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夜森
上明月篇:沧海月明珠有泪。月圆了。
据说诗人看见月亮,都会特别地激动,写出许多好诗好词来,比如“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比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但是我坐在井里看着月亮,总觉得那是一个盘子,一个装满了糕点酥饼的盘子,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甜香。
人族的神话里说,月亮上有一棵巨大的桂花树,桂花树下有一座广寒宫,广寒宫里住着嫦娥。每次月圆的时候,嫦娥就会在广寒宫里跳起舞,她的衣衫像云彩一般飞扬。
我这口井的上方也有一棵桂花树,花儿开得很繁盛,坐在井里也能闻到桂花的芳香。一阵风吹过,细小的黄花落了下来,飘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会跳舞,长得也不美,我是一条人鱼。很长时间里,我都是一条住在井里、离不开水、不能变成人形的人鱼。
我的故事是关于一个男孩的。这故事很短,就像年少轻狂的幸福,等你觉察,往往时光已经走远了。
十年前的月圆之夜,我第一次见到蓝田的时候,琅嬛苑闹鬼的事已经在整个王府里传开了。
人们经常在莲花井台周围发现黑色的扇形印记,夜晚会听见悠长而古怪的歌声,去井中打水会突然从井里伸出一只雪白雪白的手。拿青石把井口封住,过不多久会发现青石被无端挪开。在井边贴上庙里求来的符咒,第二天符咒上会被打上几个圈圈叉又。传闻的高潮是一个月光清朗的晚上,两个守夜人亲眼目睹了一个黑色的鬼魅从井里爬了出来,像一条巨大的虫子一样在地上扭曲着蠕动着——终于,琅嬛苑被封了起来,再也没人来打扰我。
琅嬛苑是个很大的园子,是皇帝第四个儿子燕王的府邸的一部分,据说燕王妃生前就住在这里。后来王府扩建,造了更大更漂亮的明园,府里的主子们都搬到明园去了,琅苑就冷清下来了。飞檐上的青瓦已经有了缺损,檐柱上的朱漆,也渐渐剥落了。但是园子里的花草树木,却越发长得葱茏茂盛。后来我知道了,那些风姿挺秀,像垂着许多根精致的水草的,是柳树。那些巨大的,枝叶在空中形成绿色的巨型水母的,是刺槐树。叶子像小扇贝的,则是银杏树。至于爬满墙的藤萝,花苑中开满的奇花异草,它们在各个季节盛开的鲜花,总是会让我想起五光十色的珊瑚丛,珍珠蚌吐珠季节的蔷薇海。
除了我住的莲花井,这里还有一个池塘。池塘里长满了又大又圆的荷叶,上面还有一座小桥。池塘里也有许多小虾,还有十八条红色的鱼和四十七条青色的鱼,但是那些鱼都很小,你对他们说话,他们也听不懂,只会傻呵呵地鼓着腮帮子游来游去。
所以我过得很寂寞,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睡觉。
我总是睡着,在阳光穿透刺槐密集的树梢、洒满一地碎金的时候,在月光恬淡地照着、池塘上开出一朵又一朵,红红和白白的莲花的时候。我一直睡着。睡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来自何方,忘记了要去向何处。
一颗小石子从井口落下来,噗地一声,打破了水面,落在我的肩膀上。
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我醒了。
我平生最恨睡觉的时候被人吵醒!刚把头露出水面,啪的一下,又一颗石子落下来,没有井水减速缓行,直接落在我脑袋上。
不管是人的脑袋,还是鱼的脑袋,被石头打到都是会疼的!
这真是让人忍无可忍。
我怒气冲冲全副武装,决定去把丢石子的家伙吓个半死。
吓人是我的专长,全身抹上一层黑乎乎的淤泥,把一头七尺长发披在脸上,只露出一只眼睛,我兴冲冲地从井口爬了出去。一缕月光从桂花树的树权间射了下来照着我惨白惨白的手,有光有影,效果十分惊悚。
这时,我看见了他,一个人族的孩子。
他跪在地上,但是显然没有老老实实地罚跪,左手捧着石子,右手还做着投掷的姿势。我记得他穿着白色的衫子,在月下,那衫子散发着珍珠一般的幽光。
看见我爬出来,他并没有惊声尖叫,也没有逃跑,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我。他的脸圆圆的,看上去很傻,眼睛却是又大又深,在月光下像两块澄碧的玉。
有好一会儿,我爬着,他跪着,我在一帘黑发面窥视着他,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我们谁也没说话。
我心想,我是不是把他吓傻了。这可不好。虽然我有时候会吓人,但是我的心地其实非常善良,只想给这无聊的燕王府增添点刺激和神秘感,真把人吓疯吓傻了我一定会很内疚的。
就在我内心纠结的时候,突然,他手狠狠一挥,一块石子凌空飞来,我还没来得及避让,它已经与我的脑袋做了一次亲密接触。
然后……然后我咧开嘴哭了。
我真希望我那时候没哭,但是我真的哭了。我又痛又生气又委屈,尾巴拍打着地面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你打我,你打我,你这个臭乌贼八爪鱼刺球猪!“
后来我每次回想起这一幕,都会觉得无地自容。
哭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暖暖的手在弄我的头发,我放下抹眼泪的手,看见那个男孩就蹲在我面前,奇怪地问:“蛟人的眼泪会凝结成珍珠。为什么你不能呢?”
我愣住了,借着月光,我可以从他那两个又清又亮的瞳仁上看见两个我,两个哭天抹泪、披着一头抹布一样的头发、活像条大泥鰍的我。我顿时一阵难过,哭得更凶了。
男孩说:“好了,你别哭了,我再也不用石头砸你了。别哭了,你哭起来好难看的。”
你才难看你们全家都难看!我不甘心地嚎了几声,想想太丢脸了,终于还是用手背擦干净了眼泪,看见男孩递过来一块手帕,我又用手帕擤了擤鼻涕。
他问:“你肚子饿不饿?”
听到这句话,我的肚子发出了一阵应景的咕咕声,股巨大的挫败感向我涌来,令我沮丧莫名。毕竟,长期吃虫蚁,是要营养不良的。而这时候又不是果子成熟的季节,我只能从嫩叶和花蕊中得到不太多的灵力。
男孩从袖间掏出了一个馒头,放在我面前。
当年母亲曾经谆谆教导我,餐前要整理好自己的仪容,用餐姿态要优雅,举止要端庄。进餐速度不可太快,更不可发出没有教养的叽里咕噜声。
但是我看见馒头,就像一条闻到血的鲨鱼,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把那只馒头抓在手里,风卷残云,几下馒头就不见踪影。
我抬头用欲求不满的眼神看了看他,他愣了一下,又从袖间掏出一个馒头来,掰成了两半,把一半给了我。
我发誓,他是把小的那一半给了我,大的那一半自己啃着吃了。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
男孩问:“书上说,鲛人都生活在大海里,这里离大海有千里之遥,为什么你会住到我家井里呢?”
我心想,关你什么事?但是吃人的嘴软,只好胡乱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一个月前我是好好地呆在海里的,突然一觉醒来就在这口井里了。”
这种鬼话,一听就知道是骗小孩的。幸好对方就是个小孩子,听了我的胡说八道,居然还信了。
他一副想深入研究我的样子,不仅一直在琢磨我的鳞片,还想偷偷地碰我的鱼尾巴。我竖起尾鳍的尖角,狠狠扎了他一下,他才把手缩了回去。
好久没有吃那么多东西,爬回去的时候,我都有点撑着了。
他连忙问:“你要回井里了吗?
我说:“我身上快干了,必须回到水里去,不然会死的。”
他说:“这里还有其他的鮫人吗?
我把碍事的头发全都掳到尖尖的耳朵后面,说:“没有了,就我一个。”
我跳进水里,他扒在井口,说:“我们再说会儿话吧。”
我打了个哈欠,说“不行,我吃饱了就会睡着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那,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说“能,不过,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还有…多带点好吃的。”
他第二次来的时候,果然又带了许多好吃的,而且还把他的名字告诉了我。
人族男子的称呼往往十分复杂,有姓,有名,有字,有号。他正式的名字叫朱高炽,但是亲近他的人都叫他蓝田。据说是因为刚出生时,有人夸他的眼睛长得美,澄澈如水,像一块蓝田玉。
我搬撤嘴,心想,说这话的一定是个嘴里抹蜜的马屁精。
不管怎么样,比起“朱高炽”,我还是比较接受他叫“蓝田"。
好吧,他叫蓝田,而我,叫明月。
虽然之后好多年,我一共也没叫过他几次蓝田,总是叫他臭章鱼、死乌贼,后来发展成了乌鸦嘴、扫帚星。而他基本上都是叫我小泥鳅、小乌龟,偶尔叫我一次“明月”,都会笑得很贱。
许多年后我听说人族有一些很穷很穷的人,他们穿不暖,吃不饱,但是名字却叫富贵、大有。
我想,在他的眼里,我这条丑不拉几的人鱼名字却叫明月,是一样的道理。
现在想起来,那些日子,那些我们还很小很小、还不知道忧愁的日子是多么愉快啊!他一有空就偷偷跑来,总是变着花样地给我弄来吃的。
好吃的东西有时候是几个蒸得肥白松软、上面还雕了花的玉露包;有时候是一碗皮薄馅大、煎得黄澄澄的荠菜饺;有时候是松仁枣泥香草饼;有时候是芝麻冰糖核桃酥……这一切导致的后果是,每次我听见他的声音,都会止不住想流口水。
尽管我狼吞虎咽的时候,他总会在一边对我冷嘲热讽,说从没见过像我这么会吃的鱼,说我吃起东西来像一头小猪,还说我身上有一股淤泥的臭味。但是我意志坚强,绝不会让这个乌鸦嘴影响我的胃口。
有一次他给我吃的百果黨里掺有鱼翅,把我吃吐了,但那毕竟只是一个意外。当然,为了报复,我在他胳膊上掐出了一朵花。
有时候我坐在井里,他坐在井台上吹笛子,有时候我坐在荷塘里,他坐在桥上念书。
有时候他爬到果树上摘果子来给我吃,有时候他摘花儿编成花环给我戴。
他总是问我:“大海是怎么样的?人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我说往东三千里,有一片蔷薇海。蔷薇海的海域密布着星星点点的岛屿,海水深深浅浅,从空中看,形成了一朵蔷薇花的形状。那里物种奇多,富足丰饶,是人鱼,哦,就是他所说的鲛人统治的王国。蔷薇海最中央的海底下,是一座绿色的翡翠王城。几千年来,翡翠王城的城墙和历代人鱼法师所营造的结界,守护着人鱼族人安居乐业。九千万颗闪闪发光的鲛珠把翡翠王城照耀得如同白昼。人鱼用珊瑚筑造宫殿和房舍,用珍珠铺出一条条大街小巷。男性的人鱼鳞片往往是金色或者银色的,但是女性的人鱼鳞片却是彩色的,颜色能随着心情的变化而变化。城中遍植着海葵花。每年暖流到来的季节,城里所有的海葵花都会在一夜之间盛开,每一个人鱼女孩的头上都会戴上一朵黄色或红色的海葵花。
他总是静静地听着,有一次他说:“你想家吗?”
我说:“不想。”
他说:“为什么?”
我说:“不想就是不想。”
他说:“你哭了。”
我抹了一把眼泪,说:“我哪有哭!”
他说:“你明明就是哭了嘛!”
我把花环砸在他头上,说:“你真讨厌,我再也不理你了!”
当然,下次他来的时候,再也不理他的誓言马上被我抛到脑后了。因为他带来的是那么好吃的万福肉和宫保鸡丁。
天越来越冷了,他的薄绸子纱衣换成了织锦软袍,又换成了貂裘氅衣,他总是问我:“你在井里冷不冷?冷不冷?”
说不冷,只是很想睡觉,吃得也少了。我告诉他,每年寒流经过蔷薇海的时候,翡翠王城特别宁静,人们都躲进了房子里,点亮一小簇星棘取暖。在漫长的冬天,我们常常一睡就是好多天,偶尔醒来,周围静悄悄的,敛珠的光也从耀眼的白色变成了幽暗的蓝色。远处有人在弹着五十弦牙琴,音符像细语一样,让冬眠的梦更香更甜。
我总是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
冬天有好多次,他来了,可是我已经睡着了。隐隐约约中,听见他在井边叫我:“小乌龟,小泥鳅,小臭虫,你还好吗?是不是很冷?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我今天又学了一首诗,诗里有你的名字,也有我的名字。你听着啊,'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把饼放在井台上了,你醒了记得吃啊……”
作为燕王的嫡子,既要学文又要习武,当然不可能整天往闹鬼的荒园子里跑,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坐在井里呆呆地看着树影。
他来了我就特别开心。
初夏,池塘里正盛开着荷花,我半身浸在水中吃他带来的鹅油酥卷,那些青色的红色的鱼聚集在我身边,轻轻地用他们的嘴巴触碰着我的鳞片。
我说:“你看,他们多喜欢我呀。”
他站在桥上神情据傲地看着我,说:“苍蝇也很喜欢叮咸鱼的。”
我听不太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趁他不注意,我泼水洒了他一身。他一件浅蓝色的衫子上全都是水,手里的书也湿了,回去一定会挨骂的。
我还在得意地哈哈大笑,他大叫一声跳下荷塘,我们先是互相泼水,后来变成了互相用淤泥抹对方的脸。
我们在密密的荷叶间穿行,就像很久以前在月牙峡谷穿行,我躲在一丛丛的水草后面,听着小哥哥在叫:“月儿,月儿,你在哪儿?”
天空下起了细雨,水面上起了一个又一个圆圆的小涟漪。雨点打在荷叶上,是一颗又一颗晶莹的小珠子。
我们全身都浸没在水里,只露出脑袋缩在一丛特别茂密的荷叶下面,像躲进了一个小小的绿色帘帐里。
他和我靠得很近,连呼吸都能吹拂到我的脸上,我忽然觉得不好意思,把头别了过去。
我的头发垂下来,在水面上半浮半沉着。头发上的泥垢都被水流冲洗干净了,显得光泽华润,就像一匹黑色的锦缎。
这可能是我身上唯一一点好看的东西了。
他说:“你的头发……”
我以为他又要想出一些可恶的比喻来讽刺我,瞪起眼睛,气冲冲地说:“我的头发怎么了?”
他说:“有一只苍蝇在上面爬。”
我决定不搭理他了。
一朵荷花被风吹动着,在他的耳边晃动。他把荷花摘下来,珊去已经有些残了的花瓣,露出黄色的莲蓬。
他说:“你看,这一颗一颗凸起的就是莲子。到了七月间,莲子就熟了。母亲在世的时候总是亲手煮莲子奠给我吃。”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他母亲。他的母亲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亡故了。他的声音因为思念而异样柔和。
他又说:“嫩莲子也可以生吃,等莲子熟了,我们一起吃吧。”
第二天,他来了,给我带来了一把琉缉梳子,摸上去滑滑润润的,还雕了朵小花。
我想他一定是留意到我的头发好看了。虽然没说什么,但是低下头,看到水中的我在笑着。
之后好多天他都没有来,听说,他去宫里做皇太孙的伴读了。
皇帝年事已高,太子又不幸亡故了。太子的摘长子被立为皇太孙。
听说做皇太孙的伴读是一项很大的光荣,皇帝孙儿辈人数众多,这次入宫只选了三人。
这可能是因为燕王战功赫赫,声威煊赫,也可能是因为蓝田能诵读很多我听不太懂、但觉得很美很美的诗文,也可能是因为他能在几丈之外用箭射中飞过我发梢的一只蝇子。
但是他消失的这段时间,有人来琅媛苑,把王妃住过的屋子打扫干净了,隔三差五地送来些果品糕点来供着。
这些仆人每次都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生怕莲花井的鬼魅会爬出来袭人。回头发现贡品少了,也只是噤声不言,慌忙收拾了走人。
我从他们的只句片言里,听明白了事情的由来。原来蓝田对燕王说,王妃托梦给他,说她很想念琅嬛苑的桂花莲子羹。所以他每天都命丫鬓仆妇送果品来供奉,希望母亲芳魂有感常来旧居享用。
燕王没有干预儿子的一片孝心,我从来没有见过燕王妃,但是我很喜欢她,每天都和她的阴灵一起分享这送上门来的吃食。
但是蓝田一直不来,一直也不来。每次琅嬛苑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我都会一阵心跳。但是来的都不是他。
莲子熟了,我把整个池塘的莲蓬都折下来,摘下一颗颗莲子,晒干了用枯荷叶包起来。
终于有一天,他来了,棒着一包热乎乎的鸡肉烩来。
我吃了几口,想起了那包莲子。从井壁的小洞里拿出莲子递给他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他脖子旁边有条伤痕。青紫发黑的伤痕,大概是被鞭子抽的,一定抽得很重很痛。
看不见的地方,应该还有更多这样的伤痕。
他说:"我做错事惹恼了父亲……没关系,不太疼的……这莲子真好吃。”
我说:“你做什么了?
他露出了一个很无辜的表情,说:“我在比武的时候,把炆哥哥打伤了。
朱允炆是皇太孙的名字。
我知道人族的等级森严,远胜于人鱼王国。就算在貌似公平的比武中,他打伤了皇太孙,也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我心想,还好,你父亲还是很疼爱你的,居然没把你的腿打断。
蓝田被罚在琅嬛苑思过,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来任何人不得与他接触。他拿来了一大箱子的书,一本一本地读着。旧蓝的封面,用墨色写着人族的文字。诗书礼易春秋,诸子百家,史记汉书兵法。
有些句子他反复地念,好像特别感兴趣。
他说那是古代的圣人贤达写的关于治世平天下的道理。
我记得很久以前师父也讲过许多类似的道理给我听,在阳光把海水晒得柔软温暖的下午,那声音就像一首催眠曲,每次都引得我想打瞌睡。
师父总说:“公主,你打算每天拿着算筹和命运轮过日子吗?”
我总是说:“能计算命运已经很不错了,其他的事,让哥哥们去操心吧。”
师父总是很无奈。
蓝田说起黄河今夏又决堤了,江州大水,受灾百姓不计其数。朝廷虽然拨下巨额银两赈灾,但是官员贪腐欲壑难填,不知道到了江州能有多少百姓真正受益,逃过一死
我一直生长在水里,想象不出水会带来什么灾祸,所以听着无从感触。
宁州离帝都有万里之遥,我不知道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说这些的时候神色凝重,十分忧愁,有一点点像我那几个早熟的哥哥。
蓝田十五岁的时候,喜欢上了茗公主。茗公主是平南王的幼女,自小被养在宫中,算起来是蓝田的远房表妹。很多人都说,这个十四岁亭亭玉立的小美人很像当年的燕王妃。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茗公主,但是从蓝田一遍又一遍的讲述中,从他那含着微笑的眼睛里,我认识了那个喜欢奇花异草、浑身散发着芳香的小美人。
虽然蓝田在我面前大大咧咧,但是遇到了真正喜欢的少女却十分羞涩,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爱意。
我建议他写几首优美的诗向茗公主表达心意,送宫里没有的精致好玩的东西给茗公主,没事经常去找她聊天说话。
他一定是认真地照我说的做了,反正我又很久很久没有看见他了。
我浮在池上,一颗一颗地数着天上的星星。
他又来了,腰间缠着茗公主亲手编织的五色丝绦,笑着说着他那乖巧聪慧的恋人。
他说有人从西域带来了蓝莲花的种子,茗公主一直想种出蓝莲花,可是每一次都失败了。
他很想帮她,他是那么喜欢她,不忍心看她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蓝莲花的种子远离西域故土,在帝都是不可能发芽的。但是人鱼的血,却可以催开世间任何一种有生灵的花。
我说:“等你将来成了琅嬛苑、成了燕王府的主人,你一定要一天三餐好吃好喝十天不重样地养活我到老死。”
他答应得心甘情愿。
我每天在手臂上割一刀,挤出血来浇灌蓝莲花,三天后,蓝莲花发芽了,七七四十九天后,花儿盛开了。
那是一朵即使在黑夜中也能发出蓝光的花,每一个花瓣都蓝得让人心醉心碎,散发着淡而清雅的芳香。
我穿着蓝田给我的一件绿色衫子,衣衫因为一直浸泡在水里,颜色已经变得稀薄而黯淡,但是袖子却能遮挡我手上的伤痕。
就要带花离开的那一刻,他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紧紧地拥抱了我,说:“谢谢你。”
我并不觉得很疼,真的,只是有一点点而已。
他告诉茗公主,这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栽培的。总有一天,他会把那个朋友介绍给她认识。
茗公主托他带来了一串用水晶和玉石缀成的手链给我。
他已经开始叫她茗儿,开始计划他们的未来。
但是,骤然间,言里传来消息,茗公主被指婚给皇太孙了。
那个冬天特别地寒冷,琅嬛苑被大雪覆盖,荷塘上的冰厚得可以行走。
他问我:“你冷吗?”
漫透水的衣衫上渐渐结起了冰凌我说:“我不冷。”
他静静地坐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冷吗?”
我说:“我不冷,只是有点困。”
他把我拉过去,让湿漉漉的我靠在他肩膀上。
皇太孙和茗公主在正月里大婚了。以后,蓝田偶尔还是会在皇宫的家宴上看见未来的皇后,但是那已经不是他的茗儿了,那是一个咫尺天涯可望不可及的梦了。
我渐渐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蓝田从那个脸蛋圆圆的、看上去很招人嫌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瘦削沉静且气质飘然的少年。虽然他还是会像小时候那样嘲笑我丑,说我吃起来像只小猪,但是,他的眼神和语气,都已经不复小时候那么天真无邪了。
我们都是在惨烈而无可阻挡的失去中,慢慢长大的。
小时候他总是说,等我长大了,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回大海。
我面上笑着,心里却无比茫然。有一些愉快和伤感从久远的回忆中飘出来,就像五十弦牙琴的琴声一样,让人有种流泪的冲动。
蓝田搜集了很多关于鲛人和鲛珠的笔记传说。这些传说大多荒诞不经,他念给我听的时候,我总是笑得肚子疼。
但是有一次,他说在宫里听国师讲起了一件奇闻,洪武二十年夏天,东海青浪屿有渔人驾船出海,遇上狂风暴雨,船被风暴带到了一个遥远的海域,风平浪静之后,渔人看见海底升起一股赤红色的潮水,把汪洋染成一片红色。
渔人惊恐万分,船在赤潮中寸步难行。三天后赤潮方才渐渐淡去,一个鲛人被海水托举而出。鮫人双目紧闭,面容如十一二岁的少女,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分不清是男是女。渔人撒网将他捕捞上船,还未细看,那鲛人就化为了红色泡沫流逝不见,只在甲板上留下了一颗晶莹剔透的鲛珠。
这颗鮫珠有时如晴空般湛蓝,有时如云海般迷蒙,能使风雨避路,能使海水变成淡水,能在暗夜中发出幽光。
在鲛珠的指引下,渔人经历数十天,方才回到青浪屿。
这段神奇的经历,在东海沿岸传得人尽皆知。至于那颗鲛珠,也被官府取得,呈送到了帝都,献给了皇帝。
放了很多蜂蜜和糖的糕点吃在嘴里涩得像纸。我还是不停地嚼着,嘴角努力地笑着。
洪武二十年,在蔷薇海,是蔷薇历三千六百一十二年。鲛人族和龙族的战争已经断断续续进行了近百年,终于有了最后的结局。
鲛人族的翡翠王城被龙族攻破,数十万鲛人被屠杀干净,我族人的血染红了海水,才会出现那铺天盖地的赤潮。
我没有看见我的族人是怎么被杀死的,无非是天灵被挑破,他们那美丽的身躯化作一团红色的蔷薇血五彩流离的鲛珠从蔷薇血里迸出来,被龙族的爪子碾压得粉碎。
这景象,在战败前的一个月,我在算筹和命运轮的帮助下,已经提前预知了。
翡翠王城的结界,一直由元老会世传的十二位法师凭借被供奉在神庙中的天镜所营造。这结界坚固无比,即使是强大的龙族,他们的利爪和劫火,也无法撕开一道细微的裂缝。
我的师父是供奉天镜的星象师,许多年来,他一直担任着观测天象,并向翡翠王城的臣民发布天意的使命。
几乎每一次,他宣布的天意,都是我们必将战胜强大的敌人。
所以,每次看到他那高大的身影,他那圣洁的白色长袍,不管是高高在上的父王还是翡翠王城普通的一个人鱼,都会觉得上天对人鱼一族是眷顾的。我们也许会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是我们一定能保卫家园赢得胜利。
但是,在最后的决战之前一个月,师父自杀了。他吐出了自己的鲛珠,将它击碎了。因为他在天镜中看到了翡翠王城和鮫人一族的末日。
六月十五那天,会发生罕见的月全食。天空和大海将会倒置。明月将无法提供足够的能量给天镜,结界将会崩溃。
他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不愿意将之公布于众,在痛苦中选择了自杀
在深海,不管是人鱼还是其他的物种,生长的速度都得慢,所以人鱼一般都可以活近千年。我一直以为师傅可以活到一千岁,运气差一点至少也可以活到七八百岁。所以作为他的继承人,幼小的我学会了计算命运的全部公式和推论,却远远没有准备好去接受迎面扑来的命运。
我知道劫是无法阻挡的,但是总是相信,命运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当时,我的三位哥哥已经战死,翡翠王城的居民锐减了近一半。所有成年的人鱼都加入了抵御龙族的战争。
龙族之所以一定要取得蔷薇海,是因为传说中,龙族的祖先把他们的骸骨埋葬在了翡翠王城之下,凭借这骸骨的灵力,才有了这富饶而美丽的海域。
祖先的骸骨是龙族的圣物,他们一定要拿回,不惜一切代价。而对于我们来说,蔷薇海是我们的故土,是宁死也不能放弃的领地。
我闯进了元老院的大会,向包括父王在内的一百二十位长老建议:我们应该和龙族谈判,将翡翠王城让出来让他们带走祖龙的骸骨。我们可以在大海中寻找另一处适合我们生存的领域,这样鲛人一族就可以继续生存下去,而不是被灭族。只要族人还能繁衍,大海的每一处都可以是新的翡翠王城。
这是最坏的演说,我面色潮红,浑身颤抖,语无伦次,像一个惊骇的孩子站在祖先和长辈中间。我采取的行动是那样的幼稚和莽撞,我的表现是那样的胆怯和愚蠢,足以让我活在世上的每一日都活在悔恨之中。
有人打断了我的话,是我的父亲。他的眼中充满了愤怒的火焰,他逼视着我,厉声道:“我真没有想到,会养出你这么个肮脏而堕落的女儿!”
在无数道利箭一般的目光下,我惊恐地站着。
另一个声音说:“公主,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兄长们?!”
“这是背叛!这是我们族人的耻辱!”
“鲛人一族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跪下,从来不会做亡国之奴!”
我慌乱了,我动摇了,我把据理力争说得像是哀求“不,不是的……不是的”
长老们离开了椭圆形的会场,像潮水一样,退得干干净净。当我走出空空荡荡的圣殿,看到的是闻讯赶来的愤怒的民众。他们聚集在一起,像一座山。
一开始,我只是向前走,他们默默地让开一条道。我走着,他们看着。我被他们的目光凌迟着。
忽然,有人朝我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有人从后面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站住了,有人用力地扇我的脸,有人揪住我的头发往地上撞。
无数的手,抽打我,撕扯我。无数的脚,践踏我。
殴打我的人里也许有从小与我一起长大的小姐妹,也许有一直疼爱我照顾我的姑姑婶婶,有总是远远看着我、用眼神倾吐爱慕的少年,有一直爱怜地称我为小海葵花的叔叔伯伯……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善良的普通人。
他们都在艰难的战争岁月里熬了太久,他们每个人都失去过亲人,他们心里都充满了愤怒和绝望。
在他们的眼里,我已经变成了比敌人更可恶、可恨的人。
我全身都是血,痛得睁不开眼睛,耳边一阵一阵的轰鸣,看不见向我投掷来的硬物,听不见对我的诅咒和辱骂。
我一次一次挣扎着站起来,又一次一次被无情地推倒。
我哭了吗?我像一个孩子一样求饶了吗?已经忘了。这一幕持续了多久,我也记不清了。
后来,我被拖到了天镜之前。大长老宣布了他们对我的判决。我可以选择死,或者放逐。
我真想死,我想立刻死去,以免忍受着无穷无尽的痛苦和耻辱。
但是我不能死,特别不愿意这样,在黑暗之中死去。
我说:“我选择放逐。”
我被剥去了鲛衣,夺去了鲛珠,被放入天镜。借着天镜的强大力量,我被水带到了陆地,带到了帝都燕王府的一口井里。我将在这里丑陋而孤独地活着。
在一个陌生的、怀有敌意的世界里,永远无法回到大海。我将在悔恨和绝望中死去。
如果不是蓝田,如果不是遇到了蓝田,这就是我的命运。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忘掉了那一刻,我一直以为,我在蓝田身边,在这口井里,做一个天真的、爱吃爱睡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很好……原来我不能。
青浪屿渔人看到的,是我的鲛衣,是我的明月珠,是我被夺走的一切过去。
我病了,病得非常重,濒临死亡。我躺在井水和往事之中,昏昏沉沉地睡着。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不要死,明月,要活下去。”
我问蓝田:“那颗鲛珠,你在宫里见过吗?
他说:“见过。”
我说:“你能帮我得到它吗?”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说:“我能。”
那一年,他十六岁,在迎接蛮族亲王的宴会上,力战三场,战胜了三位来自草原的蛮族武士。
皇帝非常高兴,问他要什么赏赐。他说,他想要皇祖父手杖上的那枚鲛珠。
那是一个月圆之夜,他把鲛珠放到了我的手里。我的鲛珠,被夺走了六年的明月珠,终于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那一刻有点懵懂,好像被凌虐驱逐的可怕记忆,好像中间六年的放逐岁月都是一场虚幻的梦。
我拿着明月珠跳入井中,井水在珠光中变得像冰雪一般晶莹皎洁。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迫不及待地想要让他看看真正的我。我并不是天生就是丑陋的,我也曾经很美丽,也曾经有许多人爱我,喜欢我,为我而迷醉。
长出鲛衣的时间缓慢得像过了一万年。当我从水中一跃而起,在满月的清辉中张开了我的鲛衣,就像毛毛虫羽化成蝶,就像天使张开了羽翼。
我等待着他眼中的惊诧和赞美,他看着我,想微笑,却流下了泪。
他说:“明月,三天后,我父亲就要去燕地了。
我一阵惊恐,明白了蓝田得到这枚鲛珠付出的代价。问道:“你呢?
他说:“我被留在了帝都。”
据说,后来帝都有很多人都赌咒发誓说,那天晚上他们看见一道银光从燕王府中冲天而出,还看到两个白衣的仙人,在空中飞过。
有的人说,是皇帝赐给燕王世子的鲛珠,引来了天上的仙子。有的人私下说,这是天子之气,燕王是要当皇帝的。
只有我们知道,我和蓝田在一起真正愉快的日子,就这样,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
下 蓝田篇:蓝田日暖玉生烟
许多年后,我再次见到茗儿,她正守在已经自缢了的炆哥哥身边,擦拭他的遗体,为他换上精美的袍服,整理他最后的遗容。
她目光低垂,但是面容安详,举止端庄,一如往昔。
我说:“你不用害怕,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她微笑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她低头,深深地看着炆哥哥那张清秀苍白的脸,“已经没有什么能令我害怕的了。
她自袖间抽出了一把短剑,扎进了自己的胸口,像一只雪白的鹤缓缓倒在了炆哥哥的身边。
我静静地看了很久很久。大殿上垂了重重的轻纱幔帐,狂风吹进来,垂幔飞扬,像波涛在翻滚。
一队甲胄整严的军簇拥着我走过空旷的太极坛。
一些人在拖走宫人的尸体,一些人在擦洗地上的血迹。皇宫在满天乌云下显得很残破,像回到了天地初开的那一刻。
这一年岁暮,父王如愿登上了帝位,他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帝王,但是史书中也会浓墨重彩地写上他叛乱杀伐的铁血恐怖。
而我被封为太子,多年后又继任为帝。
这个结果,早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因为有一个女孩曾经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计算出了我的命运。
我的故事,是关于一个住在井里的小人鱼的。我的故事很短,就像一个人在世上活了几十年,但是概括她的一生,可能只要几句话就够了。
一个秋天的午后,我在琅嬛苑那棵桂花树下教明月认字。那时候明月还没有得到鲛珠,还不能离开水,所以和她在一起最麻烦的事就是,你得在旁边备一桶水,时不时地舀一瓢水浇在她头上。
我浇了她五六瓢水之后,她终于忍无可忍,说:“你们人族的字长得太丑了,我不学了!”
我气得拿石子丢她的头,她一点不客气,伸手在我手臂上拧起了一块乌青。
我每次教她认字的结果,都是我们打一架。而且我还不能占上风,必须由着她掐。
我拧了一下她冰凉的鼻子,说:“猪猪猪,你简直就是个猪!成天只知道吃和睡,将来长大了能做什么?”
她恬不知耻地说:"将来反正有你养我。”
“要是我死得比你早呢?你就等着饿死,还是等着别人把你抓起来做成熏鱼干?”
“你吓唬我也没用!”她想了想,说,“那好吧我来给你算算,看看你的命有多长。”
她像街上摆摊骗钱的茅山道士布衣神相一样,装模作样地拉着我的左手,细细地看起来。一边看,口中还念念有词。我忍着笑,舀起一瓢水给她浇了个透心凉。
她找了块平整的泥地,拔去了上面的杂草,拿起一根竹枝在地上画了起来。她画的既有图,又有字,还有一些符号。这些东西都画得非常小,我一个都看不懂,但是每一个字和符号,都显得十分的古拙和秀美。她长时间地画着计算着,足足画了一个多时辰,直到一丈见方的地上密密麻麻全是那神秘的图文。
我蹲在一边,不时给她浇一瓢水,在竹技折断的时候给她换一截新的。一桶水用完了,我就去井台边再打一桶。
融融的秋阳下,那个拿着石子不停计算的女孩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爱吃爱睡、且无忧无虑的小鲛人。尽管她的脸上还是遍布着那可怕的瘢痕,她的身形还是既瘦小又古怪,但是她神情专注而自信,一双肿胀的眼睛发出坚定的光。她的姿势也不复平日的懒散,居然有一丝文雅的味道。
她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位公主。
太阳下山的时候,她终于画完了。我问她:“怎么样?算出我能活到几岁了吗?”
她摇了摇头,说:"哪有那么快?如果有轮子和算筹,倒是可以快一些。现在,只能用别的东西将就一下了。”
她命令我给她捡了许多石子,她把石子几个一堆几个一堆地放了十二堆,移动其中的几个,就在地上写下几个字,这样不停地移动石子,不停地写,又过去了一两个时辰。我从来没有见她这么执著地做一件事,想给她喂几口香糕,她都摇摇头说别打岔。
其实她说要给我算命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她有这个能力,但是到了这个份上,想不相信也难了。心里隐隐有了一丝期盼,想看看自己的命运是怎么样的。
但是她不停地算,越算到后来,石子移动的速度就越慢,似乎每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天已经黑了,夜凉如水,我给她点了两盏灯,蜡烛燃尽了,又给她续上。
算到下半夜,我也有了一丝倦意,但她还是不知疲倦地算着,算着。我站在她身边,她的肩膀看上去很薄很窄,湿透的头发拖在地上,瘦弱得让人不忍心浇上一瓢一瓢的水。
直到所有的星星都消失在晨光中,她才像虚脱了般,垂落了双臂,软软地趴在地上不肯动了。
我把她抱了起来,放在井台边的青石上。她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虚弱,连气息都时断时续,张了张嘴,发出来的声音非常嘶哑:“我……我……”
此情此景,令我莫名恐慌起来,还以为她要死了,谁知她喘了几口气,说:“我…我肚子饿了…我要吃芝麻甜饼……”
看到饼子,她就扑过来,像一只小狗一样在我手掌里一顿猛啃,吃得满脸都是芝麻粒和饼渣子,差点把我的手也吃下去了。
我的命运就是在她满口都是搅拌不过来的吃食、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情况下,说给我听的。
她说:“你的命运,非常非常奇怪。一般情况下,人鱼也好,人也好,命运都是连贯的一条线,有时候,会上扬,有时候会下垂,但是你的命运线,在这里断开了。这说明这里有一个劫,一个连我也算不清楚的劫在等着你。如果你平安度过了这个劫,你的未来会一路上扬,直至成为天下的主宰,成为人之主。”
我心头一震,热血在胸腔里涌动着:“你是说,我会成为……皇帝!”
她明显不在意这个预言的骇人性,只沉思道“是的。但是这个劫,我居然会算不出来,这真是太奇怪了。除非…师父说过,他说过……”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目光穿越了我,回到了遥远的过去。那些我不知道的过去在她周围,像潮水一样浮涨起来。
她说:“蓝田,这会是一个死劫,死劫是无法阻挡的,除非……”
“除非什么?
她低下头,缓缓地摇了摇头,长发像夜的溪流一样滑下肩去。
她轻轻的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一天,等她在井里睡着了,我又细细地看了她为我画下的命运。那些斑斑驳驳的字迹,看久了,就深下去,深下去,向着无边的未知深陷,站在边上,像站在悬崖边上,心头陡然升起了一丝凉意。闭上眼睛眼前的字模糊成一片,变成了一个我看不懂的图腾。
我在宫里几乎每天都和炆哥哥在一起。他是个很斯文秀气的男孩,长得比我高一些,笑起来很矜持。走路的时候肩背挺得非常直,简直让人担心稍微弯曲一下,他整个人都会像一根竹子一样折断。
那次比武,我不能输,因为人人都知道我身手好过于他,也不能赢得太过,必须给皇太孙留下颜面。我计算好,要将剑堪堪擦过他,练剑多年,这点把握是有的。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有人在木剑上下了毒。
尽管只是轻微的擦伤,还是令炆哥哥卧床了许多天。
我去看他,他说:“借你的手杀我,倒是一箭双雕之计。”说这话的时候,他显得很寂寞很无助。
他一直对我很不错。
我被父亲狠狠责罚了一顿,御校场杀了一批人,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
祖父经常会召我们去偏殿,夏天的午后,这个老人总是穿着一件素色单衫,散着头发光着脚坐在竹席上,上身斜倚在一张小几上。
我一度很希望祖父能多给我们讲讲当年他和那些追随着他的兄弟们一起打天下的事,但是他年事渐高,对于打打杀杀的事越来越冷淡,最喜欢给我们讲的,反而是他贫贱之时在老家务农放牛的情形。
他说起荒年去偷人家的狗,被一路追着跳入河中,说得手舞足蹈,满面红光。仿佛那样的艰难岁月,回想起来还是很自由很愉快似的。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回头去看一看炆哥哥,他是那么的清雅端秀,白色衫子外披着一件深紫色的袍服,发髻一丝不乱光可鉴人,他的双手白皙纤长,静静地放在膝上。
祖父和炆哥哥,完全是不同气质的两个人。但是祖父如此宠爱他,为他铲除异己,为他培植势力,一心一意,要把他扶上皇帝的宝座。
有一次,我们一一退下的时候,祖父忽然说:“炽儿留下来,朕问你几句话。”
我留了下来,等待着他的吩咐。
祖父道:“你去看老徐了?”
我点头称是。他又道:“他病得怎么样了?”
魏国公怕是病得很重了,幸而神智尚还清醒。孙儿向他请教皇祖父当年鄱阳湖之战,老将军说起当年的情形,还记得十分清楚,只是,或许是孙儿的拜访让他劳神了,后来他就咳血了。”
祖父淡淡道“这些事,太史令都记载着,你去翻史书看就是了。”
"是。"
祖父看了我一眼,又道:“应得倒是乖巧,心里想必很不服气吧?”
我扑味一声笑了出来,道:“皇祖父明鉴。”
祖父在大殿上笔直地走过来又猛然一个转身笔直地走过去,就像走在家乡的田垄上。
“你们这些孩子,总以为打仗很有趣。要不是没了活路,谁会去打仗!死了多少人,多少人啊……”他忽然激动起来,“那些史官,他们懂个屁!没亲历过战场的人是不会懂的,要不是老子命大……”
祖父将宽大的袍袖猛地掀了起来,身后的官官上来侍候,被他挥手赶开了。
“都阳湖一役,前面四天四夜,整整四天四夜,没躺下来过,总是合一合眼就醒了。陈贼的舰队黑压压地驶过来,猛兽一般,我百余艘战船被击沉葬身湖底。箭射进了我这儿,再偏一寸,就没命了。那时候我想,熬过了,挺过了这个劫……小丁战死了,很多人都战死了。天黑了,船在烧,火光熊熊,湖面上漂满了死人……我不会死,我朱重八绝不会死,就算只剩下最后一条船,最后一个人,我也要踩着尸骨往前走,不赌赢这一局,就是前功尽弃!”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似乎已经忘了当年的奇谋和布局,忘记了冲锋陷阵的壮怀激烈,记忆最深刻的全是内心的挣扎和恐惧。
忽然,他停了下来。好像从一场梦里醒了过来,连肩膀也松懈下来了。
“太平了。别老想着打仗,好好过日子吧。”他的话音带着袅袅的倦意,是一个老人的寂寞和凄凉。
我说:“是,孙儿明白了。”
当然不是指真的天下太平了,北蛮,西域,南疆,哪一个不是威胁?
祖父道:“很多人都说,我这些儿孙里面,最像我的人就是你。”
我笑问:“祖父觉得像吗?”
“像,幸亏你像我,”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恶作剧般的微笑,“不像你爹。”
正是快要下雷雨的天气,大殿外面阴云密布,大殿里却是闷热逼人。我和祖父又说了些闲话,把我在外游历看到的听到的有趣的事说给他听,在气氛最好的时候退了出来。
一阵冷风吹过我的全身,我这才发觉自己汗流决背,湿透了贴身穿的衣衫。
我父亲从来不会对我讲战场上的事。他是一个沉默的人,即使是对亲生儿子,也很少流露出亲切关怀之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看我一眼,就能够明白我在想什么。
有时候我会陪父亲一起喝茶。廊上垂了湘帘,我们在一道一道的光影里对坐,只是静静地饮茶,等饮得差不多了,他才会不经意地,仿佛是随随便便地吩咐我一两句话。
有一次,他说:“平南王手握重兵,驻守南疆,你祖父不会愿意看见我和平南王两家结亲的。”
这个道理我懂,可是,那时候我还年轻,年轻人的委屈是藏不住的。
燕王府很大,虽然我是父亲唯一的嫡子,但是并不是他唯一的孩子。庶出的弟妹人数众多,日常不太见到,便是见到,兄友弟恭之下,也是越想亲热,越是冷清。
茗儿嫁给炆哥哥后,教我习武的两位师父一位病故了,另一位也因故离开了帝都。
我发现我身边唯一能亲近的人,只有明月。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不在十岁那一年遇见明月,我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答案是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但是,我会少掉很多很多的愉快。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日子,都是在琅嬛苑度过的。
我初次见到明月时,看面目她依稀是个十二三岁少女的样子。想必鲛人的生长速度比人要慢得多,这些年我长高长大了许多,她却一直没有大的变化。
她一直都很丑,这样其实很好,如果她一开始就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我就不可能会和她玩得那么开心,把她当做好朋友一样去喜欢。
洪武二十六年,中州发生了罕见的大旱。数月,滴雨未下,河道断流,赤地千里,流民万里。皇祖父大赦天下,又亲自去天坛祈雨,但是天旱如火,始终不见甘霖。
我和几名亲信家臣一起去城南粥场,数万衣不附体干瘦如柴的饥民在烈日下静静地坐着卧着,像龟裂焦渴的一块块土地。
琅嬛苑的荷塘已经干個,生长多年的莲花都死了。
幸而明月所住的莲花井还有水。
我问明月为什么井水没有干,她说:“这口井与地下水脉相通,而地下水脉又与海相通,所以这口井是永远不会干的。”
我说:“现在这么干旱,地下水脉不会干吗?”她说:“地下水脉也会受影响,但是不会完全干個。”我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地下的水升到地上,浇灌泥土,催生五谷呢?”
她看了我一眼,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是有办法的,但是这个办法很难很难。
我说:“很多人都饿死了,再不下雨,错过了耕种的季节,就会有更多的人饿死。”我把在城南看到的景象形容给她听。
她说:“你会饿死吗?”
我摇了摇头,说:“但是那些能种出好吃的东西、饲养好吃东西的人,都会饿死了。你想象一下,如果蔷薇海干涸了,那会是怎样的景象?”
她陷入了沉默之中,最后说:“我试试看。”
她的血可以引来地下水,但是兴水成雨,需要巨大的灵力。那时候,她还没有绞珠。我把我能搜集到的珍珠都给了她,还是不够。
她躺在水中,水在她身下像喷泉一般泪泊涌出,在白日下,我也能清晰地看到一缕一缕的白烟在她周围升起,就像一股一股白色的水龙,在空中缠绕着。
她倾全身之力,终于在帝都的上空,凝出了一片阴云,下了一阵雨。后来又有了更多更多的雨。
而她迅速地虚弱下去了,就像一朵脱了水的水草。
这一次,比起她上次为我算命,严重得多。她沉在水井里,像一抹阴云一样静止不动。我给她换着花样带来的好吃的东西,她都只是尝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
她在昏睡中一阵一阵地痉挛着,颤抖着,说着胡话,叫着:“哥哥!不要死!哥哥不要死!父亲,对不起,死劫是挡不住的!龙族会赢了这场战争……我们放弃翡翠王城吧!为活着的族人想想吧!
她的声音在井壁之间回响着,是那么的孤独和凄凉。我跳入井中,把她抱在我怀里。她能感觉到我身上的温度,紧紧地依靠着我,把头蜷在我臂膀之间。
从井中往上看,可以看见桂花树的树杈,和被树杈割碎的那个圆圆的月亮。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月光变得更加绞洁而华美。我忽然发现,井壁上刻着一些东西。
我用手去摸,古朴而优美的文字,是属于鲛人的文字。是明月在寂寞的长夜里,一点一点用石子刻在上面的。
她的过去一定有许多的苦痛,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如果不快点把鲛珠弄来,她可能就要死了。
鲛珠被镶嵌在皇祖父的权杖上,和玉玺一样,是权力的象征。如果我开口求取,势必会让祖父怪责,最终会连累父亲。
可是得不到鲛珠,明月就会死,琅嬛苑就会变成一片荒园。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真正的朋友。
我必须赢,必须一个人战胜蛮族的三名少年武士,必须赢得漂亮,不让人看出我已经受了内伤,随时都会倒下来。
祖父很高兴,问我,炽儿要什么赏赐?
我说,听闻东海青浪屿有鲛人出没,我想买舟出海去看看,又怕汪洋无情,旅途凶险,所以想借祖父的鲛珠一用。
旗旗招展的看台上,满面春风议论纷纷的王公贵族们一时间都静了下来。
祖父笑着命人将鲛珠取了出来,赏给了我。
几名皇帝的近臣说笑话把略显僵冷的气氛打破了,谈话又恢复了,美酒佳肴被呈送上来,宾主各尽其欢。
离开了皇宫,路上,父亲打了我一耳光。
我跪下来认错。我一向很识时务,知道该怎么做可以少挨些打。
父亲道:“好,很好。现在,皇上终于有充分的理由了。”
我再忍不住,呕出了一口血。
父亲带着家眷去了燕地,意味着退出了帝都的权力争夺。而我,被当做人质留在了帝都。
昔日兴旺的燕王府立时变得萧条了。
我住在琅嬛苑里,家里的仆人有不少是祖父的耳目,幸而明月得到了鲛珠,已经可以将鱼尾凝成双腿,脱离开水也能存活。
许多年来,我许多次向明月承诺过,长大后,我要把她送回大海。
她已经可以自己回大海了,但是她没有走,一直留在燕王府陪着我。
她说:“你答应过我的,要一日三餐十天不重样好吃好喝地养活我。”
下人们都当这个性情散漫乖张的绝美少女是我的侍妾,尽管我们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发乎男女之情的事。
在近乎幽闭的苦闷中,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拉着她的手,施展轻功在帝都的夜空中飞翔。我们坐在高高的房梁上,肩并肩互相依靠着,看着天上的星星。
她总是问我:“我美吗?”
她的皮肤细嫩如水,五官精致如水晶细细打磨。化为人形之后,她娇小轻盈,如同一个雪花精灵。
我总是说:“美——美得像头猪。”
我很喜欢她讲述蔷薇海和翡翠王城。她讲起少年们追求爱侣的浪漫,讲起猎人们捕猎食物的惊险,讲起鲛人战士的英勇和国王的仁慈,总像是荡漾在水中的柔光一样,让我的心无比安宁。
夏天午睡醒来,看见她在塌上睡着,散乱的发丝上挂着几颗剔透晶莹的细珠,是她梦中流下的眼泪化成的。
北蛮边境又起战事。祖父命我随同大军一起出征北蛮。
我想起明月为我算命,算出来的死劫。当时只是为能君临天下的预言而激动,后来想起来,只怕死劫难过,宏图大志转眼成空。
我对明月说:“我让人送你回家吧,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念蔷薇海。
她笑了,说:“不,我不回去了。翡翠王城已经不存在了,我早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
“那么,”我说,“我带你一起去边关。
她摇了摇头。
我想到边关的寒苦,是常人无法忍受的,又道:“也好,我送你去我父亲的地方。万一帝都有变……”她静静地说:“蓝田,我被下了诅咒,终身都离不开这口井。”
我心头一颤。
她把鲛珠从心口引了出来,放在我的手里:“带上它,就好像我和你在一起一样。它或许能够帮你化掉这个死劫。”
“不。”我把鲛珠按在她冰凉的手心里。
“没关系的,我离开它六七年,不也照样好好活着。你比我需要它。”
“万一它碎了呢?”我问。
她微微一笑:“那也没什么,至多你以后还是要跟一条只能住在水里的丑人鱼在一起。”
她骗我的。我应该知道她骗我的,我早就应该想到她骗我的。
离开帝都的前一晚,我驱散了下人,像小时候一样,和明月一起坐在荷塘边一起剥着莲蓬吃莲子。
她把脚放在水中,搅动着一池静水。
突然,她转过头来问我:“蓝田,我美吗?”我像往常一样说:“美,美得像头小猪。”她说:“你喜欢我吗?”
我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我喜欢你。”
“如果你回来了,当上了皇帝了,你会娶我吗?”“我会的。”
“你发誓。”
“好,我发誓,我这一生,一定要喝世上最烈的酒,攀世上最高的山,娶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她扑哧一声笑了,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我们互相依靠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全亮,她跪在琅嬛苑中心的空地上,对着天空的几颗残星高高地举着手臂。她的手指又细又长,闪着皎洁的白光。她指点着空中的星星,那细长的手指像是拨动命运一样,凌空虚拨着星星。天空如此的高远深遂,而她看上去是如此的脆弱渺小,这一幕使我产生了一是种联想,好像她在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在做着逆天抗命的事。
炆哥哥来送我,他坐着辇,我骑着马,我们隔得远远的,对尽了一杯酒。
我一去就是三年。边关很寒冷,有时候八月就开始飘雪了。蛮族不时地侵扰,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奋战,我身边被安插着的许多监视我、待命伺机要杀害我的人,慢慢变成了我的亲信。
我和父亲保持着通信。我们所有来往的信笺都会被人查看,所以父亲来信的字面上都是些勉励的话。我从他平淡的措辞中,隐约感觉得出,他在不断被猜忌打压之下,已经做好了准备。
明月偶尔也会有信来,她的人族字还是写得惨不忍睹,但是依稀能辨认得出。她说她过得很好,经常和府里的侍女一起采集槐米桂花莲子。现在,她已经学会了自己做十多种菜式,等我回去的时候,她一定会让我大吃一惊。
府里的侍女问她为什么每天都要在水里泡一个时辰,她说这是美容养颜的秘方。现在,每天都有很多美丽的女孩子和她一起泡玫瑰花瓣澡。
她把琅嬛苑变成了一个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女孩子们胡闹的地方。
深秋,祖父驾崩的消息传来,炆哥哥登上了帝位。
我命六军缟素,自己也麻衣斋戒,为祖父守孝。
在羌笛声中,我想念着那个光着脚散着发垂着衣被在皇宫大殿上与我谈笑的老人。
一个深夜,我被一个不期而至的访客惊醒。访客带来了父亲起兵清君侧的消息。
我借口有北蛮大军的情报,亲自去了大将军的营帐。这三年来,我和将军相处得不错,但是我知道,他始终是忠于炆哥哥的。如果我不杀他,叛乱的消息一到,他一定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我杀了他,一夜之间,我的手下杀了军中的十九名高级军官。天亮时,边境守军改旗易帜,效忠燕王。
此时,帝都尚未有动向,北蛮大军却听闻风声,集结军队开始大举进攻边城。
剧遭大变,军心不稳,又遭遇如此强大的敌人,边城的形势如同千钧一发。
我亲自上城头督战。夜色下,蛮兵像许多股洪流奔泻而至,在边城前方形成了九个巨大的方阵。弓斧手,投石机,木牌楼,都在寒风中严阵以待。
鼓声和杀声震动了大地。
猎猎的风声,刀剑交击的铿锵声,骨头碎裂的声音,血从伤口喷射出来的声音,远远近近,交相回应。
月色暗淡,苍茫的云海下,大战的双方都像一群蜂蚁,被命运裹抉着,不停地奔忙着,不停地互相毁灭着。
身上全是滑腻腻的血,有些是我自己的,有些是别人的。手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剑柄,只觉得全身都变成了一把剑,十多年的反复练习,十多年的自我磨练,只为了这一刻把剑捅进一个又一个滚烫的胸口。
人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没有了恐惧,忘记了过去,不再期盼未来。只有此刻活着,就是永恒的。
月光完全被吞没的一刻,一支箭向我射了过来。它走得诡异,来得无声无息。它是一支有形的箭,是一个无形的劫。
我想起明月的话:“死劫是无法阻挡的,除非......"
如果我死了,谁来续起我未尽的命运呢?所以,我不会死,我不相信我会死。
一道弧形的白光从我心口散出,就像在我面前立起了一个坚不可摧的盾牌。
箭凌空坠落,狠狠地扎进了泥土,兀自不住地晃动着。
空中发出了裂帛一般的声音,我恍然探手入怀,满是血腥的手摸到的是明月珠的碎片。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结局。
北蛮大军退却了。又是一个三年后,我作为征服者再一次回到了帝都。
燕王府已经被查封,里面的侍女仆从已经被杀的杀,卖的卖。
但是我走进琅嬛苑的时候,看见了明月,她坐在桂花树的树梢上,身后是一轮圆圆的月亮。
她说:“你回来啦,我一直在等着你,你终于回来了。”
她说:“你知道吗?我好想你每一天都陪在我身边,讲有趣的故事给我听,练好看的剑给我看。可是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我永远不可能真正拥有你。但是我们在一起不是过得很开心吗?能那么开心是多么好啊!'
她说:“我好喜欢你,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你,你喜欢茗公主的时候,我……”
她说:“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守护我的族人,后来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做不到,连自己都不能保全,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毁掉了。后来,我又以为我可以守护你,陪伴你一生一世……”
我说:“明月,下来,到我的怀里来。
她说:“好的,我下来,你要接住我哦。”
她跳了下来,我把她抱住,她轻得像一片落叶,一缕飞絮。
我把她拥紧,呼吸着她的气息,抬头时,却看见一缕一缕的飞烟从怀中升起。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她已经死了,在明月珠碎了的那一刻,死了三年了。这只是我在月光下做的一场梦。
我有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等着我,我有一个长长的余生等着我。我会喝世上最烈的酒,攀世上最高的山,娶世上最美的女人。
但是我的心,只剩下了一口枯井,再也映不出明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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