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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腰桥设言传蜜意:一场精妙的伏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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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6 06:37: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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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腰桥设言传蜜意:一场精妙的伏击战
文/荞麦花开

《红楼梦》写小红、贾芸之笔墨,精妙异常,深得纤毫分寸之要,读者非通贯前后,而实不易抉发也。
第二十四回末: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哪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她。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
第二十五回首:
话说红玉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见贾芸要拉她,却回身一跑,被门槛子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小红猝逢贾芸,心中留痕;在宝玉这“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而梦中怀春,究竟不失女儿身份。“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她。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一句后脂批(庚辰侧批):“睡梦中当然一跑,这方是怡红之鬟。”——她要不跑,坦然笑迎,那就是多浑虫灯姑娘儿了。曹公笔墨,分寸精细如此。故小红梦中这“急回身一跑”,写出女儿之为女儿,是人物塑造的点睛一笔,万万不可少啊。1987版《红楼梦》电视剧剧本(周雷、刘耕路、周岭改编,中国电影出版社,1987年7月第1版),是有这一笔的:
17 小红卧室
小红仰卧在床上,眨巴着眼睛想着什么,她的眼中不断有贾芸的形象闪现……
小红翻了几个身,渐渐安静下来,似乎睡去……
忽听窗外有个男人的声音:“小红,你的手帕在我这儿呢。”
小红连忙起身跑出去,见门外站着贾芸。小红立即粉面含羞地低头:“二爷在哪里拾着的?”
贾芸笑着:“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上来拉她。
小红急得回身就跑,不防被门槛绊倒。
躺在床上的小红一机灵——翻身坐起,原来是一梦!
小红怔怔地回味着……
——然而剧集竟是如此:11集13:55,小红对着池塘,怔怔发呆,想贾芸……突被袭人唤“醒”。——我不知道是哪个编导点金成铁!
原著是紧紧扣住了小红的娇羞女儿身份的。第二十五回:
却说红玉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她,只得走来。袭人道:“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她们的借来使使,我们这里的还没有收拾了来呢。”红玉答应了,便往潇湘馆去。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是拦着帏幙,方想起今儿有匠人在里头种树。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的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彩自向房内倒着去。众人只说她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
剧本依旧是这样的:
19 大观园中翠烟桥
小红走上翠烟桥向南望,见山坡上高处都拦着帷幕,远远的有一簇人在掘土。
贾芸坐在一块石头上。
小红下意识地向贾芸这边走了两步,发觉不对,赶紧站住,望了望贾芸,立刻红了脸,低着头向园门走去……
——然而不知哪个现场编导,再一次点金成铁!11集14:55,小红路遇贾芸,贾芸坐在池边石上柳枝下,手握竹笛,见小红过来,便拿出红帕子,动作夸张,故为示意,并擦汗,小红见此,脸上浮出会心笑意。小红缓缓经过,贾芸动作更夸张,帕子在空中大幅度折叠……——诸君!原著中小红“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这正是脂批所赞“怡红之鬟”,娇羞女儿身份;而且贾芸专注于正事,“坐在那山子石上”看着“一簇人在那里掘土”,并没有注意到小红。可见是两个好男子、好女儿!而剧集,则贾芸长天白日的不领着人栽花种草,一人坐在池边石上拂柳弄笛,真好闲情逸致!此正风怀绮怀,必须守株待姝!——然而这个人物情境根本错误好伐?能在大观园中优哉游哉受享风物景致者,只有怡红公子,这是出于贵妃特批,连环哥儿这正经三爷都没份入内,更别提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第二十六回写,“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诸君,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大观园不是外人待的地界儿(“外男不敢擅入”),四顾无人,贾芸乃可“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岂能如剧集所演,坐在池边吹吹风!而且贾芸当着小红的面拿出红帕子夸张做动作,小红也竟作会意状颔首含笑——这里错得一塌糊涂好伐!首先,这不是正经男子正经女儿,这不是淳朴害羞的“怡红之鬟”,分明是大老爷那边的秋桐、“倒偷过多少汉子的似的”宝蟾!第二,“蜂腰桥设言传蜜意”的关口就在这事儿不能当面锣对面鼓,必须曲折幽深,通过中间人坠儿虚实试探。剧集这倒好——你都让芸哥儿当面挑逗了,彼此都你知我心我懂你意了,还玩儿什么“设言传蜜意”!惜乎!剧集之粗疏不通!笔者尝谓央视98《水浒传》,从剧本到剧集,是“点铁成金”,剧集于粗糙的剧本,每有冰寒于水的精进,甚或提档升级的反逆;而央视87《红楼梦》,从剧本到剧集,则竟是“点金成铁”,好东西生是给也许是自作聪明的现场编导改坏了——所以那些囿于98《水浒传》“删减过多”等俗见,以其为央视四大名著剧之末位者,真矮人观场、人云亦云者也。叹矣,解人之难!解人之难!
接下来是全著中写小红最精妙的笔墨:蜂腰桥设言传蜜意。
第二十六回首: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多日,都渐渐的混熟了。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
第二十六回:
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哪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红玉道:“既是来了,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
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红玉道:“哪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作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不在话下。
第二十六回: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她“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哪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刚才那个与你说话的,她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她倒叫小红。你问她作什么?”贾芸道:“方才她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她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她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她又问我,她说我替她找着了,她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着了,给我罢。我看她拿什么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哪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儿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她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诸君!这里的关节是:1.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2.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作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3.贾芸道:“方才她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下面细细分析妙处:“蜂腰桥设言传蜜意”此回目的“设言”二字十分精妙,就是说小红“只装作和坠儿说话”,说什么话,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说的什么话?曹公当时没写,只写“那红玉只装作和坠儿说话”。这个谜底在下文贾芸套坠儿的话时才揭晓:“方才她问你什么手帕子。”——原来,上文写“那红玉只装作和坠儿说话”,说的话必是“我的手帕子掉了,你可有看见,你替我找着了,我还谢你”什么的!而曹公偏不肯当时写出,而将此一笔,在下文以贾芸之口补出,《红楼梦》不肯作一赘语累文,笔致错落掩映,有如斯也!还有一妙处,红玉跟坠儿说这话,目的是要让贾芸听到,这前提是红玉要知道帕子可能是在贾芸手里。于是我们回看前文:“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诸君!曹公文笔实在太妙。吾人非通贯第二十六回此前后三段文字,实不足以体味到曹公写小红“设言”此一“设”字之精妙。俞平伯曾指出《红楼梦》回目之妙,有借回目“叫醒”正文之一种(《谈红楼梦的回目》一文),我想,“蜂腰桥设言传蜜意”之“设”字,便是如此吧,可谓春秋笔墨,微言大义,发小红之精心深意也~。
《红楼梦》包罗人情百态、世间万象。就做人的消极、积极态度而论,如果说林黛玉是忧郁型人格,不能善自珍摄,她最后魂归离恨,曹公以“莫怨东风当自嗟”一语,正婉曲地寓以轻责;底层小老百姓无论是刘姥姥、还是芸哥儿,便可说是“灿烂千阳”、“追风筝的人”,不畏现实处境的窘困,并不自怨自艾,而是以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创造机会抓住机会,开拓出一方崭新天地。上文说小红要“设言传蜜意”是有个前提的,那就是她看到了“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但这句更隐含着一个更前的前提,那就是贾芸也是做出了动作的。诸君试想,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身边穿梭来往都是怡红院丫鬟,那你一个爷,手里晃个手帕子几个意思?百分百的有所为啊!贾芸和小红初照面,尚并非“确认过眼神,我遇上对的人”,但无疑,小红的“说话简便俏丽”,在贾芸心里便此种下了影子;所以贾芸在丫鬟堆儿里有意无意把拣着了的帕子拿出来现现眼,心里也不无一二分的侥幸——这或许是小红的呢?要知道贾芸的性格从走贾琏凤姐的门路就看出来了,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何况本就有一二分的机会呢!另一面,从小红这边来说,也是个逮着点儿孔隙就要放光发亮的人物,从她“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并很有主张地建言“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罢,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便可知,其人本质上正如逮着点儿旱地就要广施及时雨的宋公明,不定哪颗小苗以后就长成参天大树了呢。宝玉既然一向愦愦,“认不得的也多”,身边一干人又都是伶牙利爪的,在怡红院着实无法出头,正如宋江在体制内实在走不上去,那就怨不得在体制外找出路,小红“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跟宋江也正是一个思路啊!而且要知道贾府大丫鬟虽说“吃穿和主子一样”,但若为自由故,连鸳鸯这样的大丫鬟之首都很可能念着“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春燕待在怡红院、柳五儿想来怡红院,不也奔着宝玉说了“将来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么?“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即便能在怡红院做到袭人,恐也未见得有“往外聘作正头夫妻”,诱惑力强。而且小红颇有一种远忧,“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趁早在府外另谋出路,遮莫竟还是更广阔的天地?由此可见,贾芸和小红的一步步靠近,并非是同于宝玉黛玉,或贾蔷龄官的只是为了爱情,对于身处底层的他和她来说,单纯谈爱情二字,是触不可及的奢侈品,太轻漂虚幻;或者说,对贾芸和小红来说,脚踏实地地改变人生窘困,为明天共同奋斗,本就与他们的“爱情”一而二、二而一,并不可分。这个一步一步互相靠近的过程,充满了两人要改变困境的主观能动意愿,是一种绝对积极主动的人生态度。为他和她击节大赞!
不特此也。“蜂腰桥设言传蜜意”的妙处不只是“设言”,还有“蜂腰桥”。小红便如是一个精于设伏的名将,善于选择作战、设伏地点。诸君看曹公之用笔,实在极含蓄蕴藉之至:“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要害在“刚走至”三字。此处脂批(甲戌双行夹批)洞穿七札:“妙!不说红玉不走,亦不说走,只说‘刚走到’三字,可知红玉有私心矣。若说出必定不走必定走,则文字死板,且亦棱角过露,非写女儿之笔也。”沈治钧《红楼梦成书研究》第四章赞此条脂批:“真是深得作者文心之谈。可见红玉是有意在等候贾芸,却要给人以不期而遇的假象。”——读者诸君万勿以为脂批和沈著这里都是深文周纳强作解人,他们是有文本依据的。前文写:1.红玉……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2.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3.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红玉道:“哪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诸君!通贯上述三段文字,我们可知:小红本来是要从怡红院,去到蘅芜苑,途中要先后经过沁芳亭桥、潇湘馆、藕香榭、紫菱洲、蜂腰桥。下图为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一书之“大观园平面简图”:

蜂腰桥设言传蜜意:一场精妙的伏击战-1.jpg
可以设想,小红通过步步设套又密不透风的一番看似闲聊,从李嬷嬷口中试探出了贾芸必为一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领入园来;又知道了坠儿便是办这趟差的小丫头子——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小红脑子里运作了“设言传蜜意”这一计。这一计的关键有二:1.人;2.地。
人,即是必须要有一个配合做戏的人,才能让这番“无意中”的言语被贾芸听了去,达到初步试探的目的。所以前番小红拿话套问李嬷嬷:“既是来了,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这就是拿话“逼”住了李嬷嬷,确定了会有人“同他一齐来”,这就方便我“设言”;这个有利态势,不无小红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一力促成的因素!接下来小红“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当然不能走!这时候就要看看这个领贾芸进来的,是老婆子还是小丫头子——小丫头子当然更好!果然天赐其便,坠儿!
第二个关键,地。如上所述,小红的路线为“怡红院→沁芳亭桥→潇湘馆→藕香榭→紫菱洲→蜂腰桥→蘅芜苑”——而贾芸被领进来的路线,由书中小红与其撞见可知,必是从西北角门进来,首经蘅芜苑,最后到达怡红院,恰好会与小红“迎头撞见”。显然,要办“设言传蜜意”这件“密事”,最适合恰当的地点,只有蜂腰桥。为何?这件事不便于在人多语喧的地儿办。人多语喧,一来不便于贾芸听真,二来被周边人听了去,万一瞧出了形景就坏了。所以潇湘馆、藕香榭、紫菱洲、蘅芜苑这几处大地方不可。而且大地方路面平广,遮莫贾芸和小红只是隔着一段距离互相望见,不能保证贾芸从身边擦身而过。同理,譬如从潇湘馆到藕香榭,从藕香榭到紫菱洲,这之间的路上,也有这个问题。只有桥,唯有桥,才是办这事儿的最佳地利——1.足够私密,周边无人(《水浒传》中张都监蒋门神之所以要派人设伏于飞云浦边桥上,结果武松性命,也正有这意思。原著中此桥为“一条阔板桥”,央视98剧集则处理此桥为一座窄石桥,效果无疑更佳!);2.足够狭窄,必须撞见(“蜂腰桥”之名,命得甚妙:“蜂腰”之桥,可见其窄!)!诸君!这便是小红磨磨蹭蹭,“‘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的个中奥妙了。然则读者或曰:“贾芸这一路必经之处,有两座桥,除蜂腰桥外,尚有沁芳亭桥,然则小红何以必‘刚走至’蜂腰桥?”笔者笑曰:第二十六回写,红玉“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与李嬷嬷一番话后,李嬷嬷“拄着拐杖一径去了。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然后,“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可见,红玉先前已经在沁芳亭桥磨蹭半天了,要是坠儿领着贾芸过来,红玉还站在沁芳亭桥这儿,就不是“刚走至”的自然效果了,冒冒失失愣头愣脑的坠儿再来句“咦,林姐姐,你还在这里作什么呢?”那不就尴尬全坏菜了!所以,设伏之地,必为一桥;设伏之桥,必为蜂腰!此为窍要!所以,“蜂腰桥设言传蜜意”,内中其实不只一个“设”字,而是还暗含另一个“设”字——设言而外,还有设伏。林彪为伏击战大师,最精于选择伏击战场,龙冈伏击战、黄陂草台岗伏击战、平型关伏击战、广阳伏击战……精彩手笔不胜枚举。小红设若从军,亦一贾府花木兰、女版林育蓉矣!当不容姽婳将军林四娘独出头地也!友人红豆山庄兄笑曰:“林彪、林红玉、林四娘,胜利会师,妙在都姓林。然则四娘只会报仇,不会设计。四娘空有勇烈,红玉更有计策。如何闺中林四娘,不及小红手段长!蜂腰桥伏击战,可称算无遗策!”
小红“设伏蜂腰桥”,进而“设言传蜜意”,这一段精妙传神的笔墨,足使吾人窥见曹雪芹深细绵密的文心、卓绝的文学才华。但诚如张爱玲《红楼梦魇》“自序”所感叹:“曹雪芹的天才不是像女神雅典娜一样,从她父王天神修斯的眉宇间跳出来的,一下地就是全副武装。从改写的过程上可以看出他的长大,有时候我觉得是天才的横剖面。”——小红在“蜂腰桥”设言,据红学家沈治钧研究,正可看出曹雪芹不断修改润饰的良苦用心。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书中这句“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看出问题了吗?蜂腰桥“门前”。“桥”而有“门”,岂不怪哉?!沈氏《红楼梦成书研究》第四章从这一个“门”字切入,通过版本间的比勘考析,“复盘”了曹公的创作修改轨迹图:
“蘅芜院”还牵涉到有些故事的嬗变……甲戌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蜜意,潇湘馆春困发幽情”,诸本上联有异文。其中“蜜意”在庚辰、蒙府、戚序、甲辰、程甲本中作“心事”,出于有意的改动,却不见得优于甲戌本。舒序本作“蜂腰桥目送传密语”,设辞不精,且“密”显系“蜜”之音讹。歧异最大的是梦稿本与列藏本,作“蘅芜院设言传蜜语”(列藏本“蜜语”讹为“密语”)。大家知道,这个回目指的是红玉在去蘅芜苑取画笔的路上,遇到了奉宝玉之命去传贾芸进来的李嬷嬷,在不露痕迹地为心上人说了好话之后,红玉且不去取笔,停在蜂腰桥前,不一会儿果然得见贾芸,遂能四目传情。甲戌、庚辰等本在这段叙述里,有“红玉刚走到蜂腰桥门前”一句,桥而有“门”,似不通;梦稿、列藏本作“蘅芜院门前”,回目与之呼应。有的版本专家认为,“列杨的改动出自后人之手,大约毋须争辩”,但我们觉得还是有“争辩”的必要。梦稿、列藏本的叙事固然合理,但回目措辞显然有毛病。它无疑会使读者误以为“设言传蜜语”的不是红玉而是薛宝钗,将“蘅芜院”与潇湘馆对举尤其会加强这种错觉。正文明明说“蘅芜院门前”,回目却足以让人误解为在院子里面。其实,两个本子所谓“红玉刚走到蘅芜院门前”一句,也不见得更能体现作者在今本中遣词造语的艺术机心。甲戌等本针对此句有夹批云:“妙。不说红玉不走,亦不说走,只说‘刚走到’三字,可知红玉有私心矣。若说出必定不走必定走,则文字死板,亦且棱角过露,非写女儿之笔也。”真是深得作者文心之谈。可见红玉是有意在等候贾芸,却要给人以不期而遇的假象。那么,红玉在“蘅芜院门前”徘徊观望,她就不怕遇到院子里的人吗?可见还是“红玉刚走到蜂腰桥门前”合理(若无“门”字当然更合理),因为此桥正在贾芸去怡红院的必经之路上。如果说“改动出自后人之手”,着眼点该是合理化罢,怎么改文的效果会适得其反?合理的解释似乎是,梦稿、列藏本正文和回目中的“蘅芜院”字样是相对而言的旧文,甲戌、庚辰等本的“蜂腰桥”才是新近的改文,不过这一改动不是“出自后人之手”,而是出自曹雪芹的手笔。蜂腰桥不应该有的“门”正是“蘅芜院”留下来的,作者更换了地名却忘了删去它。反过来说,如果原来是“蜂腰桥”,就不会出现桥而有“门”的差错,后人若要合理化只需把“门”删掉即可,没必要把“蘅芜院”搬来。如果联系各种本子的上下文,问题可以看得更清楚。这里的相关叙述,明显分成两种类型,兹排比如下:
A.梦稿、列藏本:①红玉刚走到蘅芜院门前……②一扭身进蘅芜院了……③坠儿听了笑道:“……才在蘅芜院门口说的……”(列藏本坠儿语无“门”)
B.甲戌本等其他诸本:①红玉刚走到蜂腰桥门前……②一扭身往蘅芜院去了(庚辰、甲辰本“院”作“苑”,甲辰本无“了”)……③坠儿听了笑道:“……才在蘅芜院门口说的……”(庚辰本“蘅”讹为“衡”,“院”作“苑”)
单看前两句,两种类型的叙述都是合理的,但一看到第三句,即后来坠儿对贾芸说的话,立刻就会发觉类型B前后矛盾。在所有本子里,坠儿都说“才在蘅芜院门口说的”,可见在前两句叙述里原本都是类型A的“蘅芜院”,类型B中的“蜂腰桥”晚出。第三句叙述离前两句较远,第一句改为“蜂腰桥”时,相应地改了邻近的第二句,却忘了改隔了几页的第三句。故就此回目而言,梦稿、列藏本的“蘅芜院设言传蜜语”是相对的旧文,甲戌本的“蜂腰桥设言传蜜意”才是新出的改文,庚辰本等的“传心事”或许在两者之间。由是观之,此回关于红玉的故事是做过修改润饰的,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笔墨才如此精妙传神。至少可以根据充分地说,“蜂腰桥”是最后定稿中才出现的名字,新雅而形象,作者因事命名,给大观园增添了一个充满诗意的新景致。
然而剧本写来,精妙况味减半;剧集演来,精妙况味全失。这段戏,从原著到剧本,再从剧本到剧集,可以说是递减等差数列。叹哉!
我们先看剧本:
45 怡红院小红卧室
小红跪在床上,从窗眼向院中盯盯地看:
院中芭蕉叶下,宝玉坐在椅子上,同贾芸说话。
47 小红卧室
小红仍趴在窗眼处看,只见宝玉笑笑,贾芸起身向门外走去。
小红怔怔地向外望着,一动不动。
……
小红听了冷笑,又用鼻子哼了一声,刚要说什么,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走进来,对坠儿:“你倒跑这儿躲起来了,宝玉让你快去叫那个芸二爷呢。”说完又咚咚跑走。
小红听了心里一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芸二爷?”
坠儿一甩手:“就是那个领人种树栽花的芸儿。才走,怎么又叫?”
小红:“想必有要紧事吧。我正要到莺儿那儿去取描花样的笔,咱们一起走。”说着下地穿鞋。
坠儿:“那也不对路,我还是快去吧。”边说边走出门。
小红站着出了一会儿神,一低头,也走出门去。
48 大观园中蜂腰桥
小红走上蜂腰桥,远远见坠儿领着贾芸迎面走来,便故意放慢脚步。
贾芸远远看见小红。
小红低下头。
待走到对面,小红叫了声:“坠儿。”
坠儿站住:“嗯?”
小红:“方才你交给我的钱……好象数不对,一会儿你来一趟。”说着用眼一溜贾芸,恰好四目相对,不觉脸红了,一扭身连忙走开。
贾芸回头看了一眼小红,又向四周看看无人,就有一搭无一搭地同坠儿边走边聊天。
贾芸:“你几岁了?”
坠儿:“十一。”
贾芸:“叫什么名字?”
坠儿:“坠儿。”
贾芸:“到宝叔房里几年了?”
坠儿:“刚一年。”
贾芸:“宝叔房里有几个女孩子?”
坠儿:“我也说不清,总有二十来个吧。”
贾芸:“才刚过去的那个,可是叫小红?”
坠儿笑了:“她是叫小红,你问她作什么?”
贾芸笑笑:“不作什么,顺便问问。我听说她前几天丢了一块手帕?”
坠儿:“对,她问过我好几遍了,说我要替她找着了,她还谢我呢。”
贾芸:“我倒拣了一块。”
坠儿一拍手:“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吧,我看她拿什么谢我。”
贾芸见四周无人,便从袖子里拿出两方手帕,想了想,把那方红的又掖进袖中,把自己那方淡绿的手帕递给坠儿:“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她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
坠儿高兴地接过来,一个劲儿点头。
——诸君请看:
原著是小红“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在对话中知道了贾芸要进来,然后又知道了是坠儿去领他进来,于是抓住稍纵即逝的有利战机,脑中迅速盘算出了一条“设言传蜜意”之计,而且精心选择了“设伏”的战场。坠儿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配了戏,小红果断取得对芸作战辉煌战果。知乎友人“黄猫”君:“贾芸红玉手帕子定情,中间夹了个懵懵懂懂的坠儿;绛洞花王、怡红公子和黛玉手帕子定情,中间夹了个懵懵懂懂的晴雯。两段情节何其相似乃尔!‘绛芸轩’三字可以一鱼两吃。”笔者点赞:“懵懵懂懂的晴雯、坠儿,正可见是‘怡红之鬟’。盖宝玉给麝月篦头、与晴雯撕扇等所谓‘怡红细事’,与风情月意男女之事较远,更近乎一派天真、光风霁月的小儿女嬉笑游戏。第八十回,宝玉‘犹未解’王一贴笑嘻嘻之‘胡说’,正可见怡红公子淳朴若斯。公子淳朴若斯,丫鬟淳朴可知。此‘怡红之鬟’,必不同于大老爷那边之秋桐、夏金桂那边之宝蟾者也。《西厢记》中红娘,何事不解?为张生进计献策,为莺莺传书递简,拉得一手好红线。张生崔莺莺曲谐,军功章上,有红娘的一半啊。但红娘虽非宝蟾秋桐之淫荡,而仍是知晓男女风情月意,故仍非‘怡红之鬟’;‘怡红之鬟’,一定要是天真淳朴尚不及解男女之事的懵懵懂懂。所以第二十六回宝玉对紫鹃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正是以红娘以况紫鹃。这很准确。紫鹃后边情辞试玉,正是一不折不扣的西厢红娘。而倘若以懵里懵懂的晴雯况红娘,便不当矣。又,贾芸为‘芸’,红玉为‘绛’,此为‘绛芸’;宝玉为‘绛芸轩主’,‘林黛玉’与‘林红玉’可以‘林、玉’二字绾合关联,宝黛亦为‘绛芸’。贾芸红玉、宝玉黛玉,真可以‘绛芸’为桥互文,真可以‘一鱼两吃’!”
而剧本便呆: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走进来,对坠儿:“你倒跑这儿躲起来了,宝玉让你快去叫那个芸二爷呢。”说完又咚咚跑走。小红听了心里一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芸二爷?”坠儿一甩手:“就是那个领人种树栽花的芸儿。才走,怎么又叫?”小红:“想必有要紧事吧。我正要到莺儿那儿去取描花样的笔,咱们一起走。”说着下地穿鞋。——单是这段,也看得出小红的伶俐急智和主动作为;但论深心密意的层层渗透,而又渗透得滴水不漏,又岂及原著中与李嬷嬷一段话!编剧自作聪明!而剧本中小红在蜂腰桥对坠儿这句更是完全错误:“方才你交给我的钱……好象数不对,一会儿你来一趟。”——如此一来,小红还设什么言、传什么蜜意!因为根本不需要试探,贾芸自己就问坠儿了“我听说她前几天丢了一块手帕?”——如此一来,原著中前后错落关合之妙,曹公文心之深稳,就荡然无觅了!
然而比烂,剧集表示剧本算啥,看我的:剧本还看得出小红的主动作为,她是主动去“邂逅”贾芸的;剧集则小红对坠儿感叹完“那时,谁还管得了谁呀”这句后,马上一切镜头(12集05:12),就是无意步上蜂腰桥,竟然邂逅芸二爷!这个邂逅,真的是不打引号的邂逅!如此则既无设言,更无设伏,原著精妙,扫地荡尽!小红的急智机变在哪!小红的主动作为在哪!惜乎叹哉!由书到剧,曹公良苦的艺术匠心,破毁殆尽!
友人红豆山庄兄览此,愤而批曰:从原著到剧本,从剧本到剧集,递减等差数列,编导不懈点金成铁,此正所谓:“珍珠如土金如铁!”
《红楼梦》中小红贾芸从初识到定情这段故事,前后纵贯第二十四回至第二十七回四回书。曹公深稳绵密的笔法在于,贾芸小红“当爱在靠近”这过程中,有无数个需要彼此主动向前的小环节,可谓环环相扣,缺一环轴承就停住不转了——必得要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方能曲谐。为着说透这一点,让我们先旁参《水浒》。《水浒传》第二十四回,“王婆贪贿说风情”,是全书中第一等的笔墨。按所谓的“农民起义”小说《水浒》实则是至少首先是一部“世情小说”,其最好的笔墨就是写都市恩仇、市井人情的——“林十回”写大都市(东京)中下层军官娘子被辱引发的恩仇故事、“宋十回、武十回”写小县城(郓城县、阳谷县)文吏、都头家人男女之事引发的恩仇故事。不妨这么说,《水浒》最好的笔墨不在水浒水泊,而在市坊市井。王婆道出“捱光”(今之所谓泡妞把妹)秘诀十字真言“五件事俱全,一件事打搅”,无疑又是《水浒》书中写世情部分最最精彩的一节。全文下录:
西门庆笑起来道:“干娘,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的笑起来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专一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王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西门庆道:“干娘,端的与我说得这件事成,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大的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绵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的恁频?干娘,你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的谢你。”有诗为证:
西门浪子意猖狂,死下工夫戏女娘。
亏杀卖茶王老母,生教巫女就襄王。
西门庆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札地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甚么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就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西门庆道:“这个极容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情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么?”西门庆道:“不拣怎地,我都依你。干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西门庆便跪下道:“干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如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清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匹白绫,一匹蓝绸,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将过去,问他讨茶吃,却与这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此事便休了。他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请他家来做。他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喜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干娘?’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是他见你入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杀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若是他不来兜揽应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应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的,一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岐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却难道阻当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去桌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酒,难得这位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躁,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他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儿说将入去。你却不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是他不做声时,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这十分事做得成。这条计策如何?”
西门庆听罢大喜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
荞麦按,王婆贪贿说风情,与小红设言传蜜意,虽有“淫”、“情”本质之别,但论过程的一步不能错、一环不能少,则颇可参观互现。谓予不信,请试论之:
1.贾芸到外书房等宝玉,那丫头若是例行报信,此事便休了。她既给芸二爷主动支招,“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以自己说话的“简便俏丽”,在芸二爷心中雁过留痕,这便有一分光了。
2.红玉遗失帕子,贾芸拣着了,但并不知是红玉的。贾芸若掖着这条女儿手帕,此事便休了。他一个爷们儿,既拿着这条女儿手帕子在女儿堆里有意无意显眼,显然是有所为的,这光便有二分了。
3.红玉倘若羞口羞舌,“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又不遇机缘可以设言暗传蜜意,此事便休了。恰好天赐其便,路遇李嬷嬷,李嬷嬷道出受宝玉之使,正要去叫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进来。这光便有三分了。
4.李嬷嬷倘若并不“当真的就依了他(宝玉)去叫(芸哥儿)了”,此事便休了。然而红玉拿话反向“逼住”李嬷嬷,确定了芸哥儿必进来(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这光便有四分了。
5.倘若李嬷嬷“同他一齐来”,就无计可施了(总不能过一会儿再问李嬷嬷,“李奶奶看见我掉了的手帕了吗?”——太刻意!),此事便休了。然而你看红玉又拿话反向“逼住”李嬷嬷,确定了芸哥儿必不同此老妪进来(红玉道:“既是来了,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这光便有五分了。
6.倘若李嬷嬷是打发个老婆子(李嬷嬷是高级老婆子,可以打发粗使老婆子)而不是小丫头子带进芸哥儿来,即便小红对此老婆子“设言”,芸哥儿一个爷们儿,会去慢慢套问一个粗使婆子的话么?此事多半也便休了。然而天再赐其便!打发的是小丫头子,而且不是别的小丫头子,正是坠儿!这光便有六分了。
7.倘若贾芸对红玉无意;或并不机敏,回头会向坠儿问话;或手中那块帕子只是形似,其实并非小红之帕——此事便休了。然而果然越努力越幸运,贾芸果向坠儿道:“方才她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这光便有七分了。
8.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观园内,是赏格之下,必有勇鬟。设若小红不是给坠儿说找着帕子了要谢她,坠儿未见得在全不知情的配戏状况下,还这么踊跃地拍手跳脚“好二爷,你既拣着了,给我罢。我看她拿什么谢我。”——你一个爷们,总不好主动积极表示“哎呀快把我这块帕子给小红,就是我拣着的”吧!此事便休了。(看官注意,坠儿与《西厢记》之红娘迥乎不同,正是相反:《西厢记》中,红娘是在中间拉拽着张生、崔莺莺靠近;《红楼梦》中,贾芸和小红是通过对向推搡坠儿,达到间接靠近的目的。可怜了懵懵懂懂的坠儿,不知不觉“当了枪”^_^!)——然而幸好小红所设之言,不但传了一己之蜜意,而且充分调动了不知情配戏演员坠儿的主观能动性~这光便有八分了。
9.贾芸倘若并不机敏,真把红玉的手帕给坠儿还给红玉了,此事多半也便休了。何则?这属于把天儿聊死!红玉的目的,至少明面儿上的目的,就一条,找回帕子。然而真的找回帕子了,何从判断芸二爷的心意?他送还帕子,也可以就只是送还一个丫鬟掉了的帕子啊。所幸,芸哥儿何等机敏,“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给了坠儿。——这叫什么?这叫对反是错了,错方是对了!真把红玉的帕子还给红玉,天儿就聊死了,此事便休了;而把我的帕子“还给”红玉,那就是赠帕传蜜意,此为表情信物!到此,这光便有九分了。
10.红玉得到了贾芸这块帕子,自然全然懂得。然而倘若红玉不懂礼尚往来,坐收赠帕,而不予回馈“谢礼”,贾芸收不到红玉那边的讯号,此事多半也便休了。幸好,红玉终于对坠儿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就算谢他的罢”——互赠表情信物,十分光,全有了!一场大戏完美收官!藕叶!
——看官请看,小红和贾芸从初见到定情,看似春风拂柳步步平顺,实则趟了个地雷阵、爬了个尖刀山啊!这中间有一步走岔了、没走到,此事便休了。我们统计上面这“十分光”,可以看到:1、3、4、5、6、8、10,这7个环节,小红在主动发招;2、7、9,这3个环节,贾芸在主动呼应——重要的,最重要的,没有一方被动坐等,两方都在主动发力,主动靠近!真真令人击节叹赏!友人“生而安和”叹曰:“小红可以作为‘越努力越幸运’的典型案例了。幸亏她遇到的是同样机敏的贾芸,要是遇到薛蟠这种呆傻直男,岂不是痴心错付,俏眉眼做给瞎子看?”荞麦君笑而叹曰:“贾芸可以作为‘越努力越幸运’的典型案例了。幸亏他遇到的是同样机敏的小红,要是遇到坠儿这种懵懂丫头,岂不是痴心错付,俏眉眼做给瞎子看?”此处应有歌声唱响:
很高兴一路上,我们的默契那么长~

蜂腰桥设言传蜜意:一场精妙的伏击战-2.jpg
——衷心祝福,默契有多长,幸福有多长^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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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6 07:44:44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的心用的真细,欲露未露,含而不发,分寸拿捏好比用刻度尺量。
小红父母是贾府管事的,寿怡红一回,林之孝家的还和宝玉,晴雯,袭人等有一段精彩的对决。加上小红年纪大。在贾府时间也长。人品相貌出众。口齿伶俐,心眼活泛。为什么偏偏只是上不得台面,连端茶递水都不得的二等丫头呢?
要知道后面芳官可一进怡红院就基本追上晴雯麝月的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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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6 09:31:05 | 显示全部楼层
小红身世和地位不对称。宝玉袭人晴雯等对林之效家的恭恭敬敬,焉有不知管家之女在怡红院之说。这里小红的表现像是晴雯的出身,无依无靠全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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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6 10:37:0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想请教呢,逮个正着:小红那一声“哥哥呀”,叫的是谁?——(贾芸)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音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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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6 12:32:42 | 显示全部楼层
贾芸红玉手帕子定情,中间夹了个懵懵懂懂的坠儿;绛洞花王、怡红公子和黛玉手帕子定情,中间夹了个懵懵懂懂的晴雯。两段情节何其相似乃尔!“绛芸轩”三字可以一鱼两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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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6 13:44:05 | 显示全部楼层
模仿荞君口吻:晴雯、坠儿懵懵懂懂,或许不知宝玉、小红的深心用意。但读者诸君须知,这里解读晴雯、坠儿的关口,是不可拘于具体一事一物,而是在精神层面,冰清玉洁的晴雯一定懂得宝玉重情不重欲,他跟黛玉的交往,是一种精神的体贴、灵魂的共鸣,所以她才会相信宝黛之间是光风霁月的情感而不是不可描述的丑祸,才会毫无机心地帮宝玉送手帕;出身寒微的坠儿一定懂得小红对现实的失望,对未来的担忧,所以她才会替小红抱不平,才会尽力去成全小红和贾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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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6 15: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直觉得贾芸小红就是低配版(入世版)宝黛啊,只是他们的爱情没有宝黛那么纯粹那么浪漫,还含有对未来生活的规划。他们更积极更主动一些,不是安于现状,被生活的流推着走,而是懂得良禽择木而栖,择得明主(凤姐),做出一番事业,为自己的生活增添一分保障,一抹亮色。他们世故但不市侩,精明但不狡猾,懂得抓住时机曲意逢迎 ,但都有一定的骨气和良知。他们的爱情在某些人譬如Tom君眼里,该是无味的,无风雅,不文艺,没情趣 ,但他们硬是把无味的生活嚼得有滋有味了。这就值得点赞。想想二人互通心意之后,如革命战友一般惺惺相惜 ,一同拼搏奋进,真是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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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6 16:22:09 | 显示全部楼层
两人的结局也有点意思:晴雯把坠儿撵出去了,然后自己又被王夫人撵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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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6 18:03:31 | 显示全部楼层
荞麦君点赞:“懵懵懂懂的晴雯、坠儿,正可见是‘怡红之鬟’。盖宝玉给麝月篦头、与晴雯撕扇等所谓‘怡红细事’,与风情月意男女之事较远,更近乎一派天真、光风霁月的小儿女嬉笑游戏。第八十回,宝玉‘犹未解’王一贴笑嘻嘻之‘胡说’,正可见怡红公子淳朴若斯。公子淳朴若斯,丫鬟淳朴可知。此‘怡红之鬟’,必不同于大老爷那边之秋桐、夏金桂那边之宝蟾者也。《西厢记》中红娘,何事不解?为张生进计献策,为莺莺传书递简,拉得一手好红线。张生崔莺莺曲谐,军功章上,有红娘的一半啊。但红娘虽非宝蟾秋桐之淫荡,而仍是知晓男女风情月意,故仍非‘怡红之鬟’;‘怡红之鬟’,一定要是天真淳朴尚不及解男女之事的懵懵懂懂。所以第二十六回宝玉对紫鹃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正是以红娘以况紫鹃。这很准确。紫鹃后边情辞试玉,正是一不折不扣的西厢红娘。而倘若以懵里懵懂的晴雯况红娘,便不当矣。又,贾芸为‘芸’,红玉为‘绛’,此为‘绛芸’;宝玉为‘绛芸轩主’,‘林黛玉’与‘林红玉’可以‘林、玉’二字绾合关联,宝黛亦为‘绛芸’。贾芸红玉、宝玉黛玉,真可以‘绛芸’为桥互文,真可以‘一鱼两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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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6 19:47:05 | 显示全部楼层
煞风景一下,那个偷东西的,可不就是坠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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