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走后,外婆再也不吃鱼了
我经常看见外婆将葱头上的老皮和叶尖的黄叶摘掉,扳去小米辣的蒂梗,褪去嫩姜穿着的薄衣,在水桶里把它们淘洗出五颜六色。随后将小青葱切成段、小米辣切成粒、酸菜和仔姜切成细丝、长长的泡海椒剁成烂酱,做成假鱼海椒。作者:亢龙前 言
蜀南自贡川菜,也被细分为“小河帮川菜”,其中独有一道“假鱼海椒”。
在半个世纪前的家乡,这道本质上与“鱼香肉丝”同根同源的菜,也算是稀松平常的。没有鱼,却烹饪出了鱼香味,这种对味道“无中生有”的追求,的确直接说明了蜀山丛林里鱼类资源的稀缺,以及蚕丛鱼凫的后人们对鱼类膳食的极度渴望。
等改革开放后,鱼网箱和鱼饲料使各种鱼类鲜活易得,它们和饲料大王刘汉元一起,成为了“假鱼海椒”的终结者。
也就是这么一道普通的家常菜,却几乎伴随了我整个生命历程——尤其是年年七月半,别人家供油酥鱼、白煮鸡,唯独我家祭供的是假鱼海椒。
1
七月半,道家叫中元节,佛说是盂兰盆会,甭管名称怎么叫,大家都很看重乡俗,办得也隆重;条件好的家庭,甚至办得如上元节一般热闹。
我家的七月节一直办得很一般。父亲不信神鬼,自然不参与;母亲心思全在人和牲畜的吃喝上,没有精力重视,年年只得外婆一个人主持。
小孩子们倒是十分雀跃,提前半月就撕下作业本纸,抹上桐油,一张张铺在石檐坎上,压上干净的石子,晾成油亮透明的硬壳纸,预备做七月半的荷花船灯。
外婆有一双巧手。她年轻时是乡间年节新衣、婚娶礼服、死丧葬衣的手工缝制匠人。纺织的棉纱、绩绕的麻线,总被收货郎评为甲等,摆在挑子上层,以此严苛地作为收货压价的标准。外公去世后,外婆就靠这样一双巧手,独自养大了三个女儿。
因此,七月节的外婆做起荷花船灯来,自是得心应手。
她用细竹丝绑扎好船骨,再用苎麻线将桐油纸缝在船架上,船底安一盏小竹筒做的油灯。荷花船灯入水后,不漏灯油,不进河水,漂在水田或小河里,随波逐流,通夜不息。
除了荷花船灯,七月节的油糕、砂糖糕、白泡糕,都是外婆独立制作。农历7月14日上午,我睡眼惺忪走出卧室,外婆已经在神台上布置好祭品。祭祀专用的青花盘里,分别放着三块浅绿油糕、三块桂花砂糖糕、三块大白糕、三块多层薄桃片、三块橙亮大橘红。这五只青花盘子之间,独置一碗假鱼海椒。
在蜡烛光彩的加持下,假鱼海椒里细碎的小米辣,星星点点的绿葱,黄亮的酸菜和饱满的汁水,一起闪烁着神秘的光泽。
幼小的我每每馋鱼时,这道假鱼海椒都是外婆用来医我这只馋猫的“灵丹妙药”。可无奈,那时的我已经产生了“抗药”性——没有真正的鲜鱼,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解除我胃子里的馋劲的。
我大声表示不满,“家婆(外婆),别人家的祖宗都要吃鸡鸭鱼肉,我家的祖宗咋只吃素啊?”
外婆就站在木凳上抹神龛,头也不回,“我家的祖宗就喜欢吃素啊。他们可不眼馋人家的鸡鸭鱼肉呢。”
“我家祖宗托梦给我讲,他们就想吃鸡鸭鱼肉呢!特别想吃鱼呢,是你自己喜欢吃素,不让他们吃吧!”
外婆的抹布正抹在写着“古大品”名字的牌位上,古大品就是我外公。“馋嘴狗,不要打扰我,若我分心了、把家公(外公)的牌位掀翻了,我们两婆孙的肚皮都要疼。快去饭桌子上拿大白糕,把嘴巴堵住。”
我只能掀开四仙桌上的竹罩子,拿出一只大白糕,边吃边走出门。几只鸡和大黄狗就都跟在我的后面。
后来我常想,这道菜,以及外婆这么多年的坚持,应该和外公死于一只鱼有关。
2
当年,父亲是“招夫上门”,7岁读书以前,我都和外婆一起,每当她坐在一张方大的篾条板凳上绩麻线或纺棉纱时,我就支张小木凳在她脚边,一边听她轻言细语里的故事,一边啄瞌睡。
在外婆的故事里,外公是持着鞭子放羊的英俊牧童,是在日本飞机下救人的勇士,还是互助社最勤劳的庄稼能手。1956年初春,外公在一片烂泡田里失了魂魄。
烂泡田本来是河边的湿地,没有开垦前,浅水的湿地长满巴茅、菖蒲和茨菇草,有小鱼虾在浅水里跳跃,许多细腿白鹤,尾巴翘着,长喙伏在水里捕鱼搂虾。水深一点的地方,长着王莲、凤眼莲、过江藤,被水草缠住的朽木段,常年站立着翠鸟。水更深的地方据说没有底线,常有大鱼在下面动出旋涡,自小就有人说,看见过家养的鸭子或白鹅突然在深水区消失。
1955年冬,担任互助社社长的外公率领几个社员,剩着打谷用的半桶,用长锄头清除了湿地里的杂草。来年春上,外公又带着社员平整了田泥,在无底的烂泡处,投入了大量的乱石块。总之,烂泡田的整理似乎一切顺利。春耕会上,乡政府还专门表扬了外公积极开荒,“为国家开拓了五十挑水稻田”。
“你家公自大(骄傲)得很哟,他就衔着旱烟管对我说,‘五十挑田,我们垦了五十条田!阿爹放了一辈子羊,我放了半辈子羊,得幸遇到慷慨主子,方给了我们五十挑田,现在的互助社,一个冬春就弄出了五十挑田!还是社会主义好,人多力量大呀!’”
“你说他傻不傻呀,晌午过了半柱香,社员们都回家吃饭去了,你家公拖着一篾折秧子,在社员们不敢去的烂泡田上插秧。你妈你姨去院头上,长声吆吆地催了好几回,他都没有回来。我煮着猪食热着人食,口里就埋怨,烂泡田成了阿爹一个人的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大声说,“家婆您癫东(思维混乱)了,家公咋成阿爹啦?”
外婆抬头睃我一眼,“我说的烂泡田成了阿爹一个人的了,是和你妈你姨说话呢。”
我反驳外婆,“现在我妈我姨又不在您面前,您和她们说什么话呀?”
外婆大笑,“我的小龙儿才癫东了,我不是在讲当天的故事吗?故事里不是你妈你姨去喊家公吃饭吗?喊了两次没有喊回来,她们说烂泡田里就余你家公一个人栽秧子了,我对你妈你姨说‘烂泡田成了阿爹一个人的了’这不对吗?我的小癫东!”
按照后来我妈我姨的说法,她们去院子西头喊我外公吃饭时,外公许是听见了的。只是他当时身陷泥潭,仅余头和手露在水面,手里还捉住一条鱼,这也许是他不能应答、或者应答的声音不高的根本原因。
身陷绝境,生死攸关,外公也没有舍得放下他手里攥住的那条钢鳅鱼(中华刺鳅,又称刀鳅鱼)。晌午后,社员们划着半桶,用麻绳子圈住他的臂膀,往田埂上拖拽时,外公两手还是紧紧抓住那条钢鳅鱼不放。
村里那个身强力壮的杀猪匠把浑身泥浆的外公放上背膀,外公依旧高举着钢鳅鱼,俯在杀猪匠的肩头,和着杀猪匠一路小跑的颠簸。一群人里,有哭哭啼啼的外婆和我妈我姨,跌跌撞撞紧随其后,还有更多在官道上驻足围观的人,纷纷笑称:“看,为了一条鱼的欢喜劲!”
外公被放到堂屋里现支起的门板上。杀猪匠摸着他的胸口时,外公还是热乎的。杀猪匠呼唤正在灶房里手忙脚乱烧热水的外婆,“家婆快来摸一下,家公的胸口还是热的呢!”
可当外婆的手触摸到外公的胸口时,外公嘴里“咕咚”一声,叹出了最后一口气,僵硬的双手瞬间软耷下来,那条钢鳅鱼先是滑过外婆的肩臂,然后跌落到地上。杀猪匠赶上去一脚踩住,手里接了不知道谁递过来的菜刀,手起刀落,钢鳅鱼立刻身首异处——头尾随即兵分两路,绕过无数惊慌失措的赤脚,朝不同的方向奔突。
于是,外公以命相搏抓回来的那条钢鳅鱼,成了我家鱼类食谱的终结者——假鱼海椒,正式登堂入室。
3
外公魂魄掉进去的那处烂泡田,离我家有一里多的石板路。每年旧历7月15日,我和外婆都去烂泡田边施食、放荷花船灯。
一整个白天,我都拿着一张的确良花手绢,围着大黄狗转。我跟大黄狗说了无数恳求的话,希望大黄狗给我几滴狗眼泪,可大黄狗对此无动于衷。后来我降低到只要大黄狗一滴眼泪,但它吐出舌头,两眼瞪着我无动于衷。
到了傍晚,父亲下班回来,见我和大黄狗纠缠不休挡住门道,伸腿扎实踢了大黄狗一脚,大黄狗一下子甩掉我,呜咽着逃去狗窝里。看着它蜷缩在窝里舔着挨踢的腿,我赶忙追过去安慰它。我抚着大黄狗柔和的背脖,大黄狗抬起头望着我,满眼都是无辜和哀伤,黑漆漆的眼珠上,正闪着一眶眼泪水。
我急忙掏出手绢,使劲摩擦大黄狗的眼泪,然后再擦自己的眼睛,这样反复四五次后,当我再次睁开眼睛仰望天空时,蓝色的天幕上群星闪烁,院坝下的田野里流萤纷纷,一颗颗星星和一只只萤火虫仿佛近在眼前,我感觉自己的眼睛突然明亮无比了。
“我可以去看鬼魂啦!”
人眼睛抹上狗眼泪,就能够看见鬼魂——这是父亲厂矿里的说书人授予我的“魔法”。
小时候他总喜欢对我们一群孩子说,“眼睛沾上了狗眼泪,头上顶了大青瓦,鬼魂就以为你也是鬼。它们既不怕你,也不害你,你不仅可以看见它们,还可以和它们一起玩呢。”
“可以使唤办事不,比如去害算术老师的肚皮痛?”再问,说书人就连连摇头。
吃罢晚饭,外婆用一只大竹篮子盛放祭品。篮子一头放船灯、冥钱、香蜡,一头垫上荷叶,荷叶上面放几只白糕、一烂瓷盆水饭、一烂碗假鱼海椒。
为啥给外公和他的朋友们吃的鬼饭,比供家神的祭品更简单呢?为什么又要用烂盆烂碗呢?我问外婆。外婆就说:“孤魂野鬼的,有的吃就不错了,你见过叫花子吃筵席呀?”
天擦黑的时候,我一只手接过父亲给我的手电筒,身后的一只手攒着一片大青瓦。外婆提着竹篮子走在前面,我的手电光遵循“照弯不照弓”的走夜路口诀,让石板路清晰地出现在外婆的脚下。
青蛙、蚱蜢、小虫子,在柱光里快速地逃离。大黄狗紧跟在我后面,故意吭哧吭哧的。路面上突然出现了一只走得慢腾腾的鼹鼠,大黄狗立即抢道而过,在石板下的草丛里捉住它,引来外婆大声叫骂。
旷野里灯火影绰。附近的手电光里有人喊:“是古大婆吗,你们才出来啊?”
外婆不应声,我也不敢答应。
“七月半,鬼乱窜”,谁知道喊叫的是人是鬼呢,如果我们应答了,不就做了它们的替死鬼吗?
等到了烂泡田,外婆先取出香烛点上,二黄纸錾印的冥钱棚成圈,圈里面再放上几十张散钱,白糕、水饭、假鱼海椒,都连烂碗烂盆倾倒在一旁的地上。引燃冥钱后,看着二黄纸慢慢燃起来,看着我燃放的荷花船灯已经驶离田埂,外婆挣起身来叹息一阵,一手挎上竹篮,一手拍拍自己的双肩、拍拍提起的大脚(防止野鬼附身),又转身走上了回家的石板道。
月照如昼,石板路泛着方型的白色,外婆行走在石板道上缓慢而平实。她已经沉浸在另外的世界里,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身后掉落了她的大孙子和大黄狗。
我还留在田边,黄狗几次要去吃地上的鬼食,都被我扯住尾巴拉开。我头上顶着一块大青瓦,为自己立刻就能和陌生的家公见面,以及和他的孤魂野鬼朋友见面而激动不已。我的眼睛一会儿盯在月光泛滥的银色水面,一会儿盯着在钱纸灰烬里映得忽明忽暗的白糕、水饭以及假鱼海椒,心里在喊:“家公快来吃饭呀!家公快来乘船呀!”
过了许久,有几盏荷花船灯漂去了烂泡田紧邻的河边,只余一盏停在田中央,一动不动。
它们是被水草困住了,还是在接家公上船呢?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有些困了,眨巴着眼睛,想努力睁开眼皮子;我头上的大青瓦几次差点掉下来,又被我扶正;大黄狗肚子饿得咕咕叫,几次要去吃地上的鬼食,都被我扯住了......
后来他们说,那天晚上,是父亲把我抱回家里的。第二天我还不依不饶地撵着问父亲,“看见鬼食少了吗?看见家公上船了吗?”
父亲就高声答,“看见鬼食没有啦!”。
父亲出门后,外婆招我去她的身边,嘴巴杵着我的耳朵悄声说:“你家公当然上了船的呀!他的正魂已经渡船回家,吃了神龛上的祭品,然后又驾船上了西天。”
4
不仅外公要吃假鱼海椒,我们所有人,也只能吃假鱼海椒。就算是偶尔不期而至的一条鱼,也会在我家激起轩然大波。
一年夏天,正值干旱,村小朱老师的老婆坐月子,想用鲫鱼汤催奶,四处寻不得,朱老师就动了炸鱼的念头。那两年开山放炮学大寨,雷管、炸药、导火索,比一条鱼好寻易得。
趁着月黑风高,朱老师摸上和尚湾水库的大坝,点燃炸药包就往水库里扔。可怜朱老师身单力薄,炸药包扔出不及五尺,滚到脚下的闸门处爆炸。一库的水和鱼,哗哗哗地冲出坝堤,就像他班上听了下课铃的孩子,四散奔逃。
那条半人高的草鱼是和报警的民兵一起,于清晨5点敲开我家大门的。
当然,具体的过程我并没有看见。那天早晨约莫七八点钟,我双眼模糊地摸到脸盆架前,清洗明亮后,猛然看见一条半人高的草鱼挂在洗脸架上,两只血红的小眼睛紧瞪着我。
我毫不掩饰内心的惊喜,尖声呻唤,“天呀,我家来了好大的一条钢鳅鱼呀!”
我把草鱼当成了外婆讲的钢鳅鱼。
屋子里清风雅静,没有人回应我的赞美。等我回过头去,我看见妈妈抄着双手依在左边门枋上,外婆一只手擦着眼泪、背靠着另外一侧的门枋。我走过去,分别摇了妈妈和外婆,分别问了“你怎么啦?”她们都不回答。
最后,我大声问她们俩人:“你们究竟怎么啦,死人了吗?”依旧没人回答。
未到晌午,半人高的草鱼被民兵取走了。
我看见民兵右手伸进鱼嘴里,手指从里面抠住鱼鳃,然后把手和鱼反过肩头,鱼耷拉在他的肩背上,走一步,草鱼就往上蹿一下。他就用这样一个苏秦背剑的姿势,背走了来到我家的那半人高的大草鱼。
我总觉得,外公捉住的那条钢鳅鱼,一定是化做了我家的门神,堵住了所有鱼进入我家厨房的通道。
直到我都十来岁了,还经常冒着大雨,用竹筐去田缺口流水处,接回鲫鱼鲤鱼黄鳝泥鳅,但无一不被父亲残忍地倒入茅坑里。
而且,外婆不是心有愧欠,就是老奸巨猾:她总会烹饪出无可挑剔的假鱼海椒,让我们在假鱼海椒的酸爽味觉里,逐渐抹去关于鱼的记忆。
外婆在她狭仄的自留地里,种植着假鱼海椒必需的小米辣、小葱大葱以及姜蒜。我经常看见外婆将葱头上的老皮和叶尖的黄叶摘掉,扳去小米辣的蒂梗,褪去嫩姜穿着的薄衣,在水桶里把它们淘洗出五颜六色,随后将小青葱切成段、小米辣切成粒、酸菜和仔姜切成细丝、长长的泡海椒剁成烂酱,最终做成假鱼海椒。
就在失去“半人高的草鱼”的那个中午,我和我妈,还有外婆,吃着假鱼海椒下饭。我吧嗒着嘴吃得满脸通红。
放下碗,猛然想起桌上少了一个人吃饭,略一思索,我立即大哭起来:“我不干呀,爸爸一个人去吃半人高的大草鱼了,留我们吃又酸又辣的假鱼海椒——辣死我啦!”
自然还是没人应我。
5
大概是我念叨鱼太久了,外婆也总想着法儿安慰我。
“你家公一根笋(西南官话,一直)没有吃鱼的命!”
“家婆,是不是我也没有吃鱼的命呀?”
“小龙二天(四川话,今后)有鱼吃的,你天生有吃鱼的命。只有家公和我没有!”
外婆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证明了外公“命里不带鱼”。
自流井石滩坝,住着钟泽云一家13口。钟泽云曾经是曹老爷的粮草管事,因此和曹老爷的“羊管事”——我家祖外公,有很长时间的交往。
1940年农历7月10日,钟泽云60大寿。提前四五天,钟泽云派他的聋子幺儿钟顺丰到祖外公家里,说他阿爹做大寿,要祖外公在7月9日送只肥绵羊去石滩坝。交代完,往篾凳上扔下两块银元就跑。
祖外公急忙拈起一个银元交给外公,叫外公撵上去还他。钟顺丰虽是聋子,跑起来路来可真是一阵风,外公撵了二三里都没有追上。
7月9日天不亮,外公就背着打整干净的羊边口羊下水启程。外公家离自流井70余里,等外公走拢石滩坝钟家,已是日上三竿了。
那时候,钟府阖家老小,正在堂屋里布置祭祖议程。外公从后院小门进屋,提起羊边口羊下水去厨房的大瓦缸里码好,才接过钟顺丰端来的凉茶。外公喝完一碗,钟顺丰去外面端来一碗。钟顺丰一边打扇,一边盯着眼睛看外公喝茶,见外公凉快下来,他才去甑子盛来冒尖的一碗白米饭,给外公吃。
那时候,每家每户的祭祖日都不会另外备菜,要等祭祀的浑鸡、浑鱼、大猪头下了神龛,现上灶才能做给人吃。正是大半晌午,没有下饭菜,钟顺丰有些不好意思。
灶上铁锅里,发出“噗噗”声的酸菜鱼佐料,让钟顺丰如梦初醒。他揭开竹锅盖,去锅里铲上一锅铲,倒进外公啃去小半的饭缺口里,“有鱼吃不成,古羊儿只有吃假鱼海椒了!”
路途遥远,外公吃完饭抹着嘴,就转身往家赶。离开钟家是午时二刻,过了二道桥,走到自流井富台山,是午时三刻。也就在这时,外公耳朵里突然传来了飞机的嘶鸣。
外公背着竹筐站在官道上,看见日本飞机接连来了三群,乌鸦一样,黑压压遮断了半边天。
那天,日本飞机炸了伍家坡的盐井架,又炸郭家坳的输卤笕,还去炸了外公刚走过的二道桥,后来,它们去炸市党部、炸仁济医院、炸天主教堂……外公看得胆战心惊,突然,他看见一架飞机越过釜溪河,朝他飞拢来,外公急忙双手抱住头,钻进路边的茅草丛里。
飞机走了后,外公背着竹筐,又跑回烽烟四起的石滩坝,只见钟家的大院子,只剩了一根大木梁杵在地基上了。
外公在瓦砾里四处翻寻,最后在后院的一只竹锅盖下,找到了活着的钟顺丰。其余十二口,都被那颗落在堂屋里的炸弹,爆得支离破碎。
流火一样的太阳挂在自流井上空,外公扶着聋子钟顺丰站在废墟上瑟瑟发抖。二人身体僵硬,一动也不能动,他们眼看着防空服务队的人把捡来的残肢断臂,以及半个猪头、几块碎鱼烂肉,胡乱地装入十二只大小不一的坛坛罐罐里。
外公去世许多年后的2012年7月2日,钟家遗孤钟国华女士和日本律师一濑敬一郎一道,在日本东京地方裁判所控告了日本政府。
6
1978年,外公去世22年后,我的外婆范国春去世了。
只是,关于鱼的禁忌,一直传承于母亲的厨房里。许多年后,直到我独立成家,厨房和餐桌上,才有了“鱼我所欲”的欣喜。
是年初夏,我和年近80的幺姨妈坐在滨河路喝茶,一起复原我们家族那段与鱼相关的旧事。
当年,我妈和两个姨妈,读书都只读到高小,但终生还是喜欢读书的。尤其是幺姨妈,还得一副好嗓子,至今仍喜欢和她的儿孙们去KTV唱歌。
“你家婆晚上一直不睡觉,只是到中午时,靠着门枋眯一阵眼睛。我们半夜起来,看见她不是在绩麻线、纺棉纱,就是裁缝着别人的衣物,我每次问她,‘阿娘呀,你怎么没有瞌睡哟?’家婆都回答说,‘你死鬼爹不叫我睡呢,他要我白日昼晚干活,养大你们呢!’”
姨妈说着就哽咽起来。
电话不适时宜地响起,姨妈来不及擦眼泪,接起老年机,我听见表弟在电话一头问:“阿娘,今天安排啥子招待大老表哟,不会又要假鱼海椒吧!”
表弟在法院对面开了一个酒家,我抢嘴对着姨妈手机喊:“就要一份假鱼海椒!”
编辑:沈燕妮
题图:golo
本文首发于《外公走后,外婆再也不吃鱼了丨人间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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