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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苏家的婚事并不会太高调,苏瓷只是想有一套嫁衣,简简单单的拜个天地便好。
可饶是如此,苏徵却仍旧不乐意,极力反对这门亲事。
直到萧君楚命人将绣娘做好的嫁衣送过来,苏徵知道木已成舟,只得无奈同意。
卧房中,一碗黑苦的汤药刚下肚,苏瓷皱了皱眉头:“近日怕是这些药喝多了,梦里常梦到少年生病的时候,梦到阿娘。”
苏徵接过她手里的药碗,摸了摸她的头:“可还记得你阿娘的模样?”
苏瓷失落的摇了摇头:“不记得了,阿娘是怎么死的?”
苏徵叹了口气:“你阿娘命不好,陛下赐药给她治病,就是没能治好。”
赐药?
苏瓷脑海中霎时间冒出一句话来。
“陛下赐的不生丹……是假的,承蒙苏家大恩,臣这才冒死告诉娘娘,您在这深宫之中,入口的东西一定要慎之又慎!”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却又好像在记忆深处封存了许久,听一次,心脏都会揪着痛。
她拍了拍脑袋,试图让自己的思绪更清醒些,近日她脑海中总是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外面有人敲了敲门,“老爷,小姐,皇上请的御医到了,为小姐医治疾疫来的。”
苏瓷收回思绪应了一声:“将人请进来吧。”
因是闺房,男子本是不得入内,哪怕看病,也是要隔着床帷不得见真容的。
她靠在床边,隔着一层床幔看见一个太医模样的人走进来,向苏徵问了安。
苏徵微微颔首:“陆太医,麻烦了。”
陆太医客套了一句,上前替苏瓷把脉。
屋子里分明静悄悄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可苏瓷就是感觉到了,陆太医给她把脉的手在微微颤抖。
过了良久,见这位陆太医还没有反应,她终于忍不住发问:“敢问太医,可是我这病症太复杂了?”
她看见陆太医微微垂下了头,有些沮丧的模样。
“姑娘的脉象与我从前一位病人很像,突然想起来,有些感伤罢了。”
苏瓷收回手,又似乎觉得这人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头却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无力的将头靠在床边,“我的病,便请太医多费心力。”
陆太医低低叹了一口气,才道:“姑娘身体沉疴已久,一年前想必有奇遇,生死一线之际有人搭救,这一年来保养不错,可此番疫疾又伤了根本,恐怕……”
后面的话,陆太医没有继续说下去,可苏瓷心里已经明白了。
屋子里忽然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气氛压抑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
半晌,她压抑着难掩低落的声线,问:“我……还能有多久?”
“半年……”
苏瓷忽然轻轻笑了,原来,平安,我只有半年可以陪你了。
陆太医的医术着实了得,不出半月,苏瓷的时疫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苏瓷身子亏损,脸色看起来又比从前多了几分病色。
两人的婚事筹备一切从简,婚礼在郊外一座避暑行宫举行,没有大肆操办,只挂上了红绸,门窗上贴了大红的喜字。
而三日后就是大婚之日,为了苏瓷的身体着想,这几日为了大婚之期便歇在行宫。
古来有俗,新婚夫妻大婚前三日不得相见。
苏瓷便看着天上的月亮,怔怔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一道男声忽然从头顶传来。
第二十六章
苏瓷循声望过去,便看见顾听澜纵身从屋顶上跳下来,稳稳落在她跟前。
“你怎么这么晚到这里来了?”看见顾听澜的模样,苏瓷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打扮?”
顾听澜少见的穿了一件玄色的袍子,遮了脸,若不是能听出声音,都要以为他是什么歹人。
他随性的在苏瓷身旁坐下:“还不是萧君楚,说你病了,就是不准我见你,若不是我打听到消息,今日还不知道能不能见上你。”
苏瓷侧头看他摘下面巾,月光散落在他脸侧,显得有些落寞。
她咬了咬唇,嘴角带着笑意:“听澜,姐姐三日后要成婚了。”
月光下,顾听澜脸上的表情沉了下去,眼神被一片阴影笼罩。
他开口,嗓音有些沙哑:“你真的愿意嫁给皇帝?”
可苏瓷却笑着摇了摇头:“不,他是平安,每日陪我下棋,陪我赏花,为我舞剑的平安。”
静静倾泻的月光洒在地上,似一层银霜,缓缓覆上她的脸。
顾听澜不由收紧了五指,喉头莫名有些哽得慌。
“他不是平安,是姜国的帝王,你可知,他从前是有妻子的?天下皆知,他的宁嘉皇后逝去不过一年!”
宁嘉皇后?
苏瓷脸上的笑意凝住了,这一年来,她在小药谷内不问世事,许多事情都不知道。
她答应嫁他,却忘了问,他是不是已经有妻子,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顾听澜见她良久不语,临走前只留了一句:“天下人都知道宁嘉皇后死得多惨,你若真要嫁,也得了解,你要嫁之人,到底是个怎样狠心无情的君王!”
对于宁嘉皇后,天下人无人不知,当年她死时,坊间流传了不少传闻,都说她是个可怜女子。
听说,宁嘉皇后原本与皇帝是青梅竹马,两人感情甚笃,据说少年时,皇帝还曾信誓旦旦的说,今生定要娶宁嘉皇后为妻。
后来,他也真的娶到了,可天下人尽皆知,宁嘉皇后自入宫之日起就不受宠,皇帝反而偏宠一个医女出身的哑女,并封为赵绣儿,地位几乎与皇后比肩。
宁嘉皇后入宫数载,皇帝都未曾昭幸,直到第五年才怀过一个孩子。
可那个孩子怀胎不过八月,便早产下来,宁嘉皇后难产血崩,最后竟然是活生生的流干了血,凄凉的死在了宫殿里。
据说,宁嘉皇后死的时候,连个来看她的太医都没有,身边只有个宫女守着。
最后,宫殿一场大火,宁嘉皇后连个完整尸身都没留下来,烧成了一捧灰。
而更令人心寒的是,在她死后,皇帝亲自下旨,不得让她下葬,她死前凄惨,死后连个像样的丧礼都没有,而在皇城中,皇帝甚至连提都不许人提起她。
世人都说,皇帝必定厌恶极了这位宁嘉皇后,那些传言说皇帝少年时喜欢宁嘉皇后的,到最后也才明白,皇帝喜欢的不是宁嘉皇后,是这位皇后身后的苏家。
明眼人都明白,如果当年不是苏家极力相助,当年的皇子,怎么也成不了如今的皇帝。
苏瓷听人说完这些,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疼,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她从不曾想过,她记忆中温润细腻的平安,真是世人口中所说的这样一个为了登上皇位,不择手段,冷血薄情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所利用的是苏家,天下身居高位,能助他登基的苏家,除了苏徵,绝无第二!
第二十七章
这晚,苏瓷彻夜未眠,脑海中不断回想过去的事情。
她自生病以来,什么都记不清了,可她知道,父亲苏徵是从前执掌兵马的大将军,苏家是权势滔天的苏家,只是后来父亲告老还乡罢了。
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嫁给萧君楚,做了那宁嘉皇后。
父亲说,她有兄长在外任职,可从未听父亲提起她还有什么姐妹,又或许父亲太过伤心,不愿再提?
想到苏徵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她忽然懂了。
天色方才蒙蒙亮,云层里泛出一丝熹微的霞光。
苏瓷便起了身,只叫了从苏家带来的丫鬟和车夫,在天色未明之前驾车离开行宫,打算回苏府。
路上道路并不平整,马车颠簸得苏瓷有些头晕。
她靠在车壁上,脑海中哗啦啦涌出一场大火的画面。
高大巍峨的宫殿里都是火光,她看见一个女子躺在一张被血水浸染的大床上,绝望的一声声喊着要回家。
大火中,她瞧不见女子的面容,只是那嘶哑绝望的声音像把刀子在她心口划,割得她胸口疼。
“吁——”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细碎嘈杂的脚步声。
苏瓷还未来得及撩开帘子往外看,却有人先一步撩开帘子进来了,是萧君楚。
萧君楚身上带了股寒气,呼吸有些急,显然是听了消息,急急忙忙赶来的。
“月儿,怎么了,你走的匆忙,发生了什么事吗?”他脸上满是着急不假。
借着渐明的晨光,苏瓷静静的看着他,又觉得,他好像不是旁人口中说的那般无情,他看她时,那双眼睛分明有光亮。
她愣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方才……做了个噩梦,想到了父亲,有些事,想回去问问他。”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刻,忽然有些沉闷。
萧君楚在她身旁坐下,一手揽住她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他开口,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月儿,你后悔了,不想嫁给我了吗?”
苏瓷的身子有一瞬间僵硬,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传言都是真的,她便不嫁了吗?
她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忽然多了一份心安,她难以相信,世人口里说的,和她见到的平安好像完全是两个人。
“回答我,月儿,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苏瓷微微低下头,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来:“平安,我想家了,想回家,想我爹爹,想娘亲,想我兄长了。”
萧君楚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的哄她:“那就回家,我送你回家。”
可他的心莫名有些发疼,他忽然想起小如说的,那时候苏瓷临死前最后的愿望,也是说,她要回家。
可他永远给不了苏瓷一个家,他只有那座冰冷的皇城,那里容不下一个家。
苏瓷到底身子弱,还没到苏府便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萧君楚心疼,没忍心叫醒她,将她抱到房间里,让她继续好好睡一觉。
踏出房间,萧君楚的脸色便瞬间沉了下来。
“昨日同苏小姐提起宁嘉皇后的人都查出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护卫拱手半跪在跟前:“回陛下,查到了,请陛下发落!”
萧君楚皱了皱眉,冷冷开口:“处理了,朕身边容不下多嘴之人!”
第二十八章
这一觉,苏瓷睡到日落西山,浑身提不起一点力气。
她好像又做梦了,可是醒过来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她洗漱好,苏徵已经在前厅等她一起用晚饭。
桌上就两个人,倒显得有些冷清。
苏瓷没有胃口的装模作样吃了两口:“父亲,兄长今年过年该回兖州一起过吧?”
苏徵点了点头,嗯了一句。
苏瓷这才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父亲当时要是多给我生两个姐姐妹妹就好了,兄长自领职以来都鲜少回家,吃个饭都如此冷清。”
苏徵笑了笑,也没多想便道:“你娘生你兄妹两个便够辛苦了,还想要个姐姐妹妹!”
苏瓷手里的动作顿了顿,那便是说,从头到尾,苏家只有她一个女儿,那……宁嘉皇后又是谁?
是谁在瞒着她,又瞒了她什么?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这样迫切的希望自己能记起那些往事,哪怕,她越是记起,离自己寿命的尽头便不远了。
眼见婚礼将近,本来她与萧君楚是不该见面的,可自她回来以后,萧君楚便有些不对,处理完公务,他第一时间就是到苏府来陪她,却又绝口不提大婚之事。
一天三趟的跑,像是她随时会逃掉一般,她说想见顾听澜,萧君楚却说顾听澜回小药谷了,暂时见不到。
可他越是这样,苏瓷心里便更是不安。
方才入夜,苏瓷饭后在园中刚走了两步,萧君楚果然掐着点来陪她散步。
她走了一路,路径上有淡淡的花香,十分宜人。
忽然,她停下脚步,没有去看身旁的萧君楚道:“平安,你从前,有爱过一个人吗?”
萧君楚似乎对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脸上很平静的回了两个字:“爱过。”
苏瓷抿了抿唇,心里像被硌了一块小石子,又问:“是那位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吗?”
她的语气淡淡的,像这夜里的一阵晚风,却吹得萧君楚心里一阵发凉。
世人只知道他偏宠赵绣儿,无人知道他所有偏执热烈的爱都只给过一个人,是眼前人。
见萧君楚半晌没有说话,苏瓷以为是他默认了,心脏像是被挤得发闷。
她抬头看向他:“那……宁嘉皇后呢?你不爱她,也会娶她吗?听人说,她死得很惨,还听人说,她姓苏。”
只那一刹那,提起宁嘉皇后四个字的时候,萧君楚的喉咙像是忽然被什么梗住了,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没说,她便静静等着,执拗的想要一个答案。
良久,萧君楚自嘲一笑,又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我当然,只会娶我爱的人做我的皇后。”
苏瓷面露不解,随即又像是明白了什么,微微点了点头:“你娶她的时候是爱她的,可最后,那样讨厌她,也是真的。”
萧君楚脸色变了变,心里慌了一瞬,伸手将她搂进怀中,轻轻抱住。
他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轻道:“你莫多想,从前的事情都过去的,以后我们会好好的,我娶你,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唯一的妻子。”
第二十九章
萧君楚不敢说,他的妻子从来只有她一人,他的记忆在回兖州城后便已经恢复了。
可越是将从前的事情记得清楚,他便越是害怕苏瓷知道太多自己的从前。
失而复得,这四个字实在太过珍贵,他不敢再有半分不小心将她弄丢了。
苏瓷从他怀中挣开,一抬头,许是正好瞧见有皎皎月光落在他眼睛里。
她一时愣了神,忽然想起她梦中总是梦到的那个少年,少年的眉眼与眼前之人重叠。
她没来由的红了眼眶,鼻头酸酸的:“平安,你长得与他真像。”
萧君楚皱了皱眉头,没有追问,只摸了摸她的头:“月儿,后日我便来娶你回去,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一样都不少。”
苏瓷忽然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其实,她是想嫁的,没有缘由的,她总是觉得平安就是她梦里常出现的少年。
她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眼前人,微微点了点头:“好。”
镇北王府。
东厢的院子里,一队护卫将整个院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院子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顾听澜坐在院中的小亭子里,一杯接着一杯的灌酒。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上前来替他收好身旁散落的酒瓶。
“外面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撤走!”顾听澜将酒杯用力拍在桌上,眸子里已经染上稍许醉意。
小厮一脸为难道:“这些人都是皇上派来的,听说三日后才会离开,在此之前,公子不能离开这个院子一步。”
“啪——”顾听澜手中的酒杯忽然被捏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鲜血自手心渗出,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三日后……那到时婚礼都结束了,他就是再想阻拦,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他将宁嘉皇后的事情告诉了苏瓷,萧君楚转头就让人将他软禁起来。
这不是问心有愧,又是什么!
“欺人太甚!”顾听澜大为恼怒,将手中的碎片狠狠掷碎在地。
小厮被吓了一跳,看了一眼院外的守卫,压低了声音才道:“公子还是安心待三日吧,老王爷也说了,等苏小姐成婚以后,再为公子寻一门好亲事!”
好一门亲事!
顾听澜怒极冷笑了一声,萧君楚以为成了婚,一切便就能尘埃落定吗?
他重新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天下人都知道,宁嘉皇后出身苏家,一年前难产而死,况且苏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而这一年来,虽然只有小药谷的人才知道苏瓷的存在,但苏瓷也层亲口跟他说起过,她是苏徵的亲生女儿,天下断然没有死而复生之理。
从前他一直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可如今想来,苏瓷的存在极为矛盾。
要么,如今的苏瓷是苏徵这么多年在外的私生女,从未有人知道。
要么,便是当年的宁嘉皇后根本就没有死,就是如今的苏瓷。
这样的认知忽然让顾听澜感到头疼,如今细细想来,倒确实更像后者。
他沉沉叹了一口气,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若是真的嫁给他,你会后悔的……”
小厮不知道他在说谁,只默默给他添上酒:“公子,缘分天定,该发生的,都是命里的劫数,躲不过的。”
顾听澜的眼神忽然变得深沉,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天空。
“躲不过这一劫,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错再错!”
第三十章
到了真正成婚的那一天,天清气朗,灿阳高照。
苏瓷难得有了精神,脸上的气色都好了几分。
她穿上大红的嫁衣,画上精致的妆容,看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月儿。”苏徵进来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女儿这般,心头一酸。
苏瓷忙起身,笑着上前拉住苏徵的手,半是撒娇道:“还以为父亲生气了,不来看女儿嫁人呢。”
苏徵两鬓已然斑白,看着眼前的女儿,似乎又瞧见她十六岁那年出嫁的模样。
一样娇怯的脸,眉眼弯弯带笑,满心欢喜的嫁给心上人。
可是……一想到后来,苏瓷生产那日,若不是他在宫中有些势力,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活生生烧死在那场大火之中。
当他暗地里将苏瓷从宫中接出来,看见她浑身是血的模样,作为父亲,他光是看了一眼,心都要疼碎了。
他好不容易将人救下来,在小药谷藏了一年,想不到竟还有这样的孽缘,她还是要嫁这个男人。
可惜,父母是永远拧不过子女的,而他藏着的秘密也永远没办法对苏瓷说,她想最后的时间里再嫁萧君楚一次,他也知道,他拦不住。
光是想到这里,苏徵的眼里忽然泛起浑浊的泪光。
他拍了拍苏瓷的手,语气有些沉闷:“月儿啊,爹最后问你一次,你会后悔嫁给他吗?”
苏瓷脸上的神情凝滞了一瞬,而后摇了摇头:“不悔。我知道,平安从前也许爱过旁人,可我想得很清楚,我只有半年的光阴,女儿很自私,只要这半年他爱我,我就什么也不怕。”
苏徵一点也不意外这样的回答,他清楚的记得,苏瓷十六岁那年出嫁的时候,她也这样满是自信的对他说。
父亲,只要他爱我,我就什么也不怕。
无论过去多久,经历了什么,他的女儿依旧是这样的性子。
苏徵不只是无奈还是难过,只轻轻叹息了一声:“没事,有爹在,爹会保护月儿一辈子。”
苏瓷一瞬便红了眼圈,又强忍着眼泪,挤出一个笑来:“爹,我从前爱的人是不是对我很坏?他跟平安是不是很像?”
苏徵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头:“嗯,跟他很像。”
苏瓷的眼神透过窗,看见屋外洒落的光,淡淡笑了笑:“我从前也很爱那个人吗?”
半晌,苏徵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我有多爱那个人?”
苏徵望着她,眼神里不自觉流露出心疼的目光,摸了摸她的头才道:“如同你现在爱平安一般。”
苏瓷没有说话,愣愣的看着苏徵,心却开始不知为何有些发闷。
“吉时到了,新娘子出门了,外面喜轿来迎了。”
门外有人喊了一声,苏瓷才回过神来。
一时所有的疑惑都被抛诸脑后,她心里一瞬又被欢喜填满。
她是个自私的人,可她就想自私这一回,一辈子,嫁一个相爱之人,哪怕时光短暂。
苏瓷坐上花轿,掀开盖头,偷偷撩开轿帘往外看。
她看见萧君楚穿着一身大红的喜袍坐在马上,半点不似君王,只像个寻常人家的儿郎,娶到自己的心上人。
她心里欢欣又雀跃,人活一世,能够与挚爱之人一生在一起,已经是上苍恩赐了。
入夜,行宫的喜烛灯影闪烁,灯芯轻微的爆响一声。
门被人轻轻推开,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
苏瓷心中一紧,感到有人在她身旁坐下。
盖头被人温柔的揭下来,她抬眼正对上一双盈满笑意的双眸。
萧君楚脸上露出少有的柔情,烛光摇曳,映衬着他的侧脸。
“月儿,往后你便是我的妻子,这一生,我们终归还是走到一起了。”
苏瓷脸颊微微泛着红,眨了眨眼睛,不解的看着他。
“平安,你在说什么?”
萧君楚只是目光灼灼的看着她,“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幸运。”
苏瓷便笑了,指了指桌上的合衾酒:“要喝了酒,才能长长久久呢!”
萧君楚便起身去倒酒,酒刚倒好,忽然听见身后一声闷响。
他下意识回头,却见苏瓷晕倒在床边,脸上是脂粉都掩不住的苍白。
第三十一章
“朕问你她到底怎么样样了!”
偌大的行宫之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声音,地上一地被砸碎的碎瓷片。
几个太医跪在萧君楚跟前,大气也不敢多出。
一个年迈的老太医叩了叩头:“陛下息怒,苏小姐的身体本就不好,此次兖州疫疾实在折腾得不轻,伤了根本,哪怕是华佗在世,恐也只能保她半年无虞啊!”
半年!
萧君楚的脸色一白,似是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在小药谷的时候,他便知道,苏瓷身体不好,他想着也许是因为当年难产后身子虚,只要好好养着就没有问题。
可是,他从未想过,她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
“不可能!她出身将门,幼时好武,身体底子远比一般女子要好,怎么可能会羸弱至此!”他不相信,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好不容易他看清自己,怎么会……
老太医只得继续道:“陛下,从脉象上看,苏小姐的病时间长久,最起码也病了五六年了,若早些养着,倒也还能医治,可这病势缠绵日久,到如今,的确无力回天了。”
闻言,萧君楚难以置信的往后退了两步。
他转头看见床上安静躺着的苏瓷,她已经越发消瘦,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她病了五六年……那便是说,她在宫里的那几年便已经病了,可他作为丈夫,却什么都不知道。
一瞬间,一种令人窒息的痛悔如潮水般涌来,让萧君楚心里如被针扎。
她病了,他却总是罚她,罚她跪皇祠,罚她夜晚抄经,罚她在大雨中给赵绣儿下跪……
一桩桩一件件,萧君楚自己都不敢想自己从前做了什么样的混账事。
他仅仅因为心里一点不平,一点怨愤,便将所有的气出在苏瓷身上,而苏瓷就这样默默受着,从来不曾与他多说过一句。
其实,他早该知道的,明明他很早以前便发现了,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她越发苍白的脸色,还有当年宫里人常跟他汇报,苏瓷那些总也吃不完的药。
可他没去在乎,他就想看她痛苦,然后等她熬不住了,来跟自己说一句软话。
他从头到尾,要的不过是她对他低一次头,可这一等,换来的不过是末路穷途。
萧君楚将人都屏退,在苏瓷床边坐下,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
她似乎做了什么噩梦,眉头紧紧皱着。
他伸手想去抚平,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颤,如今种种,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连弥补都没有机会。
良久,他后知后觉的感到眼角有丝湿润,抬手才发现是一滴眼泪掉了出来。
萧君楚抹掉那一丝水痕,一向冷峻的面容终于出现一丝悲怆。
他轻抚着苏瓷的眉眼,喃喃开口:“月儿,余生我再也不罚你了,我们好好过。”
话到最后,只剩了哽咽。
一片漆黑里,苏瓷却好似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
梦里,她是大将军的女儿,从小与一个少年在一起玩耍,后来相爱。
直到有一日,少年奉旨出征,那时敌国凶悍,这一战极为凶险,她日夜忧心,终于忍不住偷跑出门,跟去战场。
只是,她到的晚了,长岭经历了凶险的一战,听说少年带的那一队人马全军覆没。
她不信,冒着生命危险去找,她在上万具尸首之中找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少年。
为了救他,她拖着少年翻过一整座山,将少年留在一间民房前,换上少年的将袍,只身引开追兵。
她逃了一夜,被逼到悬崖边上,为了不被抓,她毅然跳下悬崖,最后心里还惦念着少年是否有人相救……
幸而,她大难不死,被前来支援的兄长找到,她虽然保住了性命,身体却比从前弱了不少,也撞坏了头,开始不记事。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以命相博,才救少年脱险。
十六岁那年她披嫁衣,嫁给了新皇,做了那少年的皇后。
可她做皇后的那几年,从未有一刻是开心的,她的少年郎,爱上了另一个女子,对她视而不见。
她以为,他们两情相悦,可她嫁了他五年才明白,是自己一厢情愿。
后来少年赐死了她唯一贴心的婢女,又赐假药害了自己的母亲,再后来……都不过是一场孽缘。
苏瓷梦到那一年长春宫一场大火,她清清楚楚的看见,那是她自己躺在血水浸染的床上,一遍遍绝望的呻吟……
“不要——”她惊呼一声,猛地从梦中惊醒。
可一睁眼,她看见萧君楚正守在她身边,满脸担忧的看着她。
“月儿,你醒了!”
苏瓷受了惊一般,慌忙躲开他伸过来的手:“你放开!”
第三十二章
夜色沉沉,房间里忽然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苏瓷抓着被子,眼神中带有惊恐,她已经分不清,刚刚所见的一切,到底是梦境,还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了。
萧君楚愣了一下,试着去拉苏瓷的手,可却被她躲开。
“月儿,我是平安啊,你怎么了?”
苏瓷往床后边缩了缩,与他始终保持着距离。
她看着眼前的人,跟梦中见到的皇帝一模一样,而梦里,那分明是个薄情寡义的皇帝!
他此刻万般柔情,就像是个巨大的漩涡,将她往里拉。
苏瓷难受的捂住头,哑着嗓子开口:“你不是平安,不是平安,不是……”
萧君楚没有预料到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刺激她,只得无奈往后退了退。
“月儿,我知道你身体不舒服,你先好好休息,我叫太医过来看看。”
门被人轻轻关上,苏瓷这才冷静了下来,脑海里却始终一片乱糟糟的。
很多事,她好像能记起来了,却又好像遥远的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不一会儿,有人进来了,苏瓷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在梦中见到过的陆太医。
所以,那分明不是梦,而是……真的。
陆太医办事一向谨慎,把完脉,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人去准备纸笔,他来写方子。
等到屋里只剩下苏瓷,他才叹息一声:“娘娘身体大不如前,此时脉象却比从前要好,恐开始回光返照,此事可要微臣告诉老将军一声?”
苏瓷脸色惨白,无力的摇摇头:“不要叫我娘娘,我不是。你莫告诉父亲,我有些累了,想休息。”
陆太医便不做打扰,收好东西刚要离开,却又被苏瓷叫住。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哪怕,是皇帝。”
陆太医拱手应下,临出门的那刻,听见苏瓷低微的一声:“陆太医,辛苦了,多谢。”
这一晚,苏瓷睡得极不安稳,脑海中总是回荡着从前的事情。
第二日,难得阳光和煦,苏瓷在院子里晒太阳,正出神,便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她回头,看见萧君楚让人摆下棋盘,笑着问她:“月儿,来陪我下一局吗?”
许是萧君楚实在笑得太过灿烂,让她难以将他与过去的萧君楚相比。
她沉默着应下,棋下到一半,她忽然顿了顿,语气淡淡的:“平安,你为什么会娶我?”
萧君楚停住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她:“傻瓜,因为喜欢你啊。”
阳光簌簌落在他头顶,恍若旧时模样。
苏瓷有一瞬间晃了神,好一会儿才又问:“那为什么会娶宁嘉皇后?”
萧君楚便说不出话来了,只敷衍道:“月儿,这不是一回事,你总有一天会理解的。”
理解?
她默默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忽然站起身来,脸上的神情淡漠的出奇,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今晚月色会很好,我下厨,做点你爱吃的。”
没等萧君楚回答,她兀自转身离开。
真的夜色降临,月色果然也十分美好。
苏瓷将最后一盘菜摆在桌上,看了一眼等了许久的萧君楚,嘴角微微上扬,眼角却没有笑意。
“我做的不好,平安,你尝尝。”
萧君楚看着她,没有说话,刚拿起筷子,被试菜的小太监拦了下来。
“陛下,待奴才们试过以后,您再用吧。”
没等萧君楚说话,苏瓷笑了笑:“平安,我做的菜,你还怕有毒吗?”
萧君楚的眼神深了深,冲小太监挥了挥手:“下去吧,不用试了。”
他夹了一筷子,刚要入口,却见李维匆匆赶来阻止:“陛下!不能吃,菜中有毒!”
第三十三章
一根细长的银针从菜里戳进去,再拔出来。
银针一点点变黑,在明亮的灯烛下格外明显。
整个花厅一时鸦雀无声,毒杀皇帝那是灭九族的大罪,而眼前要毒杀皇帝的女子可是皇帝八抬大轿抬进行宫,虽未封皇后,却位同皇后啊。
似乎静默了许久,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苏瓷将手中的玉筷放下,脸上却没有半分被识破的紧张。
她仍旧盈盈笑着,对萧君楚道:“看来,今日这顿饭是吃不了了。”
萧君楚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眼中翻涌起的似乎是痛,又似乎是难以置信。
他笃定苏瓷爱他,可她如今……却想要杀了他!
“为什么?”萧君楚的声线紧绷,像是根拉伸到极致的弦。
苏瓷的笑透出几分冷意,眼神从他脸上淡淡扫过,“陛下该问自己曾做过什么。”
萧君楚手握成拳,忽然发现,眼前的苏瓷似乎变得那样遥远又陌生。
她从未用这样淡漠的语气同他说过话,甚至她一贯连他生一次病都那般难过,如今怎么会想要杀了自己?
他觉得心脏的位置好像猛地被人刺了一刀,鲜血淋漓的疼。
“你……记起来了?”
苏瓷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情愿从未认识过你。”
说罢,她连一个表情都未留下,转身离开。
萧君楚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埋进黑暗中,笑着不自觉红了眼眶。
看,她果然什么都记起来了。
她果然……那般恨他,她恨他那些年的冷漠,恨他对她的不公,恨他的欺瞒与背叛!
萧君楚忽然喉咙哽得生疼,他明明是想要开口叫住她的,可话到嘴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头一次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她恨他,甚至,恨不得他去死!
行宫别院。
到底是弑君大罪,虽然萧君楚没有下旨,李维却不敢轻视,将苏瓷关在别院里,不许任何人接近,在萧君楚没有下旨之前,自然,他也不敢对苏瓷如何。
别院的灯烛亮了一夜,苏瓷在灯下枯坐了一夜。
她分明不想回忆从前,记忆却止不住的往脑子里钻。
她总能想起慈爱的阿娘,在少时哄她入睡,她成亲那日,阿娘哭着送她出嫁。
而阿娘自她嫁进宫的第一年就病了,最后一次见到阿娘的时候,还是四年前她过生辰,阿娘为她梳头,为她做她最爱吃的梨花酥。
那天她站在宫门口看着阿娘咳嗽着走远,落日的余晖洒在阿娘萧瑟的背影上,那一面便是永诀。
阿娘病得很严重,她求过萧君楚很次,可萧君楚就是不许她回去探病,直到父亲亲自开口,希望她去求药。
可谁知,她放下尊严求来的,却是萧君楚给的毒药,毒死了阿娘。
苏瓷想着,眼泪便悄悄从眼角滚落下来,她恨,恨自己,也恨萧君楚。
“咚咚咚——”
忽然,院内角落的窗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苏瓷下意识看过去,看见一个黑影正轻手轻脚的从外面翻进来。
她刚要出声,却听见那人“嘘”了一声,身形有些眼熟。
“苏姐姐,是我。”
第三十四章
见到眼前的人影真是顾听澜的时候,苏瓷还颇有些惊讶。
“外面重兵把守,你是怎么进来的?”
顾听澜一脸匆匆忙忙的,不由分说便拉着她的手边往外走边道:“苏姐姐,来不及跟你多做解释了,趁现在外面的守卫晕倒,你赶紧跟我走!”
苏瓷走了两步,又看了看顾听澜,忽然停住了:“我不走,我还有事没有做完!”
顾听澜满脸焦急,又不能强来,只得压低了声音耐心道:“弑君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以萧君楚的手段,绝对不可能放过你的,既然你都记起来了,难道你现在还以为他是那个纯良无害的平安吗?”
空气似乎在瞬间凝滞了几秒,苏瓷缓缓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听澜,你到底知道什么?”
弑君之事不过今夜才发生,行宫离兖州城并不近,弑君的消息一般只会严密封锁,顾听澜又怎会知道?
况且,她恢复记忆的事情应当除了陆太医,没有旁人知晓,顾听澜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顾听澜看着自己放空的手心,眸中闪过一缕刺痛,却只得稳了稳神,“你先同我走,先离开这里,一切我都会告诉你的。”
见苏瓷还是没有动作,他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便往外走。
苏瓷拗不过,踉跄了几步跟上去。
只是,刚走到院子门口,苏听澜的脚步忽然顿住。
苏瓷抬头望过去,只见一队人就正正堵在门口,墙边躺着几个晕倒的侍卫,而眼前为首站在跟前的人就是萧君楚。
她看见萧君楚的眼神死死盯着她被顾听澜握住的手腕上,背脊不由得冒上一股寒意。
她想将手挣出来,不料顾听澜握得更紧,上前一步挡在她跟前。
“苏姐姐,别怕,我会带你离开这里。”顾听澜温声开口,以示安慰。
可这话一字不落的落在萧君楚耳朵里,顿时脸色便黑了下来:“朕倒想看看,你今天要怎么从朕的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
苏瓷一边想挣脱顾听澜的手,一边压低了声音劝他:“听澜,你快走,不然他不会放过你的!”
“呵——”跟前的萧君楚冷笑了一声,将眼神挪向苏瓷,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月儿,过来。”
苏瓷看向萧君楚,清楚的捕捉到他眼里迸出的杀意,余光中瞥到远处闪过一抹暗光正对着顾听澜。
她慌了一瞬,忙将顾听澜推开,暗处一支长箭堪堪从顾听澜衣角划过,擦破他一片衣角,直直扎进地里。
身后的侍卫反应极快,立马将顾听澜与苏瓷分别围起来。
萧君楚走到苏瓷跟前,侍卫极有眼色的让开位置,收起武器。
萧君楚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翻涌着愤怒,对上苏瓷的双眼:“你要杀我,却不顾危险的救他?”
月色下,他的眉眼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让人看着,有几分发凉。
苏瓷只是坦然的对上他的双眼,默视了许久,终究无奈道:“他还小,你放过他,若你要一条命,我给你便是。”
“苏姐姐!”顾听澜一听便急了,拔出身侧的长剑,“你别求他!你求了他一辈子他也没成全过你,今日我顾听澜死在这里,也不用你再委屈自己半分!”
一句话,苏瓷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是啊,她曾求了他一辈子,又有哪一次,他真正成全过?
不自觉,她眼里似进了沙子,眼睛有些酸疼。
她冲萧君楚笑了笑:“你瞧,全天下都知道你不爱我,你又为什么要再骗我,为什么还要娶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她的语气好似云淡风轻的一笔带过,又好像沉沉的凿进人心里。
萧君楚脸上的神色让人捉摸不透,只缓缓抬手,指尖从额头轻抚到她鬓角,将她耳边的碎发绕到耳后。
然后一双冰冷的手掌贴住她的脸,低厚的声音溢出疼痛般的嘶吼:“天下人知道什么!苏瓷,你说,除了你要离开朕,你哪一次求朕,朕没有允你!”
第三十五章
你看,这个人,真好似一个痴心重情的有情人。
可苏瓷听着,却痴痴笑红了眼。
她轻轻拉开萧君楚的手,痛道:“你是允了我,是陛下你给的恩典,让我去给你的贵妃叩头,认下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才肯给我母亲赐药!可结果呢?头我磕了,罪我认了,可你给我母亲赐下的是绝命毒药!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给的真是好大的恩典!”
萧君楚愣了,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什么毒药?”
苏瓷见他一无所知的样子,只冷冷一笑,抹掉自己眼角那一点点泪意:“事到如今,陛下不必再瞒,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苏瓷父母所生,父母所养,绝不与仇人为伍。”
萧君楚眉眼阴沉着,半晌看了一眼身后的李维,“将人先带下去,容后再议,三日后,摆驾回京!”
言罢,他眼神复杂的看向苏瓷,语气缓了几分:“月儿,跟我回去,我们也许有太多误会了。”
苏瓷眉头轻蹙,她以为他们之间最大的误会就是相爱,就是如今阴差阳错的又走到一起。
可只要是萧君楚开口,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从前是这样,如今自然也是这样。
她忍住胸腔翻涌起的一股血气,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重新回到内院的房间。
自兖州到京城,半月路途,因顾及着苏瓷的身体,生生走了一个月才到。
彼时初夏将至,苏瓷却仍旧受不得半点凉气,京城已经有人穿上春衫,她却还需要披上披风。
而这一月路程,苏瓷极少与萧君楚说话,哪怕极少的交流也是在苏瓷身体虚弱时萧君楚的几句关心,大多数时间,苏瓷也是睡得昏昏沉沉的。
重回京都,厚重沉闷的宫门城墙仿如她十六岁那年踏进这里时一样,没有什么改变。
她曾无数次想过逃离这座富丽堂皇的牢笼,可到如今,再次站在这里,许是疲惫到了极致,反而坦然。
长春宫一场大火以后已经重建,一切都是从前的陈设,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但苏瓷自己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宫殿能够重建,可留在这宫里陈年的痕迹消失不见。
推开沉重大朱红大门,一个小丫鬟正在前院给花木浇水,听见声音回望过来,手中的水瓢哐当掉在地上。
“娘娘?”小如瞧见苏瓷,呆愣了一瞬,随即转惊为喜,小步奔到苏瓷跟前,跪倒在地,“小如日夜都在盼着娘娘有一日能回到这里,没想到,竟真有这一日,娘娘,小如是不是在做梦?”
苏瓷看着这个抓着自己裙摆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宫女,心一下软了下来。
自槿儿走后,一只时小如陪着她,虽然她知道小如时萧君楚的眼线,但到底尽心尽力的照顾她这么久,当年她难产的时候,也只有她送了自己一程。
她屈膝将小如扶起来,柔声道:“不要叫娘娘,小如,这中宫皇后一年前便不存在了。”
“咳——”
小如循声看过去,发现萧君楚也在门口,这才问安,悄声退下。
萧君楚身后跟着的随从也很识相的留在门口,给二人留下独处空间。
萧君楚带着苏瓷往里走,他不善表达自己的情感,只沉默着带苏瓷走到小花园,指着那一棵棵长得郁郁葱葱的桃树道:“宫中新种了许多桃树,来年花开,会很美,你一定要留下来看一眼。”
苏瓷在桃树下微微驻足,她能想到来年春季,桃花开满这里的时候一定很美。
可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满是遗憾又自嘲般开口:“可有来年?”
萧君楚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心口忽然便开始泛酸,却只闷闷点了点头:“有,月儿,我们会一起过很多很多年。”
苏瓷微微低下头,看着萧君楚墨色的鞋尖问:“你知道吧,我活不了很久,如果还有下次机会,我还是会杀了你,替瑾儿,替我母亲报仇。”
“所以,我们不会一起过很多年,萧君楚,我们如今,不共戴天。”
她一字一句缓缓的说出来,用一种极寻常的语气,仿佛在问他吃了没。
可越是轻巧,才让萧君楚觉得越是沉重。
他双手握住苏瓷的肩头,直到微微红了眼眶才近似恳求一般开口:“月儿,我们可不可以不要互相怨憎?若真到了我留你不住的时候,黄泉碧落,你带我走,十八层地狱我也陪你去。”
苏瓷眼中泪光闪烁,却执着的不肯让它掉出来,“萧君楚,这辈子够了,下辈子不要遇到,我已经……不需要你陪了。”
第三十六章
回到皇城的第一日,京城下了一场大雨。
雨势连绵整夜,瓢泼不止,第二日便听宫人说,刮风下雨的,冷宫一所偏殿塌了,倒没有闹出人命,只是砸断了一个哑女的左腿。
“娘娘,如今您总算是出了一口气了,上天报应,那哑女如今断了腿,没有人治,往后就要成个跛子!”小如一边为苏瓷梳妆,颇有扬眉吐气的味道。
听到哑女,苏瓷蹙眉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哑女?是赵绣儿?”
小如瘪了瘪嘴,颇为不服气:“她一年前就被陛下打入冷宫,早就不是什么赵绣儿了!”
倒是苏瓷心中惊讶,当年萧君楚千宠万爱的人,怎么会轻易的进了冷宫?
小如大半也猜到她心中所想,又道:“娘娘,当年之事,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处置了好多人,陛下是为了给您出气,这才将那哑女打入冷宫,说到底,陛下心里还是有您的。”
苏瓷透过面前的铜镜,瞧着里面自己的脸。
她早不是当年十六岁的小姑娘,那个人的爱,对如今的她来说早已没有丝毫意义。
“拿些伤药,去看她一眼吧。”
不是她圣母,过去种种,赵绣儿的所作所为,归根究底都是因为萧君楚的默许,若是换了宫中其他嫔妃,想必也是如此。
况且,有些人,活着比死了痛苦,相见比不见更为折磨。
冷宫的位置实在偏僻,还没进门,就感觉周遭一股冷森的气息。
苏瓷站在屋檐下,远远看见一个女人瘫坐在刚下过雨的地面,浑身泥泞的被一群女人欺负,身上不是泥,就是伤,若不是那双眼睛还算熟悉,她都难以相信被打的女人就是曾经站在她跟前耀武扬威的赵绣儿。
赵绣儿不会说话,被打连求饶都不会,只能呜咽着不住的冲那些人叩头求饶。
她张了张嘴,难以相信,萧君楚果真能将赵绣儿扔在这种地方不闻不问。
小如看得倒是解气道:“娘娘,你看她如今全是自作自受,从前仗着陛下宠爱,不知害了多少人呢!”
苏瓷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从前,他也很爱她,可一旦厌了,便只得如今下场,她不是贵妃,偌大的宫中也没有一个亲近的人,若有一日她死了,恐怕世上连个记得她名字的人都没有。”
虽然苏瓷没有明说,小如却知道,那个他是在说萧君楚。
她不敢议论,只小声道:“本来就没有人记得她,陛下说是宠了她那么些年,可就连陛下都记不得她的名字,往后更不需要人记住。”
苏瓷看着眼前的赵绣儿,就好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若不是她生在苏家,有父兄撑腰,恐怕最终也是要落到这个下场的。
她终归还是心软,将人赶走,将一瓶药放到那哑女跟前。
哑女抬头,看见苏瓷的脸时却只剩下了惊恐,她张嘴好像要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只不住的往后退。
从前便是再恨,看见她如今模样,也恨不起来了。
苏瓷站在她跟前,轻叹了一句:“当初何必要进宫,外面的世界天高海阔。”
她这一句,好像是说给这哑女听的,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没等她再说什么,忽然听见外殿传来声音:“陛下驾到!”
第三十七章
本来还浑浑噩噩的哑女,在听到陛下的字眼时,仿佛忽然清醒了。
她从地上艰难的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往外殿跑。
只是还没等到萧君楚跟前,两个手脚利落的太监就将她死死按住了。
“陛下,人已经在这里了!”
苏瓷听着外殿的动静,轻轻拉住了小如没有作声,她也想听听萧君楚跑到冷宫这种地方做什么。
“说!当年陛下说赐给苏将军夫人的不生丹到底怎么回事?”
外面太监尖细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了过来。
苏瓷浑身一惊,不生丹?
当年母亲就是因为这东西才没救回来,怎么会查到冷宫的赵绣儿头上来?
“陛下,就是她!是赵绣儿,不,是这个哑女指使奴婢做的,说让奴婢将假的不生丹调换,再给苏夫人送去,是她说陛下忌惮苏家已久,老早就想除掉苏家,奴婢做了这件事就是为陛下分忧!”
透过偏殿过道的空隙,苏瓷看见从前在赵绣儿身边伺候的宫女瑟瑟跪在地上指认。
她的心一悬,当年母亲的药,是被人调包了的?
“啪——”一只精巧的瓷瓶被人狠狠摔在地上。
萧君楚的声音狠戾又愤怒,一把揪住哑女的衣襟,将人提了起来:“朕不止一次的警告过你,朕什么都能报答你,除了皇后!你竟敢背着朕如此阳奉阴违!”
哑女惊恐的挥舞着双手,想要表达什么,嘴里只剩了呜咽声。
萧君楚一松手,她便像块破布一样摔在地上。
“这些年,你就是仗着救命之恩如此胆大妄为,该死!且不说苏夫人是朝廷一品诰命夫人,就凭她是皇后的母亲,你也不该动她!”
萧君楚实在显少有这般暴怒不止的时候,吓得众人不敢作声。
“来人,将这个毒妇带下去,杖毙!”
正当身边的太监要将人带走,在后殿听了许久的苏瓷才走出来。
“慢着。”
萧君楚看见苏瓷,脸色才稍缓了些许:“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寒气重,先回去。”
苏瓷浑身有些发抖,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仇恨。
她仿佛没听见一般,只看向地上的哑女:“我母亲,真是你使计害死的?”
那哑女先是看了看萧君楚,而后才看向苏瓷,脸上却绽出极致疯狂的笑来,嘴里嘶哑含糊的吐出一个字:“杀!杀……”
苏瓷看她疯狂的模样,也已经知道答案。
母亲竟是被这个疯女人害死的!而她……
苏瓷说不出话来,只觉胸口无比绞痛,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吐了出来,而后,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如历经一场大梦,梦中见大雾四起,空荡无人。
“月儿……”
梦中有人一遍一遍的唤着她的名字,有父亲,有母亲,还有兄长的声音。
可是苏瓷努力的想要去找寻这些人的影子,却始终没有音讯。
一片白茫茫的大雾之中,显现出一棵参天桃树,树下有人在舞剑,身影陌生而又熟悉。
她一步步靠近,直到树下的人影变得越来越清晰。
萧君楚穿着一身白衣锦袍,墨发高束,收剑在前,长身玉立。
他望着她,伸出手,语气无比温柔:“月儿,跟我走吧。”
苏瓷愣愣的站在原地,刚刚抬起手想要拉住他的手,身后的大雾散去,渐渐换变成重重宫墙,皇城如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她往下吞。
她无比惊恐,陡然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丝绸床帘,耳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
她微微侧头,内殿之中只亮着一盏灯烛,灯芯微微爆响,烛火随之晃了晃,打在萧君楚的侧脸上。
他趴在床边,睡得极不安稳,眉头不展,眼底缊着淡淡的乌青,下巴泛出点点青色的胡渣,想来也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苏瓷就这样静静看着,她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仔细看过这个人,他闭着眼,仍旧能瞧出昔年他少年时的青涩眉眼。
有一瞬,她想起从前,嘴角微微上扬,就好像这些年,他们从未分开过。
“月儿,你醒了!”
第三十八章
苏瓷轻微的动作将萧君楚惊醒,他眼中惊喜又盛满了疲惫,连嗓音都带了沙哑。
苏瓷缓缓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殿外,天是黑的,连一丝月光都没有透下来。
她喝了一口萧君楚递过来的热水润了润嗓子才道:“她呢?”
萧君楚知道她说的是那哑女,只替她掩了掩被子:“昨日夜里,死了。”
他的语气太过轻巧,好似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可梦醒了,苏瓷还是清楚的,从前的萧君楚有多宠那个哑女。
她疲惫的靠在床边,声音闷闷的:“你舍得?”
萧君楚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终是叹息一声:“月儿,她救过我,不代表我便爱她。”
昏黄的烛火下,她瞧不清萧君楚说这话的表情。
经历了这么多,其中误会也好,错过也罢,那些深深刻下的伤痕在此刻回望,已经累成一道万丈深崖。
她望着内殿那根即将燃烧到尽头的蜡烛,自嘲一笑:“没有意义了,你知道,我最多只能陪你走过这个秋天。”
萧君楚紧紧按着她的被脚,颤抖的手掌还是泄露了他心里最深的恐惧。
他不敢说,也不敢提起,以为这样,他便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当苏瓷这样坦然的说起她的死亡,他便像被人溺在了水中,连呼吸都会觉得疼痛。
他艰难的抬头看着苏瓷,明明嘴角是笑着的,可眼圈已经开始一阵阵泛红。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哽咽着开口:“月儿,我们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苏瓷便对他笑,伸手抚过他的眉眼,缓缓道:“我的死亡,是我给你最后的惩罚。所以,平安,余生做个好皇帝,来生,我做你的子民。”
言罢,她疲惫的合上眼,没有力气再多言,也不愿看见萧君楚眼中的后悔与痛苦。
良久以后,殿中的蜡烛终于燃烧到尽头,房间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而天边的霞光已经透过窗,洒下熹微的光亮。
苏瓷听见萧君楚缓慢的起身,一步步往外走。
殿门打开的刹那,苏瓷忽然叫了他一声。
“平安。”
萧君楚顿住了脚步,在一片黑暗中找寻她的身影。
苏瓷便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这么多年最残忍的秘密。
她说:“长岭一役,救你的人是你的月儿,是她将你从战场上救回来引开追兵,自己却坠崖失了忆,你杀了她,世上再也没有那样爱你的月儿了。”
温柔刀最是残忍,她的话猝不及防的戳进萧君楚心底。
夜色里,苏瓷听见他在笑,笑声是难以言喻的悲切,最后笑声变成了压抑的低泣,绝望而无力。
“苏瓷!”
她静静躺在床上,听见他就在门外撕心裂肺的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然后,静默了许久,殿门终究被人轻轻关上。
苏瓷翻了个身躺下,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回不去了,当初的少年和他的月儿,早已回不去了。
“娘娘,您将这药喝了吧,陛下早朝过后定是要来长春宫看您的,若您不喝,陛下恐又要担心了。”小如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只苦口婆心的劝道。
苏瓷睡在院中的长榻上,双眼无神的看着院子里已经发青的桃树:“不见,你跟他说,我不想再见他,若是他执意要闯进来,这药我也没必要再喝了。”
小如着了急,在她跟前蹲下无奈道:“小如知道娘娘心里有怨,从前娘娘有多苦,小如都知道,可陛下是真的喜欢娘娘的,这长春宫是陛下让人重建的,非要建得跟您从前住的一样。”
“这里建好以后,便只有我一个人守着这里,一年多的时间,陛下没有去过后宫,小如却总看到陛下深夜一个人在这里饮酒,看着娘娘的画像发呆,就连这长春宫的满宫桃树,都是陛下一棵一棵亲手种下的。”
“去年春天,桃树没有开花,陛下难过了许久,认为是娘娘在恨他……”
没等小如继续往下说,苏瓷闭上了眼睛,满是遗憾的开口打断了她:“小如,爱没有用,再爱都没有用,桃花不会开了,哪怕开了,也不会有人看了。”
第三十九章
早朝过后,萧君楚仍旧照常来长春宫,仿佛昨晚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可听完小如传的话,苏瓷已经不想见他,他的脚步便生生止在宫门口,不敢踏进一步。
他们走到如今,无论是进一步,或是退一步,每一步都疼入骨髓。
他大可以不管不顾的进去看他,因他是皇帝,是天下之主。可他又怕,怕面对苏瓷那样淡然的笑,怕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肯吃药,怕那些鲜血淋漓的往事被她轻易的撕开。
这一生,他没有这样怕过,说是懦弱也好,无能也罢,终归是自作自受。
“她……有好好吃药吗?”
书房里,萧君楚正画着一幅画,画上的女子还未画上眉眼。
小如行了一礼才答道:“娘娘今日按时吃了药,说今日的百合酿不错,比平日多吃了两口,只是太医来请脉,娘娘拒绝了。”
萧君楚皱了皱眉,更多却是无奈:“御膳房有功,赏。至于太医那边,既然今日她没心情,让太医明天再去看看。”
小如应下,又犹豫着才道:“还有……娘娘问……什么时候能放了镇北王府的小公子,说是……想见他。”
萧君楚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氤氲成一团,正落在画中人的裙角。
他颇为烦闷的放下笔,想生气,却又气不起来。
“来人!”他叫来门外太监,“去天牢传旨,带顾听澜去长春宫!”
春深已过,这几日正是阳光大好,长春宫的荷塘已经满是翠绿荷叶。
苏瓷坐在凉亭,正不知在想什么,便听见顾听澜隔得老远开始叫她。
“苏姐姐!”
她远远看着,许是少年都相似,她总能从顾听澜身上找到些萧君楚从前的影子。
她见他衣着还算整齐,跑起来行动自如,想来这些日子萧君楚也并没有为难他,她才放下心来。
苏瓷将身边的人都摒退,开口第一句却是道:“听澜,回去吧,回兖州也好,小药谷也罢,离开这里吧。”
顾听澜方才坐下,还未来得及高兴,脸上的表情便凝住了。
“那你呢?你决定要留在这里吗?”
苏瓷看着他,没有回答,只是接着道:“我恢复记忆之事恐怕与你有关吧,还有那日投毒之事,是你暗中透露给李维的对吧?”
见顾听澜愣了愣,没有回答,她又道:“你做的这些事,我能知道,他便能知道,听澜,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认清他是什么人,又不愿我真的毒死他,免得累及我,所以,你走吧。”
顾听澜本没有否认的打算,只恨恨道:“我不后悔我做了这些,我就是为了让你离开他,若要我走,我也定要带你离开这里,苏姐姐,你待在这里不会快活的!”
苏瓷轻轻摇了摇头:“我这辈子没欠他什么,就算要走,也不该偷偷摸摸的,要离开,也要光明正大的走。”
入夜,苏瓷批了披风,提了一盏灯,身后只带了小如一人去了无极殿,听说萧君楚还在这里看折子。
苏瓷让小太监通报一声,她来见他。
没等通报的小太监出来,萧君楚便匆匆冲了出来,半点没有帝王的稳重模样。
没等萧君楚开口,苏瓷便先道:“今晚月色如练,陪我走走吧,恐以后,看不见这样的月色了。”
萧君楚接过她手中的灯笼,让所有侍候的人都退下,独自与她在月下漫步。
苏瓷走得很慢,他便也陪着走得很慢,仔细的为她掌着灯。
绵长的宫道上,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平安,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很讨厌这座皇城?”苏瓷没有停住脚步,缓缓的向前走着。
萧君楚不说话,哪怕她不说,他也知道。
实在是,在这皇城里,她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苏瓷明白他的沉默,又道:“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再死一次。”
然后,是萧君楚止住了脚步,停在原地不愿再走。
苏瓷跟着停下,站在他身前,无比清晰的重复:“我知道你是想一切重头再来才带我回来,可你也知道那不可能,所以,放我走吧。”
借着月光,萧君楚看得无比清楚,她的眼神依旧如当初一般,倔犟又执拗。
他心里叫嚣着不可能,他绝不可能放她走,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瓷在他眼里看到了挣扎,最后温声道:“求你。”
求这个字,实在太重了,重到萧君楚觉得自己受不起。
他是帝王,他以为天下都该顺着他的,可其实不是,从前他不知道该拿苏瓷怎么办,现在更是不知。
回头看那些过去的时候,这皇城里浸满的只有她的血泪,让他光是想起就觉得心疼。
他缓慢的抚摸她的脸颊,触到她眼角那一滴湿润,他的心就开始疼了。
他擦掉那一滴眼泪,无比沉重却温柔的应她:“好。”
第四十章
苏瓷离开的那天,阳光好似灿烂到了极致,反而莫名让人觉得悲痛。
萧君楚再没有多说一句话,连送别也未曾去。
他只是站在皇城之上,一点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宫墙,然后,顾听澜驾着马车,带她走远,彻底消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伺候的太监撑着伞劝道:“陛下,人走远了,回去吧,要入夏了,有些晒了。”
萧君楚只是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淡淡一笑:“冷,外面的太阳,是永远照不进皇城的。”
如同他的太阳,从来都不属于皇城,就连他自己,都是被这座城束缚了一生。
很多时候,他都曾想,若早知道是如今这结局,当初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得来这帝位。
明媚的阳光洒落在他头顶,他忽然想起那夜清凉的月色下,苏瓷盈盈对着他笑,唤他一声平安。
他难以抑制的红了眼,望着远方喃喃道:“下辈子,一定做你的平安。”
但今生,我只望你平安……
马车遥遥出了皇城,行过黄土漫起的大道。
顾听澜赶着马车,冲里面的人道:“苏姐姐,咱们去哪里?回兖州?还是小药谷?”
车里的苏瓷缓缓撩起帘子,明明看的是远处的山,又好像看到了比山更远的地方。
“不回了,去江南吧,听说江南烟雨是人间绝色,到了春天,江南的桃花也是开得最好,来年春天的时候,我想看一回。”
顾听澜没听出她语气中的遗憾,只高兴的应下:“好!就去江南!”
许久,苏瓷又道:“一会儿路上替我买些不同的纸,不同的笔,不同的墨,我想寄封家书。”
那一年,皇城的初雪下得格外早,一下整夜,纷纷扬扬的,白透了整个京都。
萧君楚做了一个梦,梦里,苏瓷站在江南烟雨中来同他告别。
她说,明年长春宫的桃花会开得很好,跟江南的花一样美丽。
然后,她便不说话了,苏苏走进一片桃花林中,林深雾重,萧君楚怎么追也追不上,直到苏瓷的身影消失不见。
他便从这场梦中惊坐而起。
门外有人匆匆赶来:“陛下,又是江南的来信,按您的吩咐,马不停蹄的送来了,一刻都没耽误!”
萧君楚便连鞋都来不及穿,接了信便看。
侍候的太监为他掌着灯,却见他看了许久,一句话也没说。
“怎么了陛下?苏姑娘来信,您不高兴吗?”
没人察觉到他握信的手在微微发颤,脸上却还是艰难的笑着:“高兴,她说她见到江南的桃花开了,很漂亮,那里的桃林很大,到了季节还会结很多桃子,她很开心,身体也好了很多。”
太监没听出什么破绽,也笑着应和:“那便好,苏姑娘每次来信都说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说不定哪日就回来了呢?”
不知是哪句戳痛了萧君楚,他手中的信纸掉在地上,笑得有些心酸:“回不来了,我的月儿,回不来了!”
太监不明白,也不敢多言,默然退下。
天光微明,萧君楚将这半年来所有的来信从匣子里拿出来,一一展开。
方才的那封来信虽用的不是同样的信纸,却是一样的笔,一样轻盈的字迹,一看便知是在写信人腕力虚浮之时写的。
他知道,信是她写的,却未必是近日写的。
江南的桃花不会开,这封信不该在这个时候寄来,她最后,在用一个最美的谎言来骗他。
之后很长一段日子里,萧君楚再也没收到她的信。
直到有一日半夜,萧君楚被一个噩梦惊醒。
梦里,苏瓷身陨江南,乘着一叶扁舟飘进桃林深处,再不见踪影。
“月儿,”萧君楚自语呢喃,“我的月儿……”
一夜无眠,萧君楚枯坐至天光大白。
养心殿的大你门被缓缓推开。
太监躬身脚步匆匆,行至萧君楚榻前,禀道:“皇上,镇北侯世子顾听澜昨夜抵返王府。”
萧君楚怔了瞬,霎时喜色爬上眉梢。
“速速给朕更衣,朕即刻赶去镇北王府!”
说着他光着脚下了龙床,顾听澜回来了,那他的月儿也一定回来了。
他就知道梦都是相反的。
“皇上……”你身旁的太监一脸窘迫,似是有难言之隐。
萧君楚冷冷瞥他一眼:“你还愣在那里作甚?没听朕说要去镇北侯府吗?”
话落,太监双膝朝地一跪,诚惶诚恐道:“皇上,镇北侯世子是独身一个人回来的,未见娘娘身影……”
第四十一章
萧君楚僵在原地许久,地面的凉意从脚底蔓延至心间。
太监爬跪到他脚边,拿着夫子履置于脚下:“皇上,地上凉,小心寒气侵体,您要保重龙体。”
寒气侵体,那他的月儿在那里觉得冷?
萧君楚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到,他紧闭上双眼,立刻挥去。
“去镇北侯府。”
萧君楚仍执意,不改主意。
太监缓缓抬头,小心翼翼道:“皇上,今日早朝,文武百官都在在等您上殿。”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小到轻不可闻的程度。
以往萧君楚只要接到江南来信,总是一日不出殿门,什么人都不见。
像今日这种情况,恐怕劝了也是徒劳。
头顶传来萧君楚低沉的声音:“更衣,上朝。”
太监以为自己耳朵听错,愣了一瞬:“皇上……”
不等他说完,萧君楚直接打断:“没听见吗?我说更衣,上朝!”
他的月儿喜欢鲜衣怒马的萧君楚,他要做个明君,不能荒废朝政。
朝堂上。
文武百官齐跪一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萧君楚端坐龙椅,目光从众臣身上扫过。
如今这朝中面孔,皆是他所熟悉的人,再不见苏家面孔。
他说什么,再也没有人谏言。
像苏老将军那样的臣子,再也难出其二。
萧君楚黯然心沉,当年的自己怎么会乱了心智。
当年他恐苏家谋反叛乱,如今五年过去,他所担心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
出神之际,礼部尚书上前进言。
“皇上,后位虚空五年之久,为绵延皇室子嗣,保我大姜昌盛,还请皇上重振后宫。”
萧君楚眉头轻皱。
此事,礼部尚书已经不止提过一次。
以往他听听也就罢了,今日闻言,心头的不耐没由来的升起。
他冷冷的双眸从礼部尚书脸上扫过:“爱卿,可有合适人选?”
礼部尚书其实已经做好被拒准备,今日之所以会进言,也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却不料,萧君楚竟然当了真。
一时间慌了神,不过很快,他想起了一个合适的人选,立刻喜上眉梢。
“皇上,镇北侯的嫡幼女顾念兰年方十四,品行端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臣私以为是不错的人选。”
镇北侯的嫡幼女?
那不就是顾听澜的妹妹?
思及此,萧君楚没由来的懊恼顿时消了一半。
顿时计上心头。
礼部尚书见萧君楚没有拒绝,便再次进言:“近年来,镇北侯戍守北疆有功,对皇上的忠心,明月可表天地可鉴,请皇上三思。”
萧君楚长袖一挥:“爱卿说得有理,朕会思虑一二。”
礼部尚书暗喜,若皇上真能瞧上侯府千金,到时自己不仅能得到皇上厚赏,还能借势便能攀上侯府这棵大树。
如此一来,当真是一举两头。
实在是再美不过的事。
下了朝,礼部尚书不着急回家,差着轿夫直接奔镇北侯府去了。
今日镇北侯顾老将军抱恙在家休养,还不知道此天大的好事。
他要亲自去将这好消息带给他。
镇北侯府,中堂大厅。
礼部尚书将今日向皇上进言的事一一道来:“顾小姐洪福将至,真乃可喜可贺!”
礼部尚书,话音刚落。
端坐一旁,听了许久的顾听澜终于压不住火,抄起桌上的茶杯,重重朝地上砸了去。
“这洪福,爱谁要谁要,念薇绝不入宫!”
第四十二章
礼部尚书面色发青,顾听澜此举无异打他的脸。
镇北侯出声呵斥了顾听澜几句,他的脸色才缓过来。
他放下茶盏,沉了脸色:“世子性子刚烈,老夫不会放在心上,可老夫有句不当讲的话还请侯爷和世子恕罪。”
镇北侯出了声:“尚书大人直说无妨。”
“皇上虽宅心仁厚,却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冒犯的,若世子刚烈性子不加收敛,恐怕惹祸上身。”
礼部尚书的脸色平静,字字句句却皆带着敲打之意。
顾听澜听进耳中,气在心里。
他腾腾的怒火瞬时压不住:“本世子不是吓大的,我也有句不该讲的话,礼部尚书不如将闲心收敛收敛,做好分内事手莫伸得太长!”
礼部尚书的脸色这下真的垮了,拂袖起了身,沉着脸无视镇北候挽留,转身离开。
“逆子!”
镇北候从门口折身回头,指着顾听澜的脸破口大骂。
“老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逆子!你真当皇上不该拿你如何?没了娘娘护佑,你可知皇上随时能要了你的脑袋!”
顾听澜却是不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他要拿便拿去。”
他这颗脑袋早就五年前就该没了的,当年萧君楚若不是顾及苏瓷的感受,他活不到今天。
可是如今,苏瓷已经……
他的心也跟着去了,像那一叶孤舟,也涌进了丛山峻岭。
自此心也跟着死了。
镇北侯见他一脸毫无眷恋的模样,也不忍心再说什么。
到底他只有这一个儿子,镇北侯夫人生他时难产而亡,顾听澜早产,身体底子弱。
为了能养活这儿子,他不得不忍痛将顾听澜送入小药谷。
若是从小养在身边,或许顾听澜的性子也不会如此野,也或许就不会遇见苏瓷,没有那段孽缘。
又何至于顾听澜今时今日二十有五,还未娶妻。
镇北侯长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我管不了你,且由着你,你若是这般性子恐怕早晚惹来杀身之祸,明日我便面圣让你去北疆戍边,如此早好过在这安逸之地忧惧性命。”
顾听澜没料到,向来说一不二,杀伐果决的侯爷父亲竟会在他面前妥协。
抬眸看去才发现,老夫的鬓边不知何时已经染了白霜。
昔日的凛凛威风也不复当年。
他想说些什么,可是怎么都开不了口。
镇北侯坐回椅子上,语重心长接着说:“但有一事恐怕由不得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顾听澜已经猜到:“父亲你真打算将妹妹送入宫中?您忘了苏姐姐的下场吗?您真想舍得让念薇入那深宫,终身不得出吗?”
镇北侯饮茶的动作顿住,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他何尝不知,怎会不知。
拿在他手中的杯子被墩在了圆桌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语落,他起身离开,给顾听澜留下了一个苍老落寞的背影。
看着那背影,顾听澜这才惊觉,他的父亲真的老了,如伏枥的老骥,纵然志在千里,可终究廉颇老矣。
中堂大厅外,顾念薇喊了声:“哥哥——”
步伐轻快的走了进来,在他面前站定。
顾听澜看着妹妹稚气未脱的嫩脸,心更加揪紧。
他暗下决心,抬腿走向大门。
顾念薇跟过去追问:“哥哥,你要去哪儿?”
顾听澜步履未停,答道:“进宫,面圣。”
第四十三章
无极殿。
顾听澜等候太监进去通报,已是两个时辰过去,仍没动静。
太监第三次出来回禀:“世子,皇上还在批阅奏折,您要不改日再来?”
顾听澜不语,不为所动。
见他不听劝,太监便也没有再劝。
折了身,返回殿中。
人刚进门,就听见萧君楚的声音响起:“他走了吗?”
“回禀皇上,镇北侯世子还在门外候着,迟迟不肯离去,奴才劝也不听。”
萧君楚合了手中的折子,将早就干了墨迹的毛笔放回笔架上。
顾听澜的性子急,他是故意晾着他在外等候。
日落西山,昏黄的斜阳洒入殿中。
太监高声宣:“传,顾听澜进殿!”
无极殿的大门缓缓打开,顾听澜踩着夕阳碎片进入殿中
他矗立殿中,迟迟没有跪下叩拜。
“见了皇上还不跪拜?”一旁的太监厉声提醒。
殿前端坐在龙椅上的萧君楚,脸色却稀松如常。
沉沉的目光落在顾听澜身上,五年不见,他比从前稳重。
只是一身的白衣锦袍,惹眼。
脑海里不由响起苏瓷曾对他说的话:“平安,你着白袍好看。”
所以,这五年来,顾听澜都着这白袍伴在她左右吗?
嫉恨像疯狂的爬山虎,迅速在萧君楚心里蔓延。
君臣四目相对,僵持良久。
片刻后,顾听澜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镇北侯世子叩见,皇上。”
萧君楚只看着他,没有叫他起身,也没说赐座。
顾听澜就这么一直跪着。
太监见两人气氛紧张,大气不敢出。
顾听澜知道萧君楚在等什么,可越是如此,他越不愿意开口。
想到苏瓷最后的嘱托,他的心沉得更深。
头顶响起萧君楚淡漠的语气:“你该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顾听澜缓缓抬头,深眸闪过一抹隐忍。
抱拳的双手收紧,他沉声道:“皇上也该知道我想求什么。”
他所求不为其他,只为小妹顾念薇。
萧君楚自然明白,自从苏瓷离宫之后,他便没再打算另娶。
他曾答应苏瓷,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的皇后除了苏瓷再无旁的人选。
“告诉我,月儿如今身在何处。”萧君楚终于没忍住,率先问出了口。
无人注意,他放在膝上的手已将龙袍攥得紧紧的,早已皱缩不堪。
就像他的心,也这皱成了一团。
如何也揉不开,展不平,粘不住。
“她去了该去的地方,与她最爱的桃花相伴,再也不会回来。”
顾听澜的话语,一字一句砸在萧君楚的心坎上。
他的后脑勺阵阵发紧,嗓子眼艰涩不堪。
顾听澜跪在殿下,却是一脸平静,似是无动于衷。
无人知道,他亲手将没了气息的苏瓷推至江心时的绝望。
那一刻他恨不能随她而去,但他不能。
他为人子,还未给老父尽孝。
“皇上,你想要的答案我已经给了,我所求的也希望皇上应允。”
顾听澜垂着头,死死盯着墨黑色的大理石地砖。
这是他一生中少有向人低头的瞬间,唯二的一次。
第四十四章
当年萧君楚迁怒他带苏瓷出逃,将他软禁宫中,不给他吃喝,他也没想过低头。
即便是首次随父出征,跌落马上,差点被敌军要了性命,他也没认过怂。
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父亲镇北侯做出的决定。
人在其位,身不由己。
活在这世上,更多时候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所在意的人活。
思及此,顾听澜突然觉得萧君楚可怜。
自己尚且还有父亲,小妹,而他萧君楚身旁竟无一至亲。
曾经举家之力为他谋得帝位的苏家,被他弃用。
为他出生入死,枉顾性命的苏瓷,香消玉殒无力回天。
抬头看,他坐在那龙椅上,威严气派,镶金线的龙袍裹着的却是一身孤寂。
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萧君楚攥紧龙袍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这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
而他却经历了三次。
第一次,他以为苏瓷难产失血身亡,眼见长春宫化为焦土的余悸还在心头。
第二次,恢复记忆的苏瓷求他放自己离开,他站在城墙上,眼睁睁看她走远。
五年一别,他靠着从江南寄来的信件,苟延残喘。
五年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煎熬难耐。
直到听到顾听澜回来的消息,那些被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出口。
然而现在,顾听澜却告诉他,苏瓷再也不会回来。
不,他不想信。
可是现在,他又不得不信。
过去的五年里,顾听澜一直跟苏瓷在一起。
萧君楚清楚顾听澜对苏瓷的在意有多深,只有苏瓷安好,他不可能独自回来。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他只是侥幸的期待。
他又在期待什么呢。
他松开攥紧龙袍的手,无力的垂在膝上,起了身。
“朕乏了。”
顾听澜愕然,他还没等到答案。
“皇上,君子一诺,请您收回召舍妹入宫的决定!”
萧君楚仿佛没听到,摇摇晃晃朝侧殿内走去。
顾听澜起身想去追,却被太监挡住。
“世子,请回吧!”
顾听澜攥紧了拳头,又无力的松开。
暮色沉沉,月上柳梢。
顾听澜踩着地面上的残影,往宫门外走。
行至储宫,一道黑色暗影才他身侧掠过,落叶踩得沙沙作响。
顾听澜循声投去视线,蓄起掌风,喝道:“谁?”
这时,只听得一句奶呼呼的“哎哟——”
接着“砰”的一声,小肉团子砸到了绿地上。
顾听澜定睛一看,立刻收了掌,疾步走过去一看。
一张酷似苏瓷的脸映入视线。
顾听澜惊讶得瞪大了眼,一个箭步过去将小肉团子抱了起来。
“小安,有没有摔到哪里?”
小肉团子在他怀里挣扎:“你是什么歹人?放本宫下来!本宫萧承嗣,不叫什么小安!”
顾听澜霎时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
如今的小奶团子已经不是一岁小儿,细算下来,应该已经快七岁。
在小药谷的时候,他一丝冷风都不能吹,弱不禁风。
如今领回宫里,倒长得壮实了,抱在怀里也沉甸甸的。
苏瓷最后的那些日子,回光返照得厉害,时不时的会提起萧承嗣。
念叨着没能亲手将他抚养长大,看他娶妻生子,是最大的遗憾。
情到深处,顾听澜不由开口问道:“小安,你可记得你娘亲?”
第四十五章
听到娘亲二字,顾听澜怀里的小团子立刻停止挣扎。
“娘亲……”他喃喃喊出声,喊得并不从容,甚至带着怯生生的疏离。
“我自然是记得母后的。”萧承嗣扬起倔强而稚嫩的小脸,挣扎着从顾听澜身上爬下来:“父皇说母后去江南养病,等病治好之后自会回来看我。”
萧承嗣撅着小嘴,眉头微微皱起,沉思的样子跟苏瓷简直如出一辙。
顾听澜看着他就像看到苏瓷,心下不由一暖。
萧承嗣察觉到他异常关心的眼神,微微皱起的眉头皱得更紧。
“你到底是谁?怎敢直接叫本宫的名字,你可知本宫是大姜国的太子,父皇唯一的儿子,你见了我怎不下跪行礼?”
萧承嗣言之凿凿,人小鬼大,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如此看来,平日里一定没少受萧君楚的耳濡目染。
还算萧君楚有良心,没有亏待苏姐姐的儿子。
“你干嘛一直看着我不说话?”
萧承嗣紧紧拧着眉头,目不转睛的看着顾听澜,质问的声音不小却也不高,是足以让顾听澜听清的程度。
顾听澜一看就知道,这小家伙八成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如若不然,他身边怎会没有奴才跟随。
顾听澜顿时起了逗他玩的念头。
他缓缓站起身来,故作正经看萧承嗣:“你说你是东宫太子,你有什么证据证明?”
这话可把萧承嗣给问到了。
粉嘟嘟的小脸涨得通红,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皱到一起,看起来懊恼极了。
“本宫说是就是,不用证明。”
一时找不到说辞,萧承嗣干脆耍起无赖来。
小肉团子的反应在顾听澜的预料之中,六七岁的小孩懂些什么呢。
如此逗弄他的好机会,顾听澜可不会轻易放过。
不远处,巡逻的禁卫军正朝这边走来。
看着他们及近的身影,顾听澜心里顿时有了主意,打量的目光又移到萧承嗣身上。
他蹲在萧承嗣面前,指着禁卫军说:“你不是想证明自己身份吗?我这就去叫一个禁卫军过来,问问他看认不认识你。”
说完,拉住萧承嗣的手便起身要走。
萧承嗣立刻慌了,刚刚他是趁贴身侍卫不注意才偷偷跑出来的。
东宫太无聊了,除了花花草草都没人陪他玩,那些奴才们动不动就下跪,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每次玩躲猫猫都故意让他找到,一点意思都没有。
萧承嗣怀念从前在外祖父家的人日子,那里山清水秀,春天能跑出去放风筝,夏日夜里还能逛夜集。
好吃的好玩的数不胜数,最重要的是,他还可以在草地上撒泼打滚。
外祖父不像父皇,让他学规矩,读书练字背史记。
父皇说,以后这江山社稷将归他所有。
可江山社稷是什么,萧承嗣不了解,有冬日里冰糖葫芦好吃吗?有春日里能迎风上天的纸鸢好玩吗?
萧承嗣觉得没有。
因为他很少见父皇笑,每次父皇下朝后,总是皱着眉头不说话。
直到见了自己,他才会笑笑。
待在宫里太无聊了,萧承嗣一定要出去透透气。
第四十六章
如果让禁卫军发现了,那他一定会抓进宫里,这样他就不能出去玩了!
想到这里,萧承嗣一把抱住顾听澜的双腿。
“你不要出声!我命令你带我出去,这样我就原谅你了。”
明明说的是求人的话,可嘴上却不服软。
这德行简直跟萧君楚有得一拼。
顾听澜想起,那时在小药谷,苏瓷借他一块手帕惹得萧君楚醋意大发。
愣是敲开了他的门,将手帕要了回去。
萧承嗣不想回去,这下也正好顺了他的意。
萧君楚不是要将他的妹妹召进宫里吗?那他就将他的宝贝儿子带回王府。
小家伙很听话的样子,只要拿捏住他,就不怕萧君楚不松口。
顾听澜微眯起眸子,促狭的目光落在萧承嗣粉嘟嘟的小脸上:“你想不想出去玩?”
萧承嗣点头如捣蒜:“想!”
“好,”顾听澜一口应下,接着又话锋一转:“那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眼看禁卫军越来越近,萧承嗣慌了神。
他抱住顾听澜大腿的力度越来越紧了,“你快说,说什么本宫都依你。”
“这可是你说的。”
顾听澜伸出小拇指,“签字画押,说话不算数的人就是乌龟小王八。”
萧承嗣一把勾住他的小拇指,笃定重复道:“说话不算数的人就是乌龟小王八!”
话音刚落,萧承嗣只觉身下一空,顾听澜带他腾空而起,躲过禁卫军的视线,飞掠过高墙。
最后稳稳落在了皇宫外面。
萧承嗣目瞪口呆,傻愣愣的看着顾听澜,眼里嫌弃的眼神早就消失不见,现在只剩下崇拜。
“你好厉害。”小家伙发自内心感叹。
“勉勉强强。”顾听澜谦虚了一下。
“你教我飞吧,我让父皇重重赏你,你想要什么,我父皇都可以给你。”
萧承嗣提起萧君楚,眼睛里话语里都有难以掩饰的骄傲。
顾听澜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从前他只想要自己能一直陪在苏瓷身边,现在他不想让妹妹萧念薇入宫。
如果这时候跟一个孩子提要求,未免卑劣。
顾听澜就算再着急,也不会做出这种寡廉鲜耻之事。
他索性转移了话题:“这事以后再说,现在我带你去逛夜集好不好?”
萧承嗣清澈的眸子一亮,欢欣鼓舞道:“好!”
话音刚落,他又像意识到不能大声,以免惊动城墙内外的禁卫军。
要是惊动了他们,他就会被抓回去了!
于是,他又用小心翼翼只有顾听澜和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说:“那我们快点去,不然赶不上冰糖葫芦收摊了。”
顾听澜觉得好笑又无奈,可怜这小家伙被关在深宫。
萧君楚独坐在龙椅上的孤寂身影涌上心头,日后独身坐在那里品尝孤寂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眼前这个小家伙。
思及此,萧君楚看向萧承嗣的眼里多了几分怜爱。
奈何生在帝王家。
苏姐姐一入深宫悔似海,如今她已经走了。
现在他能做的就是替她好好照顾唯一的儿子,不让他变成像的萧君楚那样冷酷无情的君王。
“好,咱们走。”
顾听澜牵住萧承嗣的小手,大步流星朝烟火处走去。
第四十七章
长春宫外院,桃树下。
萧君楚手持酒瓶呆坐树上,金色的龙袍覆在被昨夜急雨浸湿过的黄土上。
拿起酒瓶,仰头灌下几口烈酒。
火辣辣的刺痛顺着喉咙灌进他两日未进粒米的肚肠。
他却一点也不觉痛,身体上的痛跟他的心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月儿,你好狠的心……”
话未落,泪先流。
“说好生同裘死同穴,你连走都走得没有声息,留我一人,留我一人……”
萧君楚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夜风一吹,开得正盛的桃花三三两两纷飞掉落,漫天桃花纷飞落在萧君楚孤寂的身影上。
长春宫一切如故,唯独不见宫主,唯独不见赏这一院桃花的人。
长春宫外,东宫为首的太监急乱了阵脚。
他只不过趁小太子瞌睡的功夫,溜回家跟对食吃了顿饭的功夫,一回来整个东宫就乱了套了。
小太子不见了!
这可还得了!
如果要让皇上发现,他颈上这颗脑袋恐怕要保不住了。
自从苏皇后离开之后,皇上一腔热血都放在了小太子身上,晨昏定省日日不落。
今日若不是皇上心情不佳,这会儿已像往常一样到了东宫,对太子耳提面命了。
小太子已经不见了两个时辰,寻遍了皇宫内外,皆不见人影。
眼下光靠东宫的人手恐怕不够,只得冒着杀头的风险来禀报皇上了。
萧君楚的贴身太监朝院里看了一眼,看见萧君楚神色颓唐,这会儿已经醉意上脸。
这时候去禀报,恐怕惹来杀身之祸的可能性会更高。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时。
就听见里面传来萧君楚的呼喊:“来人——”
两人皆是一惊,身子已经条件反射推开门进去。
“把太子叫来!”萧君楚双眸染着醉意,俊逸的侧脸红了些许,酒气熏人。
“皇上,太子他……”
东宫的太监话到嘴边准备如实以报,却被萧君楚贴身太监打断:“皇上,太子今儿个玩耍累了,已经歇下。”
萧君楚愣了瞬,放下了酒瓶伸出手。
两个太监立刻上前将人扶住。
贴身太监压下慌乱对他说:“皇上您醉了,今晚也早些歇息罢,小太子若是见您醉酒,定然慌乱。”
萧君楚顿了脚步,默了瞬:“有道理。扶朕去皇后寝宫,朕要歇息。”
两个太监立刻照做,扶着萧君楚就往长春宫寝殿走去。
自从苏瓷离开之后,独守在长春宫里的人就成了萧君楚。
太监二人将萧君楚伺候睡下之后,悄悄出了寝殿门。
萧承嗣宫里的太监,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抹了把额上冷汗的功夫,就听见萧君楚贴身的太监说:“今儿个晚上,就算是把整个皇宫翻个遍,也得把小小太子找到。”
萧承嗣宫里的太监怔了瞬,傻傻问道:“如若找不到怎么办?”
“找不到,你我二人就等着脑袋搬家吧!”
一句话,萧承嗣宫里太监背上的冷汗又流了下来。
小太子啊小太子,你到底去了哪里?!
第四十八章
夜集上。
萧承嗣接过小贩递来的冰糖葫芦,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顾听澜立刻紧张了起来,忙问道:“是不是受凉了?”
萧承嗣摇了摇小脑袋,摆手说:“没有,鼻子痒痒了。”
说着,小手揉了揉鼻子,囫囵咬下一颗冰糖葫芦塞进了嘴里。
小嘴被塞得鼓起来,腮帮子一下一下嚼着鼓起来,像个小松鼠,实在是可爱极了。
顾听澜越看越觉得喜人。
这个小肉团子是真招人喜爱。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萧承嗣嘴里忙活着,眼睛也不闲着,走马观花的打量起夜市四周。
“你还想玩什么?”
顾听澜鲜少逛夜市,从前在小药谷,为了养病很少下谷。后来随苏瓷去了江南,她又喜静要养病,更不会来这热闹的地方。
在幽静的环境里拘束惯了,突然来人多的地方,顾听澜也有些不适应。
若不是有小家伙跟着,他已经大道回府。
反倒是萧承嗣,这家伙平日里被关在深宫里,突然见这么多人也不认生。
见顾听澜没反应,直接挣开他的手,兀自往猜灯谜的小摊上跑去。
顾听澜望着小家伙的背影跟着去,迈开脚步慢悠悠跟了过去。
眼看着小家伙挤进了人墙里,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顾听澜赶紧加快了脚步,推开人墙往里看,只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异域女子牵住了萧承嗣的手。
正打算悄悄将他往人人墙外带。
顾听澜摸出腰间玉佩飞了过去,不料那异域女子竟然迅速作出了反应。
反手接住了玉佩,杏眼怒瞪了过来。
顾听澜心里一惊,不好,萧承嗣有危险。
说时迟,那时快。
顾听澜足尖点地,人已经飞身至萧承嗣面前,正欲跟女子抢人。
没想到他的手刚伸过去,女子竟然直接松了手,完全没有要跟他争的意思。
萧承嗣跌进他的怀里,嘴边糊着红色糖衣,丝毫没有受惊的模样。
周围人的目光聚集到三人身上,猜灯谜的都看呆了忘记吆喝。
顾听澜不想惹人注目,抱着萧承嗣就往人群外走。
身后的倩影跟了过去,亦步亦趋,风里裹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顾听澜一路向前,女子也跟了一路。
眼看快到侯府,身后的女子还没离开的架势。
顾听澜顿住了脚步,没有回身直接开口问:“你是何人?为什么要跟着我?”
半晌过去,女子没有说话。
顾听澜有些恼了。
转身回头,那女子瞪大着杏眼直勾勾地瞧着他,就是不说话。
“怎么不说话?”顾听澜皱紧了眸子,语气也变凶狠了些。
怀里的萧承嗣跟着拧紧了眉头:“你不要凶她,这位姐姐不会说话。”
此话一出,四目相对的男人和女人皆是一愣。
前者惊讶女人不会说话,后者震惊小孩竟看出他不会说话。
“你真不会说话?”顾听澜盯着女人的眸子,赫然问出口。
女人犹疑了瞬,点了点头。
女人没看萧承嗣,疑惑的目光落在萧承嗣身上。
顾听澜从她眼里读出了疑惑,开口帮她将疑惑问了出来:“小安,你怎么知道她不会说话?”
第四十九章
萧承嗣咬下最后一颗冰糖葫芦。
不紧不慢的说道:“她刚刚牵我手时,打的是手语。从前外祖父家附近有个小孩也这样跟我说话。”
谜团解开了。
顾听澜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女人,脸上闪过窘色。
“不好意思,刚才是我冒犯了。”
纵然嘴上如此说着,但顾听澜对女人的戒备并没有放下。
他的暗器发出去的速度很快,这女人竟然能徒手接下,这就说明她并非一般女子。
至少有武功在身上,再加上她酷似北疆人的长相。
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女人可能不一般。
至于哪里不一般,顾听澜说不出来,但直觉告诉他,要提防。
萧承嗣是当今皇上唯一的皇嗣,日后大姜国的皇帝,不得不注意保护他的安危。
若有闪失,他倒不怕萧君楚拿他是问,只怕对不住苏瓷。
“你莫要再跟着我,我去的地方不是你能进的。”顾听澜冷着脸将女人往外赶。
的确,他是堂堂镇北侯王世子,时代戍守北疆,与北疆羌奴不共戴天。
若是让人瞧见他带着一个北疆女子进了镇北侯王府,恐怕不只是名声问题,还会有通敌卖国之嫌。
说完,顾听澜转身就走。
随后,那女子又立刻跟上,大有一副非要跟着顾听澜的架势。
又走了几步,顾听澜顿时恼了。
“我叫你别跟着我,你听不见吗?”
他顿步的速度匆忙,转身也很突然,女子没反应过来,竟然撞进了他的胸膛。
霎时,女人精致的小脸一红,连退了数步,立刻跟顾听澜拉开了距离。
萧承嗣看了看顾听澜,又看了看女子,咯咯的笑了起来。
两人的脸都红了,看起来滑稽极了。
女人镇定了心绪,打着手语向顾听澜比划:“我想请你帮个忙。”
顾听澜看不懂,向萧承嗣投去求助的眼神。
萧承嗣转述道:“她让你带她回家睡觉。”
说着,重复了一下女人的手势。
顾听澜的脸色顿时阴沉,女人也跟着一愣。
她羞红了脸,摇头摆手比划着解释。
顾听澜看不懂,看着女人窘迫的脸色,也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月飞风高,她一个女人独身行走。
又与人沟通不畅,极有可能是跟亲人走散了。
萧承嗣在他耳边说着软话道:“你就收留这个漂亮姐姐吧,她刚才好心要带我去洗脸,一定是个好人。”
顾听澜知道他说的是稚嫩的童言童语,虽然不在意,但恻隐之心却也真的动了。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四下无人。
便抬头对女人说:“跟我走吧。”
他到底是心软了,见不得旁人示弱,就像当年见不得苏瓷飞蛾扑火再次跳入萧君楚那个火坑。
顾听澜这辈子就心软了两次,每一次都狠狠栽了跟头,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这是后话。
天光破晓,地平线露出鱼肚白。
长春宫,寝殿。
萧君楚缓缓睁开眼睛,揉了揉醉酒头疼的太阳穴。
贴身太监走过来,默不作声立在他的身侧,大气不敢出。
萧君楚坐起身,转头看去,塌前跪了一群人。
“皇上,小太子不见了!”
第五十章
萧君楚怔住,没有反应。
还混沌的脑子,半晌才反应过来,所有神经都绷了起来。
“人不见了还不快去找?!”
萧君楚腾地怒气,朝奴才们怒吼道。
贴身太监噗通跪在萧君楚跟前,颤颤巍巍道:“请皇上赎罪!奴才们找了一夜,都没找到小太子的身影!”
“你的意思是说,太子是长了翅膀飞走了不成?”萧君楚的脸色阴郁得厉害,难看得快要滴出墨来。
“奴才……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太监将脑袋重重的磕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萧君楚的脸色。
萧承嗣宫中的太监爬到萧君楚脚边:“皇上,奴才盘问了宫里各个出口的禁卫军,昨日傍晚疑似有人飞出了皇宫。”
昨日傍晚。
萧君楚脑海里一闪而过顾听澜的身影。
昨天他接见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顾听澜。
而会轻功的人,大抵也只有他一个。
如此想来,不用猜,带走萧承嗣的人只可能是顾听澜。
萧君楚腾起起身,下令道:“去镇北王府!”
太监上前劝道:“皇上您宿醉了一晚,身子不爽,让奴才们去吧。”
“哼,”萧君楚冷哼一声:“让你们照顾个孩子都照顾不好,若太子有半点闪失,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他已经失去了苏瓷,萧承嗣是他心里唯一的寄托,是他的精神支柱。
萧君楚不敢想,要是失去了萧承嗣,他不敢想……
旋即迈开大步,匆匆朝殿外走去。
镇北侯府。
顾听澜带着萧承嗣还在睡觉。
房门外,传来一阵欢快的叫喊声。
“哥哥,你快出来看啊——”
顾听澜被顾念薇的声音吵醒,蜷在他腋下熟睡的萧承嗣蛄蛹了下身子,继续睡。
外面的吵闹声还没停止。
顾听澜掀开被子,轻手轻脚下了床榻。
怕吵醒萧承嗣,他连鞋都没有穿,快步走到门口,将房门打开。
顾念薇笑得满面桃花,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她拽过顾听澜往院子走,边走边说:“哥哥,你快看院子里来了好多蜜蜂和蝴蝶,都是这个姐姐吸引来!”
顾听澜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昨夜他带回家的异域女子盘腿坐在石桌上,闭目养神,专心调息。
整个人好似进入无人之境。
院子充斥着异香,蝴蝶蜜蜂越来越多,纷纷在女子周身盘旋,却没有近她的身。
顾听澜惊了瞬,很快又镇定了下来。
他在小药谷的藏书阁看到相关记载,北疆有美人,天生异香,骨骼清奇。
如此看来,这北疆的美人还真让他遇上了。
“这姐姐是哪里来的?”顾念薇疑惑的问出口。
顾听澜视线仍落在女人身上,没有接话。
“夜集上捡的。”
身后响起一道稚气的声音,顾念薇闻声回头一看。
就见裹着素衣的萧承嗣正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她震惊的目光再次投向顾听澜,震惊道:“哥,这孩子又是哪来的?”
不等顾听澜开口,萧承嗣抢先开口道:“你竟敢叫本宫孩子,本太子是你随便能问的吗?”
第五十一章
顾念薇迷糊得更厉害了。
一夜过去,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平白无故的,家里多了两个人,一个身上有香味,引来那么多蝴蝶蜜蜂,一个奶呼呼的却自称是太子。
“哥,你昨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顾念薇有些怀疑自家哥哥,是不是背着她学了什么茅山道术,所以才会大变活人。
“本宫饿了。”
萧承嗣走到顾听澜身旁,拽了拽他的裤边。
顾念薇噗嗤一笑:“小不点儿,你这样说话有点好笑。”
萧承嗣一个眼刀过去,顾念薇竟然怂得收了声。
小奶团子身上自带的帝王之气,还真是难以收住。
顾念薇一本正经起来:“行吧,那姐姐我好心带你去找点吃的。”
说着,她冲萧承嗣伸出手:“走不走?要吃东西的话就牵住我的手。”
萧承嗣犹疑了片刻,直勾勾盯着伸到自己眼前的柔荑,视线上移,打量了起顾念薇面带桃红的粉脸。
鬼使神差,将手伸了过去,放在她的掌心。
顾念薇收紧,包住他的小手就往膳食处走。
“别带他乱跑。”顾听澜冲一大一小的身影喊道。
“知道了。”顾念薇长长的应了声,没有回头。
顾听澜收了视线,突然闻到一阵异香袭来。
转眸一看,那异域女子已经到了跟前,若是动作再大一点,两人差点贴上了。
“离我远点。”顾听澜眸色一冷,往后撤了两步。
却不料,女人的手朝他的额头伸了过去。
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顾听澜抬手欲挡,女人突然又将手收了回去。
摊开掌心,顾听澜看见女人手中赫然躺着一只足有食指指节长的蜜蜂。
原来是帮他赶蜂。
又错怪了这女人顾听澜干咳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低低的道了声谢,便偏过头去,不再看她。
女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比比划划起来。
顾听澜看不明白,勉强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些什么,可还是不明白。
索性开口打断道:“你会写字吗?”
女人点了点头。
“随我来。”
顾听澜转身卧寝走去,女人苏苏跟上。
来到案桌前。
顾听澜展开一张宣纸,将毛笔递到女人手上。
“我问,你写。”
女人轻轻颔首,点头接过。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来这里做什么?”
女人躬身在纸上娓娓道来:“小泠儿,从北疆来,跟父亲来大姜做生意,不小心走散了。”
“小泠儿。”顾听澜默念出声。
小泠儿闻声抬头,两人视线相撞,顾听澜愣了瞬,迅速收回视线。
他又接着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小泠儿又在纸上写:“我想留下来,你愿意收留我吗?”
顾听澜又是一怔。
“你不会说话,我留下你有何用?让你成日在院子里招蜂引蝶,引来蜜蜂蛰我吗?”
他向来口无遮拦惯了,没由来的就将心里话脱口而出。
话刚出口,他才发觉有些不妥。
不管怎样,对方是女孩子,总该顾及些脸面才是。
顾听澜正觉窘迫,小泠儿突然抬手摘下了蒙脸的面纱。
一张倾国倾城却又熟悉的精致面孔缓缓呈现。
顾听澜霎时屏住了呼吸,喊出了苏瓷的名字——
“苏姐姐……”
第五十二章
眼前这张脸,酷似苏瓷。
就连鼻尖的那颗小痣都如出一辙长在同一处。
“苏姐姐是你吗?”
顾听澜失控般搂住小泠儿的双肩,下意识将她往自己怀里带。
突然,腰间吃痛。
他激动的理智瞬间恢复了清明,小泠儿点了他的痛穴,连退了数步,与他隔开了几米远的距离。
她眼里的警惕透露着陌生和疏离。
她不是苏瓷,她只是长得想苏瓷。
顾听澜再定睛一看,他发现眼前的女人只不过是形似苏瓷而已,两个人的眼睛完全不一样。
苏瓷的双眸总带着忧郁,杏眼含泪,让人一瞧便觉得楚楚可怜。
小泠儿的眼睛,清澈、机灵、果决。
她们不是一个人。
顾听澜心下的激动退了潮,瞬间像失了气力的布偶,他无力道:“对不起,是我认错了人,请你不要误会,我对你没有别的意思。”
说着,他垂下头去。
这时,小泠儿走到他眼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接着,她又拿出纸笔。
在纸上写下:“无碍,你不用放在心上。”
写完,她又看了顾听澜一眼,接着写:“我虽不会说话,但我可以干活,洗衣做饭我都会,你可以考虑一下收留我吗?”
这可把顾听澜难住了。
小泠儿是北疆女子,于情于理他都不好收留。
正纠结之际。
卧寝外,突然传来一阵闹声。
紧接着,太监的通报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皇上驾到——”
萧君楚来了。
顾听澜转身欲走,突然又回过头看了小泠儿一眼。
反应过来,说道:“你去书柜后躲起来,我不叫你别出来。”
这个节点,还是不让萧君楚见到小泠儿比较好。
不仅仅因为她是北疆人,更因为她长得酷似苏瓷。
谁知道顾听澜见了小泠儿之后,又会生出何种事端。
小泠儿机灵,听话乖乖躲到了书柜后面。
她刚躲起来,萧君楚就走了进来。
在他身后,跟着的是顾听澜的父亲。
“听澜,见了皇上还不快跪!”
镇北侯嘴上说着,人已经行至顾听澜眼前,按着他肩膀直接让他跪下。
不是他不疼惜儿子恰恰相反,他是太在意这个儿子了。
萧君楚突然驾到,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又听闻,顾听澜将小太子不声不响带出了宫中。
那可是太子,当今皇上唯一嫡亲的儿子,再无旁出。
若是有半点差错,那都是要诛九族的,到时候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们顾家。
顾听澜膝盖硬着,不肯下跪。
直到对上老父亲惶恐的那双浑浊的双眼,硬挺着的膝盖顿时软了。
他噗通跪在了地上。
“世子,还不快快从实说来,小太子到底被你藏在了何处?”
顾听澜虽然跪着,但后背却挺直着,没有弯。
“藏?我为什么要藏小太子?”
顾听澜不认,他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词。
甚至提前预料到萧君楚一定会带人来,他以为当天晚上就会来,没想到一直等到现在。
顾听澜一脸淡漠。
萧君楚无名之火腾腾升起,他咬牙切齿质问道:“顾听澜,别跟我耍花招,承嗣在哪里?”
第五十三章
顾听澜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满是不屑。
“皇上,太子殿下是您的儿子,您不去宫里找,却来我这里寻,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他的语气不轻不淡,好似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书柜后。
小泠儿不由心惊,看向顾听澜眼里也多了抹意味不明的感受。
是错愕,是震惊,更多钦佩。
她早在北疆听闻,汉土之上,最重君臣尊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然而顾听澜竟然敢公然顶撞眼前的皇上。
从他的语气中,她甚至能听出隐隐的怨恨。
顾听澜为何对当今圣上生恨?
这时,就听萧君楚的声音响起:“顾听澜,你不要以为,依仗着皇后对你的情义,朕就不敢对你怎样。”
皇后的情义?
小泠儿瞬时了然。
原来他跟皇后……
然而疑惑又袭上她心头。
大姜国的宁嘉皇后五年前已经殁了,传闻死得极惨。
难产而亡,活活流血熬死的。
可见大姜国的皇帝,真真是冷酷无情。
小泠儿偷偷打量了萧君楚一眼,他脸色又阴郁了几分。
视线下移,好奇的目光落在萧君楚身上,变成了担忧。
顾听澜不肯低头。
“给朕搜!”萧君楚一声令下,奴才们倾巢出动,“若是在你这镇北侯府搜到小太子,顾听澜,朕拿你是问!”
镇北侯不知内情,还在为顾听澜辩驳:“还请皇上息怒,是老臣教子无方。”
顾听澜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收紧。
他自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他却没法忽略老父亲的感受。
顾听澜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萧承嗣的声音响起:“澜叔,我抓到蝴蝶了!”
在他身后,顾念薇也追了过来。
“你不要乱跑,小心摔倒!”
一大一小打闹的声音引人侧目,萧君楚投去视线。
就见心爱的儿子满脸堆着笑,一脸的天真无邪,跟他在宫中时判若两人。
然而,萧承嗣一看到他,脸上开心的笑容就收了起来。
连走路的动作都慢了几分,他带着惶恐的眼神打量屋内气氛。
见顾听澜跪在地上,心一沉,捏着蝴蝶翅膀的手就松开了。
蝴蝶扑棱着翅膀,奋力飞向屋外。
萧承嗣抬起双腿迈进门槛,不等萧君楚开口,他双膝一软,双腿跪在了地上。
“父皇,儿臣错了,请您放过澜叔,是儿臣求他将我带出宫的。”
萧承嗣一口一个澜叔叫着,萧君楚听着有些刺耳。
短短一晚上的功夫,他的儿子竟然叫顾听澜叫得如此亲切。
这时,他才明白顾听澜刚才的强硬和不屑是有根源的。
原来有萧承嗣给他底气。
萧君楚不说话,萧承嗣就一直低着头跪着。
小团子心里忐忑得厉害,父皇虽然平日里待他是极好的,可生起气来却也非常可怕。
他就曾见过萧君楚发怒时,将一案桌的奏折拂到地上。
他也曾在无极殿见过,文武群臣跪了满地,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他的父皇,不像顾听澜面冷心热。
恰恰是面冷,心也是冷的。
第五十四章
萧承嗣的先生跟他说:“自古帝王皆孤寂。”
萧承嗣垂着脑袋,乖乖的等候发落。
就在这时,萧君楚来到他面前,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父皇……”
萧承嗣眼里闪过惊愕,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被萧君楚搂进了怀里。
萧君楚将他抱得很紧,仿佛怕他消失一般。
“父皇,你抱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萧君楚抱他的力道松了些:“以后不许乱跑,不许偷偷溜出宫,知道吗?”
萧承嗣松了口气,深吸了口气,用力的点了点头:“知道了父皇。”
说着,他的视线在跪着的顾听澜身上扫过,他开口恳求道:“父皇,请您饶恕澜叔吧,他没有错,都是儿臣的错。”
望着萧承嗣眼里的无辜和恳求,萧君楚的心情复杂极了。
莫名的,就生出挫败感。
当年,顾听澜带着苏瓷私逃出宫被他逮到时,苏瓷也是如此为顾听澜求情。
同样的场景,在萧承嗣身上重演。
顾听澜啊顾听澜,你到底是有什么魅力。
让朕的妻子儿子,都站到你的那边。
“起来吧。”
萧君楚沉默了半晌后,还是开了口,“既然太子为你求情,朕就饶了你。”
镇北侯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跪倒在地,向萧君楚谢恩。
顾听澜直接起了身,一声不吭。
跪在角落的顾念薇也跟着悄悄起了身,因为紧张,起身时起猛了些,撞到了大门,差点跌倒。
萧承嗣惊呼:“念姐姐小心!”
好在侍卫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了。
萧承嗣松了口气。
萧君楚这才注意到顾念薇,她身材娇小,又着一身浅绿,怪不得不起眼。
刚满14岁的年纪,脸上的稚气还未褪去,全然是小孩模样。
萧君楚干咳了一声,他若真将顾念薇召进后宫,恐怕又会遭坊间议论。
借此机会,萧君楚顺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他指着顾念薇开口问萧承嗣:“父皇让她进宫给你当玩伴怎么样?”
顾听澜闻言,立刻变了脸色。
这下弄巧成拙了,他本想利用萧承嗣要挟萧君楚打消念头,不要将顾念薇迎进宫中。
结果现在竟然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萧承嗣童言无忌:“好啊,就让她做我的太子妃吧!”
此言一出,霎时语惊四座,所有人惊呆了。
萧承嗣才七岁而已,他哪知道什么叫太子妃,虽然萧君楚曾无意开玩笑的提起,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在萧承嗣看来,太子妃就是玩伴。
其他人是惊讶,但萧君楚是真震惊。
他的确有暗暗为萧承嗣谋划日后,想过要为萧承嗣的帝业铺路,必定得找门当户对,有利于他稳固根基的女子。
可转念一想,他又害怕萧承嗣重蹈自己跟苏瓷的后尘。
当感情掺杂了利益,纯粹就不复存在,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身不由己。
顾听澜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想开口阻止,但转念一想,不知怎的又没说出口。
这时,却听见萧君楚的声音响起:“好,就让她入宫做你的太子妃。”
第五十五章
镇北侯虚惊一场,此时又大喜过望。
太子妃,那就是日后大姜国的皇后!这是何等的殊荣,何等的荣耀。
因祸得福,莫过于此了。
然而,顾听澜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他根本不想让顾念薇跟皇家有任何联系,只要跟萧君楚相关的人或事,他都不想有瓜葛。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只要他顾听澜一日是镇北侯王世子,他就得一日受他萧君楚管束。
陡然一个念头从顾听澜脑海里升了起来。
去北疆,戍守边关。
山高皇帝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萧君楚扔下一句:“择日,接她入宫,这些日子好些准备着。”
随后,就带着萧承嗣离开了。
萧君楚一走,镇北侯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人突然一放松,紧绷的身体突然就受不住,堪堪站不稳要倒下来。
顾听澜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小心搀着他坐到了椅子上。
“父亲……”
他的话刚出口,脸上就落下一巴掌。
脸上霎时多了五道鲜红的手指印,头都被打得歪到了一边。
顾念薇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喃喃喊了一句:“哥哥。”
眼泪便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她在一旁低声啜泣,却也不敢多言。
镇北侯气结,脸色涨得通红。
“跪下!”
他怒呵一声,顾听澜跪在了地上,顾念薇也跟着跪了下来。
“你可知你顶撞的人是谁?他是当今圣上!随时都能要了你的脑袋。”
“儿子知道。”顾听澜不卑不亢应道:“父亲不必提醒。”
话音刚落,镇北侯又深吸了一口气,到了嘴边的狠话没说出口。
浑浊的老眼涌出眼泪来。
“逆子,你可知你母亲为了生下你,吃了多少苦,你记住你不是为你一个人而活,为你母亲而活,为我们顾家全族而活!”
“待我西归,这镇北侯只有你能承袭,你可明白?”
镇北侯说着说着,语气愈发语重心长。
“儿子明白。”
“明白就好,薇儿你可也明白?”
镇北侯又转头看向同样跪在地上顾念薇。
“女儿明白。”
“明白甚好,进宫后,万事小心,你兄长会做好的你后盾。”
顾念薇一朝入宫,镇北侯王府的荣华便系在她身上了。
“女儿明白。”
顾念薇抿了抿唇,又重重点了头。
顾听澜只是沉默的跪着,视线盯着地板,愣神了很久,很久。
待镇北侯和顾念薇离开,仆人奴婢都散去,小泠儿缓缓从书柜后面走出来。
此刻顾听澜还跪在地上,她伸手欲将他扶起。
呼吸间,顾听澜兀自起了身。
室内一片空寂,凉风吹帘,发出珠落玉盘的声响。
“你还愿意留下吗?”
顾听澜看了一眼小泠儿,走到桌前坐下。
小泠儿视线跟着他的动作转身,两人四目相对,依旧寂静。
寂然了片刻。
顾听澜望着小泠儿的脸,渐渐失神,眼前的人儿与苏瓷的长相渐渐重合。
苏瓷笑起来的时候,明眸也会完成一道浅浅的月牙,贝齿微露,浅浅的两个梨涡随之浮现。
让人一看就忍不住也跟着嘴角上扬。
第五十六章
顾听澜没有察觉到自己嘴角的笑意。
小泠儿不禁有些发愣。
他笑起来的时候比板着脸时要温和许多,不会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她伸出手向顾听澜比了个手语:“我愿意留下来,请让我跟着你。”
比完手语,她又反应过来,顾听澜看不懂她的手语。
于是匆匆走到案桌前,摊开桌上宣纸,再拿起毛笔。
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字句。
写好后,她亲手交到顾听澜手上。
顾听澜接过,捧起字细看起来。
这字迹遒劲有力,一看就经过经年累月的练习。
感性逐渐消退,疑惑又涌上顾听澜心头。
她一个北疆羌奴女子,怎么汉字写得如此好。
他折起了纸张,收了情绪,起了身。
“既然如此,那你留在我身边当个婢女,你可愿意?”
小泠儿点头。
她乖巧的模样,让顾听澜莫名心软。
觉察到自己情绪异常,他很快收了视线。
“你就在此处等着,等会儿会有人来带你去安置。”
说着,大步朝门口迈去。
小泠儿浅浅笑着点头,看着顾听澜远走的背影,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消失。
眼底闪过一抹冷漠,很快又恢复了常色。
皇宫,无极殿。
萧承嗣跪在殿中央。
萧君楚端坐在龙椅上,唤了他一句:“起来,朕没说要罚你。”
“父皇没说要罚儿臣,但儿臣自知有错。”
萧承嗣的语调稚嫩,到底是年纪小,不会遮掩情绪。
三两句话就透露出心底的恐惧。
萧君楚听在耳里,心痛便涌了上来。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小人儿,小时候的记忆便浮现了出来。
他跟萧承嗣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学会察言观色,讨好他人了。
他是老皇帝第七个儿子,母亲只是一个出身普通的秀女,因为生下他才得了个嫔位。
在这弱肉强食的深宫中,他不得不学生存之策。
在变强大之前,他只能依附在别人的羽翼之下,伏小做低当不起眼的棋子。
世人皆知他娶了苏大将军的女儿后,便一飞冲天。
可谁又知道,在遇到苏瓷之前的每一个深宫里寒夜,他又是如何度过的。
自始至终,他从来没想过要算计苏瓷。
即便从见她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若是能娶了她,日后将会是怎样一片坦途。
但他扪心自问,决定跟苏瓷主动搭话的那一刻,他的心是纯粹的。
是不自觉被她吸引的。
就像如今的萧承嗣,看中顾念薇作为玩伴。
他也只想要一个人与之携手,与之看尽花开花落,观云卷云舒。
奈何这帝位太沉重,像巨大的黑色旋涡,拉着他不停往下坠。
最后渐渐迷失在权利之中。
坐上帝位后的每一天,每一刻,他无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而这一切,他将亲手交到萧承嗣的手上。
望着那小小的身躯,萧君楚心软。
他在心里暗叹:月儿,你若在就好了。
你若在就好了。
萧君楚放下笔,走到萧承嗣面前。
感知到萧君楚的靠近,爬跪在地上的萧承嗣身子更低了。
这时,就听见萧君楚的身影在头顶响起:“皇儿,你想当皇帝吗?”
第五十七章
萧承嗣一愣,抬起错愕的小脑袋看向萧君楚。
自从入宫之后,他日日接受思想洗礼,日后这大姜国将交到他手上。
他将是大姜,下一任帝王。
此刻,萧君楚突然问他这样的问题。
他霎时就懵了,难道父皇真对他失望了不成?
如此想来,圆溜溜的大眼泛起了湿润,话一出口就哽咽了。
“父皇,你是不是不要儿臣了?”
萧君楚错愕了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过于严肃了。
于是忙解释道:“没有,父皇怎么会不要你,你是父皇唯一的儿子,父皇不要你,还能要谁呢?”
说着,他竟然直接坐到了地上。
然后,抱住萧承嗣两条纤细的胳膊,拽着他坐到地上,与自己面对面。
“坐下,好好跟父皇说说话。”
萧君楚的举动让萧承嗣的心情瞬时轻松了些许。
他乖乖听萧君楚的话,坐到他的面前,瞪大着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向萧君楚。
“其实父皇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当皇帝你想干什么?”萧君楚跟他解释。
“我想当冰糖葫芦小贩,每天吃冰糖葫芦,串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
萧承嗣童言无忌,倒是将萧君楚说怔了。
从前,他只顾关心他的学业,总将他当成小时候的自己来约束。
如今看来,是他对萧承嗣的关心太少。
以致于,顾听澜才跟他相处一晚,两人的关系就突飞猛进。
想到萧承嗣一口一个澜叔的叫着顾听澜,萧君楚的心就沉了下去。
敛了神,萧君楚对萧承嗣说:“想法不错,等有机会,父皇再陪你出宫走走可好?”
萧承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他那个总板着脸,不苟言笑的父皇吗?
这还是那个生气就很吓人的父皇吗?
只不过一夜的功夫,他怎么变得跟顾听澜一样,温和慈祥起来了。
顾听澜也是这样,虽然表面看起来凶巴巴的,可是却对他极好。
他想要什么,他就会满足。
就像昨天晚上,他不敢一个人,顾听澜就陪着他,任他枕着胳膊睡了一夜。
“父皇,你真好。”
萧承嗣的眼睛变成星星眼,看向萧君楚时,眼里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恐惧和害怕。
多了一抹儿子对父亲的崇拜,还有一丝难得的依赖。
萧君楚从他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变化,心下一暖,抱起萧承嗣坐到了自己的腿上。
“嗣儿,日后可不要乱跑,你若是想出宫玩耍,一定要跟父皇说。”
萧承嗣用力的点了点头:“好。”
萧君楚欣慰一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这才是朕的好儿子。”
话音刚落,萧承嗣眼底闪过一抹狡黠:“那,父皇你明日可以陪我出宫游玩吗?”
“明日啊……”萧君楚拖着长长的语调,思索了起来。
近身伺候的太监凑过来,低声提醒:“皇上,明日可能不太合适。”
不等萧君楚开口,萧承嗣抢先问道:“为什么不合适?”
他父皇是皇上,自然想出去就出去才对,怎么有不合适的道理。
萧君楚同样的疑惑的眼色望向太监。
太监立刻回答道:“皇上,明日北疆使臣觐见。”
第五十八章
萧君楚恍然,终于想了起来。
近两年来,北疆又起祸乱,虽然是小摩擦,但双方都闹得并不愉快。
这一次,北疆王室主动议和,派来使臣出使,共商边疆安宁大计。
这几年来,大姜国在萧君楚的治理下,国泰民安。
坊间只传言他对苏皇后过于绝情,但无人不称道他治国有方。
民心所向,大姜繁荣鼎盛可期。
为了边境的安宁,萧君楚不得不让萧承嗣失望了:“皇儿,父皇改日再陪你出宫游玩可好?”
萧承嗣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懂事的点了点头。
“好,听父皇的。”
萧承嗣如此听话,萧君楚很是欣慰。
于是又说:“皇儿,以后每月十五,朕都许你出宫游玩一天,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好?”
听到这话,萧承嗣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好!父皇你真好!”
说着,他蹦了起来,一把圈住了萧君楚的脖子。
父子之间的关系陡然拉近,萧君楚受宠若惊,脸上也浮现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
“好了,去吧,回宫去歇息,父皇晚上再来看你。”
萧君楚叫来太监将萧承嗣带回了东宫。
萧承嗣一走,萧君楚脸上的温和就消失不见,又恢复了冷酷的帝王模样。
贴身太监将他扶起起来。
萧君楚开口问:“北疆使者此番来有几人?”
太监默了瞬,思考了片刻,回答道:“总计五人,据说带来一个绝世美人,天生异香,特意献给皇上您。”
绝世美人?
萧君楚冷哼一声,想也没想脱口道:“转告北疆使者,明日不必带那美人入朝,朕不想见。”
自从苏皇后离开之后,不少人向萧君楚进言,想让他再娶几位嫔妃。
历朝历代,从来没有哪个帝王空悬后宫五年之久。
坊间甚至开始流出奇怪的传言,称当今皇上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不爱美人,爱美男。
贴身太监也听到过这种传言,他不止一次想跟萧君楚进言,但他又知道萧君楚的脾气。
已经酝酿过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最后出口的回答就变成了:“好,奴才这就去传话。”
北疆使者,住处。
四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他们要进贡给大姜皇帝的美人突然失踪了。
就失踪在昨晚。
他们一行人在夜集游玩,一不小心走散,怎么都找不到那美人。
眼下可该如何是好。
要进贡美人的折子已经递上去,明日上了朝如果不能将美人带到大姜皇帝面前,就等于失信。
这次本来是奔着议和以来,然而事情弄成这样,别说议和,恐怕到时还会惹起新的祸端。
“要不,我们重新再递上奏折,将此事来龙去脉禀告大姜皇帝,美人是在他大姜失踪的,让他帮忙寻人,也没什么不妥才对。”其中一位使臣提议道。
“不可。”另外一位使臣果断拒绝,“此事绝对不能让大姜皇帝知晓,小泠儿身带异香,等下我们再出去找找,说不定就能找到她的行踪。”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通报:“圣旨到——”
霎时,四人俱是一惊。
第五十九章
四人立刻起了身。
萧君楚的贴身太监推门走了进来。
双方行礼之后,贴身太监宣布道:“皇上有旨,明日上朝不得带美人上朝。”
刚还神经紧绷的四人,面面相觑了起来。
大姜皇帝改变主意来得太及时,简直就像是及时雨。
这下,他们没什么好担心了。
于是满心欢喜的接了旨,本想问一问为什么,但本着不自找麻烦的心态,终究还是压了下去。
等贴身太监一走,四位使者将门关上,又议论了起来。
“这大姜皇帝,不会真的有龙阳之好吧?”
“管他有没有,总之眼下的难关,总算是度过去了。”
“那找美人的事……”
“当然要继续找,她本来是我们大王看上的女人,若不是这次为了议和,大王断然不会割爱,继续去找!”为首的大臣笃定出声。
暮色四合,黄昏初晓。
镇北侯府,异香阵阵。
顾听澜站在廊前,看着已经换上大姜服饰的小泠儿,有些恍然。
这女子的背影跟苏瓷都是极像的。
顾听澜看着看着,便有些痴了,眼前不断浮现他在跟江南时,跟苏瓷朝夕相处的点滴。
初到江南时,苏瓷的身子就变得孱弱起来。
他四处寻千年人参,给苏瓷进补。
补得多了,苏瓷身上总带着药味,她自嘲说:“旁人若是近身,怕是会将我当成人参精了。”
顾听澜不解:“苏姐姐怎么这么说?”
苏瓷噗嗤笑出声:“我啊,浑身都是人参的气味,不是人参精是什么?”
此话一出,顾听澜也跟着笑了。
愣神之际,小泠儿走到了他跟前,他都没有发觉。
直到闻到腻人的香味,他才回过神来。
小泠儿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顾听澜条件反射般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舒展的剑眉顿时皱了起来。
小泠儿吃痛,精致的五官微微皱了起来。
顾听澜立刻意识到自己动作粗鲁,马上松了手。
“不好意思。”他淡淡说道。
小泠儿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旋即摇了摇头。
顾听澜注意到她暗暗揉手的动作,沉声又问:“你真的没事?”
小泠儿灿然一笑,点了点头。
闻着弥漫在空气里的异香,顾听澜暗暗觉得这样不妥。
这香味实在是过于引人瞩目,他的打算是先悄悄将小泠儿留在府里,然后一边派人去寻找她失散的父亲。
然而眼下看来,这个想法可能行不通。
小泠儿实在是太香了。
“你身上的异香可有法子掩盖?”顾听澜出声问道。
他想起来昨天晚上遇到小泠儿时,她身上还没那么重的香味,这就说明她身上的异香应该是能收能放的。
果不其然,小泠儿点了点头。
顾听澜赶紧追问:“什么法子?”
话一出口,小泠儿就羞涩的垂下了脑袋。
顾听澜不解。
两人沉默了半晌,顾听澜突然想起小泠儿不会说话。
于是恍然对她说道:“我忘了你不会说话,你随我去书房,把法子写下来。”
说着,他转身就走。
然而小泠儿却僵在原地,迟迟没有动身。
第六十章
“你怎么不走?”
顾听澜回身,疑惑的看向小泠儿。
小泠儿抿了抿唇,脑袋垂得更低了。
她身上的异香之所以会散发得如此热烈,皆是因为情动。
只要见到顾听澜,她浑身血液流动的速度就不由自主加快,心跳也跟着加快。
想要不散发异香,只有克制自己,在见到顾听澜镇定心神。
心神宁,异香便不会散发。
察觉到顾听澜探究的眼神,小泠儿转身就走。
顾听澜抬腿想跟上去,但是看着她那慌乱离开的背影,又停下了脚步。
或许她所说的方法,不好启齿。
顾听澜暗暗觉得不妥,方才他的问法太直白,全然忘了男女有别。
到了晚饭的时候。
顾听澜院子里散发的,小泠儿身上的异香,已经渐渐散去。
再见到小泠儿的时候,她已经重新戴上了面纱。
顾听澜有些疑惑,盯着她问:“难不成抑制身上异香的法子就是这个?”
他抬手指了指小泠儿脸上面纱。
话音刚落,他突然又嗅到熟悉的异香袭来。
小泠儿闭上了眼睛,一番奇怪的动作惹得顾听澜停止了下筷的动作。
他当然不知道,女子在面对自己心爱男人时候,是需要多大的毅力来控制心跳。
就像他看到苏瓷,就会生出想要保护的冲动。
看到苏瓷皱眉,他就恨不能伸手帮她抚平。
而小泠儿对上他的眼睛,心跳就会控制不住的加速。
为了镇定心神,她只能让自己闭上眼睛,待心神宁静之后,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顾听澜再嗅,空气里她身上的异香味已经消失不见。
果真是个奇女子,顾听澜暗暗叹道。
小泠儿端着茶盏立在顾听澜身侧,全然一副婢女模样。
一天的功夫,她已经在别的婢女那里偷学得有模有样了。
不过到底气质出众,同样是奉茶端水递菜,别的婢女做出来就是婢女相。
小泠儿做出来呢,却像一幅画。
不论男女老少都想多看她一眼,就连镇北侯养的那只鹦鹉见了她都要叽叽喳喳多说两句话。
小东西还一口一个喊着:“美人,美人!”
这话镇北侯是不曾教它的,大抵是从下人嘴里听得多了,也就学会了。
顾听澜是最淡定的,他被就不是好色之徒,在他心里苏瓷是天下第一的漂亮。
其他女人,他未曾入眼过。
小泠儿在他眼前晃悠的次数多了,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的确是漂亮的。
然而,顾听澜只觉得是她不过是跟苏瓷相像的缘故罢了。
很多年后,顾听澜才明白,其实在那时他已经情动,只不过不自知而已。
人这一生总会爱上前人的影子,其实并非前人有多好,而是从一开始喜欢的人是相似的罢了。
顾听澜敛了心神,对小泠儿说:“坐,跟我一起吃。”
小泠儿错愕了瞬,不过还是听话乖乖的坐了下来。
她在北疆,受的最多的训练就是如何听话,只有听话才能生存下来。
而她能从一百位美人中脱颖而出,靠的不仅仅是美色,更重要的是她听话懂事。
第六十一章
小泠儿一落座,顾听澜就主动给她递上了碗筷。
又给她碗里夹了些菜和肉,招呼道:“尝尝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小泠儿听话照做,夹起菜往嘴里送。
细品了两口,认真的点了点头,放下筷子竖起了大拇指。
意思是说好吃。
“觉得好吃,你就多吃点。”顾听澜说着,又给她夹了些菜。
两人边吃边说话,不一会儿,月色已上柳梢。
顾听澜放下筷子,小泠儿眼疾手快立刻奉茶,动作行云流水,利落极了。
就凭这手脚的伶俐劲,顾听澜相信她是出自商户之家。
于是开口便问:“你家可是开饭馆生意的?”
小泠儿愣了瞬,顾听澜笑了笑,解释道:“手脚如此利索,我瞎猜的。”
小泠儿也跟着笑了。
她家里自然不是开饭馆的,她端得最多的也不是茶水,而是……
因为她不会说话,顾听澜也看不出她在出神。
他接着说:“我已经派人去寻找从北疆来的客商,等寻到你父亲之后,你便离开吧。”
小泠儿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趁人不注意逃走的,现在指不定那些人正四处找她呢。
她不能回去。
如果回去的话,就要带进皇宫,献给大姜冷血无情出了名的皇帝萧君楚。
白日里,她已经见识到萧君楚有多冷漠。
无论如何,她绝不要被人找到,本来如果没有碰到顾听澜,她是要一个人远走高飞的。
眼下,她已经被绊住了脚。
如此想着,她悄悄抬眸望了望顾听澜。
只多看了一眼,心神立刻紊乱,气血又陡然加快,小泠儿赶紧收回了视线。
这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跟顾听澜解释清楚,索性就先这样吧。
反正所谓的父亲,北疆生意人都是她胡编的,顾听澜总不能找到北疆使者住处去。
如此想来,小泠儿悬着的心又问放了下来。
她愣神得厉害,顾听澜起身都没有察觉,直到他高大的身影经过她眼前时,回了神。
身子一抖,忘了手上还端着茶水。
茶盏倾倒,茶水洒到了身上,打湿了他的锦袍。
小泠儿慌乱的从怀里掏出手绢,给顾听澜擦拭。
顾听澜不适应过分的亲密接触,后撤了一步,小泠儿的动作落空,手怔在了半空中。
为了缓解尴尬,顾听澜从她手里拿过手绢,自顾自的擦了起来。
他一边擦一边说:“多谢,我自己来就好。”
小泠儿僵了一会儿,转身就走了。
顾听澜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还拿在手上的她的手帕,没有追。
女子的心思,是难以捉摸的。
更何况,小泠儿还不会说话。
顾听澜想着,再过几日,找到她北疆的亲人,将她送走就是。
本就是露水情缘。
翌日清晨。
顾听澜早早起了床,今日北疆使者入朝面圣,文武百官必须到场。
原本该去参加朝会的人是他的父亲镇北侯王,只是他抱恙在身。
所以身为镇北侯王世子的顾听澜不得不代替参加。
临出门前,他下意识在婢女中寻小泠儿的身影,然而却没看到人影。
一大早的,她能去哪儿呢?
第六十二章
朝会。
文武百官已经提前等在殿中,顾听澜随便找了个角落,静观其变。
今日他只打算来看看热闹,没有旁的想法。
如果有旁的想法的话,也就是想看看那北疆羌奴到底身份几何,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要北疆边境。
今日这议和大会,若是没有谈拢。
日后恐怕免不了会开战,到时候身先士卒,首当其冲的人就非他莫属了。
萧君楚上了殿,端坐在龙椅上。
群臣就位,管事太监通报:“宣北疆使者进殿——”
没一会儿,穿着北疆特色服饰的北疆使者四人就进来了。
见了萧君楚,他们没有并没有行大姜国的跪礼,行的是他们北疆的礼仪。
随后又递上了贡品和北疆大王亲手所写的议和信。
萧君楚查阅之后,又递到了管事太监的手上,经管事太监的手,又递给了群臣查阅。
很快,那封议和信就传到了顾听澜的手中。
他浅浅扫了一眼,就准备递出去。
然而这时,却不小心瞥到最后一行字迹:奉上北疆绝色倾城美人泠儿,献给大姜皇帝陛下,以结秦晋之好。
绝色倾城美人,泠儿?!
顾听澜霎时怔住,难不成留在他府中的小泠儿根本不是什么北疆生意人的女儿,而是这次进贡给萧君楚当妃子的美人?
很快,小泠儿的种种不对劲都涌现脑海。
她身为北疆人却写得好一手汉字,察言观色,手脚利落,分明是受过训练的。
如此想来,必然是在北疆经人用心调教,送来大姜取悦萧君楚的。
小泠儿竟然对他撒谎!
而他竟然大意,没有察觉毫分。
顾听澜越听越觉得所有一切都有迹可循,这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
小泠儿长得跟苏瓷是如此的相似。
北疆王室对大姜的国情研究颇深,必定没少暗中观察萧君楚。
所以才知道苏瓷对萧君楚有多么重要。
顾听澜久久没有将信递过去,萧君楚觉察他的表情不对劲,于是开口问:“顾听澜,你对议和信可有异议?”
顾听澜回过神来,议和信悄然落地。
他抬起头看向萧君楚,却不知如何开口。
直接告诉他,他家里有一个跟苏瓷长相相似的北疆女子,而这个女子就是这次北疆使者要进贡给他的美人?
不行,不能说。
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小泠儿惊慌模样,他不能将小泠儿供出来。
“顾听澜,朕在同你说话,你没听见吗?”
顾听澜堪堪回神,灵机一动,随便扯了个幌子搪塞道:“臣没有异议,只是看见这议和信上说,有北疆绝色倾城美人相赠,好奇那美人有多绝色倾城。”
顾听澜的回答让萧君楚感到意外,在他的印象中,顾听澜不是垂涎美色的人。
唯一垂涎的过的,也就是苏瓷罢了。
他的话在萧君楚心里打了个转,就被曲解成挖苦。
顾听澜一直觉得他不值得苏瓷一爱,对他充满敌意。
如今故意说这话,分明就是故意。
萧君楚脸色沉了下来,冷声说:“顾听澜,既然你对那北疆绝色倾城的美人如此好奇,那朕就收下,将她赐给你,如何?”
第六十三章
此话一出,顾听澜愣在当场。
萧君楚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可能娶小泠儿。
顾听澜虽然懊恼,不过很快又镇定了心神。
因为他知道小泠儿不见了,就算他同意,北疆使者也没法将小泠儿奉上。
如此想来,顾听澜眸色一沉,行谢礼道:“谢皇上恩赐,不过婚姻大事不得而已,臣想见见那绝色倾城女子再做决定。”
顾听澜敢这么说,就是因为她知道,北疆使者失去小泠儿的下落。
北疆使者无法将小泠儿带上殿,萧君楚就算想给他跟小泠儿指婚也是徒劳。
见不到人,怎么指婚?又如何成婚?
果不其然,北疆使者面露难色,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如何是好。
原本收到萧君楚的圣旨,不让带小泠儿上殿,他们还在暗自高兴。
然而没想到,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顾听澜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此时此刻,他们上哪儿去找已经失踪两日的小泠儿。
这次议和,就要这样泡汤了吗?
北疆使者久久没有反应,萧君楚有些不耐了。
他开口命令道:“北疆使者,请把你们的北疆绝色美人带上殿来,我大姜臣子都想看看看是怎样的美人。”
言毕,北疆使者的脸色更难看了。
没法子,照这样下去,只能如实以答。
至于接下来的事,那就听天由命吧。
为首的北疆使者上前一步,作揖行礼:“大姜皇上,有一事向您奏请,还望海涵原谅……”
他的话还未说完,殿外传来通报太监响亮的声音:“北疆美人泠儿,殿外求见——”
萧君楚与顾听澜循声,同时望向殿外。
前者眼里是好奇,后者眼里是震惊。
只见小泠儿身着北疆异域华袍,金丝脸纱遮面,袅袅娉婷,一步一步行至殿中央。
小泠儿所经之处,散发意香,芳香倾人心脾。
虽然面纱蒙面,看不清她的真实面容,就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碧波桃花眼,已让在场的群臣就连太监也挪不开眼睛。
真乃,北疆有女子,一见倾人城,再见倾人国。
说是西子再世,也不为过。
萧君楚眼底短暂闪过惊艳之后,就恢复了平静。
顾听澜却无法淡定,他的视线被小泠儿牵着,在殿前停下。
“北疆女子泠儿,拜见大姜皇帝。”
一道婉转清脆的声音响起,穿进顾听澜耳中,他如遭五雷轰顶。
小泠儿竟然会说话!
他被骗了!
顾听澜整个人都怔住了,思绪仿佛被浆糊黏住,理不出头绪。
刚才的得意忘形,全然消失。
他陡然明白,自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萧君楚金口玉言,既然说了要将小泠儿许给他,那就真的会许给他。
而他料定小泠儿不会出现,刚才还主动请求萧君楚要见小泠儿。
这样一来,两人的婚事不就成板上钉钉的事了吗?
此刻,顾听澜已经完全凌乱。
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对不会娶小泠儿过门。
就算是萧君楚执意,他也断然不肯。
第六十四章
龙椅之上。
萧君楚将顾听澜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见他一副震惊不已的模样,他有一种莫名的快意。
顾听澜,朕就成全了你。
即便苏瓷不在,萧君楚依旧下意识地将顾听澜当成潜在的情敌。
事实上自始至终,顾听澜没有对他构成威胁。
苏瓷一直将顾听澜视作弟弟一般的存在,从来没有男女之间的非分之想。
从见顾听澜的第一眼,苏瓷就觉得有不可名状的熟悉感。
一开始她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恢复记忆,她记起来萧君楚是谁,想起了平安的真实身份。
那不可名状的熟悉感就有了出处。
萧君楚不知道,直到苏瓷走到生命尽头,她的意识模糊不清了。
看着顾听澜跟萧君楚那张有几分相似的脸,苏瓷呢喃的是萧君楚的名字。
然而,只要顾听澜不说,萧君楚就不会知道。
萧君楚将视线从顾听澜身上收了回来,森森的目光落在泠儿身上。
“朕想将你许配给我大姜镇北侯王世子顾听澜,你意下如何?”
萧君楚此话一出,顾听澜的心就悬了起来。
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整个人都感觉紧绷了起来。
此时,小泠儿却沉默了。
她沉默的每一秒,对顾听澜来说无异于是种折磨,他害怕她答应。
莫名的,又怕她不答应……
终于,他受不了了。
他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走到小泠儿身边立住,给萧君楚行礼道:“臣恳求皇上收回陈命。”
萧君楚眸光一暗,却并不惊讶。
他早就料到顾听澜会是这种反应。
在小药谷相处的那段岁月,萧君楚就察觉出顾听澜也是极具反骨的人。
就像他对苏瓷。
五年的鞍前马后,最终还是让苏瓷对他侧目。
萧君楚不知道那五年里,顾听澜跟苏瓷发生了什么,但即便什么都没发生,就凭顾听澜陪着苏瓷朝夕与共了五年这一点,他就嫉妒得发狂。
萧君楚开了口。
“朕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自然不会收回,顾听澜口口声声说要见美人的是你,如今反悔的人也是你。你当这朝堂是你儿戏信口胡诌的戏台吗?”
他的话不轻不重,每一句话却都沉甸甸。
没说一个不同意,却句句都透着不容拒绝。
顾听澜侧目看了小泠儿一眼。
身旁的女人全然换了个人一般,处处透着贵气,跟近身端茶递水的婢女判若两人。
此刻,顾听澜好想开口问她一句:“为什么要骗我?”
然而这话又显得那么无关紧要,本就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是他自愿施舍的好心。
那么,他又有何资格和立场,质问她为什么要欺骗。
倏然,顾听澜释然。
他双膝跪倒在地,抱拳对萧君楚说:“臣请皇上收回陈命,臣愿前往北疆戍守。”
顾听澜此话一出,小泠儿的身子僵住了。
自己就如此令他讨厌吗?宁愿去北疆忍受孤寒苦寂,也不愿意跟自己在一起。
群臣议论纷纷,北疆使者面面相觑。
原本寂静的朝堂,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第六十五章
顾听澜一席话,将原本和谐的气氛弄僵。
从政治意义上来讲,此时萧君楚若是派顾听澜前往北疆,这就意味着要跟北疆成明面对抗。
议和之事,此时就没有了商量的余地。
北疆使者上前一步,语气里含着怒意:“敢问大姜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顾听澜到底只是臣子,他的话算不得数。
只要萧君楚开口,此事才终成定局。
萧君楚扫了眼跪在地上顾听澜,他的眸色平静,让人猜不出是何深意。
其实此刻,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对于此次北疆议和这件事,他持中立态度。
本质上,他是不愿意打仗,但早年间北疆言而无信多次,议和不是第一次。
前朝,老皇帝为了边境安宁,退步妥协,派了两位公主过去和亲。
因此北疆边境才得安宁几年。
然而就在老皇帝驾崩一年后,北疆新政更迭。当政者翻脸不认旧约,再次进犯大姜领土。
好在萧君楚早有远见,多年来一直秘密训练精兵。
这些精兵一开始并非为防御外敌所用,而是在必要时,为萧君楚夺位所需。
哪怕当初没有娶苏瓷,他也有信心夺得这天下。
不过,这事他没有跟任何人说,也无人知晓。
坊间只传言萧君楚远谋深见,运筹帷幄,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帝王。
寻常百姓只道帝王足智,却不知独立巅峰的孤寂。
萧君楚不喜欢别人威胁,更不愿丧失主动权。
此时,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顾听澜想去戍守北疆,那就让他去,不过这泠美人,他也非娶不可。
没有别的原因,他就是不想让顾听澜好过。
苏瓷消耗在他身上的那些光阴,他都要从顾听澜偿还代价。
“朕心意已定,既然话已出口就不会再收回来。顾听澜,朕就将这北疆美人赐给你,三日后完婚。”
顾听澜心一沉,抱拳的手骤然收紧。
小泠儿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本就难过的情绪更甚。
但是她很快就平复了心绪,她牢记来大姜的目的,强行将迷糊的理智拉了回来。
蓦的,她缓缓站起身来。
顾听澜侧目,眼底闪过一抹惊讶,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萧君楚的视线也落在她的身上。
这时,就见她缓缓取下面纱,面纱下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渐渐清晰,完整的出现在众人眼前。
萧君楚看着这张神似苏瓷的脸,腾地站起身来。
他下意识喊出苏瓷的闺名:“月儿……”
“宁嘉皇后?”
“这不是已经过世的苏皇后吗?”
看清小泠儿长相的臣子们也议论了起来,交头接耳,朝堂里顿时沸沸扬扬起来。
等萧君楚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小泠儿面前站定。
他深情的视线不敢眨,生怕一眨眼小泠儿就会消失一般,他一把抓住小泠儿的双肩,仔细端详起来。
他看着小泠儿澄澈的双眸,柳叶眉,精致的鼻子樱桃小嘴,无一不像她,又无一像她。
萧君楚的心越皱越紧,攥住小泠儿双肩的力道却越来越松……
第六十六章
“你不是月儿。”萧君楚失魂落魄的喃喃道。
眼前的小泠儿的确跟苏瓷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却浑然不同。
就凭她这满身的异香就可以断定。
苏瓷每到花开季节,身上便会起疹子,所以纵然她爱花,也鲜少往花里凑。
小泠儿面色沉静,毫不波澜的双眼定定看着萧君楚:“小女子三生有幸能跟苏皇后有几分相像,但如皇上所说,小女子并不是她。”
她的话里有话,萧君楚和顾听澜都听了出来。
两人异口同声质问道:“你见过她?”
小泠儿没有回答,她的视线在四周环视了一圈,示意不方便在朝堂上说。
萧君楚很快明白过来,大臂一挥冲群臣宣布道:“退朝!”
北疆使者还在震惊中,他们僵在原地。
小泠儿口中所说的事,他们也不知道,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想将小泠儿带走,然而刚走两步就被侍卫拦下挡了回去。
“北疆使者,请先回贵宾楼休息,陛下改日自会召见。”
他们眼看着小泠儿跟在萧君楚身后离开,也只得无奈离开。
无极殿。
小泠儿和顾听澜一前一后进了门。
不等两人站定,萧君楚便开口质问小泠儿道:“快说,你是怎么知道我朝皇后的?”
虽然苏瓷是大姜国母,但是她的画像从来没有流传出去过。
因为萧君楚常年忙于国事,新婚后的那几年,他又一直将苏家势力视作心头刺,自然忽略了苏瓷。
因为疏忽,萧君楚也未曾交待画师为苏瓷作画。
宫廷之中,所有苏瓷的画像皆出萧君楚之手。
而每一幅画都置于长春宫,大大小小总计126幅,萧君楚心里有数。
所以身在北疆的小泠儿不可能见过苏瓷,更不可能见过苏瓷的画像。
而她认识,只有一个可能——
“你是不是见过苏皇后?”
顾听澜问出了萧君楚想问的话。
其实顾听澜问出这句话时,自己是不敢置信的。
因为当初他亲手将已经没了气息的苏瓷置于一叶扁舟上。
看着她顺着河流,消失在崇山峻岭之中。
江南与北疆有着几千里之隔,就算苏瓷的尸身婆漂流至北疆……
顾听澜不敢继续往下想。
萧君楚的追问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问:“你跟朕说实话,你是不是见过她?”
小泠儿抬起低垂的眸子,先看了一眼顾听澜,旋即目光落到了萧君楚身上。
片刻后,她点了点头:“是,我见过苏皇后。我不仅见过,而且我这张脸也是她所赠予。”
萧君楚和顾听澜顿时愕然。
两人震惊得都不知如何是好。
小泠儿的回答超出了两人的认知,更颠覆了二人的想象。
萧君楚脑子空白一片,他问出的话几乎是下意识出口:“她是否还活着?若活着此刻她身在何处?”
小泠儿又陷入沉默。
顾听澜收紧了手,他不相信。
“这不可能。”他否认说道,“你最好不要耍花招,苏姐姐是躺在我怀里走的!”
第六十七章
“我没有撒谎。”小泠儿看着顾听澜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好,那你说来听听,你说!”顾听澜几乎吼出声来。
萧君楚猛推了他一把,将他推离小泠儿视线。
此刻,小泠儿之于萧君楚而言就是一根救命稻草,他又一次抓到生机。
“你慢慢说,把你所见所闻一一说来。”
小泠儿瞥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到萧君楚手上。
萧君楚接过信,心脏猛地皱缩。
直觉告诉他,这封信可能出自苏瓷之手。
小泠儿一字一句平静道:“这是苏姐姐亲手写的。”
闻言,顾听澜也凑了过来。
萧君楚拿信的手明显颤了一下,手中的信纸便哆嗦了起来。
顾听澜想拿过来,但碍于他是皇上,终究还是住了手。
萧君楚打开信封,苏瓷熟悉的字迹浮现眼前。
信上只写了一个字:安。
萧君楚认得苏瓷的笔迹,她的笔锋圆润,一般人难以临摹。
他可以断定就是苏瓷。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萧君楚惊呼出声,抬眸时,眼睛竟然湿润。
顾听澜从他手中拿过信件,他愣愣地盯着信上的那个“安”字,心跟着沉入深渊。
这个安字,意味深长。
是安好,还是平安,还是萧君楚。
总之,不管是什么意思,终究是与他无关了。
顾听澜心里那点微末的希望,还是破灭了。
五年的朝夕相处,两次舍命救她出深渊,他为苏瓷所做的种种,终究还是没能打动她。
这一刻,他突然释怀了。
小心翼翼放在心上五年的那个人,这一刻从他心里的神坛跌落。
这一刻,从来不信命的顾听澜相信了所谓的天命不可违。
所谓爱意根本不分轻重,只分早晚。
纵然萧君楚对苏瓷如此残忍,忽视她,伤害她。
可是,那又如何。
苏瓷对他情根深种。
他从一开始就输了,输给了时间。
顾听澜只恨,自己没有早一步遇见苏瓷。
小泠儿将他的点滴变化看在眼里,看着他眼里升起的星光闪烁,又突然泯灭。
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死了。
虽然为他心痛,但小泠儿知道,这不是一件坏事。
人终究要从不可能的泥沼中抽身。
就像苏瓷告诉她的那样:接受不可改变的,顺势而为,人呐,终其一生都活在自己的城墙之中。
不等顾听澜问出口。
小泠儿主动开了口:“苏姐姐如今就在终南山落情谷中,她还活着,但是她也不可能再回大姜。”
她看着顾听澜接着说:“我师父是在桃林间偶遇苏姐姐尸身,但彼时她还有一息尚存,我师父用万年灵芝和百年修为将她救活,为此她付出的代价是,与我面容交换,只保留了那双眸。”
“除此之外,她必须永远在落情谷中侍候我师傅,等师傅百年之后,她将接任下一任谷主,继续守护那片桃林。”
顾听澜和萧君楚听完,半晌没有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萧君楚终于开了口。
他说:“我要去落情谷寻她。”
第六十八章
萧君楚没有说笑,这次他是认真的。
当天晚上,他就召集了几位心腹大臣,商议离宫之事。
然而,当他把自己想法说出来的那一刻,毫无疑问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皇上,太子尚且年幼,无法担当大任,还请您三思!”
三思,三思,又是三思!
这个词他已经听够了,也听腻了,听烦了。
从当上皇帝那一刻起,他就戴上了三思这个镣铐。
没有一刻做过自己。
这一次,他就想任性一次,他非得任性一次。
“朕心意已决,谁劝也没有用,朕不是在跟你们商议,而是通知你们。”
心腹大臣陷入沉默,没有人站出来说出内心所想。
萧君楚的性格,他们都清楚。
一旦做出决定,谁都没办法更改。
就在这时,贴身太监悄悄推开门,迈着碎步走到萧君楚身边。
凑到他耳边说道:“皇上,顾听澜在外求见。”
他来做什么?
自从那日三人无极殿一别之后,顾听澜就带着小泠儿走了。
原本萧君楚想将小泠儿留在宫中,不日让她带着自己去寻苏瓷所在的落情谷。
却不料,小泠儿直接手绘出了落情谷的路线图,然后执意要跟顾听澜离开。
萧君楚已经知晓苏瓷所在,便也没有再为难她。
放她跟顾听澜离开了。
北疆使者也已经离开京城,至于小泠儿还在不在,也未可知。
“让他进来。”萧君楚说。
顾听澜被传进房中,人影刚至,萧君楚就眼前一亮。
他穿的不是寻常服装,着的是战袍铠甲,全然一副蓄势出征的模样。
“你这是干什么?”萧君楚讶异问道。
顾听澜摘下头盔置于腕间,沉声对萧君楚说道:“臣请求戍守北疆,保我大姜边境安宁。”
他的话让萧君楚颇感意外,脱口道:“为何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要知道顾听澜的志向并不在朝堂之上,更不在仕途政治。
顾听澜看着萧君楚不语。
萧君楚让几位心腹先行告退,殿内只剩下二人。
“说吧,现下只有你我二人。”萧君楚绕到案前坐下。
顾听澜仍站在原地,保持抱着头盔的动作没有动。
他目不斜视看着殿堂上光明正大四字牌匾,一字一句说道:“你去找苏姐姐,我替你守护河山。”
萧君楚端起茶杯的手一顿,瞬时默了。
顾听澜接着说:“苏姐姐需要你,希望你不要让她失望,若你再敢负她……”
他的话说了一半,便没再继续。
萧君楚放下茶杯,问:“你会怎样?”
顾听澜森森的视线从他脸上扫过,吐出一句不相关的话:“我已经决定娶小泠儿为妻,她将同我前往北疆。”
言下之意,已经很清晰。
小泠儿是北疆人,她跟北疆王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只要顾听澜有意向,她随时都可以跟北疆王室联系,届时大姜边境便形同虚设。
顾听澜是在威胁萧君楚。
然而这一次,萧君楚却没要懊恼,他甚至轻笑了出来。
最后,他笃定了说了一个字:“好。”
这一次,他赌上江山来换苏瓷相伴余生。
第六十九章
姜国,昭帝十三年春。
萧君楚禅下旨镇北候之位由顾听澜世袭。
同年四年,顾听澜风光大娶北疆绝世美人小泠儿。
小泠儿被加封为镇北侯夫人。
此时,顾念薇已经入宫一年,以伴读身份陪在萧承嗣左右。
萧君楚临行当晚,将萧承嗣叫到跟前。
“皇儿,父皇要将这江山交付于你,你会不会怨恨父皇?”
萧承嗣懵懵懂懂,默了半晌后,摇了摇头:“儿臣不怨父皇。”
萧君楚微怔:“为何?”
萧承嗣仰起小脸,倔强道:“父皇去寻母后,儿臣守护江山。”
此话一出,萧君楚霎时失语,坚毅的双眸有些发酸。
他抬手,轻抚起萧承嗣的小脑袋:“不愧是我萧君楚的儿子,那父皇就将这一切都交付于你。”
五月,昭帝萧君楚将帝位禅于嫡子萧承嗣,年号为丞。
丞帝一年,夏。
太上皇萧君楚悄悄启程,前往江南。
同年秋,镇北侯顾听澜携夫人小泠儿领十万精兵前往北疆。
此去经年,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转眼,已是丞帝十五年。
彼时,顾念薇已是后宫之主,一国之母。
萧承嗣日日下了早朝,一刻也不敢耽误就往长春宫跑。
顾念薇怀上第二胎,已经三月有余,害喜的迹象跟怀一胎时一样,心思敏感,萧承嗣稍有忽略便会落泪。
为此,萧承嗣一点也不敢怠慢。
除了批阅奏折,会见臣子,吃住都在长春宫。
如今的长春宫的光景已不同往日,院子里除了桃花,还种下了合欢,海棠。
一到春天,真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
这天,萧承嗣下了早朝后,一如既往长春宫去。
走在半路上,遇到儿子萧启怀捂着泪眼也朝长春宫走去。
萧承嗣叫住他:“怀儿,发生何事,怎么哭了?”
萧启怀闻声回眸,一见是萧承嗣立刻跑了过来,直直扑进他怀里。
“父皇,儿臣害怕,怕母后。”
萧承嗣接过他递来的笔墨,一看才发现竟又被罚抄了。
顿时笑开:“怀儿,不必怕,有父皇在,你母后不会将如何。”
萧启怀的眉头仍未舒展。
他才不信父皇,昨夜他还听见母后训斥父皇写错了字,母后真真是极可怕的。
父子俩是一同往长春宫走去。
两人刚进殿门,顾念薇挺着孕肚迎了上来,她手里拿着一封信。
“江南又来信了。”她将信递到萧承嗣手上,招了招手将萧启怀叫了过去。
江南,又来信了。
萧承嗣展开信纸,信纸上是萧君楚遒劲有力的笔迹,上面写着两个字:“平安。”
落款的“萧苏”二字的笔锋陡然秀丽,想必是他母后苏瓷的笔迹。
之后的许多年里,萧承嗣还是能收到江南的很多来信,有时候几页信纸,有时候寥寥数字。
通过这些书信,他知道,远方的父皇母后安然无恙。
如此,便也心安。
此间又是十余年过去,萧承嗣与顾念薇相濡以沫,一生一世一双人。
转眼已到他该立储的年纪。
某年深夜,萧承嗣领着萧启怀踏入寂寂无声的御史台,阅览起当世史书。
无意翻到母后宁嘉皇后,御史列传,有两处痕迹。
被划掉的字迹只有一句:“宁嘉皇后,帝一生所恶,双二年华,殁于秋。”
再看旁边重写的笔墨,赫然写着:“宁嘉皇后,帝一生挚爱,留嫡子承嗣,圆百年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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