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已至,电子厂的夜班开始。
午夜已至,电子厂的夜班开始。无论踩在节气与四季的哪个指针,黑夜总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你看那路灯脚下聚集的人群,像极了冬夜火盆前围坐的黑影,在逼仄的光照下影影绰绰的身姿如树般摇曳。
他站在这里,吃着手里的食物,咀嚼一夜工作所需的能量。他心想这么短的时间就不必看手机了,他习惯地看向脚下,看着脚下的黑色,那黑色既是他自己的影子也是黑夜的一部分,也是旁人影子与他的交叠处。
突然,他发现周围的人开始移动,这可比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还好使,他连想也没想就跟着大部队开始朝里走。
这段路上有很多人呢,就像购物街有很多人,就像高铁站有很多人,像所有有很多人的地方一样,有着很多人。这里的很多人都在看手机,嘛,这段路蛮长的。
他也低头看着手机,划过与自己无关的新闻简讯,打开聊天软件查看有没有和自己有关的消息,嗯,没有,接着——干嘛呢?他手指移到一个位置,打开抖音,开始疯狂地刷短视频,眼睛在屏幕的闪烁下变换不同的颜色,在一个最好笑的视频结束后,右嘴角微微扯动了下。咦,到地方了。
“欢迎来到A5区”他专门抬头确认了一下那句标语。即便来了这么多次,他还是要看到这句话才敢确定自己真的走对了地方。毕竟“A5”,这是多么准确、无疑的指定。
他老实巴交地走到自己工位上,等待机器启动传送带,把自己的活路送到自己面前。邻旁的工友在他走过来时抬了下惺忪的眼皮,眼框因为贪图不上王者不罢休而缺失应有的补觉而红肿,不过这倒让内双的他看起来帅气了些。
“你也上夜班呀。”工友说了词。
“啊,没得法嘛,反正钱多些,该干干。”
他没见到“哦”之类的同意词,他们间的工作前说词已结束。
噔的一声闷响,传送带不紧不慢地开始输送部件,似那不可抗的河流奔腾而过,你需从泥沙中拾起贝壳。
除了手上的紧张动作外,他整个工作期间宛如一尊雕像。时间对他的作用好像只存在于完成属于他的那步操作,只存在于那拿起、安上的秒钟计时,然后进入再拿起、再安上的循环。
唉,他在心里叹着气,说不出自己在具体感叹些什么,但就是有种难受。今天和昨天并没有什么区别,昨天自己没叹气呀,为什么今天叹气了?刚才也没遇到工作上的困难啊,虽然这工作就那几步很难说能遇上多大困难。他边想着,发现自己突然就不难受了。
整个车间在他聒噪的颅内辩驳中保持着一种安静的机械运作的环境音。他早已没有心力发出实实在在的那一声叹息,一来他是怕负能量影响周围人,二来是怕显露自己的脆弱,三来他安慰似地想,也许是自己习惯了,也许是自己适应了,强大了?
他脑袋昏昏沉沉的,本来从夜班的生物钟来看,此时应是最佳的工作时间。不过所幸大脑并不需要多大的智能调度并能很好地协调基本的手眼动作,他夜班上得很顺利,并且模糊的思考也同时模糊了时间感,他下班了。
这次工友说要和他一起去吃饭。有些时候他对工友说要一起去吃饭。今天是工友说要和他一起去吃饭。他们俩像一条流水线上绑得最近的两个齿轮,工作时互相碾过各自的身体,在流水线暂停后,又相互润滑各自的身体。
“你今年二十八了吧,有妹子了没?”工友坐在餐桌对面,一只鸡腿的半截在油光发亮的厚嘴唇上挂着,两根筷子满载着肉类,悬在被刨乱的米饭上。他脸色腊黄,和红肿的眼搭配出另类的气色。
“没得,在这里啷个找。”他脱口而出,因为他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啷个没法找,厂里还是有几个妹儿撒,要看到眼前人撒。”工友津津有味地调侃道。
看着工友认真盯着自己的样子和他说话内容的夸大不切实际,他一时竟难以分辨这是在开玩笑还是眼前这个老道样子的人会真的不了解厂妹儿们的操作。
他的思考变成了沉默。
“开玩笑的,晓得你崽儿没那些花花肠子,”工友吞完盘中好菜才开始说,“人还抠抠搜搜的。”末了,他又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词。
他几乎一言不发地走回宿舍。其他人都不是夜班,所以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污黄的吊顶上嵌着一个圆盘形的LED灯,发出冷白色的光,他并不想马上睡觉,他怄得睡不着。
是啊,他二十八了,在不是这个厂就是那个厂里干了将近十年了。他高中读完就没读了。因为他成绩很差,父母看他实在不是读书那块料,就叫他直接出去打工挣钱养活自己。这正合他意,因为他自己也不想读书,倒也落得个快活。
可是啊,这世上哪有轻松轻松便能快活的道理呢。“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句他小学时代被语文老师要求背诵的诗句,这个他早年被强行灌输的知识,他曾经那么厌恶的学习经历,却在他远离它的那一刻恍如隔世般带他领略了其中真谛。他在那颤颤巍巍的步伐中抬头望见曾经的记忆浮现眼前,不过那不再是书本上的文字,而是具象化的现实,那现实与追忆交织的形象,给了自己一记痛彻心扉的耳光。
二十八岁这个年纪在他们村里,在他父母的认知里,属于早应该当爹的年纪。而他,一个人,流离在广州、深圳、杭州等名声响亮的大城市。这些城市对他而言仅仅是一个符号,一个高铁站不同的站点,一个工厂正在招人的地方。他奔向每座城市的终点是城市向外一圈圈辐射留下的空心带,在那个空心带上矗立着一模一样的工厂烟囱,有着一模一样的厂区布置,给他一模一样的感觉。他对不同城市的认知完全取决于他进的那间工厂待遇好不好,宿舍环境卫不卫生,班长爱不爱叼人,以及最重要的,办理离职手续繁不繁琐,是否扔了被盖一周不上班就算自动离职。
“我们给你相了个女孩子,同村的,你回来认识下嘛,你也老大不小了,和你一起长大的二狗子都抱两个儿了。”父母在上次的微信聊天中留下这么一段话,他没有回复,然后连着三个打满时间的来电,第三次铃声快淹息的时候,他触碰了下那个接受图标,他含含糊糊地同意了,然后不耐烦地催促,“好了好了,不说了,要上工了”,仿佛那声含糊不清的同意已扫空他所有的语言能力。他心虚地紧但转念一想不过是去走个形式。
他还没睡觉,他那双凹陷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头上的那盏灯,冷白的色调让他看起来更加苍白和凹陷。宿舍里闷闷的,他还是把那床薄夏被拉到自己胸前,双手乖乖地侧放在被窝里,他感受到那因为失眠缺觉而内分泌紊乱后惯有的冷。
今天是26号,他打算把这个月干完然后主动离职,接着—回家?他没给答案,而是把这个想法在心里用打包袋打包,然后放到一旁。在那,等待打开,但是现在不打开。
“唉,去租个挂壁房休息下再说哟,耍一下再回去。”他早已疲惫的大脑在因为焦虑和纠结而强行打开的思考中缺血缺氧,到后面实在撑不住了,他在最后沉入睡眠的黑暗前给了自己这么一个轻松的选择。
他在目前这家工厂又继续干了几天,他在临走前三天把自己要回老家相亲的消息告诉了工友。
“咦,你崽儿有打算所,老子还以为你清心寡欲,”工友边说边胡吃海塞,“但还是要恭喜你早点找到老婆。”
“走个过场,哪里能成嘛,彩礼钱都要花好多,我又没得钱。”
“我看你平时这么节约,都是偶尔才打肉,啷个没存到钱哟。”
看着盘子里一片素色和对面一直往嘴里塞肉的工友,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怜。
他也不是没存到钱,上次老家盖房子的时候,他还拿出十万块给父母,说盖个好点的,两口子劳累了一辈子,老了就要住得舒服些,钱这东西就是要花嘛。
还有上次,他这十年来一直辗转在各种工厂里打工,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遇不到好活,突然放出一个高工价的消息,一打听是金属加工厂的打磨工,他知道这工作再怎么保护也要吸入粉尘,得矽肺病的风险很高,但想想好久没活了,自己买个好点的防毒面罩干一两个月应应急就行。然后他就接了。
然后过了一两个月他撑到高工价结束带着一万块去医院治肺病,他忘了自己的肺从小就弱。
“存的钱哪里够娶婆娘哟,现在的这些女人,要求高得很。”
“哈哈,要加油撒,到时候票子我有,坑头有饭,娃儿打转。”工友说话幽默间是真实的祝福。
“你也要努力哟。”他真诚地说。
“我嘛,趁年轻先耍哈儿再说哟。”工友甩了下头,音量变小了些。
他没记错的话,对面的伙计只比他小两岁。
到了他走的那天,他只是背了个背包,手上提着个袋子。那袋子是他一次网购冬大衣送的一个皮实的包装袋。他当时就想这么好的袋子得留着以后装点什么,现在袋子里面装着的是那件冬大衣和几件硬塞进去的t恤。他肩上的背包带虽略有磨损但是洗得很干净,是种褪色后的灰黑色。那个跟了他三年的背此时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里面装满他的必要日用品、一些杂物和一些袋子塞不进去也不便塞进去的衣服和内衣裤。
他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提着袋子,后面背着背包,望着眼前旷工在宿舍里打LOL的刚进厂一个月的舍友小赵。虽然刚才他们已经交流了自己要走的事,可从眼下的光景,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
“我要走了哟。”他淡淡说道。
“再见,路上小心。”小赵没看他,他死盯着屏幕,鼠标键盘在他手下犹如刀剑一般有节奏地舞动着,咔咔地声音拟似武者间的过招。
他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由于行李并不多,所以他很轻松地走着,到了接近门口的地方,他看到那片区域的垃圾桶周围布满着各种横放竖立的被子。他的被子早些时候就被他扔到里面了,他茫然地看着那堆东西,自己的那床薄夏被是很大众的款式,他只看到许多一样的被子在那安安静静地躺着。他不需要找到自己的被子,因为别人替他找到了。
在大门前的空地上,一个人影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叫住了他。
“嗨,这就要走了哇。”工友这次神清气爽,只见他刚洗了头,两边推平的头发只有中间的那跎刘海往外透着水汽。他下身是一条牛仔蓝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阿迪达斯的山寨t恤,倒也还合身,把他干瘦的身材包裹得紧致有型,脚上一双莆田的耐克鞋没有一点灰尘。
“是啊,不和你说了么,你说你要来送我,我在那个被子垃圾桶没看到你,我以为你忘了。”他的口吻是一种解释自己生日为什么是10月15日而不是10月10日的绝对意义上的陈述,这种绝对的客观像是在极力隐藏他背后不想让人察见的情绪,不过这一切在他看见对方没忘记自己时急转直下,变为真正的客观陈述,只是尾音暴露了他。他其实很希望这位工友来送自己。
“这不来了么,你不会打个电话给我么?被子垃圾桶谁给你说的名字,搞笑。”工友哈哈笑着。
“唔,我说的。”他简短地回应了一句,弄不清这个时候该说点什么,他老早就说了自己今天走,也说了回老家相亲,还说了自己要先挂几天,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没说。他感觉应该对方来开口,毕竟是他来送自己。
“刚才在小卖部买了瓶可乐,你路上喝吧。”工友从身后拿出一瓶“流汗”的可乐。
他默默接过来,“哦,谢谢了。你今天还是夜班么?”
“还怕不是,天天夜班,人都要肿成猪头脸了。”工友一如往常地抱怨道。
“你要好好干哦,我先提桶跑路了,”他说,“对了以后有好工价记到给我说哟。”
“那是当然滴,对了,这个你拿到。”工友话没说完,开始在自己裤子荷包里开始摸一样东西。
“又是啥子东西嘛,你啷个啰里啰嗦的。”
“这个。”工友把一个一看就是散装卖的月饼塞到他手里。那饼子澄黄的外缘面皮在裤袋的颠簸碰撞中蹭破了些面容,塑料包装袋下透着面皮的油光。
“下个月是九月,要过中秋节了。”工友见他有点不明所以,“超市里一早就开始卖这些了,我上次称了点,这个就送你了,伍仁味的。”
“哦,对对对,九月要过中秋节了,我啷个没反应过来。”他当真忘了,他逛小卖部的时候没注意到老板新上架了月饼,也许他无意识中看到了,但没有产生任何联想。
“谢谢谢谢,中秋节愉快哈。”
“中秋节愉快,你好久的车哦。”
“还有两个小时,那我先走了嘛,以后联系。”
“要得,再见了哟,你路上小心!”
他这才离开了这个工厂。
他现在只属于他自己。
在上个城市租挂壁房划不来,那里最低都要五百块一个月,而且是用厕所改造的单间。他想着去认识的某位网友说的某处租个单间,那位网友深谙挂壁之道。据说他那处的挂壁房一般是三百块一个月,有开水有厕所,他心满意足了。
到了那地儿,发现这网友还是靠谱的,没糊弄他。他交了一个月房钱,从一个七十岁左右的大爷手里接过钥匙,大爷交待了注意事宜,就留下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呆着了。
他把背包放在靠床头的地板上,袋子鼓涨难立,只得倚靠背包放着。他整个人只来得及脱下鞋子就仰倒在那张比宿舍的床大不了多少的床上。
这间屋子10平方米,布局类似于在常见的商品房单间中强塞个卫生间。不过由于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柜子倒让这空间显得没那么局促,再加上正对床开的那扇窗,物理和心理上的局促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他双眼紧闭,自从高铁站下车后就一路马不停蹄地朝这个地方赶,中途在地铁站各种换乘,在最近的一个地铁站下车后又搭乘公交车,到最后公交车也到达不了了,又步行一段路程。他累得睡着了。
他醒来后窗外的景色已是夜晚,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九点半了。
他今天除了在工厂吃了个早饭,后面在路上嚼了根士力架外,滴食未进,路程的紧张和想要尽快落脚的心愿使得他原先并未觉得有多饿,现在经过睡觉的消耗,不再紧绷的心弦连带肚子一起放松下来,他饿极了。
去出租房楼下简单转悠了下,他进入最近的一家副食店,要了几包方便面和一个大升装的矿泉水,便回屋迫不及待地填满咕咕叫的肚子。
在充盈着方便面特有的麻辣香味的房间里,他贪婪地吸吮着面条,过头的咸香的刺激后又猛灌一大口凉水舒爽自己的心肺,加之胃器的满足,他此刻生理上已被最原始的满足感抚慰。他进而转向自己那小小的心理需求,他休息好的眼正愉快地盯着屏幕上变换跳跃的画面,那一个个画面背后是此刻他的心之所在。他看那剧里的主人公儿女情长,英勇无双;他玩着王者荣耀,三杀五杀推水晶;他听着颜值主播在聊天电台的柔声细语……
不知不觉他玩到了十一点半,在晋级本赛季王者后他把图片分享到群里时特意看了一眼时间。他很满足。突然,“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一个悠扬的女声从手机里传来,那是他设置的手机铃声。他皱着眉毛看着那个挤走他正赏着的撸猫视频的硕大来电显示字样——“爸”。
“爸,什么事啊,这么晚了。”
“你在宿舍里吗?爸这么晚打电话当然是有重要的事。”
“什么事你就快说吧,大晚上的。”他没回答在没在宿舍。
“上次给你说的那件事,你不是说同意试试看么,什么时候回来一趟和人家姑娘好好谈谈啊,让人家姑娘等着你像什么话啊。说媒的人说了那姑娘今年国庆后也要出来打工,你给我马上回来见一面,把事情定了。”
“急什么急,不还有一个月么。”他尽力让他的语气与他父亲保持一种同等的威严,但对其有所隐瞒的心虚和自身的不情愿使他听起来有点莫名的急躁。
电话那头酝酿着一股不祥的沉默,两人都没吱声。他感到有个无形的膜在抵着他的耳膜,心脏和那个无形的膜一起随着通话时长的增加而向他施压,他有点后悔自己没假装一个好点的语气,他感觉自己踩爆了一个氢气球,那团气被关在逼仄的此处,等那最微细的火星。
“你不急?你不急?你今年二十八了你不急!你是不是要气死我!隔壁二狗子的小儿子今天摆满月酒,全村的人都在那儿,他问你爹我你什么时候结婚,你让我怎么说?怎么说?说你他妈一点不急?我有没有脸了?我还要不要脸了?”他爸“爆炸”了。
他一声不吭地听完这些连珠炮一样的责骂,其间他虽动过骂回去的念头,但转瞬又蔫了下去,他有种心虚和不情愿。
“行了不要说了,”他明明知道对方发泄完了多余地补了这么一句,“我要回来,工作已经辞了,这周就回来看哈儿嘛。”
“行,你最好明后天就给我回来,不要让别个女娃娃等你时间安排,你辞了工作还有什么事要做嘛,没得赶快回家,别在外面浪费钱。”
“晓得了。”
滴滴—那是通话中断后的提示音。
那天太晚了,他没买到第二天的票,他略有小窃喜,又可以多在出租屋躺一天,打游戏看电影点外卖,美滋滋。
第三天他因为买的是傍晚出发的车票,又在床上躺了一上午,他在抓紧时间享受这片刻的安愉与宁静。不过当指针一点点走动,他那沉浸于虚拟世界所带来的简单愉快的灵魂也即将被无情的时刻表拉回现实,他只得闷闷不乐但又老实巴交地收拾好东西踏上回家的归途。
见面的第一眼并没有两天前电话里所饱含的埋怨和愤怒,父母亲知道他回来了都十分热情地迎接他。母亲早早准备好他最爱吃的烤乳猪、酸菜鱼和腊排骨,色泽鲜亮、香气四溢的菜肴摆放在那张比他还老的木桌上,碗里盛满了白米饭,他内心早已垂涎欲滴,饥饿难耐。
“你路上累不累,你主动辞职工厂没扣你钱吧。”父亲从把背包和袋子从他身上拿下来放到长椅上。
“工厂没扣钱,我本来做的就是临时工那种,按时间结算工资。路上还好吧,一般累。高铁速度快,没什么感觉,就是镇上到村里那个车又小又破,开的时候能闻到一股子废气味,坐着难受,不过路倒是修好了。”
“那条路修好有四年了,你一直没回来,现在才知道。”父亲说话间透着一股微妙的委屈和不满意味。
“啊,现在才晓得,不说了,肚子好饿,吃饭了。”他是真饿了。
“你们两个有什么要说的先把饭吃了,再不吃都凉了。”母亲端上一盆紫菜蛋花汤,规劝这爷俩。
他坐在他以前爱坐的那把椅子上,像个孩子一般兴奋地搓着刚洗过的双手,从母亲手里接过筷子。
一家人吃饭的时候聊着最普通的日常。他们聊到哪户人家发了财,修葺老宅翻新成村里最豪华的大宅,几辆几十万的轿车停在院子里,随取随用,说起前阵子有个城里来的老板在村里包了块地做鸡养殖,结果做了几个月赔了几个月,租期没到就灰溜溜跑回城里了,他说自己也知道一个打工存了点钱的人辞工去承包养殖,但结果好坏就不了解了,因为后来渐渐没了联系。母亲说村里那个独自扶养一个女儿的女人,她不有片丈夫给她留下的果园么?她硬是一个人种了下来,后面赶上镇政府的新农村扶贫政策,开始在网上直播那些橘子,现在请了几个帮手一起在果园里帮忙,好不红火。哦,那个女人,他记得小时候那女人还给过他糖吃,人很温柔。他们边聊边吃,这顿饭吃了好久。
“你明天收拾收拾,和那个姑娘吃个饭,见见,我已经叫媒人安排好了。”饭后父子俩抽烟的间隙,父亲对他说,吃饭间他注意到没人提二狗子。
“要得,我穿那件烟灰色衬衫。”那件衬衫是母亲送他的生日礼物。
在预订的饭店门口,他对着玻璃门理了理领子,看着自己虽模糊但轮廓依稀可辨的投影,他觉得自己看着还行。
“你好,我叫刘波。”
“我是李静,你今天穿得好周正哦。”
“嘿嘿,哪里嘛,你也穿得好漂亮。”
他看着对面的女人,媒人说她23岁,以前谈过一个男的,但后面好像那男的进城打工后就杳无音信了,再联系上时已经有自己孩子了。她长相虽算不上有多漂亮,但他看到她时就感觉很适合当老婆。她今天穿的是一条素雅样式的蓝色长裙,倒也和她清新的气质相衬,梳齐的黑色中长发随意散开,身材不胖不瘦的,一双有神的眼睛看着他礼貌地交谈着,相互了解着。
末了,饭吃尽了,他结了帐,他在门口停留。
“我送你回去吧。”
“好吧。”
他相亲完回到家已是下午三点多,父母和媒人正在屋子里坐着喝茶,他进来时正絮说些村里的各种八卦。
“回来啦,怎么样?”众人异口同声地问。
“李静很好。”他脸有点红,似是为了自己早前的不情愿而感到羞愧,似是为了这个回答。
“哦,可以可以,那我把你家的意向转告给女方家,看他们怎么说。”
一天后,下午两点,媒人上门了。
“女方也表示同意,彩礼16万,三金,全村人40桌酒席,镇上一套房,女方给一辆车和日用品作嫁妆。”
屋子里如死般寂静。早有传闻说李静的爸欠了几十万的外债,这人平时嗜赌如命,又好酒,老婆又拿他没办法,现在看到这离谱的要价,应该是真欠了不少。但这也太离谱了,简直是在卖女儿啊!
刘波现在心里苦涩不堪,好像一滩苦水漫灌在他才刚刚开始甜蜜的心田里,摧毁一切生机,如铅重的心吊在嗓子眼,他整个人都陷进了地板。他不想说一句话,他不想看到任何人,这一切的发展和他想的一样,根本没有意料外的不同。像他这样的穷打工人娶媳妇谈何容易,动辄倾家荡产,就算东拼西凑,东借西借娶进门,自己扛着那沉重的负债又能挤出多少钱供养这个家庭,给予对方一个幸福的生活,难道娶进来和自己一起吃苦么?
唉,他转身走了。
后面几天是双方家庭间的各种谈判周旋,媒人各种好言相劝,不过说再多也没见得把条件降下来多少。父亲在一个深夜拉着母亲围坐在长椅上,两人窃窃私语着什么。临了,父亲对他说:“儿啊,父母没啥大本事,就盼望你早点成家,我们早点抱孙子,你看村里的年轻人都陆陆续续结婚生子了,我们俩也不想你回村的时候被人指指点点的,而且我俩在这村里行走也多少也有点挂不住脸。这样你以后在外打拼也有个归宿,不至于太于孤独,一个人在这世上太凉薄了,”他喝口浓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我和你妈商量了,把那十万块棺材本全给你娶媳妇用,剩下的钱找你大伯二舅挪点,这就除去大头,你那再支点,总归是够的了。”
“那镇上的房子呢,那少说也要几十万上下。”他一针见血。
“额,这个,我们也想了。”母亲插进来,温和地说道。
她眼神很认真,表情平和,轻轻地把自己额前的那绺开始冒白的发丝别到耳后,慢慢开口道:“你爸和我去问了村委会了,说他们出具证明权属书,咱可把这自建房拿去抵押贷款。”
“可是这些钱你们怎么还啊?”他眼角发红,大喊道。
“唉,挤一挤,总归是有的,大不了房子没了我们回老破屋里去住。”
“不行!绝对不行!你们不要犯傻!这婚我不稀罕结了,管他们怎么说去!我不结了!”
他没看两人的反应,冲到自己房间里,用被子牢牢裹住自己,阵阵抽搐的哽咽声淹没在枕头里,在那四方的小枕里还有那泪和鼻涕混合的黏液。
第二天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一个人坐最早的那班车走了。他掐断了所有人的电话,微信设置成消息免打扰,但他不敢去点开看那个红点里的具体内容,他回复到了出租屋里的自己,只不过这次是打碎了做着延迟的梦的自己。
他很自然地逃到出租屋,毕竟他交了一个月的房钱。
“double kill”“triple kill!”“quadra kill!!”他手指紧张地搓着屏幕,双眼放着狂喜的光,“快,最后一个,啊啊啊啊啊啊,我的五杀没了。”看着屏幕上的小人被另一个小人干掉,而另一个小人并非他的小人,他顿时如从天堂掉进地狱,并马上言语粗鄙地开语音大骂。他头发长长了许多,胡子乱糟糟地粘结在瘦得崎岖的下巴上。他整个坐在地板上,屁股边是一个9.9包邮的坐垫,左脚对着一瓶喝了一大半的可乐,一桶只剩下汤汁的方便面危险地放在右脚旁边,他手机连着充电线,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操作,他一边怪叫一边继续游戏。唯一的窗子紧闭,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子方便面、外卖垃圾、甜水、脏衣服和下水道的味道,他们没有混合体,因为你能清晰地闻出每一种味道。
他在出租屋里已经逍遥快活两周了,期间他没有工作,因为先前打工存的钱够得上他三四个月的开销了。父母打电话给他,他一开始是一律不接的,两老人无奈只得给他发消息,从一开始叫他回来完成订婚,他无动于衷,到后来说见见另一个相亲的对象,说这个要求没这么高,他就以“哦”“好”“嗯”“看看”“再说吧”这种语言来搪塞过去,等父母打电话追问究竟是什么意思时他又不接电话了,然后只回微信,以纯文字的形式消极应对,到最后父母终于不说这档子事了,只叫他好好保重身体,以后有合适的再说。他才终于放下心来。
但他觉得自己不一样了,他不想打工了。
以前他觉得进厂打工赚钱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是人生规划一条龙,但他越发觉得从打工那个字眼开始后面的东西都是难以实现的。他颓丧而忧愁,他要打工也不想打长工了,做那种短期日结当个挂壁算了,他自暴自弃地想着。
把自己裹在虚拟世界的茧里,你会发现时间过得很快。因为你看着另一种生命形式在屏幕上表演,你便会不再注意到自己的生命是以何种形式存在的,任由一分一秒剥夺其可能有的选择,自己回首时才,现你走过的时间里并没有留下自己的足踪,你是数子世界的亡魂。他越来越懒了。
一天上午,他躺在床上看着支付宝里的余额,心想还够用两三个月的,转而划走这个页面。突然,一个微信好友申请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备注:“我有打工的事想问你下,可以么,你妈让我加你这个微信号—李静”
他蹭地一下立起来,心跳加速。
李静上完高中后去读了几年大专,后来她爸在一次大赌中赌光了那年她家卖猪的钱,再加上其他一些不好言说的事情,李静只得辍学帮家照料养猪事业,一直到今年,这男的输光了最后一头猪,她只得出来打工糊口。
随着刘波与这女人交聊的越发深入,他越喜欢这个女人,但一想到那天价彩礼,他也越痛苦。
“美美嘉厂最近招普工,高工价,那家厂做玩具的,活不错儿,他们下周一开始体检,你觉得可以的话可以来做做。”他高兴地发送出这段消息,这厂刚巧在他现在所在的城市。
“好的,你也在那里做工么?”
他犹豫片刻,但还是输入:“我现在这厂高工价结束了,我也愁去哪呢,咱俩一起吧。”
他一直没问她对相亲的事怎么看,他觉得既然自己家拿不出那个钱,这亲事应该是理所当然地黄了吧,他也没问她对这高额彩礼钱的态度,他害怕听到她的回答……
她到的那天,他去高铁站接她,她感到很高兴,她只对他说了是哪班车。
后来,他们俩顺利入职美美嘉工厂,虽然不是一个车间,但工区是一样的,上下班倒也经常碰面,一起上白班或是夜班也能见二人食堂共餐,在他发工资那天他会专门请她去外面吃好的,两人在下班的空当也会一起在生活区的操场上散步,周围的人自然而然认为他们是一对,两人倒也没有谁否认,但他们之间从未正式确认关系。
“李静做我女朋友吧。”一个高大的男生对他旁边的李静说。李静看着他,眼神意味深长,他只注意到李静并没有立刻拒绝,是啊,自己又不是他男朋友,有什么立场要求她拒绝呢?他又变成了那个自怨自艾,在工厂里默默转动的齿轮,拿不出钱娶媳妇,娶了也给不了幸福的穷男人。他受不了这个沉默,更不敢看那个男人和李静的眼神,跑了。
他在宿舍待了两天,记旷工,到第三天就视为自动离职。他一直疯狂地看手机,李静没有给他发任何消息。
他是为这个女人痛苦么?那可不完全是。她不过是触发了他的开关,所有痛苦的记忆朝他袭涌而来,从小到大经历过的屈辱像烙印一样重新燃烧初始的火焰,恶毒的火舌在咬啮他早已干瘪的内心,他不过是在重新感受他以为早已埋葬在时间长河里的痛苦,乃至于说今天他感受到的痛苦不过是以后痛苦长河中的一片小小尘埃。
以后?痛苦?如此剧烈?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突然想通了。第三天,舍友们发现宿舍里空无一人。
他穿着整齐,面带平和的微笑,身子挺得直直的,看着眼前的东西他第一次玩味地观察着它的精细构造,赞叹机械之美,嗯,他回去上班了。
昨天他在剧烈的精神内耗中突然意识到,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脆弱和不堪,他此刻的所思是一次次苦楚冲击后存在的自我,是一个个高不可攀的痛苦灾难后依旧屹立的自我。管其他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婚姻,看待自己的生活,他为自己而活,他打工赚钱为自己,他打工赚钱娶与不娶媳妇都是为自己,他将过好当下为自己。
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走在操场上思考可以拍点B站视频展现自己的生活,他看网络上有很多人这么做,自己也想拍拍赚点零花钱,然后他开始筹划存几年钱去外面学个技术,比如修车,比如焊接,或者是厨师啥的,他一边想着,一边大步走着,踌躇满志。
“刘波。”他才注意到李静也在操场上散步,一个人。
“就你一个人么,上次那男的呢。”他语气平静。
“那男的啊,不认识,就是同个车间的。”
“哦。”他看着李静那双明亮的眼睛,觉得自己不能这么窝囊了,得试试,不试试看永远不知道。
“做我女朋友吧,虽然我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么多彩礼钱,而且在厂里打工那点钱未必能给你一个好的生活,”他认真地思考着措词,“不过我会努力,我知道努力这个词现在都说烂了,人人都努力,那么努力的作用好像也不太大,但我想好了以后学个技术,现在先好好干活存钱,如果你介意我现在拿不彩礼钱——你有更好的选择我也尊重你,虽然我真的很喜欢你。”他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
“没什么的,我一直想对你说彩礼钱是我爸的意思,我爸那个人你们应该都知道,”她脸红扑扑的,眼睛更亮了,“不过这次我不会听他的,我这么大人了,至于你说的那些也算我一份。”她往前走近了些。
“太好了。”他拉着她的手,鼻尖抵着那乌黑的发丝,他想转圈圈。
“你前两天为什么不发消息给我?”他有时候和女人一样敏感。
“我以为你没认为我是你女朋友,你毕竟一句话也不说,然后还莫名其妙走了,”她有点委屈,“问你舍友,你舍友说你很好,没问题。”
啊,舍友问自己为什么不上班,自己的确出于面子说自己请假打游戏。
“对不起。”
“没关系。”
他把她搂在怀里,男人和女人的影子在夕阳下交辉呼应,漫步于金色的长河里。
午夜已至,电子厂的夜班开始。他不再感到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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