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录.葛芸
我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女孩,啊,不,女童。我觉得自己可太能干了。
我娘让我上山捡柴,我捡到一个人。
我家都已经穷到打发我一个七岁的娃娃独自上山了,带回去肯定是不能带回去的。
我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又低头看了一下歪在槐树根下的人。
算了,时间还早,谁让他倒在了我最喜欢的槐花树下面呢。
将背上的一大摞木柴小心卸下来,我肉疼的抱紧身前布袋子里的七七芽,今天晚上的菜马上就要没了。
眼前这个叔叔一定已经流了很多血,衣服都快浸透了。
我研究了一下,决定先把他衣服扒了。
扒完衣服,我有点犹豫了。他身上大大小小全是伤口,我怕止了血也救不活,太浪费了,明天可不一定还能采到这么多七七芽。
我觉得他好像睁开眼睛瞄了我一眼。
好吧好吧,毕竟现在还是活的。
我将七七芽揉把揉把,一坨一坨的敷在他身上。应该能把血止住吧。
等了一小会儿,我掀开七七芽看了一下,好像还有点流,盖回去。
掀开,盖回去,掀开,盖回去……
我有点无聊。
“你够了”
低沉沙哑的声音吓得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撑在石头上,硌得生疼。
我瘪着嘴,咬着牙,鼻头酸酸的。
我有点委屈。
我把我的七七芽拿出来给他止血,他非但没有感谢我,还恐吓我。
“小姑娘,谢谢你。”
我眼睛湿润润的抬头看向他。
“不客气,叔叔。”我咧开嘴笑了。娘说做人要大度一点,他都跟我道谢了,我就大度一点原谅他吧。
“叔叔,这个地方晚上有狼,但是我不能带你回家,前面有一间猎户大叔搭的木房子,你还走得动吗?我带你过去。”
他试了一下,感觉有点困难。
我有些为难。我肯定是不能一直在这儿陪着他的。他看起来有三四个我那么大,我肯定也搬不动他。
好在叔叔自己努力。虽然歪歪倒倒,好歹是站起来了。
背上柴走在前面带路,我时不时回头看看,有点担心他倒下去。
“村里的叔叔伯伯都打仗去了,木房子好久没有用,也不会来人,叔叔,你晚上把门别好,有什么响动也不要搭理。我要回去了。”犹豫了一下,我把剩下的七七芽递了过去:“剩下的七七芽都给你吧,你饿了可以吃。”
——————————
我今天得走到更深的林子里去。
我捡了一个人,要负责养他。
“葛大妮儿!你还要往里面走?也不怕喂了狼。”
我听着不太高兴。就好像人们做一件事情之前,都不想听到不好的话,仿佛这话说出来就会成真似的。
我没有理她,继续往里面走。葛桂花在后面犹犹豫豫的跟着我。
我讨厌葛桂花。我们俩同岁,都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弟弟妹妹,所以她什么都喜欢跟我比。比我捡更多的柴,比我挖更多的野菜。比我多就一定要来我面前炫耀,比我少就会给我使绊子。
唉,真的再没有她这么讨厌的人了。
“七七芽!”
可惜了,我昨天采七七芽的窝子。
我今天得找一点补血的野菜。
蒲公英,血皮菜,雁来红……
对,我还要捡比昨天更多的柴,多养一个人真累。
前面的林子更加幽深,我不能再往前走了,虽然我瘦得浑身加起来也没二两肉,我怕硌了大猫的牙。但是万一大猫觉得聊胜于无呢。
我在附近兜了一圈,这个地方还不错。艰难的将最后一捆柴垒上去。留恋的望了一眼地上。再多,我实在背不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瞅了一眼,葛桂花真狠,那窝七七芽真是一点儿都没留下。
“叔叔!叔叔!”我拍打着木门,呼喊里面的人。
他一天都没有出来吗?不会是死在里面了吧。
木房子建在林子里,就是一个临时歇脚的地儿,为了防猛兽,根本就没有窗户。看不见里面的情形,我越发着急了。
就在我锲而不舍的敲了半柱香的时间,里面终于有了一点动静。
“你就不能叫我哥哥吗?”可能因为一天没有喝水,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要把头仰得高高的,才能看见他的脸。他这么大一块儿,怎么好意思让我叫他哥哥呢?
哥哥应该是隔壁梁家村大黑那样的。
所以我没有搭理他。
默默的卸下一捆柴,然后把袋子里杂七杂八的野菜倒出来。
今天走得太远,又捡了那么多的柴火和野菜。天色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家。
“唉……叔叔就叔叔吧。”
“我要回家了,明天再来看你。叔叔再见。”
卸下一部分柴火过后果然轻快多了。我加快脚步往家里赶。
——————————
我把柴火放到墙边码好,进门就看见阿娘在翻我装野菜的袋子。
“今天桂花回来得早,说你跑到林子里面去了呀?”
完了,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要怎么跟阿娘说我捡到一个人的事情呢?
阿娘看了一眼紧张得手足无措的我,似乎有些无奈。
“大妮儿,打发你去捡柴,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娘知道林边上的柴火少,我们可以少用一点,你不要再往林子里面去了,知道吗?”
“诶。”我可怜兮兮地应下了。不由在心里暗骂,该死的葛桂花,薅完了我的七七芽还出卖我。
————————————
我惊奇的看着眼前的两只兔子。
这个大叔太厉害了。才半个月的功夫,他居然恢复到了可以抓兔子。
让人完全不能相信,明明半个月前我还担心他活不了。
“叔叔,你好厉害呀!”我看向他的眼神一定充满了崇拜。
其实这个时候我心怀鬼胎。家里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开过荤了。
我盘算着要怎么说,才能让他送一只兔子给我。
“嗯,叫哥哥,我就把大的那只送给你。”
我眨巴眨巴眼睛,他这是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哥哥!”嘴巴比我的脑子快一步做出了反应。
不就是叫哥哥吗,一个称呼哪有兔子重要。
接下来我就过上了——
“哥哥!”兔子+1
“哥哥!”野鸡+1
“哥哥!”斑鸠+1
隔几天就有一顿肉。
叔叔,啊,不,哥哥真是太棒了。
不过开了三四顿荤。阿娘已经不相信这些是我运气好,捡到的了,唉……
——————————
“这个是野芹菜花,有毒,不可以吃。”我一边走一边给哥哥介绍沿路看到的野菜。
有哥哥陪我,我可以走到林子更里面去,也就可以捡更多的柴,挖更多的野菜。
我拔起一颗七七芽递给他:“这个就是我之前给你的七七芽,可以吃,敷在伤口上还可以止血。”
“这个是雁来红,又叫红苋菜,吃了可以补血。”
“这个是半夏,也有毒,不过可以治咳嗽。”
“你认识的植物真多。”
我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这话说得好奇怪,难道不应该吗?不认识这些,吃什么呀?
“爹爹和叔叔伯伯出去打仗了,阿娘和村里的婆婆婶婶在家要照顾孩子,要种地纺织。去年收成不算好,今年还没成熟。不是靠着林子挖些野菜,一村子的人早就活不下去了。”哥哥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他不懂也很正常。我边扒拉着路边的野菜,边解释给他听。
“红果果,红果果!”我盯着前面的一团红果有点激动。看着像是野人参,我不太确定,我以前只见过一次。
也顾不上身后的哥哥了,我撒丫子就往前面跑。
我错了,我不应该得意忘形,走到林子这么深的地方来。
我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小丫头?”
我听见哥哥在后面叫我,可是我不敢回头,前面的大石头上正趴着一只慵懒的大猫,它已经看到我了。
“丫头?”声音从我头顶上传来。我感觉哥哥的手正放在我头顶上。
“哥……哥……”我吓得声音发颤,梗着脖子,不敢抬头去看他。
怎么办怎么办,大猫站起来了。
“乖,不要回头,不要转身,慢慢往后面退。”
一直到我趴在哥哥的背上回到了木房子,我的脑子依然一片空白。
“小丫头,我要走了。”
嗯。啊?
我茫然的抬头望向他。
对,我怎么忘了,他是因为受伤才出现在这里。现在伤好了,肯定要回去做他自己的事情。
再也没有兔子、野鸡、斑鸠……
我感到无比的忧伤。
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不舍,他安慰似的,揉了揉我的脑袋。
“以后不要自己进林子了,知道吗?”
———————————————
我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女孩。
是的,我又长了几年。我今年十二岁了,可以说是一个女孩了。
我家的日子依然过得很苦。不,应该说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苦,而且越来越苦。
以前要年满十六岁的男孩子才会去打仗。今年十三四岁的都被拉走了。
我最近都很忧虑。因为我弟弟满十岁了。
父亲离家多年未归,可以说是生死未卜。如果战争还不结束,我怕再过两年弟弟也会被拉走。像他这样的小孩子,如果上了战场,只怕刀都还没有挥舞起来,便倒下了。
“大姐!”
“诶!”
死孩子,吓我一跳。手里的衣服随着我一个激灵,脱手而去,沿着河水往下飘。
“我的衣服!”
葛桂花一棍子杵在衣服上,抬头看向我。
我赶忙上去把衣服捞起来,讪讪道:“谢谢啊。”
葛桂花没有理我,继续低头洗她的衣服。
我拎着衣服往回走,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葛桂花。
她今天不对劲啊,要是往常,她不嘲笑我的笨拙就很好了,还会帮我把衣服拦下来?
十岁的二弟带着八岁的三妹和六岁的小妹站在我面前。二弟和三妹身上都背着比他们个头还高的柴火。小妹身上挂了个袋子,瘪瘪的但看着有些分量。天冷了,野菜不好找,可能他们运气好,找到一些野果吧。
“大姐,我们和你一起洗吧。洗完我们一起回去。”
“小丫和大姐一起洗~”小妹一把抱住我的腿,跟个挂件似的。
“去去去,这水凉得很,你们仔细冻着了。这时节的,上哪儿找药去。你们还是回去看看阿娘那儿有什么帮得上的吧。”
日子过得艰难,他们也晓得厉害,也就不再跟我争辩什么。
我回去的时候,看见葛桂花在她家门口站着,越发觉得她今日奇怪。
她手脚比我快,先我一步洗完回来。这会儿不在家烧个火,做个饭什么的,站门口干嘛?
葛桂花应该也看到了我,她的眼神凉凉的。我在她的目光中隐隐感受到些许绝望。
就在这时,桂花她娘从里面出来,她身边还跟了个人,这个人我认得,我们都叫她花婆婆,是个牙婆子。
“你……年月不太平……两贯钱……不错了……”
花婆婆的声音不大,断断续续传到我耳朵里。桂花娘在一边点着头,说话间,推搡了葛桂花一把。
我心里突突的,抱紧手上的木盆,埋头走路,几乎是蹿进了家门。
——————————
晚上喝着碗里清水一般的稀饭,我突然在想,两贯钱可以买好多的粮食。
阿娘刮了刮锅底,舀起最后一勺稍稠一点的,说是稍稠一点,也不过能多上几粒米。
她停了一下,大概是有点犹豫,最后伸到了小丫面前。
“小丫不饿,大姐最辛苦了,多的给大姐吃。”小妹忙不迟疑地把碗捂着,好像生怕下一秒这一勺清水似的稀饭就进了她的碗。
“娘……”我犹犹豫豫地把碗放下,迟疑着开了口。
“嗯?”娘顺势把稀饭倒了进来。一边拾掇着锅碗,一边回应我。
我长长的吸了口气,鼓足勇气跟她说:“我今天看见葛桂花跟着花婆婆走了,听说是两贯钱……”
啪——木勺落到锅里,还打了个转。我不由的一抖,弟弟妹妹们也吓得不轻。
我知道娘生气了,很生气很生气,她从来不摔东西的。但她没有说话,默默地走出了门。
我赶忙跟出去。娘就坐在台阶上,她的背影一抽一抽的。
我心里面难受,怯生生地喊她:“娘。”
“娘……”她不理我,我就走上去抱着她,她肯定舍不得生太久的气。
“大妮儿,卖了身,命都是人家的了,好坏都由不得自己。”娘红着眼眶正视我,她盯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指望着别人的善心过活就好像树叶子指望着风高升。我们是一家人,不能拿你一辈子的风雨飘摇去换一时的温饱呀。”
她的话里隐隐带着哭声。我其实是知道的,能做正经百姓,谁又愿意去给人为奴为婢呢?可是就好像她会把多的那一勺稀饭给小丫,是怕养不活她了呀。都快活不下去了,还能在乎什么呀……
“娘,我知道了。”尽管心里面还犟着,我还是顺从的回应了她。
“娘,大姐,我们会很努力的!”弟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从后面围了上来,小丫努力的挤进了我和娘的怀里。
“小丫也会努力的。”小丫头一脸认真,可我却忍不住了,眼前一片模糊。
———————————————
我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女子。
日子再苦,不也得努力活着么。我今年十七了,万幸这两年兵役较前两年轻许多,弟弟才能留在家中。他也算是快十五岁的大孩子了,身量却没比前两年长多少,看起来还没有三妹结实。
大概也是因为兵役减轻的缘故,我总觉得仗可能要打完了。
看着跪在我家院子的二叔,还有站在屋檐下无声流泪的母亲,我心里想,仗果然打完了,只是我爹回不来了。
二叔是我爹的弟弟,葛桂花她爹。他说我爹是为了救他,才中了敌人的埋伏死在了战场上,现下因着战场上那点子军功,他受封做了校尉,要担起抚慰长嫂,教育子侄的责任,来偿还我爹对他的恩情。
“葛二虎!好啊,打了十年的仗,做了官了你,把我们母子全忘了……”门外的喧喝声打破了院里沉寂绝望的氛围,我眼睁睁看着桂花她娘气势汹汹地往我家来。
“二婶子……”
“起开你!”她全然不顾长辈的颜面了,一把推开我,挤进门去。看见门内情形的那一刻,她应该也是有一点迟疑的吧?然后她扑上去捶打二叔的背脊,哭得肝肠寸断。
“你没有心啊,你不回家,你跪别的女人……”
“我们娘儿几个都要饿死了啊……”
“我可怜的儿啊,你卖了自己才养活了弟弟妹妹,哪里知道你爹是个狼心狗肺的啊……”
二叔木然的忍受她的捶打,此刻像是突然惊醒,一把抓住二婶的手,质问她:“你卖了谁?”
他额头上青筋凸起,目眦欲裂。
桂花她娘一下子噎住了,等她反应过来,马上尖声反驳:“什么我卖的?什么我卖的?她自己说要养活弟妹的。要不是我,你葛二虎家都死绝了!”
“刘桂芬!”
男人的暴怒声和女人的尖叫声充斥我家不大的院子。
“够了!滚,都给我滚!”母亲抄起手边的一切东西砸了过去,扫帚,凳子,木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母亲。崩溃的,癫狂的,披头散发,眼红如魔,状如恶鬼。
——————————
母亲还是带着我们四个跟着二叔进了城。
弟妹因见了母亲那日发狂,都不愿进城,怕受了二叔的恩惠,看着二婶的脸色过日子。只有我默默地收东西,任他们叫我,也不开口搭话。
我听见了二叔对母亲说的话。
他说,大妮儿也该婚嫁了,这村里哪还有和她年龄相宜的男孩子。好一点的都凭着一点军功,得了封赏,留在城里了。回来的都是不济的,兴许还有残疾。就这一群人,不定还要嫌弃她年龄大呢。
他说,二柱都快满十五了,看起来还那么小小的,留在这村里,做得了什么活计?白白让人看不起。进了城,请了先生,读了书,以后考了功名,才能长长久久的摆脱兵役,才能长长久久的活着。
他说,三妞儿也快到年纪了,家里没有父兄的支撑能找到什么好人家……
他说,小丫看起来就和她哥哥一样,是个身子骨弱的,嫂子总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他一句都没提母亲,句句砸在母亲心上。若只有母亲自己,她大概是决不会吃这口蘸着父亲血的饭。
“娘。”我将手里的褥子递给她。
我们住的是校尉府的偏院,和二叔他们住的院子隔了一道门。二叔在临巷的院墙上专门给另开了一道门。中间的门一锁,过的就是两家人的日子。
“收得也差不多了,妮儿,你去把他们都叫进来。”
“诶。”
我们一家郑重的围坐在桌前,娘的脸色看起来沉重又淡漠。
“我们能住上这个院子,是你们爹拿命换来的,不欠谁的,不丢人。可是一年两年还行,五年十年呢?再大的恩情都有耗尽的时候。靠天靠地靠别人,永远不如靠自己。我们还是要自己在这个地方活下去!”
“娘,家里就我一个男人,我明天就出去看看,总能找到活计。”
“不行。”我想也不想的反驳二弟。我的弟弟,这些年他确实担起了一个男子汉该担的责任,干最多的活,却总偷偷把吃食分给两个妹妹。以至于仍瘦弱如十岁幼童。
“既然来了城里,那哥哥你一定要读书!”三妹冷静地开口,“我听荷花说了,二叔给金贵,金富拜了学堂,是城东的王家学堂,城东王家是沂州王氏的分支,很是有名。你是爹爹唯一的儿子,他一定会把你一起送去的。”
二弟沉默了片刻,眼中似有挣扎,“别人读书,三五岁就要启蒙,我如今十五,哪读得了什么书。而且家中只有寡母长姐支撑。我一男儿如何能只出不进。”
“我也可以和阿娘、姐姐一起干活的。”小丫急切地说。
“阿娘从小就教导我们要为长远计。你如果只是一个跑堂的小厮,今后又怎么能成为我们几个寡弱妇孺的依靠?”
我盯着二弟的眼睛,知道说服他的最快办法就是告诉他,我们需要他读书,我们需要他出人头地。“况且,你扪心自问,你想读书吗?”
二弟回望着我,艰难但又坚定地答道:“……我想。”
是啊,像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想读书是多么的困难,能有这样一个读书的机会,怎么舍得,怎么敢放弃呢?
———————————————
我觉得我已经是一名不普通的城中女子了。
当我低眉顺眼的跟着前面的小姑娘进了王家的院子时,脑子依然是懵的。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大好事,才能让人驾着车从家里给请进门来。
“姑娘稍坐。”小姑娘把我领进了一处厅堂,绕过门口的画屏,方见堂上挂着画和字,下面的桌案上摆设瓷瓶,里面插着芍药,端的富丽堂皇。
我一时看花了眼,有些发神。
“姑娘请坐!”只听见对方声音又提了两度,我才回过神来。
“诶,好,谢谢。”我有些怯怯的,勉强坐了个椅子沿儿。
我似乎听到了小姑娘的轻笑,她又指了指桌上的茶水和点心说到:“烦请姑娘在此等候片刻,可随意用些点心茶水。”
我连声应下,小姑娘说完就出去了,留我一人在这儿。我有些不自在,眼前的一切都很好,只有我,布衣葛裙,格格不入。
“小丫头。”一道男声从画屏后面传过来,低沉得就像是一句叹息。
我蓦然回首,站起身来,这世上会叫我小丫头的,也就只有那一个人罢了。
一抹白纱飘过画屏,衣衫浮动间,一位翩翩公子出现在我面前,丰神俊朗,像是话本里的神仙。
我盯着他,不太确定的叫了一声:“哥哥?”
“呵。”一声轻笑从他唇边溢出,“不叫叔叔了?”
一句调侃让我瞬间胀红了脸,天爷呀,我这是救了一个什么人呀,是我能哥哥叔叔的乱叫的吗?
眼看着他笑着向我走过来,我有些慌。
他抬起手,像是要来摸我的头,我忙往后退,却碰到椅子,向后跌坐下去。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扶我慢慢坐下,略带歉意的询问:“吓到你了?”
我的脑子此刻就是一团浆糊,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胳膊上。他抓着我,抓着我,抓着我!
“唉……”随着一句轻声叹息,他放开我的胳膊,后退一步,拱手鞠躬。“沂州王颖,唐突姑娘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退到一边。这是要折寿啊!神仙给我鞠躬啦。
“小丫头,你怕我?”他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肉眼可见的不高兴了。
“我,我……”我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感受。硬挤出了一句:“男女授受不亲。”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葛大妮儿,你脑子是丢了吗?对方什么人啊,你也敢往男女关系上扯。
果然,又一声轻笑从对方嘴角溢出。
“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小丫头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我该慎重些,不能污了你的清名。”
他刚刚那一声笑似乎不是在嘲笑我。我小心翼翼的偷瞄他。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队人,领头的小公子挨着把一碟一碟的果子点心摆到案上。我偷摸的咽了咽口水,越发的坐立不安。
“喏,答应你的云片糕,枣泥酥,雪花糯……”
答应我的?啊,对,在我喂他吃野菜的日子里。眼前这个支着下巴,歪头看我的神仙突然和记忆中那张面孔重合,我此刻终于感受到,哥哥真的找到我了。
我摸了块糕点,咬了一小口,真是好吃到不可思议。
“让你吃野菜确实难为你了。”我不由的发出一句感慨。
“哥哥,这些糕点我可以带一点回去吗?”我艰难地把目光从点心上移开,抬头望去,哥哥直愣愣地看着我,像是出了神,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哦……咳。”他转过头喝了口茶,盯着茶碗跟我说:“你吃你的,一会儿我让人另外给你装一些。”
他的耳朵红彤彤的,说话都不看着我,难道是被我发现他出神,不好意思了?
奇奇怪怪,不过有哥哥真好,我这辈子的运气只怕都用来遇到他了吧。
——————————
“三妞儿,小丫,快出来帮忙拎东西,给你们带了好吃的!”我站在门口,一边招呼妹妹们来拿东西,一边客气的跟送我回来的小姑娘道谢。
“小黑哥哥?”
“我帮你拿吧。她们刚去校尉那边找荷花了。”隔壁村的大黑没遇上好时候,十三岁就被拉去当了兵。好在他自己也是有本事的,活了出来,如今在二叔手底下当差。凭着年少时的那一点交情,过府时,也总帮我家做一点活计。
“你来得正好,哥哥给我拿了好些糕点,你一会儿分些去。”我顺手把东西递了过去。摸出几枚大钱,想要递给小姑娘。
“烦劳瑞雪姑娘接送我一趟,家里也没什么好茶水,一点心意,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可不敢,姑娘快请回,婢子告辞了。”
小姑娘方才还在门口张望,此时却跑得飞快,催着车夫一鞭子冲了出去,幸好这小巷没什么人,不至于冲撞了路人。
我悻悻地把钱揣了回去,这一点好像也是拿不出手。
随手掩了门,我兴致勃勃地跟大黑介绍起糕点来。见着娘站在屋檐下,连忙跑过去,献宝似的把东西递上去。
看着娘脸上的假笑,我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些东西上都写着四个大字:“来历不明”。
我讪讪地把糕点放进屋,大黑识趣的找借口走了。
而我,一五一十的将事情前前后后交代得清清楚楚。
“是了,当初你一个小娃娃,哪里有本事弄那么多猎物回家。”娘长吁一口气,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女儿能有这样一番奇遇。
“大妮儿,你救了贵人的性命,但是我们也得了人家那么多东西,该是两清。”我明白娘的意思,她大概是怕我挟恩,生出些不该有的妄想。
“娘,放心吧,我与哥哥多年未见,也就是闲谈几句,拿了些吃食。贵重东西可都不敢碰,怀璧其罪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那王家是你二叔都上赶着巴结的,东西就别往那边送了,别叫人家以为是炫耀,若有事帮不上忙,还得落个埋怨。”
“诶。”
——————————
“什么?提亲?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什么也没干,我就去吃了个糕点。”
我一脸茫然地坐在织机前,对刚听到的话震惊不已。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芸姐,我可听清楚了哈。媒婆说,那可是沂州王氏本家的大老爷,昨天在院子里见了你一面,就看上你了,想娶你续弦。”荷花笑得一脸促狭。“想不到你还认识王家的人呢。”
“嗯嗯,小丫也听到了!”小丫懵懂无知,跟着点头附和。
只有三妞儿一脸担忧,“姐,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要续弦的大老爷,不会是个老头子吧?”
我认真的回想了昨天从进王家到出来的全过程。从门口到厅堂,除了哥哥和他身边的小厮,确实没有碰到过其他男子了。
只是沿路的回廊七拐八弯的,我又不敢四处打量,也不敢保证是不是有人看到了我,而我不知道。
我有点忧虑,还是问了问:“你们听清叫什么名字了吗?”
“听清了听清了。”见我提问,小丫连忙抢答:“说是名颖,字方润的。”
“哈?”哥哥对我鞠躬时说什么来着?沂州王颖,可不就是他么。
“姐你认识这个人?”
“嗯……倒也不是老头子……”想起来,他飘然浮动的衣袖,像是拂在了我心尖上,有点撩拨是怎么回事!
“娘。”
娘走进来,神色有些沉重,我们几个忙站起来。
“那个,大伯母,我就先回去了哈。”荷花看着气氛不太对,赶紧开溜。
娘坐到荷花刚才那张凳子上,显得忧思重重。
“大妮儿,你昨天不是说……”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嗐……”
“娘,有人向大姐提亲,不好吗?”小丫大概有些不明所以,为什么娘和姐姐们看起来都不高兴。
“家世差得太远了,嫁过去不见得是享福,怕是要吃苦的。”三妞儿这话像是对小丫说的,又像是对我说的。
“大妮儿,你是怎么想的?”
“我……我不知道。”其实我是知道的,那人就是天上的神仙,抬头看着千好万好,要是真的站到他身边,只怕会跌下来摔死。
“娘原想着大黑人不错,与你年岁也合适,请你二叔保媒,一准能成。可是现在……”
“二叔能靠我攀上王家的亲,一定不会让其他情况发生。”
“大妮儿,世家大族里面的规矩和人情往来……”娘说得苦口婆心,三妹跟着忧虑,小丫懵懂,而我,却有些心不在焉。
“实在不行,我们就回村里……”
“娘,你让我再想想,就算拒婚,也不是我们能提的,我去和哥哥谈谈,他必不会为难我。”
安抚好娘亲妹妹,我若无其事地纺着布,梭子从左手到右手,脚踏一起一伏。
“咵唧——”
“咵唧——”
——————————
我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厅堂里,实在没想到王家的门这么好进。我明明都已经做好了在门口等几天的准备了。
这和预想的不一样啊!
“小丫头!”哥哥的声音听着上扬,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哥哥……”我局促的搓着袖口,内心咆哮尖叫,崩溃得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
“你家是不是有个名叫桂花的亲戚啊?”
“嗯?什么?啊,对,是我二叔的女儿,早年日子不好过……”我突然反应过来,“哥哥你没见过桂花呀。”
“以前听你提起过这么个人,后来遇到一个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也叫桂花的,你要不要见一见?”他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目光灼灼,却又有几分轻描淡写,和煦得不像样子。
我一时看失了神,回过神来,只觉得脖子都快烧起来了。
“见,要见的,二叔都找了她好久了。”我低着头,小声嘟囔。
头顶一声轻笑,怎么办,更不敢抬头了。
“瑞雪,去通告豫园的贵客一声,就说我要带客人去见她。”他扬声唤了人,又走到我面前,伸出一只手来,“走吧,小丫头,我带你过去。”
我盯着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犹犹豫豫,牵起了他衣袖的一角。
又是一声轻笑,他怎么总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我就这样牵着他的衣袖,低着头,跟了一路。
他的袍子看起来是白的,却不知用什么线绣了祥云,阳光洒进长廊,照在上面,走动间,流光溢彩,如梦似幻……
到了地方,瑞雪姑娘站在门口,见我们来,俯首一礼,说是贵客在亭子里等着。
哥哥抬手拍了下我的脑袋,笑到:“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妨碍你们姐妹相聚了。”
“我长大了,不可以拍脑袋了。”我捂着头向他抗议。
看着他笑得无比开心,我怀疑这是个假哥哥,我不记得他这么爱笑呀。
跟着瑞雪绕过影壁步入小院,又走了一条回廊,终于到了一处临水的亭子,上面有垂柳轻拂,亭檐挂的珠帘微动,发出悦耳的脆响。
隐隐约约见一人依栏而立。瑞雪止步,示意我自己过去。
一袭秋色长衫,露出月白的裙角,肩上披着珍珠做的罩衫,鬓边簪了朵俏色牡丹,另有金簪点缀发间。肤色洁白,唇艳如霞。
这样一个美人站在面前,我有些迟疑,哥哥的眼睛怕不是有问题,我们俩哪有相似的地方!?
“桂花?”我大着胆子叫了一声。
美人斜觑了我一眼,回身走到亭子中间的桌子前坐下,不紧不慢的开口:“你还是这副样子,真是一点没变。”
我也低头瞅了自己一眼,布衣葛裙,一条麻花辫,确实十几年没变过。
“也是,我娘那性子,就是得了十分的富贵,也不能让你家占了半分去。”她倒了杯茶,递给我,衣袖滑落,一截皓腕,两只白玉镯叮当作响。
我心情有些复杂,实在不知她经历了什么,才能变成如今这模样,想来不会太容易。
“桂花,你……”
“都过去了。”她像是知道我要问什么,直接打断了我,一句话引到我身上。“听说方润要娶你?”
“还没有定……”我搓着茶杯,弱弱回复。
“没有定?不是说已经上门提亲了吗?”她好看的细眉蹙起,眸光凌冽。
“娘与我分析过了,门不当,户不对,怕是不合适。”把话说出来,我反而坦然了。
“你想拒婚!”桂花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你知道王颖是什么人吗?”
桂花的样子让我觉得,我简直可以算是当世不知好歹之翘楚。
“我娘说的没错呀,我会种地,纺织,做饭。但不通文墨,不会插花,焚香,不会管家,做账。我做不来高门大户的夫人。我的一切对他毫无帮助,我于他而言,就是一个无用之人。”
“不会就去学啊!去识字,去看书,去与人交往。这世间本就对女子不公平,我们不能像男儿那般建功立业,我们一辈子都被困在一方院子里,只能通过男子来改变命运。那为什么不能选一个更高的位置去拼,去争!”
“可是为什么要争,是我的终归会属于我,不是我的,强求不来。德不配位,登高必跌重。”我说着登高跌重的话,实实在在的告诫自己,那抹白纱不是我能抓得住的。
“葛大妮儿!你就是这个样子,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凭什么!都是长女,你母慈子孝,弟妹恭顺。我却受尽责骂鞭打。你的处境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你却,你却……”桂花一瞬间暴怒,却越说越凄凉。
我知道二婶脾气不好,也有些难受,想要安慰她。
“桂花……人生短短数十载,平安喜乐……”
“呵,平安喜乐?”桂花嗤笑一声,仿佛我说了什么可笑的话。
“你凭什么平安喜乐?”她恢复平静,语气冷漠,与刚刚形同两人。
“你爹死在了战场上,你敢保证你弟弟不会?还有你的母亲和两个妹妹。你们一家现在都靠着我父亲生活。你是知道我母亲那个人的,能让你们靠几时?”
我沉默了,我知道她说得对,我们平日里织的那点布,连二柱的束脩都交不上。我们本来就已经在肖想不属于我们的生活了。
“不要说王颖现在愿意娶你为妻,他就是让你做妾,你们一家的处境都能大不一样。大娘……大娘从不强迫你,你也不为他们想想吗?”
“对于我们这样的女子来说,嫁高门哪里是求什么安逸富贵,是拿安逸搏一分出路呢。”
我不知道她在说我还是在说她自己,她的目光顺着湖面远眺,不知落到了哪里去。
———————————————
十九岁这年,我嫁给了王颖,成了沂州王氏宗妇。
在我穿着大红嫁衣,坐着八抬大轿,被哥哥牵下来,领进祠堂,跪拜祖宗的时候。我想,逆天改命也不过如此了吧。
自此,我和我的家人们都将过上与以前截然不同,却又福祸未知的人生。
——————————
显然,高门贵妇的日子并不好过。
也可能是我自己为难了自己,因为哥哥不止一次跟我说过,我什么都不用学,保持原本的样子就可以了。
但我想,虽然人们常说难得糊涂,但是装傻和真傻还是有区别的。
比如此刻,我跟个摆设似的坐在位子上,假笑着旁观堂前一众夫人小姐赏花品茗,脸都快僵了。
本以为,这是我第二次参加这样的宴席,应该能比第一次更好一些,至少认识一些人,也知道聚会可以做些什么。
现在我才知道,第一次宴席时,曹夫人是有多么的照顾我了。
我隐约觉着,今天的主人家,朱夫人定然不喜欢我。方才瑞雪在身旁时,为我介绍一位夫人,她就聊走一位,也没有显示出刻意的针对,但就是没有一个我能插得上的话题。
这就是真傻了。
“承蒙各位夫人小姐抬爱,鄙园蓬荜生辉,今日天光甚好,不如我们就以‘阳春三月’为题,写一写这满园的花草如何。”
朱夫人摇了摇亭下挂着的金铃,引起所有人的注目。她玉容明丽,巧笑嫣然,一说出自己的提议,园中没有不应和的。
只除了我,我不会。
“我先来,我起了调,你们可得按我的写。”说话的姑娘穿着一身鹅黄的烟罗裙,领口缀着一圈白毛,神色自得,说不出得娇俏可爱。
她拎起笔,左右扫视一眼,指了指砚台旁的水仙花说:“就写它了。”
“青瓷鹅卵水中仙,金盏银盘玉枝纤,阳春三月烟雨梦,清姿摇曳冷香寒。”朱夫人站在她身旁,将诗念与众人听。
“汐丫头平日里活泼好动的,这写起诗来,倒是冷冷清清了呢。”一旁青衫的梁夫人调笑到。
“絮姐姐笑我,不管,下一个你来。”
“好好好,汐妹妹都安排了,姐姐哪敢不从。”梁夫人倒也不扭捏,起身走到案边,略微一沉吟。
“白脂莹莹盈满冠,玉质婷婷停树端,阳春三月熏日暖,花姿盛放笑朝天。”
“这写的是白玉兰吧?玉兰开花皆是向上,这‘笑朝天’三个字还真是贴切。”
众人的兴致都被勾了起来,说话间好几个夫人小姐跃跃欲试。又写下了好几首诗。
“红瓣层层白片片,或妖或纯开楼前,阳春三月东风里,无边茶色梦无边。”
“褐色枝头红花艳,黄金缀蕊蜂儿羡,阳春三月春意闹 ,容貌灼灼邀春伴。”
“青青白白安隅间,一柄独枝洁与娴,阳春三月生机绽,濯濯身姿从容显。”
……
我默默的在角落里喝着茶,不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想被注意到。
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王大人才气卓绝,天下公认。葛夫人能得大人青眼,执意娶为正室,想来一定是有我等不及的才华,不若我们请葛夫人也作一首诗,如何?”
朱夫人笑着向大家提议,虽然说的是问句,语气客气,却又不容人拒绝。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我。
“我出身乡野,不曾学过诗。”我放下杯子,十分认真的回复到,心中不免有些惭愧。
我并不如她们想象的那般与王颖相配。
“传言原来是真的……”
“早听说,葛氏身份低微……”
安静了一瞬间,园里的夫人们开始窃窃私语,我隐约能听到一点,有些难堪,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些都是事实。
“葛夫人真会开玩笑,这也不难,试试才知道嘛。”说话间,朱夫人朝我走了过来,像是一定要拉我到桌案前。
“我……”我局促不安的站起来,想要后退逃跑。我还要怎么说呢?直言不识字吗?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震惊了所有人。
我也呆愣在原地,直到哥哥握住我的手,我不由得抬头望向他。他盯着众人,脸色冷厉似冰,我第一次见他如此神色。
“贱内莽撞,唐突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我回过头,朱夫人还匍匐在地,丫鬟跪在当前不敢搀扶,李通判正朝着我鞠躬深揖。
“通判快请起。”我急急叫到,面对此情此景,实在有些慌乱。
然而李通判并未起身,我总不能扶他吧。
园内寂静得让我心慌,我只能拉拉王颖。
“哼!”结果,他一出声,我心头一颤,眼看着李通判都快跪下了。
“原是王颖的不是,扰了通判的宴席,这便离开,还请通判恕罪才是。”老天爷呀,我原来怎么没有发现,他说话这么阴阳怪气的吗?
我实在没忍住,瞪了王颖一眼。上前搀扶朱夫人。
“今日之事,葛芸有愧,改日必登门致歉。”说罢,赶紧拖着王颖走了。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让场面更加难堪。
——————————
一路无言,直到回到家中,我都闷闷的,心里堵得厉害。
“夫人。”王颖叫我,我转过身去,不想看他。
“丫头~”
“芸妹~”
我连转了几次,每次他都绕到面前,变着法儿的叫我。
我有些恼怒地看着他,“你坐。”
“诶。”他听话地坐到我面前,双手置于膝上,正襟危坐,一副乖宝宝的样子。
“哥哥,你今天做得不对。”
“嗯。”他很配合地点了点头。
我却更着急了,他只是在安慰我,并没有要认真地听我的话。
“今天的事情归根结底,是我不通诗书导致的,不能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别人身上去!”
也许是看出了我的着急,王颖也不再端着,捏着我的手指头,随意说到:“我王方润的妻子什么都不用会,若是有人嘲笑你,那就是我的努力还不够,地位太低所致。”
我知道他说这句话是认真的。
我更难受了,我觉得他说得不对,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去反驳他。
于是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诶诶诶,我错了,我错了,你说什么我都听着,丫头,丫头?”
见我哭得伤心欲绝,王颖变得手足无措了。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把我抱到怀里哄着。
我哭岔了气,一抽一抽的开始打嗝儿,他一下一下地拍着后背给我顺气。
“她,嗝,她当众,唔,以诗书为难我,嗝,我心里十分难受,但我不懂诗书,唔,是事实,嗝,我应当学习,终有一日,嗝,要让别人都佩服我。”我一边打嗝抽泣,一边同王颖分说。
“唔,而她的丈夫,嗝,当众打她,她必然更难受,这样,嗝,的屈辱却再也没有办法,唔,洗刷。我不愿意遭受的东西,嗝,又为什么要强加到别人身上呢?”
我断断续续地说着,王颖听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唉……”
“谁说我的夫人不通诗书,你分明是最讲道理的人。”他伏在我耳边低语,语气中透出丝丝无奈。
“嗝,你又哄我。”我刚刚止住哭声,不由得鼻头又开始发酸。
“你刚才说的话,圣人也曾说过,他说‘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没有半分敷衍,还是问了句废话。
“是一个意思吗?”我又不懂,是不是还不都是听他说么。
“嗯,是一个意思……”
他抵着我的额头,尾音消失在唇边。
———————————————
回看我的这一生,我真是一个有福气的老太太。
虽然年少时日子过得清苦了一些,但是得遇良人,敬我,爱我,教导我,帮助我。
弟妹都有了自己的出路,母亲不用辛苦劳作,安享天年。
我一共生育了五个孩子,三子二女,也都孝顺恭敬。如今膝下又添了几个孙子孙女。
我躺在槐花树下的摇椅上,一摇一摇的,有点睁不开眼了。
“祖母,祖母!”
“嗯?”我强撑起眼皮,小孙子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要叫我喝。
我瘪着嘴,十分的不情愿,那药看起来就好苦啊。
连带着小孙子看起来都不可爱了。
“我不喝。”我生气的把头扭到一边。
“母亲,这药是逸文亲手熬的,你看,他小手都烫红了,你心疼心疼他,好不好?”说话的是我的长子,他看起来好奇怪,眼睛红得跟昨晚没睡觉一样。
“是呀,母亲。况且,父亲快要回来了,他如果看见你没有喝药,定是要责怪我们的。”我的幺女也在。嗯?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算了,哥哥教育子侄甚严,他们受处罚,还要我去劝,最后不都是我的事情么。
我不情不愿的就着孙儿递过来的汤勺喝了两口。
“丫头……”
是哥哥在叫我。他从院门口进来,逆着光,我有些看不清。
“哥哥,药好苦,我不想喝了,等我睡醒起来喝,好不好?”
“好。”
他蹲在我面前,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脸。
我有些不好意思,当着孩子们的面呢。可是我确实困了,在沉沉睡去之前,我轻轻地唤他——
“哥哥……”
-----------------------------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