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记得犯罪嫌疑人哭着说:「黄碟上面有这样的,都不会出事。」 一
2003 年,农历八月十五,市里在南湖举行盛大焰火表演,我也被抽调去维持秩序,焰火表演一直持续到午夜,等疏散完群众之后已经凌晨 3 点,实在不想折腾,就回到队里在会议室支个行军床补觉
中午时分,文队过来踢了一脚行军床。
「去现场」文队说。
洗了把脸,饿着肚子,上车刚坐稳,文队又说了一句:「你是 19 中毕业的?」
「啊?嗯。」我在思酌文队这话的意思。
文队是刑侦大队里资质最老的刑警,话不多,对于我这个刚进刑警队的新手,他每次问话我都要考虑许久那背后有没有别的意思。
一路上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警车开过 19 中,转个弯就开进了电子器材厂。
大门进去右手边第二栋的楼下已经围着不少人,长岗派出所的几个老面孔在维持秩序,人们小声地在议论。
一抬头看到红砖墙上一个模糊的白圈里,框着一个更模糊的 2 字,充满了 20 世纪 80 年代的气息。
文队对警员点了点头,长岗所的所长老雍在一边抽烟,见了文队和我,掐掉了烟头走过来。
我在长岗所实习的时候,老雍是我的领导。
老雍盯着我开口:「陈志你熟吗?」
我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老雍也没追问,自顾自说了句:「这下事情搞大了!」
陈志是高我两届的师兄,身高大约 1.78,体型健硕,方额大嘴,面相很凶,我们一起踢过球,说不上熟。
陈志的父亲在人群里脸色铁青,激动的叫骂,好几个熟人围着他,看似安慰,更像是怕他做出不理智的事。
事情发酵得很快,附近一些单位的人也跑来看热闹,2 栋下人越来越多。
陈阿伯反复地说:「我就讲跟那个狐狸精没得个好!」
众人附和着陈阿伯,我却一直没听明白那个「狐狸精」是谁。
陈阿伯中午路过的时候去叫陈志起床,拍了半天门没人应,拍门声还引来了保安。
保安趴在窗户上顺着窗帘间的缝隙往里看,一个女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两人砸开门跑进去掀开毯子一看,吓得跑了出来,然后报警。
勘验大队的小秦在楼上叫了一声:「文队,你们可以上来了。」
这种老宿舍楼只在中间开一个楼梯,楼道的墙面长着大片的菌斑,楼道两侧各有 6 间房,朝南是走廊,公厕在最西侧,现场在 2 楼西侧的 204 号房。
痕迹提取都做完了,法医在等着把尸体带回去做进一步的尸检,文队在走廊和法医聊先几句。
木门上的牛头牌弹子锁被砸开,地板上落着一些零件和木屑,门框也歪了,弹子锁的把手上还有痕检员提取指纹留下的痕迹,窗帘没有拉严,恰好能从这里看到床的一侧。
西北靠墙就是一张铁架床,床脚和栏杆锈迹斑斑,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一的面积,床下掉落着一个白色枕头,一条裙子挂在床尾栏杆拖着地,床边靠墙的地方还散着女性内衣,被褥有挣扎留下的褶皱,一个女士小挎包摆在北面窗户下的桌子上,是当时很流行的 A 货。
尸体躺在床偏外侧的位置,已经被法医盖上了蓝布,但仍看得出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女性。
「……闷压口鼻造成的机械性窒息,凶器应该是枕头。」
我听到法医这么说,目光停在了那个枕头上。
法医判断死亡时间是凌晨 3 点至 5 点之间,根据前期走访的了解,三点左右的时候有人看见房间还亮着灯,早晨五点多灯已经灭了。
陈志失踪了,毫无疑问,此时他是最大的嫌疑人。
文队嗯嗯嗯的听完了法医的介绍,走过来对我说:「看看吗?」
顺着标好的线路我和文队走到床头前,文队掀开蓝布,我一瞬间呆住了。
「曾莉莉?!」
文队有些诧异,问:「你认识。」
我好半晌说道:「她是我师姐。」
二
2 栋离大门口约 30 米,昨晚是八月十五,保安不在岗,询问过案发前后路过楼下的人,都说没听到异常动静。
器材厂在改制后,职工搬到后面的职工小区,靠门的 6 栋宿舍楼一直空置着。
陈志去年底搬到了 2 栋 204,这片职工楼只有他一个人住,他是职工子弟,所以没有人管。
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我脸色很不好,脑子一直回旋着曾莉莉那张因为窒息而有些扭曲的脸。
曾莉莉高我一届,长得很像港台明星周慧敏,是 19 中公认的校花。
当时追她的人足有一个加强排,我在校园里看到她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的多看几眼。
在我印象里,师姐文文静静,不爱说话,碰上男生嬉皮笑脸的时候,她就低着头躲着走。
可有些事情终究躲不过去。
她高二的时候,校内外两个大哥为了她在长岗市场约架,600 多号人动了刀子,伤了 100 多个。
虽然两个大哥是自作多情,可这事轰动了教育局,她因为这事退学了。
法医提取到的精液是陈志的,曾莉莉手腕,胯部和腿部分有轻微淤青,两小臂挤压痕基本呈对称状,没有激烈反抗留下的伤痕,指甲里也没有提取到皮屑或血迹,现场也没有找到第三人毛发。
文队还原了曾莉莉被杀的经过——有人骑在她胸前,腿跪压她的手,用枕头闷压口鼻导致她窒息死亡,她几乎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包里有一台旧手机,一些女性常用的化妆品和几十块钱。
痕检在现场采到几个人的指纹,对应了陈志、曾莉莉、陈阿伯和帮忙砸门的保安,带回了两袋子东西,检测对比这些物件还需要一些时间。
案子看起来不复杂,找到陈志基本就能结案。
陈志的社会关系就是一帮混混,这帮人其实不难找,找到一个就能揪出一串。
队里还有其他的案子要忙,临时调了一个辅警帮忙查监控,我就跟着文队到处去抄人,第二天下午三点,我和文队在一道小巷里堵住了陈志最好的「兄弟」龚飞。
龚飞看到我的时候一扭头就跑,还没跑出 100 米就被我摁到了墙上。
龚飞以为是碰上了仇家,叫嚣着要大哥带人来砍我,文队亮了一下证件,他就抱头熟练地蹲在了墙角下,我掏出手铐他急忙伸出手,极其的配合,路过市场的时候,他还要求找个黑塑料袋遮着手铐——
龚飞低声下气地求我:「阿 SIR,都系出来行嘅,郫点面啦!」,我和文队没理他,把他推进车的时候,我还故意用了点力气摁了一下他的头。
龚飞不知道陈志是命案嫌疑人,他以为找陈志是另外的事,交代说陈志认了一个新大哥,要搞一单大的。
新大哥叫大 B 哥,文队调出了大 B 哥的信息,打印了三页 A4 纸。
大 B 哥和公安机关很有缘,从 14 岁到 30 岁,在看守所和拘留所里加起来的时间超过 10 年。
这类社会不安定因素是重点监控对象,要找不难,当晚文队叫上了我,说到葛麻村去一趟。
葛麻村是一个很乱的城中村,三教九流的人才都在这里讨生活,一年 200 多起刑案,陈志如果要躲,这里是一个最合适的地方。
辖区派出所也来支援,文队一支枪,所长和副所长又各带了一支枪,所长带着我们在黑黢黢的路上左转右转,绕得我都不记得来时的路。
到了地方,文队和所长低声布置了一下,回头对我说了句:「楼下等着。」说完给手枪上了膛。
抓捕惯犯的时候,新手容易添乱,,文队带着人顺着吱吱呀呀的木楼梯上去,电筒也没开,不多时就听见踹门和乱糟糟的呵斥声。
等全静下来我跑了上去,房间已经开了灯,地板上横七竖八铺着凉席、被褥。角落里丢着泡面碗和吃过的榨菜包,快餐袋子还有剩菜,酸腐味和烟味夹在一起混成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墙角边蹲着男男女女 11 个人,我无法想象在一个不到 16 平方米的房间里,怎么睡下了 11 个人。
大 B 哥被铐在窗台边,没有一丝老大的模样。
「陈志呢,陈志呢!」文队揪着大 B 哥的头发问。
大 B 哥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一言不发。
「妈的!」文队骂了一句。
在房子里找到了几十克 K 粉,11 个男男女女不是下线就是客户。陈志要干的大单事,指的就是跟大 B 哥卖 K 粉。
文队不关心 K 粉的事,缉毒大队有人会办他,他想找陈志,大 B 哥说陈志几天前跟他借了 500 块钱,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三
一个很简单的案子,但是嫌疑人却消失于他的社会圈子里,这有些超出预测,文队只好再组织人手,复查监控录像。
那时候还没有天网,监控摄像头也不普及,查了半天,只在 19 中门口的摄像头看到了曾莉莉的身影。
19 中和器材厂一墙之隔,大门相距不到 100 米。
晚上 11 点 29 分,曾莉莉从东到西路过了摄像头,这是去器材厂的方向,2 点 31 分,她又从西往东出现在摄像头下,往市中心方向走,2 点 55 分,再次从东往西路过了摄像头,边走边哭,然后再没有出现。
长岗路在晚上并不好打车,曾莉莉只好选择步行,可这没办法解释她已经离开了器材厂为什么又要回去。
我和辅警在屏幕面前盯得头昏脑涨,查遍了全市大小车站码头的监控,始终没有见到陈志的身影。
曾莉莉当晚 2 点 43 分用手机打过一个电话,通话时间 10 分 03 秒,号码是打给紫云轩的工作座机。
有时候一个电话,就可以还原出案件最关键的部分,我和文队转变调查方向,来到了紫云轩。
紫云轩是市里最高档的西餐厅,一块牛排能顶上我一个月工资!
女主管听说要找曾莉莉,一脸不悦:「旷工好几天了,这次我肯定要开除她。」
女主管嘴唇薄颧骨高,让人联想起尖酸刻薄几个字。
文队顺着套了几句话,她说曾莉莉一来就惹麻烦事,她男朋友三天两头来找碴,影响特别坏,最近这个月才消停了一些。
主管问:「她犯了什么事啊?」
文队说:「她死了。」
女主管吓了一跳,赶紧说这事情跟她没关系,文队也不想解释,说那晚曾莉莉给这里的座机打了个电话,问谁接的。
女主管回忆说那晚只有牟健值班。
牟健跑来的时候有点喘,穿着米黄色制服,带着领结,一米八多的个子,脸白白净净,五官很立体,非常帅气,我们说想了解一下曾莉莉的情况,他一下显得很局促。
牟健说他是曾莉莉的男朋友,让我一下瞪大了眼睛。
但牟健又说也不算男女朋友,他们没上过床,曾莉莉一直说他和陈志分手了,可八月十五的前两天,她又说陈志还纠缠她。
牟健很不高兴,要她去和陈志说清楚。
那 10 分钟电话是打给牟健的,曾莉莉告诉牟健这次真的说清楚了,牟健还不放心,追问了几句到底怎么说清楚的,曾莉莉一下就哭了。
曾莉莉不断的解释,牟健没有听,他觉得曾莉莉和陈志当晚发生过些什么,自己受到了侮辱。
文队脸上波澜不惊地听着牟健说他们在电话里讲的内容,眼里却有几分愤怒。
牟健一直强调,他是一个正经的男孩子,还没有破处。
我问他为什么他自己不去找陈志,他说陈志太凶,怕起冲突,再说了曾莉莉也不让他去。
文队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两天你没找过曾莉莉?」
牟健答:「都这样了,我找她干什么?」
一瞬间,眼前这个帅小伙子在我眼里变得很丑陋。
我告诉他,曾莉莉在和他通过电话之后又回去找了陈志,他说:「不是我叫她回去的。」
我又问:「你知道她死了吗?」
牟健没有说话,只是把头转过一边。
文队脸色变得有些阴沉,重重地合上记录本。
前男友不知所踪,「现男友」却还在耿耿于怀那晚曾莉莉是不是和别的男人发生了关系。
就在我们离开的时候,牟健还在问:「她和陈志到底上床没有?」
我很想扇他一巴掌,但忍住了,说:「得空去看看她,火化了就看不到了。」
牟健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然后他又说:「你们不要告诉主管,要不她会开除我。」
我们得知了曾莉莉为什么离开又回到了陈志的房间,可她到底为什么被杀害,还是不得而知。
回到队里,曾莉莉的父母来打听案件进展,他们情绪有些激动,我只能反复地说案件正在抓紧侦破,请他们节哀顺变。
曾莉莉的母亲跟我算账,殡仪馆的冷柜一天要花 200 块钱,还问我抓到陈志能不能让他赔偿。
我很尴尬,但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每个人都在抱怨曾莉莉给自己惹了麻烦,都想赶紧的和这个麻烦撇清关系。
四
美女被奸杀这种事情很容易成为好事者的谈资,在街边早餐店都能听到各种版本的奸淫分尸,好像他们就在现场一样。
每每听到这种传闻,我就气不打一处来,造谣者为了自己的一点点谈资,无耻的对受害人又进行了二次伤害。
曾莉莉的父母天天到队里打听,说这事情给他们家族声誉带来了影响,可从言语里让我觉得是那每天 200 的冷柜让他们吃不消。
他们想留着尸体做筹码,跟我絮絮叨叨地说已经问过律师了,可以要求赔钱,还问我能不能帮忙找个关系。
队里只有 13 个人手,大家手头都压着一堆的案子,这案子是我和文队侦办,却一直也没找到更多的线索。
分局领导说先赶紧把其他案子结了,这个案子先压一压,文队不同意,让我重新梳理,扩大调查范围,把陈志找出来。
找到陈志就能找到真相,我把范围扩大到陈志的外地亲友上,发出了协查通报。
曾莉莉的头七,曾家一群亲戚朋友堵在队门口,她哥哥叫嚣着要烧纸钱给妹妹招魂。
但仔细一听,他们催着要破案是为了抓到人后要赔偿,对他们来说,晚一天就得为曾莉莉多花 200 块钱!
文队对胡搅蛮缠的事情见多不怪,跟我说有一条线索,然后带着我从后门走了,把那些家属交给其他人处理。
从陈志的房间里带回两袋东西,大部分的东西都找到了源头,唯独一枚纽扣找不到对应。
纽扣黑底金边,直径 1 厘米,金色的彪马 LOGO 很精致,像个艺术品,纽扣眼上还挂着一小节黑色线头。
对比过陈志所有的衣服,没有能对上这枚纽扣的,这是正品彪马,不是民族商场里的那些 A 货。
纽扣是小秦撅着屁股从桌腿和墙角之间找到的,取样的时候还沾着一些灰尘。
文队二话没说,带着纽扣的照片直奔百货大楼,全市只有那里有彪马的专卖店。
营业员一眼就认出了这枚纽扣是一款 T 恤的,这款 T 恤很特别,长袖翻领,领边带着金边,一直顺到领口,和四枚纽扣配在一起很好看。
T 恤上个月才上的货,价格是 368 元,在当时相当普通人半个多月工资,卖得还不错,经理翻了半天销售表,说总共卖了 233 件!
店里有监控,但三天覆盖一次,查监控这事情没戏,让店员回忆更不现实,文队拍了几张 T 恤的照片,我们再另想办法。
我和文队商量着,还是从陈志的社会关系上下手——
这枚纽扣和案子到底有没有关系,谁也不知道,但既然有新疑点,有枣没枣都得去打三杆。
晚上 10 点多,我和文队又抄到了龚飞,他在桌球厅赢了点钱,豪气的请几个兄弟去网吧通宵。
我在网吧找到他,拍拍他肩膀,又指了指那几个兄弟,一溜人老老实实跟我走出来,熟练地蹲在了网吧外墙角边上。
我问他们见过谁穿彪马的衣服,他们报了一长串的名字,我有些无奈,把照片拍到他们眼前,让他们仔细地看。
龚飞他们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文队接了个电话,文队嗯嗯地应了几声,挂了电话对蹲着的小混混说:「滚!」
几个混混如蒙大赦,站起来就贴着墙根溜。
文队又说:「陈志在长岗所。」
五
跑了几天的陈志眼眶深陷,脸色蜡黄,头发脏得结在一起,胡子也没刮。
他身上套着一件器材厂的工装,工装里的 T 恤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手上了铐,一脸木然,像个死人一样。
今天是曾莉莉的头七,他买了一束玫瑰花,带着香烛纸钱回到了 2 栋 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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