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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与她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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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18 17:30: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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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出门往西走,斜斜穿过中央公园,顺着人流继续往西走,没几步便会来到闻名天下的某艺术中心,那可是个高雅地,我从不敢进去。

倒是艺术中心的附近,有着一片悠闲惬意的露天桌椅,天气好的时候,我常去那边要上几只椰丝核桃派,或是胡萝卜蛋糕之类的老人点心。

在街坊四邻眼中,比艺术中心还要知名的,无疑是穿梭在这片露天桌椅里的直销团伙,普法栏目曾经教过我,传销团伙空手行骗,直销团伙虽说也骗,手里至少有产品。

那群人特别爱向上城的老贵妇推销保健品。

有一回我坐在那里吃点心,也许吃相看上去还挺好骗,他们打起我的主意,派出两位热情似火的大姐,上来就自我介绍人生如何如何成功,接着掏出一罐能量饮料送给我,问我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是否家住上城,有没有时间了解一下她们的品牌,重点是,我看起来骨骼轻奇,她们愿意收我为徒,带我一起搞事业。

我如实相告,她们的饮料没得怪物能量好喝。

她们看我还算有些心智和身材,又问我平时都做些什么样的运动,我说爱。

她们不死心,追问我的父母尤其是妈咪怎么保养容颜,打不打玻尿酸,吃不吃保健品。

我指着远处抱着婴儿认花花的老张,痴喊道,妈咪!嗨!妈咪!她们问你吃不吃保健品!

由于没听清,老张做出一个皱眉的表情,接着便抓起张汝汝的手朝我招了招,示意我赶紧过去。

配合已知信息,她的长相打扮在“大女儿我已经长灰头发”的基础上,只能称作诡异。

骗子们大骇,骂了几声傻逼便携手离去。

对此老张总是吓唬我,她说我发现你这个人啊,年纪越大,越不懂得保护自己,国际诈骗集团都敢惹,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有组织有背景的,一旦盯上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下,回头摸清你的底细,把你捉去集装箱里,逼你爹爹妈咪拿十个亿都是少的,你也不想三十好几还啃老对不对,不想啃老就给我离那些骗子远一些,以后别再去那儿吃点心了,少吃两口不会死。

其实我家附近大胡子咖啡店也有好吃的点心,可惜前台那位红发妹妹不干了,他们又聘了个男的,那男的好烦,总问我为什么不回他短信,如果我说最近太忙了,他就会追问我忙些什么,是不是忙着想他,如果我说我在忙着榨干他爹,他就会很生气的说,你把你的号码给了我,我以为你对我感兴趣,我心想我兴趣你妈都不兴趣你,如果你是个女孩子,或许我还可以考虑考虑,可你是个男的,男的是什么,就是比我多了一根屌的竞争对手,所以弟弟,姐姐把号码给你只是为了发短信叫咖啡好吗,你不知道姐姐的姐姐每天早晨都得喝上一杯脱脂拿铁吗,不然她哪里来的力气冲凉刷牙,又哪里来的爱心出门养家,就连我家楼下的门童都知道,张家的太太是个三天打鱼两个月晒网的主儿,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在了家主的肩上。

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呐,或是说,时间至少可以改变我,现在的我有多么乐于躺平啃老(张),二十几岁的我,就有多么渴望冲上云霄,俯瞰众山小,为此常常鼓励自己,要用尽一切手段,去成为爹爹妈咪或是老张那样的人物,从此祥云为我环绕,四季为我变迁,最好是,想晒铺盖的时候出大太阳,想放屁的时候刮阵风,想扫墓的时候再来上几朵乌云,叫霏霏细雨为我洗净亡友的墓碑,告诉那短命鬼,强迫症严重的我又来了,带了两幅碗筷,两只酒杯,两瓶茅台,两包中华,还有两斤我出门之前刚卤好的猪头肉,这猪头肉稍欠些火候,不过就着油酥花生米是越嚼越香,所以我还带了两包黄飞红,来嘛哥哥,扎两口。

那时我也的确享受过几天众星捧月般的生活,欢爱女人,女人们也欢爱我,追逐名利,名利便向我招手,虽然逑事不会做,但我胎投得好啊,只要我想,走到哪里都能交到朋友,我们一起赛马赛狗,约牌约酒,话题的焦点无论怎么变,最终都会回到我这里,似乎就连吃火锅,大家也要先问问我。

四川人的巅峰是什么?

本座要吃微辣,他们就点微辣,本座要吃鸳鸯,他们便忍着怒火迁就我说,对嘛,鸳鸯吃了不燥火。

酒肉朋友多了,有时我也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是谁,是谁谁谁的女儿,还是谁谁谁的妻子。

是啊,我在大家心目中,到底该是怎么样的人呢?

我记得十几岁的时候,养死过属于自己的第一只宠物狗也是我当时最重要的伙伴,上学前他还站在走廊目送我,下学回家他就死了,死得莫名其妙,浑身一点伤痕都没有,我想把他葬在主人家的院子里,小主人嫌臭,我便抱着他的尸身坐在社区里打秋千,最后是几个同社区的少年路过,用单车帮我把他载到一个小山坡上埋了,缺少材料立碑,我便把碑立在自己心里,还算坚强,全程没有哭,当时的我很明白,眼泪不能改变我的困境,即使流了出来,大概率也是独自在无言中将它抹去。

真实的情况是,数年来的寄人篱下早已将我打磨为一个擅长隐身术的忍者,表哥霸凌我,姨爹漠视我,姨妈是位全职主妇,夹在中间里外为难,她表示不收妈咪的钱,但妈咪还是给,给得不算少,她收着以后也愿意拿些给我,常问我身上的零花够不够用,我总说够用,其实那时真的手头紧。

从小没有抢过东西的人,即便落难也学不会怎么为自己争取,为此骑过五美金的二手单车,带过好几年的隔夜冷饭盒上学,还穿过全校唯一没有手工改良过的奇丑校服,当时那些贵族同学穿校服,流行搭配一种长筒泡泡袜,只有我一直搭配姨妈买的鲜艳儿童袜,有几个浅发学姐歧视我,说我是“特殊的”,这个词在美语里也可以代表残障人。

我当然知道自己和她们比起来,长得就像小朋友,可是面相幼态这件事,成年之前,发生在任何一个国度,任何一种肤色,都称得上是一样奇耻大辱,我因此总是避开她们走,有一回实在避不开了,她们追进更衣室,几个人围着我,要我脱衣裳,好奇我到底有没有胸乳,爹爹说过擒贼先擒王,我一一盯着她们看,打算观察出谁是带头人,然后我就可以解下腰带,稍微活动活动,其中一个就这样被我硬生生的盯怕了,她说我们只是想知道你来月经没有,我说我没有,她便规劝另外几个说,算了算了,她还是个孩子,别去烦她了。

校园里的亚洲人很少,中国人更少,很长一段时间只有我自己,我受环境及健康的困扰,一心沉浸在阅读的海洋里,当时最有共鸣的作家是那个自称乡下来的沈从文,我读到他用极为自卑愤恨的语气讲述自己是如何因一场大病,从家人口中“始终健硕如一只小豚”的金童,沦落为“再犯错就斩掉一根指头”的混混,读完以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我日日感到惶恐不安,我怀疑从未健硕过的自己,很有可能被家人放弃,又或是,已经被放弃了,于是便只能像以往那样,将心思尽量放在学习上,升上高年级以后,校园里终于不再有人歧视我,全优生是次要的,主要是当年试图脱我衣裳的学姐们都毕业了,外加我有一对从不露面的神秘父母。

全校都知道我的父母在获悉女儿接受良好教育后,给学校提供着颇为慷慨的赞助,为此我还收到过好几沓情书,老校长与我勾肩搭背的合影也被挂在学校礼堂里,沐沐第一次被我抱着参观校园并发现那张相片的时候,形容老校长是格格巫(当时是个地中海),我是蓝妹妹(当时是个非主流)。

要知道蓝妹妹可是很多蓝精灵心目中的女神。

我嘬着她的小肥手,觉得自己喉咙那里紧紧的。

姨妈家位于西海岸的某个内湖上,姨爹从事珠宝生意,那里算是当地较为体面的富人区,当年的真女神都跟着自己的妈妈也就是阔太太们聚集在附近最大的购物中心,里面有按摩店,沙龙店,音像店,时装店,电影院,保龄球馆等等,我则总是推着单车漫步在相反方向的某个森林公园里,书包挂在龙头上,看见前面出现带小孩的妇人便轻轻喊上一句,小心,我在你左边,或是右边。

我从不跟陌生男性对话,妈咪说美国男人身上都有枪,一旦他们不高兴了,就会用枪指着我,命令我做一些绝对不想做的事,所以若是前面刚巧碰着几位男青年,我会立马骑上单车掉头离开,是啊,曾几何时,我也是个必须懂得保护自己的孱弱少女。

森林公园很大,却也不是漫无边际的大,我总在里面闲逛,渴望找到一张无人经过的长椅,学校周末不开门,姨妈家里有表哥,我寻遍了所有的长椅,终于找到最心仪的那张,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渴了就喝自来水,饿了便翻阅几页红楼梦,那时我总想,他们怎么一天到晚都在吃啊。

贾母最好吃,其次是薛姨妈,凤姐儿与刘姥姥并列第三,她们俩口味与我还挺像,就好一口家常菜,姑娘里面,史湘云也好吃,但她竟然吃鹿肉,鹿肉怎么能随便吃呢,在我老家,鹿都是国家财产,他们住在丘陵或是动物园里,老百姓撞见了要么是远远躲开,要么是买票瞻仰,至于领导人吃不吃鹿肉,那就是领导人的事了。

纵观红楼,最不好吃的当属宝姐姐,胃口比黛玉不如,宝姐姐克己复礼,周到熨贴,要模样有模样,要才情有才情,宝玉配不上当她的丈夫,薛姨妈配不上当她的母亲,呆霸王更配不上当她的兄长,黛玉有宝玉和贾母的偏爱,宝姐姐对所有人都好,但她自己什么都没有,宝姐姐真是太可怜了,她要是我姐姐,我得…我得扑来很多只蝴蝶送给她。

那时的我没有钱,没有健康,更没有爱护我的爹爹妈咪,他们住在离我很遥远的地方,忙着一些我不懂的东西,使我也渐渐对念书以外的事情失去兴趣,我认为只有念书才能不被同学歧视,不被亲人忽略,不被命运掌握,相反,只要我努力念书,我一定能将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只要爹爹妈咪肯供我,我愿一直念下去,念到他们不肯供为止。

为什么说时间可以改变我呢?

一是因为往事暗沉不可追。

二是因为我知道很多朋友都会在生活中遇见各种各样的烦恼,我想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就是在留下痕迹的同时,尽量少的抱怨生活,尽量多的回溯日常,比起顾影自怜,乐天安命总会让人轻松一些,它也不需要什么道具,有吃的,有爱的,就够了。

所以呢,如今人近中年,青春不再,浑身不说“健硕如小豚”,下巴颏儿至少也是“肥嫩如羊羔”,不说念过的书全忘,至少也忘了十之八九,比如去年夏天,辅助别人家的小孩选课,当时我坐在厨房里猛嗑卤猪蹄,对着本科新生课程硬是好一阵发愣。

数学?咋个数?碗土虽否?

拉丁文学?咋个拉?把碗念成唔喏?

那真正的碗要咋个念?

恐怕是念钵。

真正的钵喃?

钵…钵…钵就是钵,唐僧把他妈忘了都忘不了他的钵,妈走到哪里都叫妈,钵走到哪里也都叫钵。

装模作样想了半天,最后给人家选出一门网球,一门游泳,满脸是油的告诉他说,强身健体才能振兴中华,还有这个猪脚脚也太好吃了哈。

根根都是带筋前蹄,色香味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老不生,不耙不劲,口口回甘,清爽弹牙,泛不出一丁点儿苦腻腥膻。

他问我,九姐姐,你觉得我选修一门金融咋样?

年轻人总是对生财之道感兴趣,为了生财,不惜喊我九姐姐,我家沐沐小学都快毕业了,难道要我的心头血自降辈分喊他一声叔叔吗?

没办法,只好擦擦脸,努力挤出一个洪世贤的经典表情表示“这不好意思吧”。

他也努力找补道,我不想把你喊老了嘛。

我祭出自己珍藏已久的康二姐蘸料,安抚他说,我懂我懂,私下里没关系,你这猪脚脚在哪儿买的,你也啃嘛,我们一起蘸着干碟啃。

他多多少少露出一点儿傲慢。

好像猪的脚脚是我这种妇道人家啃的。

绅士们啃的那个脚脚叫金莲。

我说好好好,我承认刚才是假懂,现在才是真懂,并且懂得不能再懂,不就是想让祥云为你环绕,四季为你变迁嘛,不错,我就晓得你是个有抱负有追求的小伙子,但是呢,有些事情不是你现在这个年纪可以预测的,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的未来会出现很多转折点,你以为你只是做了一个小小的选择,很有可能它就会影响你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跟你比起来,我至少每顿比你多刨两碗饭,听我的,反正来都来了,先好好享受几年精彩多元的大学生活再说,吃你想吃的,学你想学的,我呢,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爱惜自己的身体,这也是你妈妈爸爸要我务必转达到的嘱咐,人人都有抵挡不住诱惑的时候,有些诱惑会毁掉你的健康,危及你的生命,所以今天我们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将来要是沾了不该沾的东西,九姐姐第一个带头打你,你也晓得我动手是要见血的,而你呢,只要好好念完大学,把我的话听进去,那么以后毕了业碰见别的困难,我们还可以让张阿姨想办法帮你解决,能力范围内,张阿姨不爱搞虚的,你与她走动几年就会明白,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你意下如何?

小友毕竟涉事未深,当场展颜接受,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钻研体育课,又因平时致力学习缺乏锻炼,体脂有些超标,暂时就不陪我啃猪脚脚了。

我追问道,那你倒是说嘛,你到底在哪儿买的?

他得意道,我自己卤的,我晓得你嘴巴好吃。

-你豁我。
-哪个儿豁你。
-你是不是加了啥子化学高科技?
-九姐姐,你未必不晓得自家卤?

黄毛小子,竟敢糊弄本座。

-你就是豁我!自家卤不是这个味道!
-加话梅,还有陈皮甘草和冰糖。
-我就怀疑有话梅!
-提前半个钟头关火,泡一夜入味。

吔,看不出来还是个卤味方面的人才。

心想张阿姨将来要是不帮你解决困难,九姐姐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曲线救国的。

只是小伙子啊,一个人的财富与时间,或许的确是会随着你的勤劳付出变得越来越自由,可你受过的委屈和掉落的头发,注定也会随着你的年纪越增越多啊,比起生财,你当下最应该习得的技能是护发,护发,再护发,以及忍耐,忍耐,再忍耐。

好比你的九姐姐我,自我敬畏的爹爹来了美国,几位亲家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那天起,他们每日最大的爱好就是养生和骂我。

有钱人都是狡猾的西西弗斯,拒死是他们的天性,他们准备活多久我不清楚也不便过问,反正我自己的寿元俨然是奔着百岁妈宝的方向去了。

这每天不服够二十颗参苓丸养脾,不嚼够两把黑枸杞养肝,不敲够半个钟头的胆经排毒,不走够一万步医治我那遭人唾弃的“富贵如意脚”,总有几位随时随地朝我发火。

比如。

-银桥!老子喊你莫喝冷水!
-这是常温的。
-日妈还有冰!摇起哈哈响!

心想温度计就在窗边,今天常温就是零下的嘛。

又比如。

-幺儿!起来动一哈!
-我刚才一直在打扫,我都没停过。
-乱说!你都坐半个钟头了!

不该吗我,我又不是坐在东南亚童工厂里头。

再比如。

-银桥!你咋又往厨房钻!
-我饿。
-你狗日的饿个铲铲你饿!

我…我怎么就是狗日的了,老张第一个不同意。

总之在他们眼中,尤其是我爹爹眼中,家里蹲和蛋白粉哪哪都是毛病,原话大概是,“那个娃娃硬是遭小芬害了,小芬把她惯得鸡蛋都要剥了壳壳递到手里,我说小芬,你不准给她剥,老子刚说完,她又唤她儿来剥,一天到晚使唤这个使唤那个,门也不出,班也不上,每天睁开眼就抱着罐罐舀激素,肾就是这么搞坏的,不然咋会三天两头喊怕冷,我看就该把那罐罐给她扔了,免得老子看到就冒火”。

对比起来,老张这个班上得实在划算,既能逃过念叨,又能作好身份,说得好像还有谁不知道我们家是她在养,我本也可以养,可她如今掌握着我的财政大权,我养不养也没有用了,诶,凄凉。

前段时间,情人节早晨,这人开门签收鲜花快递,顺手又从我的每周份例里抽出几张打赏快递员,眼见我脸上透出穷光蛋才有的沧桑,她说吾爱,看,这是我为你挑的白玫瑰,因为你的存在,我如今才能过上买什么都像免费的生活,你真好,比白玫瑰还要惹人怜爱。

什么白玫瑰,我看我就是一颗饭黏子。

我说兄弟,你天天嫌这个吃软饭那个吃软饭,你每天就着枕边人的羊毛薅,难道不算吃软饭吗?

她找来一支瓷瓶将鲜花插上,左看右看,很有些满意的说,光吃不喂那才叫软饭,我平时让你去趟公司比你儿子去趟学校还难,一天到晚就知道玩玩玩,我不得拿着你养我的钱养你啊。

我坐上我的专属小方桌,准备用早餐。

心想你可拉倒吧,金正峰欧巴那么有福慧的人,一辈子也才中过一回彩票,我能跟他比吗,我平时搓个麻将都十圈九输,能维持现状不变已经是祖宗坟头冒青烟啦,世上那么多前车之鉴,南美又暂时没有工作,我就算在家玩一年也玩不了几个钱,一旦回公司,今天投个这,明天投个那,保不齐后天就变卖家产,随时随地牢底坐穿,到时候铁窗相见,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最后你说,我不想等你了,日妈牢房里面鞋带都找逑不到一根,本座岂不是只能用牙刷自裁。

她看我垂着头,走过来按住我的椅背调侃道,甜心,虽然你有一百万个理由让人嫌烦,但你这个胃口确实招人喜欢,刚起床就能塞下这么一大碗,你爹爹妈咪怀上你的那一夜是不是饿肚子啦?

我盯着面前的阿赛钵,反问芬姐去了哪里。

长发垂到我的耳边,胳膊绕过我的肩膀,桌上那只勺子也被她从碗的右边拣到碗的左边。

看来这个家里还算有人记得我是左撇子。

她说我懂,不是每个伺候你的人都像芬姐一样细心,不要生闷气,我下次会让他们注意的。

就是说,我真的好讨厌阿赛钵啊。

她却说,不过今天的太阳肯定是打西边出来的,我没想到我家大小姐竟然愿意吃健康早餐。

猪油拌面也很健康好不好。

猪油可是比坚果还好的优质脂肪。

只是大人不让芬姐给我煮了,诶,真的凄凉。

她看我还是垂着头,便问大狗狗,难道我还没有阿赛钵好看吗,为什么你的眼里只有食物呢?

-因为我是饿死鬼变的。
-不,是因为我今天不够漂亮。

彩虹屁就在嘴边,我没出息的咽了咽喉咙。

她托起我的后脑勺,往我脸上盖了一个大唇印,她说留着晚上告诉我,我得出门上班了。

我试探道,我可不可以来接你下班?求求了?

她从容应道,当然,我得带我的九儿吃莽莽。

-去哪里?
-哪里是你的最爱?
-第…第二个家?
-你…你想去你的第二个家?

才不要!

谁愿意在陕西面馆过情人节啊,我又不是秦始皇,一个大招九十箭,放完就嗦油泼面。

她想了想,说出一个高贵但量少的名字。

那玩意儿还不如油泼面呢!

眼见我脸色苍白,她自觉改口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我的狗狗总是喂不饱,要不我带你去吃豆浆火锅吧,就咱们俩,好吗?

是夜六点,我精心打扮,准时出现在中城区办公楼,稍稍琢磨片刻,决定转身拐进街对面的咖啡店,舔了这么多年,偶尔还是应该让她等一等。

咖啡是不会喝的,喝了晚上睡不着告告。

奶昔也是不会喝的,喝了一杯就想喝下一杯,然后就会因为管不住嘴巴拉肚肚。

给我来杯印度茶加小饼干好了,不,不要小饼干,三十好几的人,成熟是我的专长。

浅浅抿一口…

…噫,还是要两只小饼干吧。

什么,第一只免费,第二只付费。

常来附近闲逛,老板娘已经很熟了,笑眯眯的说,现在物价很贵的,理解一下嘛,你今晚一个人啊?要不要我们带你出去玩?

我坦言自己非常easygoing.

翻译过来就是容易勾引。

-你的大人物呢?
-公司。
-你确定?
-我不在乎。

老板娘指指门外,大人物正隔着橱窗往里望,耳边贴着一支手机,旁边一左一右站着大小组长,他们的身后又站着瑞秋及派巨星,四人胸有成竹的盯着我,我霎时感到愤懑,像是再次遭到背叛,便问她说,你们几点打烊?

最好是给我二十四小时营业。

老子准备离家出走。

五分钟前,老板娘说。

因为这句话,我掏出本就单薄的腰包,往小费罐里扔了二十刀,她回头对老板说,张太太谢谢你。

老板头也不回道,张太太再见,我们要锁门了。

哼,再见就再见。

走出门外,瑞秋打量着我说,造型可以啊。

那是,今晚这妆化了我一个多钟头,觐见艾瑞克亚当斯都够用了。

我怪笑道,你该不会落单了吧?

她回我以怪笑,抢走我的小饼干说,当然不。

我又问派巨星,那你呢?

在我面前,他向来是个一本正经,礼数周全的男孩子,当场婉拒了我的另一只小饼干投喂,并表示自己随时准备叫车回家。

瑞秋嚼着小饼干抢白道,不,派巨星,你少演,刚才叫得最欢的就是你,你他妈得留下陪着我,我可不想单独对上九九。

-哟,你还晓得怕我?
-谁让你是张太太呢?
-你还晓得我是张太太?
-你还有不想当张太太的时候?

说真的,我现在就挺不想当的。

老张终于挂上电话,轻轻往后退了几步,尽管路人步伐匆匆,但大家也都很自觉的让出一条道路。

是一位穿金戴银,双手拎满购物袋的老妇人从身旁路过,购物袋里装着乐高积木与玩具火车之类的儿童玩具,她看上去明显不太舒服,满头大汗,颤颤巍巍的,老光眼镜也顺着鼻梁越滑越低。

老张将鞋跟悬空,鞋尖踩在马路牙子上,随口问道,夫人,孙子今天过生日啊?

老妇人便答,曾孙子,是对龙凤胎。

老张很自然的说,真有福气,我捎你一程吧。

老妇人考虑片刻,婉拒了她的邀请,她盯着对方渐渐远去的背影看了看,扭过头更加自然的问我们,我看上去很像推销保健品的吗?

不等我们回答,她便抢走我的印度茶抿了一口并随手扔进垃圾桶,面不改色道,中城区之所以没有好喝的饮料就是因为你这种不挑不拣的人太多了,安宁喂,他们俩今晚没人陪,咱们一起吧。

早晓得老子不化妆了,有这闲功夫,我窝在沙发上喝着可乐看两集熹妃回宫不香吗?

这人再次察觉出我的小情绪,打量了几眼,罕见夸奖道,虽然没有好喝的饮料,但我还有太太和伙伴,太太可爱大方,伙伴志同道合,走,咱们今晚一起吃豆浆火锅。

哼,吃就吃。

瑞秋很会活跃气氛,派巨星则稍显拘谨,我沉迷和牛浑然忘己,老张呢,晃着她的酒杯一阵放空,瑞秋找话问她,老板,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

张老板无比温柔的说,小女孩,带你吃晚餐已是格外开恩了,接下来的安排就不能有你参与了。

我一听有戏,主动涮了几根金针菇送给瑞秋说,吃呀,小女孩,吃了这个你俩明天还能见。

瑞秋嫌道,我蘑菇过敏。

我故意问,那你吃不吃松露?

瑞秋不说话。

某一年老张带队挖松露,这个婆娘最积极,全程跟着小猪走,猪往哪里拱,她往哪里拱。

我说松露也是蘑菇,我看你平时吃得可香啦。

瑞秋反问道,张太太,你为什么总是针对我?

显而易见,张太太是个成年人,即使吃醋,也不能动手暴打小女孩。

瑞秋阴阳怪气的说,张小姐每天都会回家的。

言下之意,张太太与张小姐每天都能独处。

我说牙尖婆,张小姐也每天回公司。

何况世上只有瑞秋小姐可以随意进出张小姐的办公室,就连张太太去了都得先知会一声,谁知道她们平时都在里面玩些什么有的没的呢。

老张啧了一声,不悦道,够了。

瑞秋与我同时闭上嘴巴,余下时间我们互相为对方添茶布菜,各自扮演着逢场作戏的配角,主角则变作派巨星,主动讲了很多他最近对“禅”的理解,期间还问我,九九,我听说你每天也“禅”,你“悟”过没有,“悟”是什么样的感觉?

太久没有敞开吃过猪油,我确实每天都馋。

至于悟呢,那是肯定不能悟的。

我是那种让女人守活寡的人吗?

是夜严风阵阵,街上聚集着很多男女,老张终于遣走伙伴,牵着我坐进车里,方向不是回家的路,窗板也被她拉了起来,我因此调侃她说,你该不会真是霸道总裁当上瘾了,又想搞侃爷那一套吧?

她几乎不了解娱乐新闻,问我那一套是哪一套?

我想了想说,我不要你给我搞什么神秘惊喜。

她低低笑了笑。

我说真的,我又欣赏不来。

她说吾爱,我也想,但我没有时间。

我很是尴尬的噢了一声,等到不那么尴尬了,我再次表示自己也不需要什么宝物。

除非是摩托车,摩托车还是可以多来几辆的。

她说傻子,我带你去冰场。

-那个室内场?
-嗯哼。
-他们打烊了吧?
-嗯哼。

我最怕去那些又空又大又没人的地方,仿佛随时可以钻出一个电锯杀人魔要我的小命,于是默默放下自己那边的车窗板,朝着玻璃哈了一口气。

当着她的面,我用指头写下了SOS求救信号。

她气得直接窗咚上来,逼视着我说,是,我是(当霸道总裁)上瘾了,你今晚不去也得去!

早知道要滑冰,老子铁定穿一双跪得容易。

这人换好冰鞋,气定神闲的说,倒也不是我想带你来,我哥(王凯的爹爹)非要安排。

也许对于她这样的天山雪莲,解释一下很有必要,至于理由,我想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因此嗯了一声,并没有深究下去。

她绕场转了几圈,又回到我身边,补充道,你懂的,他向来关心我的家庭,我不好拂了他的心意。

我勉勉强强站起来说,我当然懂,那么你能不能再给你哥打个电话,让他摇人安排一支弦乐队过来,我得…我得有点儿高端伴奏才能适应。

较之雪场,冰场向来是我的绝望之地。

她轻轻靠近,托起我的双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说,别使小性子,欠你的份例,明天起床就给你补齐。

我没使小性子,就是起了点儿自怜心。

毕竟…毕竟我这身形摔下去,可比她疼多了。

至于份例,还是那句话,我应得的。

我们围着边沿渡了一圈后,她往后退开,绕到我的背面,将胳膊虚虚搭在我的腰上说,好了宝贝,现在你来带我。

我慢慢适应着场地,找话对她说,姐姐,我发现你在冰场上的耐心比之床帷上的多太多了。

她以无声回应我。

好吧,情商我有,但是不多。

我说这不是讽刺是褒奖,你在床帷上的耐心有一百分,冰场上就有一百零一分。

她还是不说话,并默默推了我一把。

我失去重心,一个屁股墩儿就摔了下去。

她背手立于一旁,张了张嘴,选择沉默是金。

到家已是深夜,街上的男女都躲起来参透天地和谐术了,大组长将车停在附近的一个十字路口,老张隔着听筒对他说,直接进车库,不想走路了。

听筒那边等了等,平时默默无闻的小组长推开挡板,回头露出了邀功般的笑容。

咋了,我赶紧问他。

是不是把老张的哪个仇人撞死啦?

那可是大功一件,张太太得重重有赏。

他看看我,又看看老张,问道,夫人,需不需要我下车拍一张相片?

老张放下窗板,车外有一面漂亮的彩虹花墙。

接着她便说,很好,去吧。

小组长领命照办,很快又敲着玻璃窗,追问道,需不需要我再帮你们拍一张合照?

怎么说我们也是彩虹旗下的小儿女。

她却拒绝道,不必,我太太刚才摔了一跤。

几步路而已,我说我能走。

她便合上车窗,淡淡应道,那你去吧,我就不了。

老子总觉得她最近怪怪的。

不光她怪,丹增多吉和丽萨也怪,我当是爹爹来了,威压太盛,让张家人显得拘谨,问她,她道我过于敏感,可我还是感到家里气氛古怪,和谐中处处透露着无从考证的隔阂。

老张是一个标准的天秤座,爱美,也懂得赏美,多择,所以很难取舍,什么都想掌握在手中,还期盼从世人那里收获好印象,因此谁也不会主动得罪。

她将很多话藏在心底,看似与外界保持着一个很周到体面的距离,实则是带着一种连至亲都不敢烦劳的谨慎,小心翼翼的维系着理想中的安稳岁月。

你在人群中看到的每一个耀眼的人,都是踩着刀尖过来的,我知道老张很难,比我听到的,看到的,能讲出来与人分享共怜的,难上很多很多倍。

一段时间过后,是个周末,丹增多吉将小姑子从加州唤回来,他们一家人齐聚棋房,关起门说话,直到深夜,老张推门而出,表情不耐,步伐匆匆的,紧接着是丽萨,见我还未休息,疲惫的唤了声宝儿,我问她大家还好吗,她笑了笑,视线追随着老张离去的背影,棋房内,丹增多吉坐在书桌后,小姑子摆弄着博古架上的玩意儿沉默不语。

他们似乎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我妈咪不动声色的拉了我一把。

妈咪悄悄说,幺儿,你是外人,你莫插手。

我说我是外人,但亦儿不是我们的外人。

妈咪便推着我的背说,你快上去看看我的(儿)媳妇,所有钱能解决的事,妈妈都能给她办。

有钱是很好,钱能解决的事一件都没有,但是钱不能解决的,也一件都不比他人少。

我回到卧室,将老张沿路脱下的衣裳挂回架子上,想了想,转身下楼倒了一杯柚子茶,这人心情起伏时总会优先考虑泡泡浴,我推开浴室门,她果然坐在浴缸边沿,池子里的热水续了一半。

我将杯子放在她的手边,找着话说,清清热。

她拨弄着水花,陷入片刻失神。

我从身后将她环住,捏着她腰间的痒痒肉哄道,我老婆就是发呆也这么漂亮。

她将双手交叠在我的胳膊上,没什么征兆的,忽然对我说,我知道,他从来不喜欢我,如果没有我,他大可以抛弃我妈,让我妈一个人留在北京,那样他会比现在过得更加快活。

蒸腾的热气围绕着我们,像极了酷暑天里的阴霾,一旦出现,接下来便有一整季的雨,那是我最无法忘怀的幼年回忆,到处都是坏伞,坏鞋,坏路,坏屋顶,坏庄稼,坏心情,可是没办法,庄稼总得向阳走,人也总得往前看。

我张开十指,反手扣紧了她的肩。

-他应该很后悔赴美前夕把我妈的肚皮搞大。

一个陈述句,被她说得特别生硬。

我说我们也是妈妈,我们不能这么想,每一个孩子都是因爱而诞生的,他再有不对也是你妈妈的丈夫,是你妈妈选择了他,让他成为了你的爸爸。

-这个选择很愚蠢。
-亦儿,好了。
-他让我觉得我也很蠢。
-如果你想,我们可以搬回城里住。

她关上热水,不假思索道,今晚就回,我一秒都不想待在这儿,去跟你妈说一声,我很快下来。

孩子们都睡了,明天还要一起巡山呢。

我发出无奈的叹息,劝道,吾爱,你冷静。

她轻笑一声,随即说出一个地名,接着又说一遍,自问自答道,吾爱,你听说过那地方吗,中国河北最穷的县城,没有我姥爷,他连北京都混不下去,还他妈妄想来纽约教书,天方夜谭。

我宽慰道,喝些茶吧,你这是气急了说胡话呢。

她默默垂下头,不愿意被我发现眼里的东西。

我也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她抠着自己那副齐净清爽的手指甲说,对不起,我不该同你讲这些,请你原谅我。

我把下巴放在她的肩上说,你讲什么我都爱听,等你讲够了,我就下去告诉妈咪,我打算回公司上班了,咱们住在马场,通勤始终不方便,所以明天就得带着孩子回城里,芬姐留着陪他们。

她垂着头嗯了一声。

是夜更晚一些,我们俩依偎着走在将化未化的雪地里散心,她向我复盘了棋房内的会谈内容,准确说,是丹增多吉对身后遗产继承的一些安排,平心而论,我不认为他的决策有多么合情合理,但我也不认为这一切都在大家的预判之外,相反,我相信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对这样的安排早有洞悉。

我十分怜惜老张。

因为我也是当女儿的,我也有爹爹妈咪。

而偏爱又是什么呢?

是不自知的向着某个人或物展示出别样的,毫无分寸的自我,并让另外的人或物察觉出来。

人人都有偏爱,尤其是父母。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依然留在城里会亲访友的小姑子约我喝早茶,十几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私下里约我,我当天刚好有义工,负责某个福利社区的家访工作,因此将早茶地点约在附近。

小小破破的茶餐厅,我迟到十几分钟,她已为自己点了一杯咖啡,也为我点了一壶绿茶,还特意对我强调,是中国茉莉绿茶。

也许这就是她与老张的相同与不同。

我落座以后,开诚布公道,说吧,啥事?

小姑子直直问道,她这几天怎么样?

-谁?
-我姐姐。
-你说我老婆啊,她还行。

通常成年人的世界里,还行就是不太行。

小姑子高傲的说,你什么意思,你老婆就是我姐姐,她当我姐姐的时候,你还在中国。

美国是很好,它年轻,多元化,思维开放,民生发达,即便穷人家喂的狗,也可以有尊严,有梦想。

可是中国又怎么了?

论人类文明,我不动脑子都知道中国人发明了中文,中医,中餐,火药,指南针,造纸术,活体印刷术,除了战争武器,美国人发明了什么呢?

论历史文化,中国有唐诗宋词四书五经大雅小雅,万里长城敦煌石窟秦兵马佣,除了满大街的重度肥胖患者,美国又有些什么呢?

就连动物园里的熊猫,都是中国借给美国的。

更何况,她的父母都是中国人,她与她姐姐身上也都留着中国人的血脉。

又所以,常年浸淫甄嬛传的我,当时真的很想对她说一句,你姐姐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但老张将她多年来的克制与涵养传染给了我,我不愿意让旁人尤其是她的手足察觉到我原是一个粗野失礼的妻子,因此笑了笑,安抚道,放轻松,你姐姐很好,你的外甥们也都很好。

小姑子心不在焉的,又问我最近怎么样。

我说我更好,我现在每个星期光是份例就有三千刀,你姐姐给我的,任我随便花。

她不置可否,要来菜单翻了翻,问我吃些什么。

我说我吃西多士。

也就是油汪汪的法式吐司。

她说那是最不健康的早餐,接着表示她也爱吃。

餐具很快布上来,她拣起廉价餐布放在膝盖上,也是没什么征兆的,忽然对我说,我知道,她认为爸爸偏心,如果没有我,或许爸爸会把所有的都留给她,毕竟她才是为这个家付出最多的人。

有时候,人对某件事的理解其实是所有误解的总和,我说你们家的问题你们自己解决,我不是张家人,我不打算为张家任何一个人的任何想法作猜测解释,目前我能告诉你的是,我其实不怎么喝绿茶,尤其是,中国茉莉绿茶。

-是吗,那我们真应该多了解一下彼此。
-是啊,很有必要。

她便主动聊起自己的近况,事业如何,社交如何,待得话意止住,她那盘西多士也凉透了。

我站起来贴了贴她的脸颊说,含含,我很高兴你能约我出来,但我得回去工作了。

她猜忌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不愿意见到我,是不是我姐姐对你说了什么?

我说看来你除了不太了解我,好像也不太了解我老婆,以她的性格,如果她想对你做些什么,你现在已经坐在回加州的航班上,连当面提问的机会都不再有了,而我今天之所以赶来见你,皆因你是她看重的人,爱屋及乌的道理我想你应该明白。

她盯着我说,很好,你越来越像她了。

我故意气她说,必须的,我们每天都接吻。

唾液是会传染的。

她终于被我气笑了,抓着我的衣袖说,臭显摆,你不准走,你还没告诉我,我姐姐到底好不好?

她姐姐已经连着五天没用完我的爱心便当了,昨天中午,就连自己平时最期盼的奶油肉松蛋烘糕也一口都没动,怎么带去的,就怎么给我带回来。

我扣下账单说,我他妈敷衍你就是好,把你当自己人就是好个屁,我老婆一点都不好,你他妈要是还认这个姐姐,就给她立即去通电话,让她明白她从小牵挂到大的人也一直牵挂着她。

小姑子跟着站了起来,餐布跌落在地上,我为她拣起,又贴了贴另一边脸颊说,真的,你姐姐给了你很多很多的爱,远比你想象中的多。

她说我知道。

我说我知道你知道,你只是不愿意打扰她,就像她也不愿意打扰你,可是总要有人踏出第一步,我们不要再让这个冷漠的世界变得更冷漠了。

我们俩互相凝望着对方,过了几秒后,也可能更久 ,她对我说,银桥,你是一个好女人。

我是不是好女人不好说,但我的小姑子肯定不是恶女人,我记得很多年前刚去张家,丹增多吉无比厌腻我,老张为了我与他争执不休,丽萨则两头不得罪,她那时还在念书,偶尔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不知道跟谁学来的中文叫我大嫂,还有一回我们一起吃雪糕,冰柜里的脆皮甜筒只剩一支,老张要她让给我,她问老张为什么,老张答不出来,改口要我让给她,我也问老张为什么,老张不耐烦的表示那你们自己解决,我便将甜筒剥开,故意张了张嘴才递给她,她接在手里,情真意切的亲了甜筒一口,亲完看看我,又亲了我一口。

我说得了吧你,我的好人卡还用不着你来发,你姐姐今天也在城里,你主动约约她,我真得走了,福利机构那傻逼(老板)很凶的,迟到了要骂人。

她追到收银台来,盯着我掏钱的手问,我听说你把家底都送我姐姐了,怎么她每周只给你三千刀?

我张口就喊拜托,三千只是我的娱乐费用,是我老婆硬塞给我喝茶吃点心的。

至于卖身过程和那些讨价还价的艰难时刻,我当然是不会告诉她的,人嘛,谁还不想要点儿面子。

-她还是那么惯着你。
-谢谢你主动退出并搬去加州。

小姑子挑了挑眉,面部表情神似老张。

我故意问她,要不…我分你点儿?

她抽走二十说,谢了。

-你连二十都没有也敢约大嫂见面?
-我停车嘛!停车场要我投现金!
-别发火,车停哪儿,捎我一程。
-那得加钱。

-加多少?
-一百。
-给你一万,约你姐姐吃饭。
-卧槽!你是天使!

那,当,然。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是夜老张没有回家,传来短信说,要带妹妹去新公寓试睡开光,我回道,你可以直说你准备再送她一套房子,这人输入老半天,最终什么也没传来,我猜是把那句“老娘买房又没花你的钱”给删掉了。

光吃不喂叫软饭。

人家那是边吃边喂,那得叫本事。

翌日中午我去公寓楼下接她,为她们带了两杯半生香蕉奶昔,因为总有人觉得“香蕉熟透了热量太高”,她们透过门禁显示器,邀请我上去坐坐。

我端着奶昔走进去,二人如糖似蜜,俱穿着真丝睡裙,我检视一圈,确认没有第三方在场后,挑了一张单人沙发坐下,板起脸说,你们过来,我有话讲。

姐妹俩捧着奶昔,一左一右靠上我的扶手,动作娇滴滴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变出葡萄喂我吃。

妈的,汉成帝刘骜就是这么死的。

我一下子忘记早已打了几十遍的腹稿,好像…好像是打算讲些相亲相爱姐友妹恭的东西…

老张故意调戏道,喂,你眼睛往哪儿瞄呢?

我谦卑表示这辈子还没享过“齐人之福”。

她们追问那是什么意思。

我说大概…也许…可能吧…就像咱们现在这样。

小姑子闻言提议道,来,我们把银桥带回卧室玩。

老张见到我以后好像还挺高兴的,虽然这高兴一如既往的隐秘,不过还是被我从她微微上扬的声调里听了出来,因此拣起她的手捧在手里。

她用指尖划着我的手心,大方表示卧室可以,不过得把我夹在中间,原话大概是,“甜心,跟我们比起来,恐怕你清纯得就像小熊维尼,你还有太多花样需要学了,我们可以教你”。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请问中间那个和接线板有什么区别?

我可是阿尔法,我才不要在中间。

小姑子一惊一乍道,什么?你是阿尔法?我看你是奥利奥!谁白谁就在中间!

色心顿起,又霎时不举。

世界上最凄惨的事情莫过于此。

我忍着羞恼婉拒道,算了算了,最讨厌奥利奥了,我们中国人都是吃三加二长大的。

一个小时后,小虎与大组长双双出现在公寓里,小虎是我叫来的,大组长则是小虎叫来的,理由是国泰民安,天下大“同”,他暗恋大组长久矣。

我们都觉得这套说辞比我的三加二还烂,大组长更是备感屈辱,当场表示自己的工作是保护张小姐,张小姐去哪里,他就去哪里,张小姐要是让他杀小虎,他马上可以掏出枪。

小虎板着脸说,兄弟,淡定,我只是不确定老板与老板娘接下来是否同行,多一个人在,多一重保障,我们都是专业的。

大组长也板着脸,大概是出于种种亲疏考量,他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他二人自来不合,我只好拍着他们的肩膀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家都是兄弟嘛。

老张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她说兄弟,那么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儿呢?

-第二个家。
-把我们也带上。

我欣然同意。

还从来没有这么多人陪着本座喝下午茶呢。

我一口气要了无数只肉夹馍,大姐很不高兴的说,我这电饼铛很小的,你们得等,不能催我。

都道蜀人生得尖,认字认半边,原来那玩意儿叫电饼撑啊,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撑的我,一直以为它叫电饼当,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的当。

精心打扮的老张像仙女儿一样站在白案橱窗前,双手缠着我的胳膊说,我们不急,您慢慢来,咱们的薪水又不是按数量结的,少干一些真没事儿。

大姐刚才还不耐烦呢,听了这话喜不自禁,变脸夸她道,嘿,我记得你,你中国话说得真好。

她大方表示自己就是中国人。

大姐实话实说她看着不像是会说中国话的。

她便指着那位反复擦拭桌椅的小姑子,夹着声音甜甜的说,那个就不会,那个只知道这叫肉,那叫饼,放在一起叫肉饼。

我心想真是一个比我还没出息的家伙啊。

一夜就被那个没受过社会毒打的肉饼哄好了。

这人难得周六不加班,我便提议带着小姑子一起去海边走走,天气虽冷,可太阳好啊,大家都同意,我们当即决定将肉夹馍打包,又回家取了香槟与野餐布,孩子们也想去,并表示可以给我们采花布餐桌,那么我也当然应许。

当天下午,老张亲自上阵,为海边的大家生了一簇白日篝火,我是第一次见她认真生火,先将小树枝掰得齐齐的,呈宝塔状垒叠在一起,接着往中间刨一些易燃松木削,待得火苗蹿起来,便把五支大木柴也交错着架上去,全程有条不紊,细致干净。

我找话问她,你冷不冷呀?

她摇摇头。

我又问,那你饿不饿呀?

她还是摇头。

我说我一直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

她回头看了看围圈而坐,乱逗肥婴的众人,接着朝我浅浅的笑了一下。

不记得是从哪天起,张汝汝已经可以弄潮了,花衣裳配小白裤,脸上挂着抿嘴笑,脚踩两只帆布鞋,整体造型一看就是美国中产阶级老婆婆的标配。

更不记得是从哪天起,他的两个妈妈终于不再避讳于人前亲昵,我将她拢向自己,为她拉紧丝巾说,我希望让你知道,有你出现的地方,我的眼里没有任何人。

她便用额心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

我抬起她的下巴,逼她对上我的眼睛,她将嘴角紧抿,脸色淡淡的,叫人看不出一丝情绪,眼眸闪烁着,似乎正考虑着什么。

我朝她露出鼓励的笑容。

她木木的说,我…我昨晚有些想你。

-所以我来接你啦。
-你偶尔也会想我吗?
-不用偶尔,我随时都想。

她绕出我的胳膊,轻轻应道,那我要你晚上陪我。

好啊。

其实我最喜欢吃的饼干是白色恋人。

就饼干而言,我发现还是恋人们比较适合贴在一起,很薄,很绵密,口感柔和,不容易腻。

就饼干以外的而言,我那南美义兄喝高了曾说过一句话,“他妈的,这床上就没有丑女人”,他的意思是,无论多粗鄙的女人动情起来都是很漂亮的,而原本就很漂亮的,自然也会随着意乱情迷变得更加漂亮。

像是某个水草丰美的湖边,于某个晨初收露的时刻,忽然飞起一只洁白无瑕的天鹅,将朦胧又宁静的湖面荡起一圈接一圈的漪涟,又恰恰好的被你这只癞蛤蟆给看见了。

你会想什么?

你当然会想你走狗屎运啦。

显而易见,我就是那个经常走狗屎运的癞蛤蟆。

事实也证明,卧室里的老张与卧室外的老张犹如异魂,在卧室以外的地方,她以欺我嫌我捉弄我为乐,回到卧室里,她又待我千依百顺,如哺婴孩。

以往每当我感到强烈失落(谁愿意整天被人欺负嫌弃呢),她总会在有所察觉后将我牵回卧室,让我脱掉衣裳钻进被窝睡一觉,待我睡醒,如果是午后,她会嗅着我的颈窝说,这是你一天之中最美味的时刻,如果是清晨,她便捻着我的眼皮说,新的一天开始了,真好,我的银桥还是这么可爱,又或是,在我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天色大亮,随即便流露出明显的恐惧时,伏在我的耳边,用一种只有我能听见的,哑哑的,柔柔的声音,骂我的爹爹妈咪是大坏蛋(他们从不让我睡懒觉)。

对了,她还有一个闺房爱好。

叠叠乐。

事前,通常她是下面那个。

事后,通常我是下面那个,比如此时此刻。

我实在忍不住问她,兄弟,你不觉得热吗?

-不要再叫我兄弟,我不是你的兄弟。
-女人,你压得我透不过气啦。

她撑起一些胳膊,为我减轻少许重量,过了会儿,她再次泄掉力气,趴在我身上说,大狗狗,我还是不开心,你再哄哄我。

我问她,还是因为家里的事吗?

她不说话。

看来小姑子也没有真的把她哄好嘛。

这个家里的重活累活还是只能交给我。

我张口就说,只要你高兴,我可以从此以后不要份例,还可以把车库里的摩托车全部送人。

她不以为意,抬起下巴放在我的心口上,问道,你最近有没有跟你的家人提过我家的事?

-没有。
-不要提。
-我明白。
-银桥,谢谢你。

我笑了起来,将她的脑袋慢慢挪回枕头上,她选择侧卧,四肢依然缠绕着我,我忍不住又问她说,你为什么跟我也要这么客气?

明明…明明我们刚才都那样了。

她客气的说,我对你已经很不客气了。

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看到里面好像又有些东西了,便翻身关上台灯,于黑暗中拣起她的胳膊枕上,她用另一只胳膊拥住我,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银桥,其实你也活得很累吧?

-我不累,你呢?
-我也不累。

我们的这位兄弟还是那么容易逞强好胜。

-好吧我累,你呢?
-我不怕累的,睡吧宝贝。

翌日是周末,她意外醒得很早,天还未亮透,我察觉到衣柜那边有动静,问她怎么了,她轻唔一声,应道,我想穿一件你的卫衣。

我坐起来说,要跑步吗,我陪你。

等了等,听见她低声回道,不用,天还冷,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很快回来。

我光着屁屁跳下床,从后面将她环住,左挑右挑道,你穿这件吧,这件有加绒,不,还是那件好,那件有帽子,你就不用梳头发啦。

-你闭嘴。
-我又怎么啦?
-你会让我更加选择困难。
-来来来,我们一起点兵点将。

点,兵,点,将,点,到,哪,件,穿,哪,件。

衣柜门半开着,里面是半扇镜子,她盯着镜子里的我们看了会儿,转身将我牵上床说,真的不用陪着我,你继续睡吧。

我用被子将她强行罩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将它们瞪得比牛还大,闷声发脾气道,你妈把你生得任谁看见了都恨不得往地上洒满星星糖果巧克力,再把你当成汉塞尔和格莱特一样骗回去,从此以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睁开眼就是你拍一我拍一,我的九儿,我的珍宝,我的草莓,我的向日葵,我他妈也很想一整天都跟你待在房里什么都不管,可是总有那么多烦心事,它们从不让我休息!

富婆的告白方式总是出其不意。

-对不起,是我妈不好。
-都是你不好!
-是是是,你说得对。
-你能不能别再黏着我!求求了!

狗日乌鸦老是嫌猪黑。

-要不你明天带我回公司上班吧。
-不行!
-我可以负责你们开会用的投影仪。
-你会让我分心!

分毛的心,我看她和那个瑞秋就是身歪影斜。

-我可以不说话。
-不行!
-我可以坐在角落里。
-我他妈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我默默钻进被窝,翻身背对着她表示不满但理解。

她等了等,解释道,明天周一有大会,汤米他们都要来,你听话,改天再带你去,我让他们把书桌给你收拾出来,你想玩(拼图)多久玩多久,好吗?

我点了点头。

她再等了等,故意把脸埋进我的头发里,嗅来嗅去的说,现在的你,闻起来就像基督教传统家庭的橱柜,柜门上面挂着十字架,里面摆着几只圆鼓鼓的陶罐,装着面粉糖精之类的东西,用来制作一种弥撒时吃的,很老式的,口感很扎实的蛋糕。

-你可以直说我的费洛蒙是老人点心味。
-是基督教传统家庭橱柜味。
-那就是老人点心味,艺术中心附近就有。
-好吧。

我抓着她的脑袋往下按。

我说既然你能闻见,那你就是天选之女。

刚起床嘛,谁还没点儿木头了。

她还算配合,托着我的腰说,早晨最浓,不过总是带着罪恶,下午是最纯净的,尤其是睡醒午觉过后,像是你的灵魂在梦里得到了圣光洗涤,好孩子,上帝一定会保佑你的。

我说谢谢。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脸问,对了,你现在没去那个老太太公园喝茶吃点心了吧?

我说请你专注。

这人想一出是一出,再次抬起脸说,听话,以后别再往那儿去,陌生人找你搭讪也别理。

我说你到底有完没完,换我贤惠你的时候也这么多话,早他妈被你踹下床了吧。

她无比认真的说,银桥,我请求你不要再把自己的安全当儿戏,最近几年我在外面树了太多敌,他们想报复我很容易。

我无比生气的说,你放开我!我不要你贤惠我了!再也不要了!

大胆妖女,这才安分守己。

结束后我下床冲凉,她跟进浴室,坐在马桶上问我,小姐,你就是这样报答恩人的吗?

我爽完了才想起自己是条舔狗,赶忙关上花洒说,老板,你有什么吩咐,我来给你办。

她斟酌着说,是有一件事。

-帮你把沐沐抱进来腻歪腻歪?
-不要,让她多睡一会儿。
-派大星也行,但你得加钱。
-我看你又想找骂了。

本来就是嘛,派大星死沉死沉的。

-难道是给你取干洗衣裳?顺便买脱脂拿铁?
-都不是。
-那就是陪你去给老来子面试托儿所?
-怎么可能。

张汝汝再不上学,人家狗二都要超越他了,起码我叫狗二坐,狗二会坐,我叫狗二走,狗二走之前还晓得先和我握手。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送他上托儿所?
-满了一岁再说。
-马上就满了。
-那就一岁半再说。

我说好吧,到底什么事?

她犹豫道,唔,你明晚可不可以来接我?

-我每天都能来接你。
-我明晚有校友会。

天惹,原来老张这种女人也有校友会,看来还没有与中产阶级完全脱节嘛。

-成宝拉去吗?
-是大学的校友会。

她甚至还有大学文凭,看来也不是个个都搞辍学创业然后原地开挂那一套嘛。

-大学校友会?
-今年是我们那届毕业二十周年。
-什么!你都毕业二十年啦!
-你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
-你认为我很老?
-我只是有些感慨。
-那么你愿意来接我吗?

-怎么你们十周年没庆呢?
-那回我没去,你明晚到底来不来?
-来,几点?
-待定。

什么叫待定,我问她。

她解释道,这就是我觉得有些麻烦你的原因了,我也不知道几点会结束,如果很晚,我可以让阿加西来接我,如果很早,我需要你更早一些到位,这样校友问起我…

别看这人在外面说一不二,对待阿加西这样患难与共又临门反水的仁兄可以说是要多纠结有多纠结,之前言辞凿凿的把他发配南美,等到人家准备动身时,立马反悔对我说,吾爱,阿加西上年纪了,大不了我们养着他,让他给我跑跑腿就行了。

-问起你,你才有一个脱身理由。
-对。
-那你要我几点到位?
-七点。

你们几点开始,我问她。

七点,她答。

阔以的,真女神就是真女神。

该晚七点差五分,我将车准时泊进停车场,掏出手机给她发了一张色眯眯的茄子。

因为当天更早一些,她通过瑞秋,瑞秋再通过瑞恩,瑞恩再通过自己的助理,一个好像叫作恰皮还是恰平的青年回到家里为她取了一条前后大开的高分叉真丝长裙,与她曾在南美后山紫花林中漫步时所穿过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时我就问那青年,瑞恩过去给她化妆了?

那青年热情答道,对,我老板两点就开工了。

我噢了一声,转身奔赴新泽西。

张家一共就这么几个与我生分的人,真是奇了怪了,先是小姑子主动约我,现在又是丹增多吉亲自致电,问我几点带着孩子们过去吃饭。

我说我怎么没听亦儿讲呢。

他顿了顿,答道,估计你妈忘了跟亦儿说。

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故意表示孩子们一个学画,一个学泳,晚上回了家还要赶赶学校的课业,如果丽萨妈咪还愿意煮菜的话,我可以一个人帮她多吃些。

他沉静应道,成,你来。

到的那会儿正是日落前夕,蓝蓝的天边只有一朵怪云,一会儿往左飞,一会儿往右飞,我紧紧盯着它看,它便不飞了,这就是它怪的地方,也许孤独的东西都不愿意被外界注意。

丽萨穿着围裙出来迎接我,工人小二哥也在,我看着初春天气变化大,叫他一齐将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的多肉植物端回玻璃花房。

丹增多吉正坐在花房里,椅边窝有一只老猫,我前脚刚迈进去,后脚他便说,你步子轻些,别磕着我的盆儿。

小二哥连忙打圆场。

-老爷子这是一直盼着你呢,闷声不响一下午了。

我便问老爷子,你俩坐这儿不冷吗?

他掀开腿上的毯子给我看了看,是一只红色的旧汤婆子,从前红英婆婆也给我用过,睡前加热了放在被窝里,躺进去特别暖和。

小二哥忙寻着椅子,像是哪把都会怠慢客人,我说你别麻烦了,我坐这脚墩儿就行,丹增多吉听罢便将脚抬了起来,我挨着他坐下,将老猫捞进怀里抱着,小二哥笑了笑,为我们带上了门。

我顺口问他,这小伙子怎么样?

他说你别看他懒,他可会逮家巧儿。

我抬起眼皮,发现他正望着我怀里的猫,我只好再问猫,懒骨头,你为什么逮家巧儿?

人会哭,人会笑,人还会撒谎叫床爆粗口。

猫只会喵。

丹增多吉移开视线,清了清喉咙。

我便照旧开诚布公道,亦儿最近挺拧巴的,你要是想她了就给她去通电话呗。

他教道,与长辈说话要用您。

我掏出雪茄盒问道,您也来一根儿?

他常年伏案写字,是老烟客,却不怎么会吸,既或吸,多数时候只是将它含在嘴里。

他接过雪茄瞧一瞧,应道,那我也尝尝味儿。

我们相对而坐,彼此沉默的贪食起来,他不断将雪茄左手换右手,有些兴趣的说,我看他们都是这么拿的,有什么说法吗?

我也不懂,便答道,这得问亦儿。

那姑娘现在学坏了,他说。

我不再搭白。

她不该沾染那些东西,他又说。

我心想她要是不沾染这些,又哪里来的钱雇佣小二哥,又哪里来的尊贵身份给你们买别人求爷爷告奶奶也买不了的车子房子和铺面土地呢?

过了会儿,他问我,银桥,老大回去以后和你提过我的想法没有?

-淡淡提了几句。
-她是什么态度?
-什么什么态度?
-她支不支持?

支持什么,我追问他。

大概是听出我的语气透着不耐,他止住了当下的话意,又过了会儿,他对我说,我做这个决定是盼着她们姐妹二人都好,老大已经得到太多了,如今又有你的帮扶,她的生活远比我们的如意,她妹妹还小,独自在外瓢泼,离家又远,我们做父母的,不能只守着眼前这一个。

我憋了很多年的话再也藏不住了,扬声反驳道,她得到的再多也不是你们给的,说起来我在你们家也走动了十来年,据我所知,她除了身上那条命,除了那双会写字的手,恐怕没有再从你们家得到过什么吧,妹妹有过的,她没有,她有过的,恐怕整个纽约州的小孩都有,包括福利院的孤儿。

他冷哼道,那么依你的意思,她不肯支持我,她认为我们不够爱护她,让她过得比孤儿还可怜?

-你本来就不爱护她,她为什么要支持你?
-我是她爸爸,我怎会不爱护她?

我站起来说,爸爸,爱是我们大家死去时唯一能带走的东西,你的决定我没有资格干涉,请你放心,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去爱护亦儿。

他命令我说,姑娘!你站住!

我缓缓吐出烟圈,垂下头陷入一阵盘算。

老子还没满三十五呢,而他呢…保不齐今晚就栓了梗了死透了,明天起床就会接到丽萨的电话,丽萨会哭着让我们想办法把爸爸的遗体葬回老家,接着老张便会在刹那的恍惚后主动亲吻我的掌心,用一种像是给我添了天大麻烦的愧疚语气,请求我为她做两件事,第一,开家里的保险柜取些现金送去新泽西,转告丽萨用来办葬礼以及将来还人情,第二,再开新泽西的保险柜取出丹增多吉的电话薄以及财务方面的借记本,人死无对证,有些事情我们需要提前知晓,而老张呢,她会自个儿带着护照和银行卡,回到那个她口中中国河北最穷的县城,那种地方,小姑子是绝对不会去的,不去就不去吧,反正老张一个能抵俩,落地以后,先取个三五十万招待亲戚,再刷个百把十万买墓地,一个不够,还得顺手把叔叔伯伯的也一齐买了,他们张家兄弟活着的时候骨肉分离,死了总得做几天邻居,至于三姑六婆,见她掏钱如此痛快,铁定托着她的手说,闺女啊,还有一件事,你那兄弟还没娶媳妇…

想到此处,我在心里规劝自己道,左脚脚,右脚脚,我的两个富贵如意小乖乖,再有几个月,你们也要跟着我满三十五了,要不我们还是听他的话,一齐站住吧。

丹增多吉跟着站了起来,我连忙伸出手,他半身发软,紧紧扣住我的手腕,皮肤顿觉似有枯刺扎入。

诶,岁月无情。

站在年轮之外接近年轮之内的人,真的是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的事情,我一下子想起自己也会老去,我的亦儿也会老去,待她老去,我又还在不在这人世间呢,若是不在了,她的儿女还会对她好吗,若是他们厌弃她,我坐鬼牢也要钻进他们的被窝,夜夜对着他们的脚丫子吹阴气。

他道姑娘,将死之人同你说话,你不听也得听。

我放低语气,搂住他的肩说,老爷子,咱们保重身体要紧,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的就是亦儿的,亦儿的就是您的,咱们一家人齐齐整整比什么都好,您说是不是?

他们一家人是真像,没什么征兆的,他忽然梅开三度道,我知道,老大怨我,她向来认为我们不公平,把所有的爱护都留给了小的那个,不是这样的,姑娘,不是的,你们也有三个儿女,等你们老了,你们就会明白我们的难处。

我努力保持着平衡与沉默,拥着他往屋里挪,丽萨站在厨房炸糗盒,也就是茄盒夹藕盒,茄藕糗,顾音思义,糗盒,名字是我起的,但创意是她的,炸了满满一大盆,见我们互相搀扶着进屋,她乐道,哎哟喂,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俩亲热呢。

丹增多吉果断松开我,直男发言道,你少炸些,吃不完浪费了。

丽萨头也不回道,你丫闭嘴!

我靠在冰箱门边,盯着那些通管道除虫之类的磁铁名片打圆场说,妈咪,你们怎么不贴宝宝的相片?

她反问道,两个老货,哪儿来的宝宝?

我便抠下自己手机壳上的证件照,贴上去说,行,今儿是个好日子,我送你们一个宝宝。

老张冷冷柔柔的眉眼出现在了冰箱门上,先是丽萨凑近了瞧,夸道,我姑娘是真俊呐,怎么就一点儿毛病也挑不着呢?宝儿,你说她像谁?像我?还是像她爸爸?

要我说,她更像她往生多年的姥姥。

她姥姥当年可是旗里出了名的大美人。

姥姥的姥姥更了不得,那是写进史书里的人物,恐怕我的曾曾曾爷爷进了京,都得跪下来给她们家的那些女人磕几个头,所以说嘛,这大清亡了是好事儿,夫姓父姓才是坏事儿。

可就是丽萨的这么一句话,使丹增多吉也瞧了起来,他们夫妻俩一言不发的守在冰箱门前瞧了好一会儿,最后是我闻着糊味说,妈咪,你快看看锅里,我也该走了,糗盒给我打包吧,我路上吃。

丽萨回过神来,责备道,你这孩子,饭都不肯留下来吃了吗,我专程给你煮的,锅里还有你最爱的大肘子,我还专挑瘦的给你买。

这她就错了,肘子得吃皮,越肥越好。

我说我得去接你宝宝呢。

-她几点下班,你把她叫过来呗。
-她夜里有个校友会。
-什么校友会?
-大学的。

-那也得吃饭呀。
-人家边开边吃。
-吃些啥?
-吃啥都比不上你给她煮的。

丽萨拣出几只食盒,飞快为我打包好,送到车边又嘱咐道,(微波炉)热的时候把盖儿揭开,(玻璃)盒子没事儿,这(塑料)盖儿不成,回去告诉老大,她妈妈想她,让她有空就来看看我,别带那俩老毛子(大小组长),自个儿来,妈妈家里比银行还安全,谁敢打她的主意,妈妈拿枪指着喷。

我抱了抱她便钻进车里,她拉开另一侧车门将购物袋也放了进来,随后关上车门,将上身趴在门边,笑眯眯的说,这是给你和孩子们的。

我问她是什么。

她说是给我们买的复活节兔子睡衣。

我又问,亦儿没有吗?

她凝视着我的脸,忽然红了眼眶。

我心想梅开四度,你们一家人真的可以。

缓了片刻,丽萨倾诉道,她爸爸认为她成家以后就变样了,与娘家和教会也不亲近了,不是的,我的姑娘我知道,她打小是个孝顺懂事的,就是不爱说话,什么都往心里憋,我们送她去早教,去了一个礼拜,老师让我把她接回家,说她坐在板凳上,板着脸一坐就是一天,背打得直溜溜儿的,谁跟她搭话都不理睬,倒是下午放学回来,睡觉那会儿能主动和我们说上几句,叫我给她讲故事,你知道她小时候最爱听什么故事吗?

我说我知道。

一千零一夜。

老张不光爱听,还爱讲,偶尔累极了就换我讲,要求我用中文慢慢的讲,待我讲完,她总会坐在床边多待一会儿,望着孩子们的睡颜,抚他们的头发,吻他们的脸颊,那时的老张,眼里软软的,净净的,像是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丽萨说对,她的事儿你都知道,讲到什么时候呢,讲到后来她会认字儿了,再后来她妹妹来了,她高兴了几天好像又不高兴了,就连周末一起上教堂,她也不肯跟着去了,我说教会里有那么多和你同龄的姊妹弟兄,你们一起多好玩儿呀,她死活不去,把房门反锁着,我们怎么劝都没用,为此她爸爸老说她性格孤僻,我说她爸爸,父母怎么能嫌女儿呢,她爸爸说,她心里压根儿不认可我们这对父母,可不就是呢,她想要的我们给不了她。

我轻轻问道,所以她到底想要什么?

一定不是老爷子留给小姑子的遗产。

可这话我不能说,我又算老几呢。

丽萨愣了愣,答道,除了安琪(教母)和她那南朝鲜同学(成宝拉),她心里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我说妈咪,我认为亦儿也想要一件兔子睡衣。

丽萨落下眼泪道,我老了,比我更老的(可用之人)也都死绝了,要是当年留在北京,或许现在还能帮帮她,窝在这个地儿,什么忙也帮不了,她也什么都不肯对我说,我过问多了,她还总嫌我烦,桥啊,我的宝儿,妈妈知道你是好孩子,你要是感觉到她有什么难处就帮帮她好吗,她要是不愿意告诉你,你就开车去把安琪和同学接过来,好吗,宝儿,你答应妈妈。

我答应了丽萨。

丽萨慢慢将自己恢复到了往日的从容,努力伸长胳膊抚了抚我的脸颊,再次叮嘱道,好孩子,模样可亲了,我也就是随便和你唠几句,你去吧,路上别急,你的马儿跑得太快啦,小心撞上人。

我急,我要见老张,立刻马上。

返程很快,老张的短信回得更快。

她说以后别再发这些(茄子)。

接着又说,你可以先进来。

除了强迫,社恐也很严重的我表示不是很想进去,毕竟当晚的我,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工具人。

她拨来电话,吩咐道,嗨,宝贝,那么你就坐在车里等我一下。

就这么一句话,讲完就挂断,毫不拖泥带水,很有她的风格。

我有糗盒作伴,等她两会儿都行,丽萨这糗盒馅儿真是拿捏住了,韭黄香菇拌香油豆干,一点荤腥没有,吃着竟然有肉味。

差不多半个钟头吧,老张又拨来一通电话,再次吩咐道,嗨,宝贝,你再过一刻钟后进来接我。

还是讲完就挂断,冰山人设屹立不倒。

行吧行吧,谁让我就吃这一套呢,净净手,翻开镜子,先确认一下脸上有没有油。

没有,很好。

糗兄,你稍坐片刻,貂兄杯兄,咱们走!

别说纽约的春夜还挺冷,扫了一大圈,一条光腿也没捞着,最后是在洗手间门口把她盼出来的,她穿着印有母校名称的运动服,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

我乐道,嘿,不是说瑞恩两点就来给你化妆了吗?

改主意了,她说。

我把保温杯递给她,反手将大貂甩在肩上说,早知道就不拿了,怎么样,咱们现在是走是留?

走,她说。

我心想一定是没人重视她。

一定是没人往她胸前贴上几朵小红花,看来这贵族名校的公关团队也不过如此嘛,要捐助的时候管我家亦儿叫杰出校友,要够了就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行,你们给我等着,以后别想让我把沐沐送进来,派大星就更不可能,我早就决定要送他去读社区大学,不仅离家近,学费还相因,他妈高兴,我也高兴,当然,最高兴的还是他,社区大学多和谐啊,里面全是瘟猪子,谁也别嫌谁。

走到门边,一位我也认识,在不同场合有过几面之缘的校友与我们碰个正着,他似乎是刚出差回来,手边拖着一只登机箱,老张与他寒暄了几句,我听见他对她说,吉涩士,你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看看我,我他妈已经是个中年人了。

接着又听见她简练应道,一样。

他盯着我们看了几眼,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她便拍了拍他的肩,轻声告别道,下来再约。

他连声道好,显然有些忌惮她,还有些忌惮我。

谁叫他混上城基金圈呢,圈子里还有谁不知道某个二五仔欺诈孕妇,被人往家里抬了三口红木空棺材,吓得连夜跑路去了塞浦路斯。

我们是女人,我们也可以是母狮子。

她瞧他风尘仆仆,多少有些于心不忍道,老朋友,你还是你,我也还是我,有需要随时开口。

他便放下登机箱,从西装里拣出两张名片,其中一张递给我说,张太太…不…我是说…

-叫我九九。
-在座唯一的主席小姐。
-是唯一的花瓶。
-不必客气,久仰工会大名。

张老板还没表态呢,我敢不客气吗?

这人搂上我的腰,像是天秤座的毛病又犯了,顺口罗织道,可惜我们光彩夺目的主席小姐今晚身体不太舒服,我想我得陪她回去了,你刚来我们就要走,实在是过意不去,下个礼拜吧,你务必抽出一些时间,给我一个老友叙旧的机会。

二五仔还没抓到呢,他敢不答应吗?

不仅答应,还主动将我们送到车边,抢在前面为老张拉开车门,老张也坐了进去,全程没有太客气。

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我不得不承认,多年来的苦心经营的确将老张变成了上城那些叫人畏惧的高位者之一,从她盯上铁王座的那天起,她已经不再是任何人的孩子,任何人的校友,我很明白,她要的还不够,除非我以离以散甚至以死相逼,否则总有一天,她会毫不留情的把之一也斩掉,叫全城霓虹从此只为她闪耀,那一天若是来了,她也会变得不再是我的亦儿,不再是那个愿意伴我走在市井街头,散步买西瓜的温婉女人,之所以如此明白,除了她的仇敌以外,我是她身边唯一一个不盼着她更好的小人,老张要的是世界,小人要的是老张,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过是比哪个将来更自私罢了。

校友可不是那些涉事未深的新生菜鸟,合上车门朝她摆摆手,接着又笑眯眯的绕到我面前,我连忙拦住他说,我自己来,你快上去吧,别忘了你的登机箱,亦儿今晚不在状态,咱们大家来日方长。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家伙什儿。

我们俩看着对方,互相握了握手。

最后他拍了拍马儿说,等我退休了也得来一辆。

回家路上,老张不出意外的沉默,我主动将新泽西打包好的食盒揭开,转告丽萨思念她。

她冷着脸说,随便吧,让他们留在马场,他们要回新泽西,回去了又怪我不去看望他们。

我噢了一声,反手将糗盒塞进她的嘴里。

她咬了一口便放下,随后垂头抠起指甲,将烦躁的情绪收得更加隐秘。

快要到家时,她低声指挥我说,先靠边吧。

我停下马儿,她随即推开门,我跟了下去,她很有风度的说,吾爱,请给我一些空间。

大晚上的,我不放心,默默回到车里,以一种初级特工跟踪恐怖分子的方式尾随在后面,她揣着兜走了一段,接着便拐进公园里的小道。

那里马儿进不了。

我等了一会儿,小破心脏始终悬着,刚要下车,她便快跑着穿过马路,气喘吁吁的钻回车里。

我故意吓她,你是不是也看见那个红衣女鬼啦?

她顺着气息说,我又不是你,呼,我才不怕鬼。

-那你跑什么?
-公园里面有两个我不期待见到的人。
-谁?
-姆姆。

我说该不会旁边还有一个我师傅(黄大哥)吧?

她回我以冷脸,接着一秒,两秒,三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说大笨蛋,我就告诉你他们有问题了,我的直觉向来很准。

-他们在里面干嘛,勾手手了吗?
-没看清,吓了我一跳。

我说你怕什么,要怕也是他们怕,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他们俩。

她说我就是怕他们感到尴尬。

我哑口无言,她揭下帽子说,还好我戴了它,但愿他们没有看见我。

我顺手散开她的头发,捻在指尖搓了搓,凉凉的,带着夜的霜气,她说你别玩儿了,讲正事。

我便板起脸说,吾爱,你得尽快穿上我的外套,张汝汝得尽快面试托儿所,姆姆也得尽快送走,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尽量做得漂亮一点。

她捧起我的脸,先说傻大个啊傻大个,没有我的你,你的我可怎么办,接着又说以防万一,还是确认清楚,师傅不会撒谎,先拿他下手。

好软,其实手心软的女人心也软。

好香,是她用了一辈子的护手霜。

那样娇嫩的一双手,像是从来没有进过洗衣房,可世上除了皇室的公主,又有哪个女人没进过一回洗衣房呢,别说她了,皇后们也进过啊。

-如何确认?
-问他最近在干嘛。
-他会说,买彩票。
-那你问他,彩票中了打算怎么花。

-他会说,搞个农场,养很多只柯基。
-万一他说他要离婚呢?
-我师傅早就想和师娘离婚了。
-啊呕。

眼见她陷入一阵莫名其妙的焦虑,我故意捉弄道,你还敢说你不是唐老鸭?

她抬起手,轻轻给了我一个巴掌。

我说你呀,就是一天到晚瞎操心。

她扭开脸,看着窗外赌气道,你一个傻子,你懂什么,我只是希望我身边的人可以简单些!

我心里想的是,你能不能别老是这么个人沙文主义,你管不了那么多人的,你连你那偏心偏得油盐不进晚节不保的爹爹都管不了还想管人家中华特厨黄师傅,你真以为自己是霸道总裁吗,兄弟,你纯粹是被瑞秋派巨星这样的小秘书和我这样的卑奴舔狗给捧出来的,就你那张皮,没有我们伴你左右,你看你在校友会上都不敢招摇,你也知道自己是个容易招女人嫉妒又或是引男人犯罪的家伙,再配上你那见一个勾一个的天秤座AB型血,你知不知道华夏上下五千年,汉字足足八万个,只有三个适合形容你,那就是,大,渣,女。

所谓大实话呢,心里想一想就可以了,嘴上还是要卑微的说,吾爱,明天的事交给明天,要是不想吃糗盒,我陪你去唐人街喝一碗糖水,喝完就带你回家,让你操我,把我操哭,好不好?

她说不好。

我说那…那我把你操哭好不好?

女人嘛,痛痛快快哭一场就啥事儿没有了。

-我问你,你为什么去新泽西?
-泰山大人传我伺膳。
-好好说话。

-你爸叫我过去吃饭。
-他又和你说了些什么?
-说他爱护你。

-你别搭理他。
-他们还夸了你。
-什么?

我说当然是夸你会长,又像妈妈又像爸爸。

等了等,她应道,我晚上不想喝糖水。

-那我带你吃凉肉冰。
-那是什么?

凉皮肉夹馍配冰峰。

她表示不想再去我的第二个家。

我也等了等,应道,那我们去你的第二个家。

她用一贯的沉默表示可行。

这人的第二个家,乃是一间开了多年的家庭小餐厅,位于韩国城,牛肉大酱汤煮得非常地道,当天因为是周一,店里没什么客人,我们推开门时,店员们正围坐在吧台后面看电影,我伸头瞄了一眼,竟然有汤唯,随即惊呼道,哇!中国演员!

嘴里嚼着薯片的店员们这才发现我,接着又发现我身后的老张,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显得格外安静,似乎很不想被人看见,故而将鸭舌帽戴回头顶,压得低低的,我们选了靠近厨房走廊的角落,不多一会儿,这人又垂下头抠起指甲。

这是被我捉到的第三次了。

我捂着她的手说,小朋友,你最近真的很不乖哦。

她抽开手放在嘴边,故意做出啃食的动作给我看,我也故意盯着她看,又过了会儿,她默默站起来,走进厨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大盘腌黄瓜。

她说你记不记得有一回,成宝拉邀你过去吃烤肉,你不好意思一直麻烦她,要我帮你烤,整整三个小时,我的手就没有放下过,你倒好,从开始享受到结束,临走前还跑去翻人家的泡菜冰箱,被人家取笑你就像是在家被我饿了半个星期。

离开校园多年的我,如今是个卑奴舔狗,也是个酒囊饭袋,和酒肉相关的事情我都能记得,但我得装作不记得,这样才能让她在多说了几句的基础上,再多说上几句。

她打开铁盒,拣出一幅餐具摆在我的左边说,安宁喂,她家那个让你念念不忘的腌黄瓜就是在这里买的,我们从前打工的时候经常过来。

-那时你们有多大?
-十几岁。
-你们一起打过很多工?
-也许吧。

-丽萨不给你零花钱?
-远远不够。
-中学生要那么多钱干嘛?
-爱慕虚荣。

视线有过一瞬间的交汇,我率先挪开了眼。

她淡然自嘲道,所以你妈咪从前认为我是带着目的接近你也没有什么不对,毕竟勾引傻白甜对我来说很容易,你知道的,你也不是第一个。

我气得大笑道,哈哈哈,我要是傻白甜,那你就是黑心莲,里里外外黑透了!

她不说话。

我故意膈应她道,呀,对不起,张小姐如今的身份何等尊贵,又怎么能叫黑心莲呢,是我嘴笨不会讲话,你当然不是黑心莲,你只是“选择困难”而已,我要是有你的身份,我会比你“选择困难”上几百倍,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美人没有我不喜欢的。

她挑了挑眉,然后她说,为了她们好,有些事情你知道就行了,没有必要让我也知道。

我朝她挤了个鬼脸。

心想该不会她又翻我手机了吧。

我手机里应该没什么禁区,除了内衣模特上次发来的温泉照,我留着是因为…是因为…好吧,是因为我好色总行了吧,美好的肉体谁不爱欣赏啊。

我们要的两份大酱汤送了上来,她将自己那份匀出许多给我,又为我敲了一颗蛋,低声照顾道,吃吧,拌在汤里很好吃的。

每次都这样。

打一个巴掌,喂一颗甜枣。

我也是很没出息的说,太烫了,姐姐吹。

她便作势吹了吹,接着又朝我轻笑一声。

她说花心大萝卜,你又在生什么气,我说过我不再过问你外面的事,我说到做到,只要你不把她们往家里带。

-为什么?
-她们会乱碰我的衣裳。
-乱碰你的人就可以了?
-这取决于你。

-我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就是没有。
-所以你把她们安置在了哪儿?

-喂,你不要诽谤我。
-安置在半岛吧,你对半岛很有感觉。
-你再这样我发火啦。
-开个玩笑而已,吃吧,不烫了。

其实穿大貂的老张与不穿大貂的也是两个人。

穿着大貂时,她气焰逼人,不怒自威,有秘书,有司机,有安保,还有按表计时的化妆师随时为她待命,瑞恩过去常讲一句话,“美丽的张小姐行走江湖只靠三样武器,它们是,我涂的红唇,吉米周的高跟鞋,爱马仕的铂金包”。

那样的一个她,于喧嚣之中孑孑独立,说着飞快的,秀丽的纽约式美语,冷艳的妆容与得体的微笑配合得严丝无缝,凡事都期盼着尽善尽美,同德同心,却又总是忍不住正义使然,爱憎分明,恨她的人恨不得将她从天上拉下来,踩在泥里百般摧残,爱她的人,高她一些的赏识栽培,给她各种闪耀的机会,低她一些的,大多也都心甘情愿的追随,可一旦回到安静的环境,她时常变得比环境还要安静,即便人们关心她几句,她嘴上客气着,眉眼里却透出不易察觉的冷漠与疏离。

其实我一直很清醒,也一直都看在眼里,我的亦儿夹在那些高位者中间有多么的痛苦,多么的孤独,可以的话,我情愿放一把大火,把衣帽殿里的大貂全烧了,哪怕失去大貂的她,只是垂着头坐在对面,吃着最寻常百姓的食物,鸭舌帽挡住了眉眼鼻梁,看上去甚至有些普通平凡。

四川,四川,你听过那地方吗,中国最大的外出务工省份,深圳龙华富士康车间,每十个嚷着要偷渡台湾暴打郭台铭的,恐怕有三个都是四川人,穷山恶水出刁民,我就是从那里杀出来的。

我的那对小乖乖也不是从来都富贵如意,在我做过一些当时认为只是小选择的憾事后,我带着它们踩过太多太多泛着阴暗恶臭的沟渠,可那时的我已经没有了再次选择的权利,等到我又有了,我选择将它们一并埋在当年埋狗的小山坡,把碑也立在那里,从此以后,光耀门楣跟我没关系,祖宗家业也跟我没关系,世界末日来临之前,我他妈要日最美的女人,吃最白的猪油,打最烂的麻将,过最庸俗也最幸福的生活。

这样的一个我,一旦察觉出她食兴不高(平时也没怎么高过),便会故意张大嘴巴发出吧唧声,并主动找话问道,吾爱,我的莽莽太香啦,你的莽莽香不香?还有你的校友会怎么样?大家认出你没有?夸没夸你吃了防腐剂?

她挑着答道,有几个吧。

我又问,那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嘛?

她又答,家庭。

没有人关心你的事业吗,我追问着。

她抬起头,盯着我反问道,你会关心一个与你相识数十年,却从未有机会亲近了解,永远只在竞争时出现,甚至还试图抢走你所有资源的人吗,恐怕你巴不得对方赶紧破产自杀吧。

我将她并未动过的饭碗抢到自己手中,大快朵颐道,不不不,如果对方变得很成功的话,我一定装模作样恭维几句,让对方带我一起飞嘛。

她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说,截至目前,我并不算是校友里面最成功的那个,捐助也不是最多的。

我就知道,她真的想要几朵小红花。

小红花很难剪吗?

老子回家就剪五朵给她戴上。

-你也说了,只是目前。
-所以你认为我目前很需要被人恭维。
-不要不高兴嘛。
-我没有不高兴。

我开解她道,吾爱,其实我的大学也没有交到过几个朋友,尼莫,阿曼达,他们俩一开始倒是与我关系不错,后来妈咪买了皮皮送给我,他们对我的态度也就有了些变化,再后来我们纷纷毕业离开校园,虽说还保持着联系,但大家慢慢也…

她厉声打断道,我跟你不一样!

我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的微表情里捕捉到一丝一毫的伤心难过,哪怕这伤心难过只有一丝一毫,我今天势必也要捕捉到,然后撕碎了捣成泥,帮她嚼来吃了,可是很遗憾,她的眼里只有倔强。

她说吾爱,不是所有的妈咪都送得起法拉利当成年礼,只要你还拥有皮皮,你就等同于拥有着很多条退路,我一条退路也没有,我不去争不去抢,刚才那个开车门的就是我。

不对,还是有一丢丢委屈的。

我直接问她,今晚是不是有人拿气给你受了?

老张有个同窗,多年来专注两件事,一,换老公,二,蹭老张热度,说起来也是个人才,平均每换一任老公,离老张的圈子就更近一步,如果不是那一段段凭空捏造的“张小姐之往事秘辛”太过不堪入耳,我都得怀疑那贱人是不是暗恋我老婆,什么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啊,什么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边从未走远啊。

她的鼻尖一下子就红了,再次垂下头,很是忍了一会儿才说,吾爱,这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跟你不一样,除了成宝拉,我在校园里没有交过任何朋友,他们也不值得我花时间关注。

-告诉我,那个贱人又造了什么谣?
-倒也没有。
-你们今晚碰面了?
-我避开了。

我日,婆娘都要哭了,老子还吃得进去啥子莽莽,老子现在就要让那贱人上明天的早间新闻。

我努力挤出甜笑说,姐姐做得对,眼不见心不烦,你等我一下,我出去打一通电话,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还得坐在这里,我的份例又花光了,你要是跑了,我就只能逃单啦。

她轻轻嗯了一声,随即抬起头说,别急,明天再拿几万给你揣着,你妈跟你女儿都快过生日了,这段时间最好还是安分一点,憋不住了就把你那些老表约出来扶扶贫。

我们互相凝视起对方。

最后还是她先挪开眼,抬起勺子指着我的汤锅说,信我就听我一句,那贱人还可以留一留,这个东西绝对不能再留了。

那是一只她刚才亲手敲进来,被余温煨得恰到好处的溏心蛋,我便将它放进她的勺子里,命令道,那你现在就吃,立刻马上,晚一秒都不行。

她吃了,不紧不慢的。

是夜月明星稀,我们用完餐后携手逛了逛附近的韩国商店,我照例买了些色素玉米狗,她一个人站在最深处的货架前。

我伸着头问,挑什么呢?

她盯着货品看,答非所问道,今年夏天,我想把你女儿送回成都待一…

荷包里的牛姐忽然开嘟。

嘟嘟嘟,当,嘟嘟嘟嘟嘟嘟,当。

老张平生最恨说话被打断,当场翻了一个大白眼,我连忙赔笑道,玛丽亚凯莉就是用来督促我(进行身材管理)的,你才永远都是我的宝贝。

她盯着我说,接,或是静音。

我掏出手机一看,是黄师傅打来的,问我回没回家,我说没有,考虑了好几秒才问他什么事,他不是很自然的说,其实…诶呀…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妈的怎么一个二个都往今天赶呢。

我这人本来就怪,那一瞬间,火气硬是直冲头顶,努力压着脾气说,师傅,时候不早了,你老人家也不年轻了,没什么大事就赶紧去睡养生觉吧。

就是天大的事也给我压到明天再说行不行。

他试探道,你跟老板在一起呢?

哪怕我平时是个看人脸色行事的家里蹲,此时此刻也再也不想捧了这位捧那位了,当场反问道,什么意思?我不跟她在一起我能跟谁在一起?你是第一天认识我?

他说哟,吃枪药了,行,我不惹你。

挂上电话,我看向老张。

视线相交,我们同时向对方提问。

我针对她的想法,问的是,回成都?为什么?

她则盯着我的手机,问的是,你的御守(她的证件照)呢?你的保证(绝不弄丢)呢?

我说我把它留在新泽西了。

她冷着脸说,那你就没有了。

我将见面之前刚刚换上的手机壁纸(她的童年照)递给她看,等了等,她说,无论如何师傅都是你的长辈,你态度好一点。

我光是盯着她的头顶就觉得自己一点脾气都没有了,轻轻哄道,姐姐,你还有话没说完呢。

她先是说,咱们已经好几年没带孩子去过中国,夏天结束,沐沐就上中学了,我打算送她回你老家待一个月,让她和堂表亲们走动走动,正好练练她的适应能力,你意下如何?

不等我答应,接着又用比我还轻的声音说,删了吧,我小时候挺土的。

小白裙子黑皮鞋,乖乖梳着妹妹头,撅着嘴坐在钢琴凳子上,双腿还没有凳子一半高,任谁看一眼那孩子的表情都知道她不愿意学琴。

土不土不好说,删是不可能删的。

这张壁纸可是我在二维世界里最重要的财产。

-可以啊,咱们一起回去。
-我公司事多,回去也待不了几天。

心想欧耶,太好了,莽弟,等着我。

于是我便提议自己单独带娃回老家。

她盯着我说,我得工作,你得留下来照看花草。

鬼扯,怕是堤防我性似贾琏,离了女人便要生事,要将我囚于钿笼,日日夜夜鞭策打磨吧。

-那沐沐怎么办?
-爷爷奶奶不是她的亲人?
-我妈咪也要回去了?
-你当你妈没自己的生活?

那样周到的一个人,在我面前,却总爱用一些容易引火烧身的方式来教我怎么当女儿,怎么当母亲。

-姐姐,你真好。
-你省省吧,兄弟。
-抬头,让我亲一下好不好?
-让开,你打扰到我了。

我将脑袋凑近,原来她在挑袜子。

沐沐从小就很喜欢收集袜子。

她认真挑出几双少见的说,走吧,我累了。

哪知回家以后,这人又直直往酒窖走,我说你不是累了吗,累了就直接睡吧。

她表示想找一支我上次为她找过的奔富。

我嘿嘿一笑,问她口感如何。

她竟然再次自嘲道,暴发户怎会记得这些。

我说喂,我不允许你这样说自己,我上次也是开玩笑的,你怎么能把我的玩笑话放在心里。

她嘟嘴鼓起腮帮,做出一个有些孩子气的沉思表情,接着无缝切换回往日的扑克脸。

我抬起她的下巴,试图叫她再做一个同样的表情,她不知道怎么了,吓得一把将我推开,看我踉跄了几步,又提着嗓子紧张了一下,随即叹出一口疲乏无力的长息。

我尽量轻松的说,干嘛,终于发现我是坏人啦?

心里想的是,疯婆子,我有那么可怕吗,哪次亲你之前,我没有征得你的同意?

她说其实我一直就想告诉你,你不需要把你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这里,你看到的,都是我想让你看到的,你眼中的我,是一个虚假的我。

嘴巴比钉子还硬的死女人,眼泪都在打转转了。

-啊呕!

站在右边的我,也终于向她发射出了唐老鸭光波。

她说银桥,真实的我会让你感到失望的,有时间就多陪陪自己的下一代,要不就包些情妇买些古董建些园林,活得像个正常的老贵族一样好吗?

-啊呕!啊呕!

她说怎么,我讲得还不够明白吗,我让你别太把你的虚假老婆当回事了,你想知道真实的我是什么样的吗,你真的想知道吗?

-啊呕!啊呕!啊呕!

她张了张嘴,最后哼唧一声,被我逗笑的同时,几滴眼泪也滚了下来。

没办法,自古对波左边输。

我将她拥入怀中说,没事儿,我知道你状态不好,咱们发泄出来就是了。

她摇了摇头。

我说发泄出来,心情总是要好一些的。

她随即抬起胳膊,如以往那样圈住我的脖子,人嘛,谁还没原地撒过娇呢,等了等,她扬起脸,主动亲吻了我。

我故意说,下次请先征求我的同意。

她轻飘飘的转移话题道,今晚该你溜狗。

小姐,昨晚也是我好吗,三十好几的人了,成熟与拣屎都是我的专长。

我将她那碍事的帽子揭开,看着她的眼睛直球道,我今天比昨天和前天加起来还要想你,从你早晨出门那一刻开始我就盼着你回家,一直盼,一直盼,就这么眼巴巴的盼了你一天,你知道这对一个三十多岁的成熟女人来说有多不容易吗?

她木木的说,你…你还是得遛狗。

好,我忍。

待我溜完狗回来,这人已换了浴衣,坐在沐沐的房间里,派大星和张汝汝也在,兄弟俩打着赤膊,坐在地毯上鸡同鸭讲,中间还躺了一只沐沐的邦尼。

我关上门说,好哇,你们三个这么晚了还不睡告告,是不是想吃我的炒饭(齁咸家法)了?

搭理我的只有门外刨爪子的狗大。

哥哥指着邦尼对弟弟说,阿戈是男孩子,林戈是男孩子,你是男孩子,我是男孩子,他是男孩子,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我们家有五个男孩子,不,我的麒麟也是男孩子,所以我们家有六个男孩子,现在我们一起来数女孩子,你先数。

肥硕雪白,略显痴相的弟弟似幼象般叉腿而坐,摇头晃脑,哈喇子顺着双下巴狂流。

哥哥便说,好吧好吧我帮你数,妈咪,妈妈,沐沐,大玉儿,小玉儿,果果,可可,贝贝,妮妮,鸡腿,南瓜,宝嘉,丽洛,翠堤,小鸥,小鸮,圣玛蒂亚,圣安吉丽娜,圣希希莉娅,她们是三姐妹,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还有糖葫芦,米格玛,浪味仙,多蜜妮可,伯纳黛特,桃乐丝,咦,桃乐丝现在是不是改叫樱樱了,我还是喜欢她叫桃乐丝…

别看这娃奸懒馋滑,平时一让他念书写字就头疼手疼,女孩子的名字倒是记得比谁都牢,尽管除了我们母女三人,其他的都是陪伴玩偶。

老张用双手捧着迪士尼马克杯,像是小朋友喝牛奶一样,小口小口抿着葡萄果汁。

她说我认为芬嬢嬢也是女孩子。

派大星揉着眼睛狡辩道,芬嬢嬢是女人,我数的是女孩子,女人和女孩子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
-没有丈夫的叫女孩子,有过丈夫的叫女人。

老张想了想便说,那么果果也应该是女人。

派大星急了,打着呵欠表示果果只是和狗大订了婚,一天不入洞房,就可以多当一天女孩子。

张汝汝也急了,嘴巴疑有撅起之意,估计心想着今天到底咋回事,这么晚了还不让我睡告告,我要躺着看旋转海豚,你们非要让我坐着看你们一家四口,肚肚都给我看饿了,也不说再喂我吃点奶奶,你们是不是想逼我发火,好,我今天就发一个给你们康康…不对,我的词汇量恐怕…唔,唔,要不…要不我给你们哭一个?

我实在是冇眼睇,赶忙将他抱起来拍了拍送给老张,他俩感情还是比较稳定的,张汝汝非常自然的给了她几个巴掌,接着不等她反应,又把爪子伸进了她的浴衣领,她便左挡右挡的将马克杯递给我,也很自然的回敬给张汝汝几颗糖炒栗子,在他的嘤咛声中,优雅的空出一只手,牵起派大星说,甜心,很晚了,我们一起陪弟弟回房间睡觉吧。

派大星追问道,陪哪个弟弟?妈咪?哪个弟弟?

她便发自内心的笑了笑,眼角弯弯的,嘴上温柔改口道,派特里克小弟弟。

我留在沐沐房里,陪着失眠的娃搞了搞手工作业,有我这种伟大无私的法奶辅助在,她直接躺回床上拣起手机说,妈,交给你了。

-啥?你叫我啥?
-你别告诉我你不是我妈。

我曾经在美国知乎上面追过一个问题,大概是提问大家从几岁开始叫自己的父亲母亲作爸妈,而不是爹爹,爸比,妈妈,妈咪。

那问题下的回答千奇百怪,印象最深的是,有人提到自己三十几岁,哥哥四十几岁,另一个哥哥也四十几岁,母亲接近八十岁,至今被孩子们唤作妈咪,因为父亲走得很早,四人相依为命,感情非常深厚。

我就这么说吧,当时我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原因很简单,我们家也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两个妈妈(主要是辛苦老张啦),为了几个娃娃,不说生活多艰辛(富婆说自己艰辛也没人信)吧,但至少也是付出过一些代价,我怎么也不能接受风尘仆仆的老张某年某月某日出差回到家,屁股还没坐热呢就钻出几个叛逆青少年,左一句右一句的对她说,妈,拿点钱来花。

花你妈,给老子爬远些。

沐沐举着手机,看似盯着屏幕,实则用余光不断瞄着我,等了等,她问,你在干嘛?

-剪小红花。
-为什么?
-送给妈咪当礼物。
-我妈是大人。

-我不在乎,妈咪也不会在乎。
-你应该送她珠宝,人们才会明白。
-我不需要人们明白。
-桥桥,你怎么了?

我不肯理她。

她放下手机,问道,你是不是不愿意我叫你妈?

-不愿意。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妈都没说什么。

这娃也大了,我不想再拿她当孩子看,想了想,告诉她说,妈咪最近状态不好,白天还要强打着精神,坚持去公司上班,只有晚上回了家才能稍稍放松一下,你不要再一口一个我妈我妈,或许你认为很酷,但我不喜欢你这样称呼她。

她坐起来问,妈咪怎么了?

我说你知道姥爷分割财产的事吗?

她说她不知道。

我挑出几样相对轻松的与她讲了讲,她大惊道,天呐,姥爷怎么能这样,姥姥知道吗?

我说姥姥知道,你小姨也知道。

她跳下床说,这不公平,他们休想!

我说姥爷的决定不是我们能干涉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守护妈咪,给予妈咪很多很多的爱与包容。

她坐上我的腿说,桥桥,我们能不能告诉奶奶?

在她心目中,奶奶就是姥爷唯一的克星,凡是奶奶在的场合,姥爷永远别想讨到半分好。

我说这是妈咪娘家的事,奶奶也不方便插手,包括你与派大星,不管姥爷与妈咪之间发生了任何事,都不是你们可以干涉的,并且你要记住,他永远都是妈咪的爸爸,姥姥的丈夫,还是你们的姥爷,作为姥爷,他对你和派派是很好的,张汝汝他也很喜欢,所以你们也要对他好。

没什么征兆的,她忽然沉下脸色,双手环住我的脖子说,我知道,姥爷是对我们好,但他对你一点都不好,他还告诉派派你不爱他。

啊呕,这是要梅开五度了呀。

-好孩子,姥爷说我不爱谁?
-不爱派派。

我说比起妈咪,我好像是没怎么爱过派派。

她说你爱,我知道,派特里克也知道,你特别特别爱我们,但姥爷不知道,他一点都不了解你。

妈呀,突然好想哭。

她说桥桥不哭,你一哭,我也想哭。

好,我再忍。

她为我拣来一团柔软的东西,拭着脸颊说,你看,优子知道我每年都过两个生日(农历阳历),这是她提前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可不可爱?

是一张绣着米菲兔的蓝色方手绢。

米菲兔的旁边点缀着几颗银色的星星,头顶还有一轮弯弯的上弦月,方手绢的最下面,则是两个金线绣制的小字,沐沐的中文名。

优子是个心细的姑娘。

我感慨道,沐沐啊,我的宝宝,我的肉肉,你怎么这么会规划时间呢,每天做着这么多功课和课外活动,还能同时在学校里交到这么多像优子和瑞贝卡一样的好朋友,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这娃果然有些叛逆了,竟然傲娇道,桥桥大笨蛋,这又不是优子手绣的,这是机器打的,夏娜和凯莉过生日的时候她也送了。

我说夏娜和凯莉那种塑料姐妹也值得送吗?

她说当然不值得,优子就是个老好人,她是在公园那边的商店买的,我们从前一起去逛过,里面东西好贵的。

想了想,她又说,优子特别大方温柔,她对每一个人都好,别人惹她她也不生气,我特别喜欢和优子交朋友,她送我的礼物,即使是机器打的,我也很珍惜,等她过生日的时候,我要给她织一双手套。

-好,妈妈帮着你。
-妈妈,优子的生日在秋天。

那时她们已经小学毕业了,优子的父母考虑搬去别的城市发展,不知道她们还会不会在一起上中学。

我说没关系,人与人的缘分很奇妙的,你看宝拉妈咪,和妈咪中学毕业分开后也依然保持着友谊。

沐沐发出一声叹息,随即陷入沉默。

过了很久,她又开口道,其实优子和妈咪的性格有些像,总是谦让,总是吃亏,次数多了,人人都可以欺负她们,从她们身上得到想要的,甚至不珍惜,可她们还是愿意给予,愿意忍耐,愿意给对方改过的机会,她们太累了。

我才累吧,摊上如此早熟的娃。

我说对啊,所以我们要保护她们。

她吐槽道,拜托,你也很容易被人欺负。

我说好吧,那就只有请你保护我们了。

她说桥桥,这就是我想变得强大的原因,因为我要保护你们,你,妈咪,优子,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们,谁都不行。

我的天老爷。

你桥你妈坐拥亿万身家。

你爷你奶坐拥无数个你桥你妈。

真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欺负我们的好吗?

我说小姐,你到底看了些什么课外书啊,你这口气未免也太心酸了吧。

你才多大啊?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当一个小学生吗?

为什么要把自己憋成一拳超人啊,你知不知道人一旦变强,头顶也会跟着变秃啊?

这娃凶巴巴的说,等着瞧吧,等我放假,我安排你们俩出去玩,把派特里克和张汝汝也带上,芬儿也带上,爷爷奶奶也带上,小虎开一辆车,你再开一辆车,我坐你副驾,出发之前,我们俩去新泽西把姥姥也带上,就不带喏喏(姥爷),不,我再也不叫他喏喏了!

-随便你,我只想知道咱们去哪儿玩?
-加勒比海湾的粉红沙滩。
-要花很多钱不?
-放心,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工资”了。

女儿就是这样的,总在一些平平淡淡的时刻,从从容容的扎妈妈心。

我回到卧室将娃的安排翻嘴说给老张听,她坐在梳妆台前卸妆,老半天不接一句话,我找话问她,你觉得这个安排怎么样嘛?

她像是又不好了,没什么情绪的答道,再说吧。

我默默钻进浴室,她很快跟进来,手里拧着一张中国北方特色搓澡巾,如果说齁咸炒饭是张家的家法其一,暴力搓背就是其二,单就其二来说,施刑人目前只有一位,惩戒对象也只有一位。

我咬紧牙关,自觉为她调高了花洒温度,用南美那位伊卡阿姨的话来讲,圣妞娜的洗澡水有多烫,我们对她的敬爱就有多深。

圣妞娜冲了冲头发,随即关上花洒,要我背过身。

我说求求你,轻点儿。

啪的一声。

还好是磨砂膏,虚惊一场。

她说吾爱,你是该好好刷一刷了。

-我又做错什么了?
-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要不你提醒提醒我?
-闭嘴。

这人越刷越有劲,浴室里很快只剩下我的闷哼。

当晚临睡前,满身通红的我,瞄到自己的手机躺在梳妆台上,鬼迷心窍的拣起来翻了一面,手机壳上赫然多出一张新的御守,我抚着那双洞若观火的亮眼睛,心想难怪,她一定是发现了温泉照。

这人关上台灯说,我要睡了。

我扑到床边,将台灯打开看着她。

她再次关上台灯,这回什么也不说。

我酝酿了好一会儿,也选择保持沉默,又是好一会儿,她轻轻问我,你睡了吗,今天几号?

哎哟喂,老子忍一天了。

当天是许许多多纪念日里的其中一个。

它对我们俩十分重要。

那么这一天我又是怎么过的呢?

早晨给娃备盒饭,接着送娃上学校,买完菜回到家,工人过来清洁地毯,前脚把他们放进来,后脚接到物业的电话,说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白胡子老头儿嚷着要见我,他们劝都劝不走,我鞋子都没来得及穿稳就赶忙奔下楼,果然是我的朋友萨鲁曼,前来还我保鲜盒,他年纪大了,牙又不好,以往每当家里炖了些软烂的肉,我都会给他捎上几盒,他总是将盒子洗得很干净,攒上七八只再还回来,我看他气色不错,顺口问他最近怎么样,傲娇死老头儿竟然甩下一句,“以后别再给我送羊肉了!羊肉是穆斯林的玩意儿!我恨穆斯林!”,待我拎着盒子再次推开家门,姆姆又告诉我,清洁工从某个角落推出几只绝不应该出现在我们家里的避孕套,真实的心乱如麻,忍不住打给芬姐,芬姐让我拍一张相片看看,我才不要拍那些脏东西,倒是姆姆眼疾手快的拍了一张传过去,芬姐哦了好几声,随即承认是自己在药房免费拿的,看见大家都在拿,还以为是湿纸巾,我说你确不确定,言下之意你不要帮她骗我,芬姐直接朝我发脾气,“屁大点儿事情!我日妈又认不来你们那些字!老娘只晓得肯德基的湿纸巾就长那个样子!”,好吧,瞬间又真实的如释重负,自觉回到婴儿房,把好吃懒做的张汝汝抱到露台上晒了会儿太阳,当时马上就快中午了,我故意逗他,张啊,你看你浑身都是嘎嘎,说嘛,又想吃点儿啥?张汝汝还真就跟着说,嘎嘎,嘎嘎,我又能怎么办,只能回到厨房,一手抱娃娃一手剁嘎嘎,好不容易打发完她的老来子,抽空给她去了通电话,没接,又打去办公室,瑞秋说她还在开会,让我迟一些再打,我说开了一上午还没结束吗,瑞秋说几个吃闲饭的把她惹生气了,说完像是怕我多心,又补充道,九九,我说的是公司里的人,我噢了一声,大方表示自己也确实是个吃闲饭的,接着再迟一些,那青年便来了家里取裙子,再然后,我就被丹增多吉叫去了新泽西。

黑暗中的卧室有那么一会儿静得很尴尬。

她说我忘了,你一定很失望吧。

我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烦心事,它们从不让你休息。

她将我的双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有些懊恼的说,我不该忘的,更不该把你当作纸袋(解压)。

我说我知道。

她说你不知道,我真的懊悔过很多次,当时什么都没给过你,一对金碗就想把你从你妈咪手里抢走。

似乎自从丹增多吉做出那样的决定以后,往日的舒适区不复存在,这人身上的气场愈发阴晴不定,难以捉摸,会时而示威,会时而示弱,就连偶尔的口不择言也像是故意挑衅,逼我与她对招,说出更难听的话,而这种提心吊胆的状态让我也近乎崩溃,但我知道我得撑住,一定得撑住。

我说你怎么没给过我,我后来戴的表,穿的衣裳,开的马儿,哪样不是你给的,还有你送我的珍珠,它们…它们真的太贵重了,我不能再要了。

她先是说,普天之下,珍珠最衬你。

接着又说,可惜当时是当时,后来是后来。

-亦儿。
-嗯?
-我有一个主意。
-你说,不,不,让我先说。

-说吧。
-我有礼物拿给你,等我一下。
-待会儿再拿,你先听我说。
-那你说。

我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憋着好多好多话,有好多好多人想骂,你把你的心事都告诉我,让我陪着你把想骂的人全部骂上一遍,或是…或是等我睡着了,你自己对着我的耳朵骂个够,好吗?

她愣了好一会儿,随即笑着打开台灯。

她说你真傻。

我说是啊,我真傻。

我还是没有找着机会剪完那五朵小红花。

她说甜心,你不好奇你的礼物吗?

我再次关上灯说,姐姐,我不想被你当作孩子,住在你为我们构建的精美象牙塔里,我是你的伴侣,我深深爱着你,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我想分担你所有的烦恼,排解你所有的忧愁,我想看你笑,你一笑,我就想跟着你笑,你一哭,我就想把你的眼泪全部都借走。

她隔着被子将掌心放在我的肚皮上,拍了拍才说,那就睡吧,今晚很漫长,你真的有些累了。

我闭上眼睛,隔着被子将手背贴在了她的掌心里。

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她挪开了手。

我张开嘴,正想唤她一声,她的指尖便又再次点上我的鼻梁,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

接着便听见她说,吾爱,请你宽恕我的罪恶。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似乎听从了我的傻言傻语,也并不打算给我考虑的时间,很快开启了一轮漫长的告解。

她说那是一个新年,教会里有个和他关系很好的中国男人提议带我去梅西百货买几身新衣裳,十四岁还是十三岁啊,不知道可不可以要,问我妈,我妈忙着带宝宝,于是我问他,他说要去就去吧,买完衣裳,那人将我送回家,又提出想进我的房间看看,我妈不知道带着宝宝去了哪儿,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感觉到了,真的,吾爱,我感觉到了这是不寻常的,那人自称是他们的弟弟,是我的叔叔,叔叔只是想看看我平时都爱穿些什么衣裳,下次才好给我买更多的,叔叔的表情很诚恳,说服了我,我把叔叔带上楼,我们一起穿过走廊,叔叔还指着花瓶说是自己送给我们的,进入我的房间后,叔叔关上门,从后面抱住了我,叔叔说,亦儿,你太美了,我吓得大叫,叔叔把我抱到床上,试图脱我的衣裳,我拼命乱踢乱咬,像是把叔叔惹生气了,叔叔又说,亦儿,我给你买了衣裳,我本能的认为我应该对叔叔说一声对不起,我可以把衣裳还给你,但惊恐的情绪左右了我,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幸好我妈回来了,叔叔及时松开了我,晚上他也回来了,我妈待在浴室里给宝宝洗澡,我把叔叔对我做的事告诉了他,他先是不准我告诉我妈,接着又骂我不知廉耻,二十多年来,每次在教会见到叔叔我都能想起这句话。

她用手心盖住我张开的嘴,她说嘘,你已经睡着啦,不要出声,听我讲,妹妹两岁还是三岁啊,我第一次带那碧池回家,以前都是去她家,你知道的,欧妈煮饭比我妈煮饭好吃多啦,他没去上课,坐在起居室里修一个什么,好像没修好,我妈走过去问了他几句,刚好被我们听到了,过了没一会儿,他冲进我的房间说,你们小声点,妹妹还在睡午觉,我向他道了歉,接着我们便听见我妈跟他在楼下大吵,成宝拉瞧我尴尬,让我放些音乐,他再次推开门,站在门边瞪着我,我忍不住问他,爸爸,你不觉得这样很丢脸吗,他转身飞奔下楼,很快又冲上来说,我可没有你丢脸,你自己看看你们穿的是什么,没有哪个洁身自好的女学生穿这种东西,这是失足妇女穿的,吾爱,你知道他手上拿的是什么吗,我们放学回家脱下来的两双黑色丝袜,安琪那时在航空公司上班嘛,除了丝袜,偶尔也会拿些洗漱袋给我,里面总是塞着小支的唇膏与护手霜,不知道为什么,有时我觉得自己更像是她和查理的孩子。

她说我就是爱臭美嘛,除了穿衣打扮,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练舞很累,滑冰更累,不过好处是可以拿奖,有些奖项给奖金,丰田给得最多,多拿一些将来就不用申请学生贷款,那时他常说培养我花了很多很多钱,他的负担非常非常重,要我勿忘父母之恩,我记得有段时间仿佛每周都有比赛,那碧池每周都陪着我,她的手很巧,经常偷些家里的布料给我改赛裙,偷的次数多了,欧妈来学校找我,问我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有困难就和欧妈说,可那些困难又怎么能说呢,说出来又有谁会信呢,那碧池也是个傻子,她怕我不肯再穿她改的赛裙,下次开始就编出各种借口,一会儿要我当她的服装模特,一会儿要我免费帮她打广告,她也爱臭美嘛,所以我当时总想,等我有了钱,等我还完他的账,我要给那碧池开一间工作室,再给她买好多好多漂亮衣裳,给欧妈也买,给我妈也买,给安琪也买。

她说你知道吗,第五大道的专柜衣裳和平价百货的过季衣裳穿起来差距好大的,不,你又怎么会知道呢,你是生来就应该拥有一切的小公主,你的奶奶家里摆满了百年红木家具,你的姥姥出门有警卫员为她护行,你的妈咪一套洋装不穿两回,就连从小伺候你的佣人,逢年过节也得过她们几件细料子,我多么希望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可以像她们一样,吾爱,记住我的话吧,爱慕虚荣没有错,有的人只是在画里见过一回彩虹,从此不再甘愿变作空中的尘埃。

奇怪,我的喉咙那里又变得紧紧的,像是从来没有那么紧过,呼吸好不顺畅,耳鼓也咚咚响,只能用尽余力将她嵌在自己的身体里,仿佛我不赶紧嵌进去,她随时都会离开,不带走任何一样属于我们的回忆或是什么财产。

她努力挣开一些说,我记得小时候还喜欢过一只狗,不是你这只黏人的大狗狗,是另一只不黏人的狗,总是静静的窝在壁炉旁,好乖好乖,可惜没几天就被他送走了,他认为养狗的代价很大,要买罐头,还要定期美容,他当时跟着表哥投资股票还是期货什么的赔了很多钱,所以这些开销在他家里都是不被允许的,于是我又喜欢上一只不需要代价的狗,就是花生漫画里的那只,当时真的好喜欢他,每天都往日记本里画,后来妹妹也喜欢上狗,你知道吗,她上小学的时候养过一只拉布拉多,是我带她去买的,我怕他将妹妹的狗也送走,所以提前买了好多好多罐头,结果他知道以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我把妹妹的狗带去打疫苗。

她说他总是告诉我,你是姐姐,你年长妹妹很多岁,你要照顾着妹妹,谦让着妹妹,我记得有一年他们来学校看我,当时我住宿舍,大四还是大三啊,妹妹喜欢上我的一件流苏马甲,他要我送给她,我的衣裳都是成装,我说妹妹还小,我给她买些童装吧,我们一起去,看见合适的,也给你们买几件,他用鄙夷的眼神打量我,甚至当着我妈的面质问我,你现在有钱了是吗,告诉我,你的钱都是从哪儿来的,是通过正当途径赚来的吗,我妈那么乐呵的一个人,脸色从没那么难看过,抬手就给了他四个巴掌,整整四个巴掌,妹妹当时都吓傻了,其实我也傻了,我已经是个成年人,可我还是闹不明白自己在他心中究竟该是一个怎么样的形象,是终于懂得感恩了,还是像十三四岁那样不知廉耻?

她说哪个正常的父亲会像他那样反复羞辱自己的亲生骨肉呢,吾爱,我没有骗你,他真的不喜欢我,他甚至仇恨我,相信我吧,若是我妈不怀孕,他真的不会接我妈来美国,寒门的贵子嘛,绝对的利益面前,抛弃发妻太正常了,若是没有我,他也不会半辈子都活在我姥爷的阴影里,现在又活在我亲手打造的牢笼里,你知道吗,我妈怀我时,他写信问过我妈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妈托人告诉他说最近这几年刚开始计划生育,北京查得最严,就是国务院的太太去了,大夫也不能透露性别的,他急坏了,打来越洋电话对我妈说,那你就自己想办法,你不是八旗子弟吗,你的姊妹弟兄不是都在香港吗,你们全家都是皇亲国戚,北京查不了,那你就去香港查。

她说哪个正常的丈夫会像他那样对自己的孕妻说话呢,我妈那时就已经看清了他,只是我妈要面子,不敢承认罢了,其实我也老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敢承认,我怕自己身上流着他的血脉,将来也变得像他一样,还好我妈最后没去成香港,说起来,倒是也该感谢北京那大夫一场,当然,最该感谢的还是他,感谢他太想来美国,也太想要一个儿子了,没有他的美国梦,又哪里来的我妈呢,没有他的儿子梦,又哪里来的我呢,我要是没有他给的性命,又哪里来的机会认识我哥呢。

她说提到我哥,差不多二十年前吧,有一回我们坐在你最喜欢的松饼餐厅里,他当着我哥的面,又一次的羞辱了我,他说你不想进外交部了吗,你以为你跟着他们就能混出什么名堂吗,一个姑娘整天跟着男人混,哥哥,你知道哥哥和妹妹是什么意思吗,我教给你的书都白念了,为了你所谓的事业,你就这么不怕别人笑话你吗,你非要让我和你妈在教会里抬不起头才满意是吗,你醒醒吧,别再白日造梦了,我告诉你,你永远都是一个中国人,中国人在美国就是给人提鞋打伞的,你改变得了你的语言和饮食,你改变不了你的肤色和出生。

她说你以为我不想进外交部吗,你以为我不想给那些达官显贵提鞋打伞吗,我想,但那时的他们根本看不上我这种小人物,反倒是我哥,说起来真是我的贵人,费了不知道多大力气才把我介绍给了汤米与何先生,他们要我重新印一些名片,还总是陪着我出去见人,各行各业什么人都有,若是没有他们,光靠我自己,又如何能挡下那些乱打主意的登徒子呢,此后二十年,每当我想停下脚步的时候,我总是逼着自己回忆那个早晨,在那间松饼餐厅里,我哥在他离开以后,揽着我的肩膀说,亦儿,人这一生,唯一不能改变的就是自己的姓,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让自己成为纽约城里唯一的张小姐。

她说可是人呢,有的时候就是差一点点气运,后来还是何先生看我困于纽约止步不前,请我陪着何太太回香港待一阵,我那时还没有去过香港,我表嫂说,香港人只讲广东话,我为此用心学了三个月还是四个月,可惜何太太临时改主意不回香港而是去罗马散散心,我想也许是因为她发现我的意语比广东话流利,从罗马回来以后,我好像莫名其妙多了一个身份,除了混男人圈以外,还成了阔太太们的私人翻译,或是说高级伴游吧,也好,总比陪人上床体面,那一年我二十四岁,陪过的太太加起来得有一二十个,她们待我总的来说还算温和,也给我介绍了一些年轻男人,他们也爱穿衣裳,还试着用衣裳换我的身子,可惜品味太差了,我才不要把我的身子给他们,太太们也为着这些原因疏远了我,担心我图谋的是她们的丈夫,我一点儿也不怪她们,毕竟从十三四岁起,我就很明白我的这张脸会给我带来些什么,只是它也帮过我许多,所以我不能怨它,更不能将它当作我的障碍。

她说怎么讲呢,那两年我很是干了些现在想来有些不可思议的脏活累活,也吃了许许多多身不由己的苦头,不过我还是觉得值,至少我能引起一些骚动,让莫娜注意到我,那时她想要一个会讲上海话的女孩子陪她南下游玩,我告诉她的秘书我不会讲上海话,不过给我三四个月,或许我可以把上海话也学会,莫娜亲自打来电话,只问了我两个问题,会不会讲广东话,会不会打德州扑克,之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莫娜亲手为我写了一封介绍信,信里称呼我为契女,我上哪儿都把它带着,就像马奎斯沃伦带着那封亚伯拉罕林肯的信,它成为了我在乱世之中唯一的安全感。

她说认识你之前,成宝拉常常同情我,那碧池心直口快,总骂我这辈子白忙一场,人不晓得生活,冰箱不晓得插电,长这么大,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我也想有家,但我得先赚钱,钱哪有那么好赚的,何况我还要还他的账,还完了账还要买衣裳,买好多好多漂亮衣裳,我记得有段时间我租了一间下城的单身公寓,衣裳多得地上都放不下了,那碧池站在门外求我说,行,我今天就叫你一声欧尼,欧尼,我他妈翘了班坐着地铁过来见你,见了面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着,你现在又不是没有钱,买个大一点的房子能要你的命吗,好笑的是,说完这句话的下一周就是圣诞,你的欧巴脑子一热就向她求婚了,于是我就坐在她家那棵圣诞树下,像个老妈子一样胡思乱想,既然那碧池要成家了,婚纱也好,婚礼也罢,包括什么豪华蜜月旅行,我总得管她几样,恐怕我自己的大房子也得放一放,先买个小一点的算了。

她说更好笑的是,我的小房子买好以后,第一次带男孩子上去,电梯就坏了,后来我带你的大仇人上去,电梯又坏了,按理来讲大仇人总不会出错吧,天啊,真是好奇怪,我讲给那碧池听,她说这是一个征兆,说明上帝暂时还不愿意给我一个家,要不我还是再等等吧,等来莫娜又叫我去香港喝杯茶,接着又再托了我一把,你知道那张合同有多大吗,那天我站在中环大街上,心想这是我最后一次亲手拎衣裳,以后,我要我喜欢的所有设计师把衣裳直直送来我家,当然,前提是我有一个家。

她说你别看你的大仇人长得牛高马大,在我面前装得就像个唯唯诺诺的小媳妇,那人的妈咪生怕我拿委屈给她儿子受,总是告诉我,漂亮女人的花期都很短,如果我暂时不打算结婚,可以考虑先要几个宝宝,她仿佛是认定,只要我生了宝宝,她的心肝宝贝就能把我娶回家,搞得我一度紧张自己是不是上辈子做过什么缺德事,比如为了名利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才会落得这辈子交往这么多妈宝。

她说宝宝那么可爱,谁不喜欢啊,我为此查了很多资料,还咨询了很多朋友,你知道的,就是那些离了婚自己带孩子的大姐大,或是那些从没结过婚的单亲妈妈,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三十岁那年给自己生一个宝宝,平心而论,小媳妇除了有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妈咪,本人是没有什么可指摘的,但我始终…怎么说呢,始终还是更愿意相信上帝吧,我想上帝连着两次停下那部电梯,不就是为了送我一个宝宝喜欢的,我也喜欢的人吗?

她说既然北京那大夫都感谢过了,我想我还可以再感谢一下兰姐,不是兰姐一再邀请,我也不会去你们那些小孩子的场合,也不会看见你站在那里,戴着一副贝壳耳环,你的皮肤比贝壳还要白,我左等右等,想等来你的注意,然后我就可以问你,你喜欢宝宝吗,恐怕你的宝宝会是世上最白最漂亮的孩子,可是女孩子们都围着你,我一下子好生气,小部分是生你的气,大部分是生自己的气,还是刚才那句话,我的那个小媳妇是没有什么可指摘的,所有的问题都因我而起,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

听到这里,我实在是忍不住噫了噫。

她便更加用力的挣了挣,有些嫌弃的坐起来说,你别出声,记住,你已经睡着了,像往日那样,睡成了一头怎么推也推不醒的死猪。

我只好一动不动的死猪着。

她端起水杯咕咚咕咚的喝了起来,随即拣起我的胳膊,安安稳稳的枕着说,我感觉我这辈子都没讲过这么多话,安宁喂,我告解到哪里啦,我想想,噢对,告解到女孩子们都围着你,你让我很生自己的气,于是我就主动来接近你,想着跟你聊些波普艺术,或是什么亚述文明,又或是什么沉没一万年的亚特兰蒂斯王国,总之先把那些你这个年纪看上去会感兴趣的话题聊一遍,再认认真真的展示一下我的美貌,可惜你这个人近看起来实在太有欺诈性了,珍珠一样白的女孩子,嘴巴就没停过的吃着点心,戴了贝壳耳环还不够,心口还别着几朵白兰花,难怪她们都喜欢围着你,你记得吗,你当时还想把你的白兰花摘一朵送给我,我光是对上你那双感情充沛…或是说…或是说色眯眯的眼睛,我就知道你要么是个傻子,要么是个魔鬼,不管是哪个,我都得尽快离开。

她说你不是一直就对我的不告而别耿耿于怀吗,今天我就告诉你,我首先是上帝的儿女,其次是一个生意人,你知不知道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片纯粹的黑暗,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见不得光的欲望,就是这些欲望在关键时刻干扰我们作出抉择,坐下来谈判之前,我总是习惯先站着寒暄几句,问问家长里短,再问问近来行情如何,我一定要等到自己察觉出对方身上也有一片纯粹的黑暗后,才会吩咐秘书拉起窗帘,而纯粹的光明又是什么呢,它和纯粹的黑暗一样,我待在里面什么也看不清,现在明白了吗,你得让我缓缓,不然我们俩那天就得下地狱。

她说缓到什么时候呢,缓到我发现你还有一个骋骋,我就让你带着你的骋骋一起来见我,之后的每一步就都在我的预算之中了,你告诉他说,你去那边坐,我要挨着姐姐坐,他好像很听你的话,我故意问你为什么,你说他喜欢你,于是我又故意布菜给你吃,显然你也很听我的话,布什么吃什么,就像妹妹那只拉布拉多,你还问我会不会煮菜,我当然不会,但我可以骗你,反正我这一生已经成功骗过了所有人,你应该不知道吧,骋骋一直盯着我,没办法,谁让我从小就不知廉耻呢。

她说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骗了你很多事,不过你当时满脑子都是怎么取得我的信任,反而很盲目的相信我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能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就是想勾引你,所以说你傻嘛,你的朋友们都告诉你我很会玩弄富家子了,既然知道我在骗你,还老是要跑来见我,眼巴巴的告诉我,你的乳名叫银桥,平时只有爹爹妈咪叫,我心想完蛋了,你傻就算了,怎么也是个妈宝,这真是一个诅咒,可我又能怎么办,银桥,银桥,月光下,银色的桥,你连乳名都那么好。

她说后来有一天,你为我抱来一只小猫,用硬壳纸给小猫造了一只碗,后来又有一天,你帮我把冰箱插上电,拎来很多雪糕和点心放进去,再后来,你默默拣起我的熨斗,帮我熨了几件衬衫,我心里好乱,不明白我们是什么关系,接着你又要吃雪糕和点心,我没有勺子,给了你一支吸管,你说一支不够要两支,就像用筷子,然后一屁股就坐上我那几件刚熨好的衬衫,我心里更乱了,不明白我为什么一再纵容你。

她说那天晚上,你就像平时扒饭一样,大口大口的扒着雪糕和点心,很快就扒了一肚皮,然后就大大咧咧的躺在我的地毯上,长声短叹着雪糕和点心真好吃,对此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可你竟然第一次提起自己是严重的乳糖不耐受,我说我不明白,银桥,我真的不明白,你伸着头问我不明白什么,我怎么能把心事告诉你,只能说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吃那么多雪糕和点心,你说你小时候饿过肚皮,还莫名其妙提到自己养死过一只狗,当时我已经有一点后悔不该招惹你这个傻子了,可你说你抱着他的尸身坐在秋千上,竟然觉得自己没有一个家,我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掉过眼泪了,你明明什么都可以拥有,怎么还是会那么可怜呢,或许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家,只是我也…我也…

荒野小兽一样的哽咽在耳边响起,只有一声,她几乎是瞬间向我表达了得体的歉意。

那样艰难的一个人,半辈子都过来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冷言冷脸没受过,硬要有些无法释怀的,一定是少年时代所经历的那些凌辱与不公。

她清了清喉咙,很快恢复平静道,所以那时我就在心里对你讲,银桥,月光下,银色的桥,对不起,你得再等等,等我确认自己有了家,我一定回来接你,我们一起养狗狗,一起生宝宝,生完宝宝,我会比现在还要努力的工作,给你们换一个更大的家,生更多的宝宝,你会给他们煮三餐,我会给他们讲故事,我们会把他们打扮得很整洁,给他们的玩偶起很多很多名字,你看…我的…我的直觉向来很准。

台灯被她再次打开,她飞快坐起来说,好了好了,不讲这些了,现在我们应该拆礼物了。

我环住她的腰,只问了她一个问题。

-亦儿,叔叔叫什么名字?

她轻轻垂下头,看着我的眼睛说,吾爱,你认为我还是那个被人带去梅西百货买了几件打折衣裳的小女孩吗,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你知道我为什么出资修教堂吗,几十年来,他们每个周末都在那里聚会,我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也要往上爬,就是为了把我的名字刻在他们的头顶,像老鹰一样紧紧盯着那些试图摧毁我的蝼蚁。

我说我明白。

她用手指拟出一把带着香味的枪,缓缓抵向我的眉心说,不,你不明白,子弹永远都是最容易的报复,我要的是他们无处可逃,无处可藏,不管躲到哪里都能看见我的影子,后怕我会不会闲着没事想起他们,再对他们做些什么,是让他们万箭穿心呢,还是应该千刀万剐,以我如今的手段,一旦翻起旧帐,怎么着也得叫他们名声扫地,生不如死,他们不也自称上帝的儿女吗,我要的就是他们余生都带着恐惧的心理上教堂,这才是我对他们的惩罚,吾爱,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美丽精明的姜喜宝小姐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要很多很多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钱,若是两样都没有,那么健康也是很好的”。

而老天也从来都是讲道理的,祂会给穷人长寿的基因,也会给美人适当的磨砺,至于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想他们即使夜夜忏悔,梦里也一定得不到圣光的洗涤,所以他们的灵魂会从里向外一点一点溃烂,在肉身彻底死去之前,他们会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捉住我们的手,祈求我们最后再施舍他们一些东西,可以是健康,但最好是爱,如果两样都不想给,那么我认为给些钱也是很好的。

给了他们就会快些死去,而那些空空如也,一个扫墓者也不来,一幅碗筷也没有的墓碑,就是老天亏欠我们以后,默默还给大家的回礼。

等了等,她掐着我的脸说,傻子,我问你话呢。

我唔了一声,主动将她拉倒在枕头里。

没办法,我就是一个嘴很笨的人嘛。

她因此无奈道,好好好,待会儿就操哭你,现在先去给你拿礼物,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说罢便走到衣帽殿里翻了翻,翻出一支看着就很沉的小皮箱,边拖边笑。

-姐姐,心事说出来是不是感觉好一些了?

她用尽洪荒之力将皮箱扔上床尾,迫不及待道,快点,快打开,让我看看你的反应。

妈呀,是我的最爱加最爱,难怪这么沉。

她抠出其中一张二筒说,喏,你的了。

爹呀,还给我镶了点儿花样,二筒就像女人的乳房,谁不知道我打牌最爱留二筒了。

她又抠出另一张二筒说,看出区别没有?

好吧,我正式宣布这就是我的陪葬品,谁不给我放进棺材里,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她说开心吗,都是你的了。

我太开心了,嘤嘤嘤,真的太开心了。

她说开心就好,我知道我的九儿一辈子惦记金子和麻将,前几天拿到就想送给你,纠结来纠结去,结果今天也差点忘了,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我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感动是次要的,主要是焦虑牌搭子不好找,老表出牌没轻重,给我宝贝二筒摔坏了可就不好了,郑副会长水平又有限,和他坐对家宛若雪上加霜,丽萨芬姐倒挺合适,就是平时打得太小,这么看来只剩爹爹妈咪和老张,遗憾他们三个睡得早,也不能陪我打通宵。

她伸着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她说看够了吗,看不够就抱着睡吧。

像是怕我敏感,又补充道,吾爱,我的珍宝,如果你想,你可以抱着你的麻将入睡,只要你开心,你真的可以这么做,只是有一点我需要提前和你说清楚,你是我最看重的人,我什么都可以送给你,你如果喜欢嫦娥,我甚至可以送你上月亮,但你要是上去了就不回来,那么我也随时可以把你搞成一颗陨石,你已经跑过一次了,再跑一次的下场是什么,你一定要好好想清楚。

我认真想了一会儿,表示自己还是喜欢抱着大玉儿,也就是我的邦尼入睡。

她便整理一番,为我捻好被子说,睡吧。

我说你呢?

她说我看着你睡。

-你是不是还有心事没说完?
-说完了。
-那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

-那你快躺下。
-我还想看看你。
-我老了,不好看。
-吾爱正当年华。

我掀起被角将她邀了进来,再再再一次的关上灯,一手搂着邦尼,一手搂着她,酝酿了好久好久,我对她说,姐姐,人们总是喜欢讨论邪恶的东西,尤其是当他们看见美人的时候,每个人都长着不一样的眼睛,我希望你不要彷徨,也不要再回望过去,更不要因为他们的判断而怀疑自己,你就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女孩子,你有着最善良最正直的灵魂,还有一颗最勇敢最坚韧的心,不只我这么认为,了解你的人都这么认为,你一点都不孤独,欧尼,欧巴,欧妈,安琪,查理,爹爹,妈咪,芬儿,莫娜,汤米,王大哥,何先生,阿加西,珍妮大姐,珍妮姐夫,还有你的伙伴,你的妈妈,你的妹妹,你的孩子,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心里爱护着你,当然,我是最多的。

毕竟我平时吃她也最多,拱她也最多。

她冷不丁来一句,噢,原来我又不是大渣女了?

-我没有说过你是大渣女。
-你在心里说了。
-没…没有。
-说了也没关系。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她。

我翻你手机了,她说。

好吧,我确实把她的备注改成了大渣女。

-还有呢?
-什么?
-你还翻到什么了?
-你还敢有别的?

-没…没有了。
-把手机拿过来。
-真的什么都没有,求求了。
-你最好是没有。

我转移视线道,我…你…那…那也是你先乱改的。

她忽然发火道,你他妈本来就是!我乱改什么了!

很早之前,这人喝高了,拣起手机,把我的备注改成了象形图片——一只抬着腿,表情很得意的自由狗,睡醒以后惊觉不对,又默默换了张象形图片,变成一只脖子上戴着项圈,表情很正经的有主狗,从此以后,每当我问她,她总会装傻充愣的说,噢,我都忘记这事儿了,没关系,没人在意。

-我是我是,你不要生气嘛。
-我这是高兴。
-这是高兴吗,你别骗我。
-高兴了就想骂你,狗东西!

她终于骂我狗东西了耶。

爱马,我真的好不容易。

其实我们生而为人,作为别人的儿女,别人的父母,别人的伴侣,别人的朋友,我们花了太多太多时间去关注别人的发型与情绪,为了匹配上我们的身份,最终我们所有人都学会了护发,护发,再护发,以及忍耐,忍耐,再忍耐,必要时刻,我们还可以成为一个沉默寡言的倾听者,它们为我们带来了健康良好的氛围环境,但同样的,我们也牺牲了太多太多精力,变得不再那么关注自己,我们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琐事中忽略了内心,忘记了我们曾经是谁,所以有的时候,我们除了倾听,也真的很需要向人倾述自己。

我故意喊道上帝,谢谢你让我的老婆恢复正常。

老张低低笑了几声,再次拍上我的肚皮,安抚道,快睡吧银桥,今晚真的已经够漫长了。

-姐姐,我还有最后两个问题。
-第一个免费,第二个付费。
-欠着,明天拿到份例再付。
-问吧穷光蛋,第二个也送给你。

-你和王大哥是怎么认识的?
-通过上床。
-胡说。
-知道是胡说就别再问了。

-我想了解你所有的事嘛。
-为了你自己,有些事还是不了解为好。
-我不会吃醋的。
-你已经开始吃醋了。

我卑微表示自己只是后悔没有早一步认识她。

这人把心里那点儿小怨愤倒出来以后,看样子是真的想通了,一如往日般的讽刺道,怎么,难道你能骑着你的单车横跨北美救我于水生火热吗,兄弟,你还没骑上高速公路就被警察叔叔拦下了。

我说宝宝,咱们大哥不嫌二哥哈。

她说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不要再叫我宝宝,你还剩最后一个问题,赶紧问完睡觉了,我又不是你,我明天还要早起。

-对不起,你是为什么想起翻我手机的?
-你到底还要我说几遍?我的直觉向来很准!

好好好,准得很,准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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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18 19:14:02 | 显示全部楼层
有预感九儿姐姐要来啦!细细读[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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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18 20:39:32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到中间突然想起来之前查看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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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18 21:40:08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没看完,迫不及待发评论了,兄弟姐妹多就是会一地鸡毛,中国现在的传统很会随着情况变化,我外公生病住院了,舅舅们一开始叫我妈平摊,我妈也很愿意,只是提出,家里要一视同仁分家产,不为钱就是为了公平。结果现在情况不好,没有手术指标,回家静养了,一算账,有得赚,就他们自己出钱了,可恨,舅舅们生孩子生的晚,我在外婆家当了十几年唯一的孙辈,我以为一切都是平等的,结果发现都是错觉,明明我妈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帮了他们那么多,现在就把我妈弄出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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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18 23:28:06 | 显示全部楼层
今年以来,小管家一再认为我写的东西“内容存在容易引起低俗讨论的情况,因此将评论区进行了限制”,相信关注我的朋友们也都有一双明辨是非的眼睛,所以大家还是可以放心发表评论,你们也知道的,我很爱看评论,我只是生来有些腼腆,至于我呢,以后也会一条一条的手动为你们公开,再慢慢的戒掉网瘾,留着时间帮你们多吃一些好吃的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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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19 01:03:15 | 显示全部楼层
亦儿姐姐好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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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19 02:38:45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到那句扑好多蝴蝶送给宝姐姐居然泪目了,很少在知乎看到有人这样又亲切又心疼地为宝钗说话,好会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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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19 03:51:48 | 显示全部楼层
花了快一个小时,终于算细细读完九儿的这篇文章,本篇含亦儿的过去爆表,大家不要草草读了错过[大哭]。九儿的浓浓爱意与深厚文笔勾勒出这样活灵活现的亦儿,你们是天生一对,是命中注定(嘴笨中..)而且故事与从前九老师的碎碎念相呼应,串联出完整的骨骼,相信跨越那么多年得到老张的正面回应,你们的爱情又进一步完满升华惹[小情绪]凡是过往,皆为序章[拜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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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19 05:45:07 | 显示全部楼层
问一下各位我能把自己掰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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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19 07:08:48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了…呜呜,感想好多,只能祝9姐姐和老张顺利[衰][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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