄晋者,正以其自戕同气,委陈、蔡于夷而不顾耳。夫弃亲胒而媚诸夷,又从而则效之,则宜为人心所深嫉。令人恶范文程、洪承畴、李光地、曾国藩辈,或更甚于满洲,虽《春秋》亦岂有异是。若专以礼教为标准者,人之无道至乎就父烝母而极矣,何《春秋》之书此者亦未尝贱之如狄也?至于吴楚封域不出荆扬,固禹贡九州岛之地。熊绎、周章,受封命族,岂与赤狄山戎同例?特其地杂有诸蛮,而吴楚渐其污俗,又以不修职贡,自外宗周,故为《春秋》所贬。召陵征而苞茅入,黄池盟而命圭从,则进之同于齐、晋,以其本非夷狄,故向日自外则退之,今日自内则进之,是犹越隽益州,汉世久设郡县,及唐末南诏畔援,声教壅隔,宋世王灵不远,不得巳而弃云南,至明复隶版籍,岂得曰云南本夷狄,至明始进于中国耶?夫子本楚之良家,而云楚为非种,以忧劳主父,效忠穹庐,故遂不惮污辱其乡人。虑大义灭亲之泰过也。盖《春秋》有贬诸夏以同夷狄者,未有进夷狄以同诸夏者。杞用夷礼,则示贬爵之文。若如斯义,满洲岂有可进之律。正使首冠翎顶、爵号巴图鲁者,当退黜与夷狄等耳。三曰弃表谱实录之书,而以意为衡量。如彼谓混淆殊族至千百种,历久而称中华如故是也。夫言一种族者,虽非铢两衡校于血统之间,而必以多数之同一血统者为主体。何者文化相同自同一血统而起,于此复有殊族之民受我抚治,乃得转移而翕受之;若两血统立于对峙之地者,虽欲同化莫由。中国魏晋以来异族和会者数矣。稽之谱谍,则代北金元之姓,视汉姓不及百一。今试于通都广市之间,四方所走集者一一询其氏族,旧姓多耶,抑吊诡殊恒之姓多耶?其间固有私自改变与朝廷赐姓者。征之唐末人姓氏书中,其数犹最微末。夫岂徒保中华民族之空模,而以他人子弟充其阙者。或曰:若如是,则满洲人亦居少数而已,稍相同化于我矣,莫不可与同中国?为答曰:所以容异族之同化者,以其主权在我,而足以翕受彼也。满洲之同化,非以受我抚治而得之,乃以陵轹颠覆我而得之。二者之不可相比,犹婚媾与寇之例。以婚媾之道而归女于吾族,彼女则固与吾族同化矣。以寇之道而据我寝宫,入我床第,亦未尝不可与我同化,然其为怨为亲,断可识也。吾向者固云所为排满洲者,亦曰覆我国家,攘我主权之故。若其克敌致果,而满洲之汗大去宛平以适黄龙之府,则因当与日本、暹罗同,视种人顺化归,斯受之而已矣。然主权未复,即不得举是为例。人有病而啜粥者,于吐下之后可也。未吐下时而先啜粥,非直滋病,亦欧恶不能下哙咽。先后之序,其术其心皆如是矣。说者茫昧,私臆吾辈非以民族主义为主义,乃以民族主义为手段,是犹见未吐下而屏粥
者曰:是徒惧其滋病耳,不知本自欧恶,未尝欲一箸一匕之入咽也。夫不知中华之名义,斯所以有三惑也。
章太炎《革命军》序:凡事之败,在有其唱者,而莫与为和;其攻击者,且千百辈。故仇敌之空言,足以隳吾实事。夫中国吞噬于逆胡二百六十年。宰割之酷,诈暴之工,人人所身受,当无不昌言革命。然自乾隆以往,尚有吕留良、曾静、齐周华等,持正义以振聋俗。自尔遂寂泊无所闻。吾观洪氏之举义师,起而与为敌者,曾、李则柔煦小人。左宗棠喜功名,乐战事,徒欲为人策使,顾不问其韪非曲直,斯固无足论者。乃如罗、彭、邵、刘之伦,皆笃行有道士也。其所操持,不洛闽而金溪、余姚衡阳之黄书,日在几阁。孝弟之行,华戌之辨,仇国之痛,作乱犯上之戎,宜一切习闻之。卒其行事,乃相紾戾如彼。材者张其角牙以覆宗国,其次即以身家殉满州,乐文采者则相与鼓吹之,无他,悖德逆伦,并为一谈,牢不可破。故虽有衡阳之书,而视之若无见也。然则洪氏之败,不尽由计划失所,正以空言足与为难耳。
章太炎《讨满洲檄》:天运丁未纪元四千六百零五年,某月某日,中华国民军政府檄曰:
昔我皇祖黄帝轩辕氏,与炎皇同出于少典之裔,实建国于兹土。上法乾坤,乃作冠带弧矢之利,以威不庭,南翦蚩尤,北逐荤粥,封国万区,九有九截。少昊、高阳继之,至于唐虞,分北三苗,海隅苍生,莫不循化。夏商之世,王威不远,亦能保我子孙黎民,不失旧服。自周公兼夷狄,定九宇,四海之内,提封万里,旅獒肃慎,无敢不若。衰周板荡,始有赤狄白狄九州陆浑之戎,交捽诸夏,夷言被发,渎乱华俗,部落聚居,胜兵稀疏,亦财比于癣疥。
秦始皇帝奄有海内,乃命上将,驱而致之河湟之外,始筑长城以阻匈奴。中夏清明,秦功为大皇。汉肇兴,则有平城之役。孝武赫然,锐意北伐,终绝大漠,勒石纪功于狼居胥之山,三世载德,威惮旁达。日逐呼韩邪单于,南向奔命,愿为臣妾。迄于新都季汉之世,胡胙世衰,边庭少事。
晋道陵夷,授权降虏,刘元海、石勒之徒,凭藉晋威,乘时僭盗,则我中华之疆土,自是幅裂。五胡麋聚,甲覆乙起,江左建国,不出荆扬。然犹西殛姚泓,东诛慕容。徒以燕冀未靖,又资拓跋。崔浩魏收,腾其奸言,明朔方之族,出于黄帝,奸人王通,夏以《元经》张虏,乃云黎民怀戎,三才不舍。由是言之,非虏之能盗我中华,顾华人之耽于媚虏也。
天诱其衷,唐室受命,西戎突厥咸服其辜。以中原之地,久陷索虏,任用将帅,胡汉杂糅,卒有安史之变。延及朱梁,沙陀内寇,石晋刘汉,世载其凶。宋承百王之末,疆域削迫,燕云诸州,沦于契丹。金源继逆,播迁南服。遂启蒙古,宰割赤县,则我中华始丠墟为亡国。以民志未携,能贵其种,韩宋天完,扶义伐罪,卒统一于朱氏,衣冠礼乐,咸复其初。虽疆域之广,不逮汉家,挞伐所及,远逾宋氏。辨章种族,严于有唐,九边分卫,廀候相属。卫虏不能肆其毒,蒙古不能播其氛。边防之严,趣重西北。蕞尔东胡,曾不介意。乃使建虏雉兔,窜伏于其间,荐食沈阳,侵及关内,盗窃神器,流毒于中华者二百六十三年。
逆胡爱新觉罗氏者,女真遗丑,蘖芽东垂,蒙鱼为皮,使犬逐鹿。自以朱果之祥,发于神鸟,诱惑诸夷,肆其蚕食。昔在明室万历之初,跳梁作贼,父子就诛,凶嗣奴儿哈赤,长恶不悛,世济其逆。我中华念其瞢愚,不忍尽戮,因夷治夷,疆以戎索,有龙虎将军之命。奴酋背诞忘德,恣其虐饕,职贡无时,东珠不入,盗我边部,旁及叶赫尼堪外兰诸部,将率群丑,黄衣称帝。其子皇太极因袭便利,入据全辽。我中华亦有流寇之难,讨伐不时,将帅亟易,遂得使虏穷凶极恶,肆其驰突,外劫朝鲜,内围京邑,稔恶盈贯,亦陨其命。属以流寇犯阙,思宗上宾,多尔衮福临父子,假称义师,盗有中夏。自弘光初元,讫于延平郑氏之亡,四十有一岁,冠带遗民,悉为虏有。以至于今,传嗣九叶,凶德相仍。
今将数虏之罪,我中华国民其悉心以听。
昔拓跋氏,窃号于洛代北群胡,犹不敢陵轹汉族,虏以要害之地,建立驻防,编户齐民,岁供甲米,是有主奴之分。其罪一也。
既据燕都,征固本京饷以实故土,屯积辽东,不入经费。又熔金巨亿,贮之先陵,穿地臧资,行同盗贼。故使财币不流,汉民日匮,无小无大,转于沟壑,其罪二也。
诡言仁政,永不加赋,乃悉以州县耗羡,以为己有,而令州县,恣取平余,其余厘金夫马杂税之属,岁有增加。外窃仁声,内为饕餐,其罪三也。
自流寇肆虐,遗黎凋丧,东南一隅,犹自完具,虏下江南,遂悉残破。南畿有扬州之屠、嘉定之屠、江阴之屠,浙江有嘉兴之屠、金华之屠,广东有广州之屠。复有大同故将,仗义反正,城陷之役,丁壮悉诛,妇女毁郭。汉民无罪,尽为鲸鲵,其罪四也。
台湾郑氏,舟师入讨,惧海滨居民之为乡导,悉数内迁,特申海禁。其后海外侨民,为荷兰所戮者三万余人。自以开衅中华,上书谢罪,大酋弘历悉置不问,且云寇盗之徒,任尔殄灭。自是白人,始快其意。遂令南洋侨民,死亡无日,其罪五也。
昔胡元入寇,赵氏犹有瀛国之封,宗室完具,不失其所。满洲戕虐弘光朱氏,旧宗剿灭殆尽,延恩赐爵,只以欺世,其罪六也。
胡元虽虐,未有文字之狱,自知貉子干纪,罪在不赦,夷夏之念,非可刬绝。满洲玄烨以后,诛求日深,反唇腹诽,皆肆市朝。庄廷鑨、戴名世、吕留良、查嗣庭、陆生楠、汪景祺、齐周华、王锡侯、胡中藻等,皆以议论自盗,或托讽刺于诗歌字书之间,虏遂处以极刑,诛及种嗣,展转相牵,断头千数,其罪七也。
前世史书之毁,多由载笔直臣,书其虐政,若在旧朝,一无所问。虏以人心思汉,宜所遏绝,焚毁旧籍八千余通,自明季诸臣奏议文集而外,上及宋末之书,靡不烧灭,欲令民心忘旧,习为降虏,其罪八也。
世奴之制,普天所无。虏既以厮役待其臣下,汉人有罪,亦发八旗为奴。仆区之法,有逃必戮。诸有隐匿,断斩无赦。背逆人道,苛暴齐民,其罪九也。
法律既成,即当遵守,军容国容,互不相入。虏既多设条例,务为纠葛,督抚在外,一切以便宜从事,近世乃有就地正法之制。寻常私罪,多不覆按,府电朝下,囚人夕诛。好恶因于郡县,生杀成于墨吏,刑部不知,按察不问。遂令刑章枉桡,呼天无所,其罪十也。
警察之设,本以禁暴诘奸。虏既利其虚名,因以自煽威虐。狙伺所及,后盗贼而先士人,淫威所播,舍奸宄而取良奥。朝市骚烦,道路侧目,其罪十一也。
犬羊之性,父子无别,多尔衮以盗嫂为美谈,玄烨以淫妹为法制。其他烝报,史不绝书。汉士在朝,习其淫慝,人为雄狐,家有麀鹿。使中夏清严之俗,扫地无余,其罪十二也。
官常之败,恒由贿赂。前世臧吏,多于朝堂杖杀,子姓流窜,不齿齐民。虏有封豕之德,卖官鬻爵,著在令典,简任视事,率由苞苴。在昔大酋弘历,常善任用贪墨,因亦籍没其家,以实府臧。盗风既长,互相什保,以官为贾,以法为市。子姓亲属,因缘为奸,幕僚外嬖,交伍于道。官邪之成,为古今所未有,罪十三也。
毡笠绛英以为帽,端罩箭衣以为服,索头垂尾以为,鞅矧璎珞以为饰。往时以蓄发死者遍于天下,至今受其维絷,使我衣冠礼乐,夷为牛马,其罪十四也。
夫以黄帝遗胄,秉性淑灵,齐州天府,世食旧德。而逆胡一入,奄然荡覆。又其腥闻虐政,著在耳目,凡有血气,宜不与戴日月而共四海。故自僭盗以来,朱一贵起于台湾,林清起于山东,王三槐起于四川,洪秀全起于广西,张乐行起于河南,其他义师不可悉数。岂实迫于饥寒,抑自有帝王之志!诚以豺狼之族不可不除,腥膻之气不可不涤,故肝脑涂地而不悔也。
今者民气发扬,黎献参会,虏亦岌岌不皇自保,乃以立宪致官之会,诱我汉民,阳示仁义,包臧祸心,专任胡人,死相撑拒。我国民伯叔兄弟,亦既烛其奸慝,弗为惑乱。以胡寇孔棘之故,惟奋起逐北,摧其巢穴,以为中华种族请命。幕府总摄维纲,辑和宗族,惧草泽之骏雄,良材鲜学,则自以为王侯同类相残,授虏以柄,或有兵威既盛,虏不能制,思寻明祖之迹,与比邻诸雄,互相角夺。不念祖宗同气之好,日寻干戈,使元元涂炭,帝制既成,惟任独断,不可以保世滋大。又惧新学诸彦,震于泰西文明之名,劝工兴商,汗漫无制,乃使豪强兼并,细民无食,成他日之社会革命。为是与内外民献,四万万人,契骨为誓曰:自盟以后,当扫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有渝此盟,四万万人共击之。
呜呼!我中华民国,伯叔兄弟,诸姑姊妹,谁无父母,谁非同气,以东吴群兽,盗我息壤,我先帝先王亦既丧其血食,在帝左右,旁皇无依,我伯叔兄弟诸姑姊妹,亦既降为台隶,与牛驹同受之毒,有不寝苫枕块,挟弓而斗者,当何以为黄帝之子孙?惟革命之不可以已,而不可以有二也,故有共和之政,均土之法,以维持于无极。事虽未形,规摹则不可以不闳远。惟我国民,恺悌多智,以此告勉,庶几百姓与能。迩来军中之事,复有约束,曰毋作妖言,毋仇外人,毋排他教。昔南方诸会党,与燕齐义和团之属,以此三事,自致不竞,惟太平洪王之兴,则又定一尊于天主,烧夷神社,震惊孔庙,遂令士民怨恚,为虏前驱。惟是二者,皆不可以崇效。
我国民之智者,则既知引以为戒,其壮士寡昧不学,宜以此善道之,使知宗教殊涂,初无邪正,黄白异族,互为商旅。苟无大害于我军事者,一切当兼包并容。有违节制,悉以军律治罪。又我汉族,仕官于满洲者,既实同种,岂遽忘其祖父。徒以热中利禄,受彼迫胁。人亦有言,满堂饮酒,有一人向隅而泣,则举坐为之不乐。幕府张皇,六师神武不杀,虽蚍蜉蚁子,犹不妄戮,况我同种,而当迫害。尔念缙绅,及尔介胄,既汗伪命,如彼赤子,陷于深谷。尔虽湛溺,尔心肺肾肠犹在。尔亦念往者,胡人入关,陵暴尔祖尔父,斫头屠肠于绝辔之野,尔室毁破,尔庙摧夷,尔墓掘穿,尔先妣与诸母诸姑亦有污辱。我政府肃将天讨,为民理冤,以为有人心者,宜于此变。若能舍逆取顺,翻然改图,有束身归命,及以一城一垒迎降者,任官如故。若自忘其本,为虏效忠,以逆我大兵之颜行,一遭俘虏,或得赦宥,至于再三,杀无赦。其为间谍者,亦杀无赦。
又尔满洲胡人,涵濡卵育于我中华之区宇且三百年,尺布粒米,何非资于我大国。尔自伏念食土之毛,不怀报德,反为寇仇,而与我大兵旅拒,以尔四体,膏我萧斧。尔抚尔膺,尔谁怨!若自知不直,愿归部落。以为我中华保塞。建州一卫,本尔旧区,其自返于吉林黑龙江之域。若愿留中国者,悉归农牧,一切与齐民等视。惟我政府,箫勺群慝,淳化虫蛾,有回面内向者,怀柔以礼,革其旧染。选举租赋,必不使尔有倚轻重。尔若忘我汉德,尔乃盗边,尔名马大珠不入,尔恶不悛,尔胡人之归化于汉土者,乃蹀足士,与外胡响应。幕府则大选将士,深入尔阻,犁尔庭,扫尔闾,遏绝尔种族。幕府则建筑尔尸,以为京观。如律令,布告天下,讫于蒙古回部青海西藏之域。
邹容《革命军》:吾同胞今日之所谓朝廷,所谓政府,所谓皇帝者,即吾畴昔之所谓曰夷、曰蛮、曰戎、曰狄、日匈奴、曰鞑靼;其部落居于山海关之外,本与我黄帝神明之子孙不同种族者也。其士则秽镶,其人则种,其心则兽心,其俗则毳俗,其文字不与我同,其语言不与我同,其衣服不与我同,逞其凶残淫杀之威,乘我中国流寇之乱。闯入中原,盘据上方,驱策汉人。以坐食其福。故祸至则汉人受之,福至则满人享之。
孙中山复翟理斯函:夫仆也,半世无成,壮怀未已。生于晚世,目不得睹尧舜之风、先王之化,心伤鞑虏苛残、生民憔悴,遂甘赴汤火,不让当仁,纠合英雄,建旗倡义。拟驱除残贼,再造中华,以复三代之规,而步泰西之法,使万姓超甦,庶物昌运,此则应天顺人之作也。……
足下昔游敝邦,潜心经史,当必能恍然于敝国古先圣贤王教化文明之盛也。乃自清虏入寇,明社丘墟,中国文明沦于蛮野,从来生民祸烈未有若斯之亟也。中华有志之士,无不握腕椎心!此仆所以出万死一生之计,以拯斯民于水火之中,而扶华夏于分崩之际也。
孙中山为刘汉公《太平天国战史》作序曰:“朱元璋、洪秀全各起自布衣,提三尺剑,驱逐异胡,即位于南京。朱明不数年,奄有汉家故土,传世数百,而皇祀弗衰;洪朝不十余年,及身而亡。无识者特唱种种谬说,是朱非洪,是盖以成功论豪杰也。胡元亡汉,运不及百年,去古未远,衣冠制度仍用汉官仪。加以当时士君子,半师承赵江汉、刘因诸贤学说,华夷之辩,多能道者。故李思齐等拥兵关陕不出,刘基、徐达、常遇春、胡深诸人皆徒步从明祖,群起亡胡,则大事易举也。
满清窃国二百余年,明逸老之流风遗韵,荡然无存。士大夫又久处异族笼络压抑之下,习与相忘,廉耻道丧,莫此为甚。虽以罗、曾、左、郭号称学者,终不明春秋大义,日陷于以汉攻汉之策,太平天国遂底于亡。岂天未厌胡运欤?汉子孙不肖应使然欤?抑当时战略失宜有以致之欤?
……
孙中山《军政府宣言》: 天运岁次年月日,中华革命军军都督奉军政府令,以军政府之宗旨及条理,布告国民。今者国民军起,立军政府,涤二百六十年之膻腥,复四千年之祖国,谋四万万人之福祉,此不独军政府责无旁贷,凡我国民皆当引为己责者也。维我中国开国以来,以中国人治中国,虽间有异族篡据,我祖我宗常能驱除光复,以贻后人。今汉人倡率义师,殄除胡虏,此为上继先人遗烈,大义所在,凡我汉人当无不晓然。惟前代革命如有明及太平天国,只以驱除光复自任,此外无所转移。我等今日与前代殊,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之外,国体民生当与民变革,虽纬经万端,要其一贯之精神则为自由、平等、博爱。故前代为英雄革命,今日为国民革命。所谓国民革命者,一国之人皆有自由、平等、博爱之精神,即皆负革命之责任,军政府特为其枢机而已。自此以往,国民之责任即军政府之责任,军政府之功即国民之功,军政府与国民同心戮力,以尽责任。用特披露腹心,以今日革命之经纶暨将来治国之大本,布告天下:一驱除鞑虏今日之满洲,本塞外东胡。昔在明朝,屡为边患。后乘中国多事,长驱入关,灭我中国,据我政府,迫我汉人为其奴隶,有不从者,杀戮亿万。我汉人为亡国之民者二百六十年于斯。满政府穷凶极恶,今已恶贯。义师所指,覆彼政府,还我主权。其满洲汉军人等,如悔悟来降者,免其罪;敢有抵抗,杀无赦!汉人有为满奴以作汉奸者,亦如之。……
孙中山《布告全国同胞书》曰:昔我皇祖黄帝轩辕氏,奄有中土,建国万区,必先南讨蚩尤,北逐獯鬻,作弧矢以威四裔,用能保我子孙黎民;少昊、高阳继之,以至唐、虞,亦先分北三苗,时乃黎民于变。若夫鬼方逆命,商则征之;俨狁南侵,周实逐之;匈奴、羌胡内寇,如秦、如汉,讨而灭之;由是以观,可知夷狄大防,我历代圣人之必严且厉者。诚以神明之裔,礼教之邦,实与犬羊异等,此所以遑遑然禁彼腥臭,不使之坏我绝好河山也。夫继继绳绳,端赖后贤之不忘祖烈,使我中国李汉以来之君主,谨守先代圣人成法,则我中国虽至今,金瓯无缺可矣!其幸福为何如哉!
胡天不念,屡降鞠凶,晋室不纲,首先启胡戎,以祸我华族;次则唐谋不善,揖盗兴戎;宋继其衰,历遭金、辽之毒;胡元乘间,于是我中国始为亡国之秽墟矣!
嗟夫!我黄帝子孙何罪,竟令彼时受异族之茶虐,且千余年不能睹一化日光天?凡有血气之伦,谁不愤怒?此本总统之所以叹息痛恨于晋、唐、炎宋时也。
往者天牖华衷,明祖赫然震怒,放逐元虏,宅都于燕,汉室江山全归故主,亦云快矣!又谁意蠢兹满虏觑我国家多故,竟窃踞我国土,屠烧我城邑,奴隶我同胞,割剥我脂膏,损失我权利之至于如此耶。彼凡可以压制削夺吾民之术,盖无所不用其极,而未易一一为我同胞泣诉者也。
夫天下事,图之立足未牢之际,则易得手;图之根本既固之日,则难从心。彼吴三桂始则冒昧乞师,卒乃迟疑迁延,而始发脱,稍有胆智,何难驱群丑而立复神皋,所惜有时有势而无志无才,此其所以不能济事也。迨后耿精忠创义于越,郑成功继起于台,而李光地为虎作伥,甘残同类;洪杨愤兴于粤,赖张响应于豫,复有曾国藩为虏作仆,忘我同胞。
嗟夫!彼吴三桂固卑卑不足道,若耿、郑、洪、杨、赖、张之世,李、曾诸民苟勿破坏,则吾汉族子孙早已安居乾净土,何至多受此数十年黑暗苦哉?每一兴言,盖未尝一刻不椎胸疾首也。 ……
杨毓麟《新湖南》曰∶孔子之作春秋也,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诸夏之与夷狄,其畛域截然不可紊也,其称名判然不可假也,所谓称子称人,进退之大法, 则以彼受吾同化力而进之,非以吾国民俯首帖耳于异种之下而进之也,民族主义之发达,昌矣明矣。自是以后,吾国民益腐败,五胡之乱,沦于左衽垂数百年,中国之士不耻被异种之衣冠,中国之民不耻受异种之鞭策,耗矣,哀哉,神明之子孙奄然无气至于此极也!
刘师培《攘书》曰:自孔子言裔不谋夏,夷不乱华,而华夷之防,百世垂为定则。及读《春秋公羊传》曰“进夷狄于中国”,又何以称焉?刘光汉曰:公羊之言,美中国用夏变夷也。孔子之言,虑后世之用夷变夏也。吾观《春秋》一书,于所传闻世,内其国而外诸夏;于所闻世,内诸夏而外夷狄;于所见世,内外远近若一。故公羊家言,有所谓大一统者,有所谓王者无外者。夫孔子岂不知内外之别哉?特以声名文物,非一国所得私,文明愈进,则野蛮种族愈不能保其生存。孔子知世界递迁必有文明普暨之一日,即遐方殊俗,亦不必榛狉终,箕子化韩,泰伯适吴,文翁导蜀,非其验与?其曰用夏变夷者,使无礼义者化为有礼义者耳。……然据此以荡华夷之界则殊不然。夫《春秋》进夷狄之文非蛮族所能托,观于戎伐凡伯,《春秋》刺之,则历朝之戎祸不得谓非蛮夷猾夏之变局矣。煽榛狉之俗,灭礼义之风,率犷悍之群,抑神明之胄,华夏之称未改而华夏之实已非。炎黄有灵,吾知其不享此土矣。昔在春秋之际,荆吴徐越割土称王,而孔子作《春秋》,则黜之为子。其在《礼》曰:“东夷北狄西戎南蛮,虽大曰子。”又曰,《春秋》不称楚越王之丧,所以斥僭伪之萌而立中外之防也。马班以降,四裔之传附于史册之末,使蛮夷大长不复与中土抗列,《春秋》贬绝之义赖此不坠。何居乎后世乃有南北史之称乎?前乎此者,吾闻有引弓之民盗有中国之半矣,未闻与羲农并著也;后乎此者,吾闻有哥特蛮民奄有罗马,未闻与法、奥抗衡也。自五胡构乱,中原版荡,元魏嗣兴,蚕食北土,齐周继之,奄有淮汉,炎黄余裔,不绝如线,惟江南一隅,保存文物。史臣无识,南北并书,则是齐宗周于荆越,而等蜀汉于魏吴矣,岂不舛哉!夫蛮夷猾夏,是为伪朝,延寿操笔削之权,固当继崔浩之志,以光直笔于天壤,使秽德彰闻,终古不泯,顾乃等夷于华,隐恶扬善,甚至效颦索虏,以斥南土为岛夷,《春秋》之义荡然泯矣。善乎郑所南之《正统辨》也,谓《北史》之名宜降为“胡史”以黜之,《南史》之名宜褒为正史以崇之。大哉言乎!吐辞为经矣。惟隋唐二朝斥为虏族,按之史册,未免深文。嗟夫!史义不明,非一日矣。存勖、敬瑭,沙陀之余孽也,乃与梁周并衡,辽金蒙古,漠北之贱族也,乃于宋明病列。其兴也,则文致虏酋为神圣,而蹈德咏仁;其亡也,若惜其大运之已乖,而留连凭吊。欧阳修、宋濂之罪,岂可逭乎?夫唐明宗之祝天,自谓臣本胡人,愿生圣主。杨维祯生蒙古之世,于中华正统不数辽金。夷不代夏,有断然矣。吾独惜乎宋丙子之后无正统者几百年,明甲申之后无正统者又三百年,其所谓史者,乃胡史,非华史,长夜漫漫,待旦无期,史臣不察,其识更出韩史下矣。孔子有言,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值此诸夏无君之日,宜仿西国纪年之例,以黄帝降生为纪年。使异俗殊方,晓然于统系有归而不容干渎,则夷承华统之祸潜灭于无形矣。
吴飞学《春秋胡氏传义疏序》:以汉学言之,夷夏之辨有四:尊天王一也,信中国二也,慕周礼三也,举义事四也。末学不通经权,徒好玉帛,妄曰夷狄可爵,诸夏可弃,则夷夏乱矣!故胡传于进退之义,标举其常。狄秦狄晋者,责贤者也。进楚进吴者,忧中国也。诸夏虽有不义,皆服天子,不至于累恶,何忍弃于异类?夷狄虽能慕化,僭号未除,不足以积善,何必奉若骄子?故春秋虽有进退之文,要当以尊王考之,得其常也。
南社柳亚子《清秘史》叙:……鸣呼!吾民族之无国,二百六十一 年于兹:吾民族之无史,亦二百六十一年于兹矣。燕京破,国初亡:金陵破,国再亡;福都破,国三亡:滇粤破,国四亡;台湾破,国五亡。洪水忽来,劫灰终烬。铜驼荆棘,披发伊川。民族末路,其如是矣。而谐臣媚子,丧心病狂。秉笔大书,必曰:“我大清龙兴东土,入主中华。某年月日,全土悉平。”夫谁实握管以纪祖国之沦亡也!抑吾又思之:二百六十一年来无史者, 非独我汉族也。彼胡族亦何尝有史!苍狼白鹿,贱种流传;秽德腥闻,匪朝伊夕。自努尔哈赤以迄载恬,或阴狠残杀,或痴顽不慧。何其非犬羊劣种之代表!徒以遭坑儒焚籍之余,能言者鲜;而一时煌煌钜典,出现于世者,又皆奴性独深。尧舜民贼,而唐虞虏朝。黑白混淆,是非颠倒。全国皆魏收,举世无崔浩。彼著十一朝《东华录》者,岂独负大逆不道之罪名于祖国,抑亦非胡族之信史矣。今有妫氏所著,网罗佚事,组织旧闻。振笔疾书,无稍顾忌。如禹鼎之铸奸,如温犀之照影。而胡族之真相,虏酋之凶德,乃大白而不可掩。是故读此书者,虽甚顽嚣,当亦恍然悟深仁厚泽之非乎!不佞近亦有《中国灭亡史》之辑,欲以辨明种姓,分析华夷,为民族主义鼓吹之一助。夫唯中国有史而后,人人知秉特权、握高位者之为匪我族类;唯胡族有史而后,人人知鸟兽行者之不可一日与居。虽有盲史,亦不复能以口手掩尽天下目矣。谭嗣同有言曰:“彼其文字之冤狱,凡数十 起。死数千百人,逮禁干碍书目,凡数千百种。并前数代君宋明之书,亦在禁列。文网可谓至密矣。”而今则莫敢谁何。故天奋去则虐焰自衰,无可畏也。嗟我民族,曷起而歼此将亡之虏乎!
高旭《拟建立太平天国洪王铜像记》:
闻之日月经天,古今未尝或改;蛮夷猾夏,春秋在所必诛。贼满人本为金虏遗孽,建虏丑夷,值明末之内乱,遭三桂之逢迎。长驱入关,盗窃神器。遂至衣冠涂炭,中原陆沉。以犬羊而乱华风,以妖魅或干天纪。谁非血气者,而竟无一人疾首痛心,谋所以诛锄之也。呜呼!可不伤哉!
太平天国王洪秀全乃鞠礼以陈师,声罪致讨。起义金田,誓戡大乱。楼船云下,建都金陵。笑兹狗彘,命在日中,厉尔戈矛,驱之漠北。同仇踊跃,虎贲三千;王气郁葱,龙飞共仰九五。斯时也,恢恢乎有大一统之鸿规矣。谁知虏运未终,王业扫地,胡曾等助桀为虐,认贼作父;效忠异种,自杀同胞。倾东海之水难以洗其污,伐南山之竹不足以尽其罪。后之感念洪王者,每唾骂胡曾,岂有过哉!
南社姚光《许衡论》曰:顾亭林先生有言,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亡国者,同族相代也;亡天下者,异族相代也。故国亡,为新君与旧君之敌,与民无与焉。与旧君而无关系而新君为有道之君者,虽在遗民,仍可出而仕也。若天下亡,则新君非我族类,乃同族之公敌,即使亡已数百年,亦当高蹈不仕,完节以终,此乃天经地义,万古不易之公理也。宋之亡,亡于胡元也。当此之时,神州陆沉,中原涂炭,天柱折,地维裂,人伦之大本淆,夷狄之大防溃,乾坤亦几乎息矣。是亡天下,非亡国也。夫许衡者,生于宋,长于宋,虽于宋无一命之寄,然固大宋之民,而黄炎之胄也。胡元既人主中夏,则为衡者便当首举义旗,攘异族于塞外;否则亦当伏居草野,存正朔于空山。顾雀以富贵为心,靦然应征,昂然陈奏。呜呼!若衡者,殆有愧洛邑之顽民矣。史称衡以道自任,常语人天下不可一日亡纲常。衡之所学,学孔子之学也。孔子之学,大要具于麟经,麟经之旨,尊中国,攘夷狄。衡乃以大宋之遗民,黄炎之贵胄,反屈膝而朝于 虏廷,以尧舜其君自任,背麟经之大义,破种族之大防,我不知其所谓“纲常”者,何在也?古人以鬻地与夷者,谓之卖国,今乃举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相传之道统尽 鬻与夷,许衡之罪,上通于天矣!然衡之将卒也,自谓为虚名所 累,语其子死后勿请谥,勿立碑,但书许某之墓足矣。由此观之,衡亦深知自悔矣。人之将死,殆各有天良发现之时乎?其亦大可怜矣。《续纲目》于衡之卒,则削其官而不书。《大学衍义补》则谓其不宜从祀孔子庙。先贤于衡,皆不满意者,何也?盖亦所以维名教,辨华夷也,而卒未黜焉。吴澄,亦衡类也。初从祀孔庙,明黜之,至清初又复跻之,有深意存焉,夫若许衡、吴澄者,固今之所宜黜者哉!
姚光《姚枢论》:宋姚枢弃官隐于苏门,奉孔子及宋儒周、程、张、邵、司马 六君子像,读书鸣琴,若将终生焉。姚子曰:枢者合于孔子“乱则退”之义矣。然及后胡元忽必烈遣使召枢,枢即上书效忠,则 其居心不可问矣。夫中国之于夷狄,其限至明而其防至严也。是 故圣人内中国而外夷狄,华夷之分春秋持之至严;况宋之时,徽钦北狩胡窟,中原沦于夷狄,宋之于虏世仇也。枢宋臣也,抑儒者也。固当倡大义于天下,义不帝虏。隐居不出,已有罪矣;然 尚不失明哲保身之道也。奈于祖国则弃职隐处,于胡虏则上书效忠,独何以欤?观其上书,首陈帝王之道与治国平天下之大经。 当时宋尚偏安江左,而枢乃以帝王之道陈于虏廷,盖冀胡元之帝中国也明矣。呜呼!姚枢奉圣贤教,所学何事?枢者,诚名教之罪人,而亦我族之乱臣贼子也。姚子曰:嗟吾有虞后裔,何不幸而出此败类也。
船山学社创立者刘人熙曰:世之自命通人,而大惑不解者,见外洋舟车之利,火器之精,刿心怵目,震悼失图,谓今之天下虽孔子不治。噫!是和言与!自开辟以来,事会之变,日新月异不可纪极。子张问十世,而孔子答以百世可知,岂为是凿空之论,以疑罔后学哉!今之中国,犹昔之中国也。今之夷狄之情,犹昔之夷狄之情也。立中国之道,得夷狄之情,而驾驭柔服之方,因事会以为变,通而道之。不可变者,虽百世而如操左券。若使夏禹受禅,而帝启即有崖山之沉;周武兴师,而尚父即膺黄巢之戮,则可云邹鲁之不灵,六经之有毒矣,而要之决无虑此。且夫中国之所以为中国者,岂徒以其名哉!帝出乎震,犹水木之有本源,衣服之有冠冕也。犹人之一身体,有小大,有贵贱,清气出上窍,浊气走下窍也,天秩之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人道立矣,天心享矣,岂如夷狄之国,蜂蚁之屯聚,蛇黾之吞制哉!昔吾先正衡阳王子言之矣,中国一失而夷狄,夷狄再失而禽兽,此明于分数之言也。明于分数,而后可以审得失,审得失而后可以安处善。中国之盛也,君明臣良,草野有士君子之行,而比户可封。故郊焉而天神格,庙焉而人鬼享。风雨节,寒暑时,五谷昌,四夷宾服,兵革不作。及其衰也,反是而大乱必兴。夷狄之弱,如今亚非加一洲。其素犷悍残暴,无政无教,若禽兽然。西洋人亦诋为至劣之土,故至今见役于英法罗马诸夷。夫英法罗马之政教,比于中国圣王,其相去不知几千万亿也。然教非教也,而亦自有其教;政非政也,而亦自有其政,则足以制榛榛豾豾之黑奴,而乘中国之衰,亦有时倔强不驯,非大创之不已。上观千古之兴亡,下卜万年之离合,大约中国之政教,卓绝于夷狄四裔,则足以治夷狄而远其害。夷狄之政教,略殊于禽兽,则足以制夷狄之近于禽兽者,而赖其利。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鄂军都督满清政府电曰:夫《春秋》一书,内中国而外夷狄,所以严夷夏之防也。伪朝以夷乱华,盗窃神器,纵能一视同仁,勿分畛域。而我炎黄帝胄,尚欲复仇雪耻,殄彼胡虏,况乃假袭其政教,更易其衣冠,变乱其礼俗文物制度,各省要隘遍设驻防,文字兴狱,株连无罪。其任宫也,内而阁部,满奴十居八九;外而督抚,汉族十仅二三。其收赋也,汉族抽捐纳粮,取尽锱铢;满奴坐食公饷,用如泥沙。其定制也,满汉显分畛域,无通九婚之典。其颁律也,满杀汉族,罚金二十四两;汉伤满奴,赔抵殃及妻孥。诸如此类之不平等,屈指而计,不可胜数,此仁人志士所以益愤惋而不平者也。
黄兴《致袁世凯书》曰:以大义言之,夷虏与中华,原无君臣之分。明公虽曾服满人之官,而十八省之举义旗、兴义师者,何亦非曾服满人之官者?按之是非真理,明公当自晓然。
朱淇《辛亥革命军奉天讨满檄文》:夫春秋大九世之仇,小雅重宗邦之义,况以神明华胄,匍匐犬羊之下,盗憎主人,横逆交逼,此诚不可一朝居也。惟我皇汉遗裔,弈叶久昌,祖德宗功,光被四海。降及有明,遭家不造,蕞尔东胡,曾不介意。遂因缘祸乱,盗我神器,奴我种人者,二百六十有八年。凶德相仍,累世暴殄,庙堂皆豕鹿之奔,四野有豺狼之叹。群兽嘻嘻,羌无远虑。慢藏诲盗,遂开门揖让,裂弃土疆,以苟延旦夕之命,久假不归,重以破弃。是非特逆胡之罪,亦汉族之奇羞也。幕府奉兹大义,顾瞻山河,秣马厉兵,日思放逐,徒以大势未集,忍辱至今。天夺其魄,牝鸡司晨,块然胡雏,冒昧居摄,遂使群小俱进,黩乱朝纲,斗聚金璧,以官为市,强敌见而生心,小民望而蹙额。犬羊之性,好食言而肥,则复有伪收铁道之举,丧权误国,劫夺在民。愤毒之气,郁为云雷。由鄂而湘而粤而川,扶摇大风,卷地俱起。土崩之势已成,横流之决,可翘足而俟。此真逆胡授命之秋,汉族复兴之会也。幕府总摄机宜,恭行天罚,惧义帅所指,或未达悉,致疑畏之徒,遇事惶惑,僻远诸彦,莫知奋起,用先以独立之义,布告我国人曰:在昔虏运方盛,则以野人生活,弯弓而斗,睒目舚舌,习为豺狼,是以索伦凶声,播越远近。入关之初,即择其强梁,遍据要津,而令吾民输粟转金,豢其丑类,以制我诸夏。传且九叶,则放诞淫侈,夤缘苟偷,以袭取高位。枯骨盈廷,人为行尸,故太平之战,功在汉贼,甲午之役,九庙俱震。近益岌岌,祖宗之地,北削于俄,南夺于日,庙堂阒寂,卿相嘻嘻,近贵以善贾为能,大臣以卖国相长,本根已斩,枝叶瞀乱。虎皮蒙马,聊有外形。举而蹴之,若拉枯朽,是虏之必败者一。昔三桂启关,汉家始覆,福酋定鼎,益因缘汉贼,为之佐命。稍浴汉风,遂事羁縻,维时中邦,大势已去,义士窜伏,迂儒小生,勿能自固,遂被迫胁,反颜事仇,渐化腥羶,遂忘大义,合薰于莸,以逆为正,孑孑贪夫,时效小忠。虏遂奄然高踞,骄吸民脂,浸淫二百年,汉族义师,屡蹶不起,爰及洪王,几复汉土,曾胡左李,以本族之彦,倒行逆施,遂使虏危而复安,久留不去,此实孝孙之已醉,非逆胡之可长也。方今大义日明,人心思汉,觥觥硕士,烈烈雄夫,莫不敬天爱祖,高其节义。虽有缙绅,已污伪命,以彼官邪,皆舆金辇璧,因货就利,鄙薄骄虚,毋任艰巨。虏实不竞,汉臣复匮,盲人瞎马,相与徘徊,是虏之必败者二。邦国迁移,动在英豪,成于众志,故杰士奋臂,风云异气,人心解体,变乱则起。十稔以还,吾族巨子,断脰决腹者,已踵相接。徒以民习其常,毋能大起,虏遂起持其间,因以苟容,迁延至今,乃以立宪改官,诈为无信,借款收路,重陷吾民,星星之火,乘风燎原。川湘鄂粤之间,编户齐民,奔走呼号,一夫奋臂,万姓影从,颓波横流,败舟航之,是虏之必败者三。昔我皇祖黄帝,肇造中夏,奄有九有。唐虞继世,三王奋迹,则文化彬彬,独步宇内,煌煌史册,逾四千年。博大宽仁,民德久著,衡之西欧,则逊其条理已耳。先觉之民,神圣之胄,智慧优渥,宜高踞土疆,折冲宇宙,乃锐降其种,低首下心,以为人役,背先不孝,丧国无勇,失身不义,潜德幽光,望古遥集。瞻我生身,吊景惭魂。返性则明,知耻则勇,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则汉族之当兴者一。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国有至尊,是曰人权。平等自由,乐天归命。以生为体,以法为界,以和为德,以众为量。一人横行,谥曰独夫,凉彼武王,遂有典刑。满虏僭窃,更益骄恣,分道驻防,坐食齐民,厚禄高官,皆分子姓。胁肩谄笑,武断朝堂,国土国权,断送唯意。束我言论,遏我大群,扰我闾阎,诬我善良,锄我秀士,夺我民业,囚我代表,杀我议员,天地晦盲,民声销沉。牧野洋洋,檀车煌煌,复我自由,还我家邦,则汉族之当兴者二。海水飞腾,雄强参会,弱国孱种,夷为犬豕。民有群德,朝有英彦,威能达旁,乃竞争而存耳。惟我中华,厄于逆虏,根本参差,国力遂糜。虏更无状,鱼馁肉败,腥闻四布,遂引群敌,乘间抵隙,边境要区,割削尽去,拊背扼吭,及其祖庙,卧榻之间,鼾声四起,耳目蔀覆,手足絷维,遂使我汉土堂奥尽失,民气痿痺,将破碎颠连,转餍封豕,不去庆父,鲁难未已,廓而清之,骏雄良材,握手俱见,万几肃穆,群敌销声,则汉族之当兴者三。维我四方猛烈,天下豪雄,既审斯义,宜各率子弟,乘时跃起,云集响应。无小无大,尽去其害,执讯获丑,以奏肤功。维我伯叔兄弟,诸姑姊妹,既审斯义,宜矢其决心,合其大群,坚忍其德,绵系其力,进战退守,与猛士俱。维尔失节士夫,被逼军人,尔有生身,尔亦汉族,既审斯义,宜有反悔,宜速迁善,宜常怀本根,思其远祖,宜倒尔戈矛,毋逆义师,毋作奸细。维尔胡人,尔在汉土。尔为囚徒,既审斯义,宜知天命,宜返尔部落,或变尔形性,愿化齐民,尔则无罪,尔乃获赦宥。幕府则与四方俊杰,为兹要约曰:“自州县以下,其各击杀虏吏,易以选民,保境为治。又每州县,兴师一旅,会其同仇,以专征伐,击杀虏吏。肃清
省会,共和为政,幕府则大选将士,亲率六师,犁庭扫穴,以复我中夏,建立民国。”幕府则又为军中之约曰:“凡在汉胡苟被逼胁,但已事降服,皆大赦勿有所问。其在俘囚,若变形革面,愿归农牧,亦大赦勿有所问。其有挟众称戈,稍抗颜行,杀无赦;为间谍,杀无赦;故违军法,杀无赦!
邵元冲重印《世史正纲》序曰:中国之所以保大一统之基 。继继绳绳,历数千年而不可亡者,非徒志士仁人,奋其至刚至正之气,舍命不渝,以维护之也。亦诸先哲华夷之辨,与攘夷之大义,谆谆反覆,深入人心,故一遇危难,莫不奋大勇以争之,前仆后继,迈往不辞,以保我族而固吾圉也。盖自孔子作春秋以严夷夏之大防,复奖进管仲以攘夷之功,而许之为仁,此实吾华族数千年人心之纲维,亦教育最高之准则。秉此准则,而后乃能类族辨物,乃能内中夏而外夷狄,乃能振地维,支天柱,以立人纪,此先圣垂训之所以为大也。士处承平之世,则恬喜无为,丧乱既臻,则又张皇而失其所守。 必有贤哲,察世运之盈虚,虑祸变之将及,则著书立言,谆谆告诫,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若明丘文庄公之《世史正纲》可念焉。公在成化弘治之时,正色立朝,学行深醇,史称其熟于国家典故,以经济自负,指事陈言,恳恳焉为忧盛危明之计。至耄年好学,并力辨于忠肃之诬,有古大臣謇谔之风。其著述之传世最广者为《大学衍义补》,而此《世史正纲》,则作于成化之时,自称以著世变而纪事始。其于华夷之辨,复仇之义,不惮反覆陈述,语重心长,呜呼!何其忧患之深一至如此也。盖明至宪宗之时,鞑靼之势渐炽,,边患日棘,而还则哈密之变,固原之扰,近则苗猛之叛,荆襄之乱,,纷然继起,内则奄侍窃权,兴作频仍,政本渐隳,此公之所忧,故欲援春秋之义,著书垂世以示镒戒,且示后人以立国保民之道,故其言深切反覆发乎衷诚而不容自己焉。今世变棘矣,外敌已虔刘我族类,割剥我疆土,浸浸越户庭以达堂奥,而平时慷慨高谭,自任天下之重者,今者噤若秋蝉,茶然气尽,其反顾事仇,引敌自利者,抑又无论矣。苟一读公之《世史正纲》,其颜汗为何如也。 (一九三四年)
当代钱伟强《校胡文定公春秋传序》曰:呜呼!圣人之坊弛亦久矣。自士不诵习是书,天下于坊之大义暝然漠之,举以隳之,亦已极矣!盖天道甚微,而人心至危,故圣人憬然饬之,章疑别微以为民坊,制礼以坊德,作刑以坊淫,申命以坊欲。而坊之为义则莫显乎春秋,莫谨于夷夏也。谨夷夏,然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坊以遂,而天道君子、忠信文行之旨以信,可易视也哉!故其言曰“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又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圣人坊之大者,斯在夷夏之间欤!
自七十子之徒以下,奉斯旨以为华夏教,内诸夏而外夷狄,俾斯文之缈不绝于戎译之祸,征有騐矣。而胡文定公崛起于南渡之间,亲踵于丑虏之患,于圣人坊之大义,痛之如切肤,感之若一时,故以春秋为圣人顷否之书,而于华夷之间三致意焉。其言曰“言释宋公者,宋方主会而蛮夷执而伐之,以其俘获来遗,是夷狄反为中国主,禽兽将逼人而食之矣,此正天下大变,春秋之所谨也”,又曰“门庭之寇,不可纵而莫御者也”,“经斯世者,当以为惧,有攘却之谋而不可忽,则圣人之意也”,其忧时经世之虑可谓深且著矣,然则斯言又岂为一时一世发也。逊清以夷狄制中国,故每以私意黜正论。自高宗末叶科举诏废胡传,世不佩诵甄陶于此书,阅二百岁矣。俗儒脂韦媕娿,承其影响,致夷狄之术加于文武之宪,而使圣人之坊颓然废焉,可胜悲哉!迨及近世九译之寇寖至,马湛翁以为不读胡传之騐而节义之气蔑如故也,良有以也。今天下嚣嚣然以儒学相尚,四圣五子之书,遝匝纷陈。然要质其言,则大率阴迻夷裔之绪,以攘窃圣人之言,傎其本实,是使圣人之言为犬羊之鞟矣,亦何甚也。子曰:“素夷狄则行乎夷狄。”今以夷狄而行乎华夏,将何能而视邪?呜呼,以夷变夏,未有愈于今日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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