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义数码君 发表于 2023-4-11 01:04:29

我见:二〇二三年份的科普评论

文 / 许小然
按:一个不经意间保持的习惯是,几乎每年或每几年都会比较严肃地写一篇长文从原理方面聊一聊近年来科普行为本身(而不是一些具体知识)的种种现象、注意事项和倡导。今年份的「科普评论」就又这样由于一次室友聚餐而产生了。
上周五和室友们一起吃饭时闲聊,提到了当代科普的境况,继而提到在科普中夹杂私货的威胁。我问是不是想到了去年「回形针」的事情,得到了肯定。
她随即问道,怎么才能知道自己在阅读浏览的资料有否经过图谋不轨的处理?我当时搪塞说哪儿有那么容易,连我自己都不能做到一眼看出来。但这确实引发了我后续的一些思考。和平演变和观念战争是很严肃的议题,作为曾经的科普创作者(现在依然,只是没那么活跃了),为科普受众排忧解难不能说不是带有盗火精神的天职。
思前想后,我最终结成一则确凿可行的建议:在阅读科普文章和阅览科普类视频的时候,需要确认其来源可靠。
渊博的读者可能顿觉大跌眼镜,「啊?就这?」这看起来像是一段拙劣的回环论证,其基本结构是「可靠的科普是可靠的」,但其实这句话包含的内容并没有它乍一看那样一目了然,这也是本文如何得以存在,权且让我借此机会捋顺其中的关系。
不想看全文的也可以跳过所有,直接看最后一个标题对应的章节,「可靠的信息来源」。
技术的影响力

技术进步永远不仅仅意味着技术本身发生了变化,而是伴随一系列社会影响。古人预见到印刷术发展威胁着抄写员的岗位,但无力预测它将在事实上导致人类文学主流样式从诗歌嬗变为散文,因为印刷术从未剑指吟游诗人。随着世界互联网逐渐普及,从电信时代到移动-联通时代,人们原本认为短信交流将如星空般永恒稳定,但这层幻想很快被 QQ、飞信、微信等更为便捷廉价的替品击碎,其背后推手是网络广域覆盖。从动感地带到 3G、4G 的「G 时代」,人们原本认为最多是能通过移动端互联网传送图片了,甚至不敢想象视频传输,那已是科幻范畴,就更不可能预测到网络竟然能催生出全新的市场环境和形式了。「线上购物」、「实时同步外卖」、「直播」等,是全然的新世代产物。到如今,「线上文字时代」甚至都已濒临作古,线上创作的主流形式竟然不再是大段文字构成的文章、博客,而是短视频。
短视频的时代在开创之初引起了不小的波动,很多传统创作者感到水土不服,因为这确实挑战了他们一直以来的创作习惯,但现今大家已经默会地接受了这种形式。
所以说「技术」一词在更为广义的语境中其实从来指的不仅仅是具体的工艺和参数这些专业内容,更包含其社会影响和可能的社会价值。我们甚至可以认为我指出这一点不是在拓展「技术」一词的含义,而只是宣示了这样一种一直以来的事实,挑明了其词语外延的范围。
茧房里的短视频:被破坏的空间

在现今互联网环境的作用下,继续沿用十年前二十年前就已经生效的说法,「通过互联网,人们可以查找到任何他们想找到的信息」,其实已经显得保守和陈旧了。尤其考虑到大数据算法和客制化信息推荐造成的信息茧房,人们甚至不需要主动去检索信息,而是那些被预先筛选过、专为每人口味订制的信息流会主动涌进视野和脑域。被傻瓜化的短视频由电子合成音的棒读引导,佐以与文本相符的配图,将「信息糊」一勺勺喂进大脑,连咀嚼的过程都省略了。猪八戒在五庄观吃人参果时说,「猴哥,我一口就吃下去了,甚至没尝到是什么味道。」走在街上时你无意间被人往手里就塞了一张传单,「游泳健身了解一下」,你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做出了接过传单的动作,之后对于传单也是看都没看就扔进了下一个最近的垃圾桶。短视频的信息亦然,你甚至不觉得自己在做出任何有关吸纳的努力,它们就已经进入头脑,傻瓜式处理的数据流像是图文并茂的儿童读本。毫无疑问,如同被扔进垃圾桶的传单,这些信息也很快会在脑中遗忘,水消失在水中。我们很难想起来,在拇指上划的序列里,上一条视频的上一条是什么内容。
快速遗忘,这是以短视频作为信息媒介的第一个后果。第二是造成观众缺乏对作品的整体结构感。作品历史(创作物历史)的一道暗线是创作者和阅览者之间的权力关系。如阅读会和演奏会的时间艺术可以在根本上被观众打断,或由观众参与其中。创作者可以引导阅览者的参与,饱受争议的《4分33秒》由约翰·凯奇直接以现场的声音即刻谱写,Jacob Collier 通过精湛的指挥技巧引导全体观众即兴合唱并产生和弦。但创作者无力阻止阅览者的参与,打断表演是一种单向的表演暴力,台上的人无法切断这种入侵。
到了文字时代,读者和作者面对着同一套已发表的作品版本,文字被顺序排列在空间上,通过相同的规则——空间关系和面积构成——可以分析作品整体的结构。这套方法不仅对于双方对称,并且一目了然,不存在一种说法称,作者保有更为彰然的空间陈列方式以便他们在结构分析上具备优越性。作者相对于读者的特权主要有两个:创作权,和对多个版本的选择权。但一旦出版则木已成舟,作者读者面对同一套文字序列,具备相同的分析工具(指空间关系),读者无力左右作者的创作,而作者也无力左右读者的批评。这种能动性关系,或者说权利关系,依然是对等的。
短视频则打断了这种对等,为创作者营造了种种特权。创作者存有文案的脚本,可以继续通过空间关系对整体结构进行把握。被把握的不仅仅是组分比重,还包括遥相呼应的逻辑关系。但短视频媒介将文本的空间关系转化为读音的时序关系,观众目所能及的文字仅仅是字幕呈现的一句话,甚或一个分句。加上在同一时间内还需要分出精力来处理视频图像信息,这让观众只能将检验的对象(如果观众具有足够的批判精神,但这已经是大胆的预设)聚焦在短程逻辑上,却会在试图梳理长程逻辑时遭遇种种门槛。比如由于视频的具体时间点难以定位,导致在前后寻求语句关系时会面临方法上的困难。再如由于时序远不如空间陈列那样昭然,在搜寻某一句确切的语句时,往往只能采用从大致位置开始再看一遍的方法,这极大程度地降低了寻章摘句的效率。
创作者关注机制:专精不如敛聚

由于精力已被几乎完全占据,用于同时分析声音、影像和文本信息,我们在随意浏览视频的时候,能有寥寥几次想到抬眼看一下屏幕角落里那个缩放到几乎无从辨认的小头像,看看视频的创作者是谁呢?几乎所有的社交平台都在采取中心人物-粉丝式的,或者说被关注者-关注者式的结构,出于利己利他等等虚实原因,人们愿意让自己成为被广泛关注的对象,可以说是一种对社交货币的炫耀。
人们会因为某个创作者的姿态、外貌、创作风格等选择关注,基于这样那样的个人好恶筛选,人们会在社交网络上关注这样那样的人,他们有的从事游戏方面的讲解,有的进行科普,还有的进行数码评测,或者追番、吐槽、服装穿搭等等。当然这只是非常粗略的划分,其实每个集合都囊括子集,每个子集同时都是母集。举例来说,科普领域里有人从事非牛顿流体的各类趣味讲解,有人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非得教大家量子力学,「他好像真的很想教会我们」,弹幕如是说。有人玩儿数码相机,有人玩儿胶卷,有人 135 画幅,有人中画幅大画幅。我们选择分别关注他们每个人,是因为,一方面,他们所在的信息领域本身是我们感兴趣的,观众可能原本就对科学和摄影感兴趣;另一方面是他们具备一些能够吸引我们的特质,一些个人魅力,在这个原本就感兴趣的领域内有几十上百位创作者,我们藉由个人好恶选择关注其中若干。
这其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依次试错并筛选,逐渐逐个关注,并亲手构建自己的每日信息流,我们把这个过程的主导交给缘分。这时如果存在这样的创作者,他具有某种特质吸引我们,并且身兼数职能在各个领域进行讲解,关注了他也就相当于关注了若干位等效的其他创作者。这无疑降低了观众们的个人信息流构建难度,迎合大众心理,于是背后是一个工作团队而非个人的专营创作号出现了,它们的前身可能是文字时代的栏目和杂志,或者广播电视时代的节目和频道。
而关注这类专营创作账号可以说是一种「高危」的行为。我不是在说所有创作号都图谋不轨,都可疑,而是在说,由于创作账号的自身形式,我们需要搞清楚,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地搞明白,每个账号,是「如何可能的」。
「如何可能」,这是一个哲学术语,意思在说某种现象或者某种概念如何得以存在,如何在历史上必然发生,或者如何稳定维系。个人创作出于纯粹利他和务虚的原因是可以想象的,我们可以想象(事实上有很多人确然)一个作者为了炫耀自己的知识、为了攫取帮助他人的满足感并以此为酬,或者干脆为了巩固自己的知识,而自发地创作。这种宣明在将作者拉下神坛的同时也为作者本身和读者排除了危险:作者重新成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神)而被对待和要求,不必承担超越人性的义务,也不必为各类不合理的不作为责任遭受可能的非难;读者则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并能将信息的来源确定到个人。——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一会儿会重点来谈。
而创作账号则不然,能够将一班人马聚集在一起来持续输出高标准和高产出的创作物,几乎不可能出于纯粹利他的原因,这是因为单单聚集一班人马就需要付出实在的、以金钱为计量的成本。视频创作很难不被当做主业来对待,办公室则要求着不菲的租金。人们有时会因为看到某个公众号或 up 主接了广告而失望,但这种现象恰恰反映出了它们对资金流的需要,这时稳定维系的必须。这时这个创作账号反而变得安全了,因为我们或多或少清楚了它的运作模式。而对于那些运作模式尚且没有暴露的,我们应持续地认为它们是可疑的。
可靠的信息来源:人头,一个人头,或几个

我们在最开始说到一句看似的废话,确保科普内容可靠的关键是确保科普来源可靠。问题是什么叫可靠的科普来源?一些负责任的创作者会将信息来源附在作品最后,或在文中提及某一段落的来源几何,其中不乏学术论文,但我认为唬人的作用远大于实际作用。早已臭名昭著的「回形针」就以罗列学术论文为特征,我想真正通过它们去搜索论文的人屈指可数。这是学术论文作为面向公众的作品的参考文献的第一个问题:它们只是看起来专业,提供一个充满术语的氛围,但没有实际意义,没有人会去专门继续学术追踪。也正因如此,很少有人考证每一篇论文的具体观点是什么,甚至于它们是否真的存在。最近一段时间人工智能问答机 ChatGPT 对于信息来源向壁虚构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这无疑再次彰显了这类看似专业的信息来源的作用:与其说是提供更广阔的信息空间,不如说是让短暂的作品本身更唬人。
学术论文的第二个问题是断章取义,已经毕业的博士或即将毕业的博士生,他们在科研一线摸爬滚打了很多年,这些善于编织逻辑网络的斫轮老手深谙一个道理:可以通过在故纸堆中检索有限个文献来证明任何结论。我们可以对公众说,对于某个实际问题,现在学界的说法是什么。但学说永远有复数个,其中不乏有相互排斥相互针对的说法,我们在提供这些信息的时候无论自觉或不自觉,都不可避免地隐瞒了其他学说的存在。也就是说,公众被揭示的学界态度是已经被创作者基于个人好恶筛选过的结果。这就构成了一种偏见,而这种偏见将被创作者的社交货币,亦即社交影响力,而急遽放大。
所以有一点我们必须要清楚的是,当我们在提及「信息来源」的时候,我们指的永远不是一篇文章背后牵涉或作为支撑的其他若干篇文章,因为这没有意义:我们可以伪造不存在的文章,而你不会去探查;我们用已有的文章证明任何结论,而你不会察觉;对于更加专精的阅览者们,我们可以进行更加精微的操作,可以对已有文章进行针对性和偏差性的筛选,给你有失公允的结果,而你不会辨明。就算你发现了,又能怎样呢?你只是一个阅览者,关注者几十上百,都是身边认识的人,而我的关注者十万起步。你的小小疑惑会瞬间湮没在颂扬的狂欢中,仿佛从未存在。所以要明确的是:信息来源,永远是个人,是「究竟是谁说了这些话」,是以人头为量词的概念。一个人头,几个人头,每个人头都贴着他们的名字,而不是躲在机构账号背后。
因此最直接的方式还是直接去关注第一手的、直接从事这方面领域工作的专家本人。我关注厚大法考,觉得什么地方有问题,很难沟通,如果沟通上了,那是说明厚大法考的宣传工作做得好,做得有良心;不如我直接关注罗翔。果壳在这一点做得很好,首先它大大方方地接广告,而且广告质量有保障,这不仅向我们显露了其运作模式,驱散了疑云,并且反而增加了可信度:人们因为信任它们先前高质量的科普,于是信任广告;或者人们因为发现其广告具有优秀的品质,所以反作用于对科普的信任,形成正反馈。他们在每篇文章的末尾都极为明确地张贴了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头像什么样,在什么院校就读什么专业的什么学位,或在哪里任职。有时冗长的参考文献列表反倒缩小字体置于附有滑块的灰色文本框里,这再次印证了参考文献在面向公众的科普作品中的意义要远小于作者。这可以算是一个启示,即我们在日常非严肃的阅读中更倾向于采用精神领袖式的信任方式,而不是逻辑支撑式的,因为后者要求着读者具备更为精擅的思想训练,和不畏惧于抽丝剥茧的疲劳,而前者几乎是本能。
后记(摘要)

本文主要讨论的是科普形式的各类内容创作,我们讨论了如何确认某一篇文章或短视频在较大概率上是可信的:最好关注第一手的科研人员/专家,而不是二手的公众号;对于公众号,我们可以通过探查它们是否具有公开的运作模式(即可持续的资金流)来降低可疑程度,并通过检查透过公众号能够直达每篇文章的作者本人的难易程度来评判该公众号是否可信。这样一来,我们实际上还是将人和公众号的关系转化为了人和人的关系,继而沿用对人(即社交媒介的精神领袖)的判断标准,比如其社会身份、学历、专业程度等,以避免由于个人对公众号企业、公司等划分不了解而感到「不明觉厉」。
通过以上这些,我们可以在较大程度上降低阅览的科普知识可能包含不良引导的概率。
但显而易见,其实科普只是众多创作物中的一类,甚至可以说只是一小类,而任何其他形式的信息都是可以被掺杂私货的,比如在美妆产品推送中,我们也可以说由于中国人食用了太多肉蛋奶,因此需要特别的护肤产品,这样精妙地将一则具有争议的、经过歪曲的信息作为前提而非结论使用,让不够警惕的受众遭受影响。再如造谣称正是由于中国对西藏新疆地区人民的虐待,导致某款需要当地藏红花或者新疆肉苁蓉的护肤产品或保健产品等即将售罄,欲购从速,同样是将这种谣言作为前提而非结论使用,让受众在不自觉间接受了这种不良的信息。
网络环境日趋复杂,这可能也是敲响给每位热忱的科普作者的警钟,作为个人的我们还是需要继续磨练语言和宣传技巧,让公众能够更轻易地选择关注内容具有保障且爱惜羽毛的我们,而不是暗地里图谋不轨的一小撮人。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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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wk7208073 发表于 2023-4-11 02:54:37

[棒]

半夏ちミ忆素颜 发表于 2023-4-11 04:1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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