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团圆》章节001—005 （小说连载）

001 刘家
早上七点，刚刚下过一阵雨，雨水暂时压制了城市的暑气，正是补觉的好时候。
昨晚闷热，刘小冉难以入睡，打开手机贴吧，找到调档录取她的大学，一直翻帖子翻到两点多才迷糊过去。此时，她正趴在蚊帐里一动不动。
卧室门外，一阵啪叽啪叽的声音响起，那是客厅里一双卡通拖鞋趟出来的。紧接着，洗手间又传出哗啦哗啦的流水声。这些声音在浅睡的人听来无比清晰，刘小冉皱起眉，一只脚瘙了瘙另一只脚，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可那些声音并不想放过刘小冉，没一会儿就变成牙刷搅动牙缸的咣当咣当，随后又是电吹风的嗡嗡嗡。
刘小冉烦得不行，滚到床的另一边，继续龟缩。
见刘小冉还是没反应，那声音跑去厨房升了级，先是碗筷随意扔在餐桌上的叮叮当当，再是老式烧水壶有如戏谑的哨声，最后竟是菜刀剁馅的咚咚咚。
“怎么还是双刀！？”刘小冉嚎了一嗓子，一把抻过夏凉被捂在头上，打算顽抗到底了。
眼瞅着卧室门岿然不动，卡通拖鞋也明白自己该放大招了。它打开客厅的窗户，将马路上的嘈杂都放进来，又拉拽桌椅发出刺耳尖啸，还用扫帚频繁打到家具上。
Duang！滋啦！Duang！滴滴！Duang！吱嘎！
拽开卧室门，刘小冉一下就捉到卡通拖鞋的主人，她正在组装那件因为噪音太大而搁置了多年的吸尘器。
“刘美静！你故意的是吧？”刘小冉吼道。
“啊？什么故意啊？”这个叫刘美静的中年女人一脸无辜。
“还装！这离直播开始还有两个小时呢！我多睡会你难受啊？”
“哎，是你自己起来的，我就做做早饭呀，打扫打扫屋子呀，我可没叫你。”
刘小冉对刘美静的耍赖和狡辩一直没有办法，这次也一样，气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哎，既然睡不着，就来吃早饭吧，吃完还得化妆呢。”刘美静放下吸尘器，战术性撤退到厨房。
“我真是脑子漏风了才答应你！！！”刘小冉再次吼道，她心里清楚，刚才刘美静搞出那么多噪音，就是怕自己睡过头耽误直播。
催促着刘小冉洗漱吃完饭，刘美静赶紧给她换上汉服，这是刘美静花几千块网购的高档货，一想到这衣服用不了两次，平时也穿不出门，刘美静就肉疼不已。
“别一副死鱼样儿！”刘美静给刘小冉盘假发，“一会儿我对粉丝乐呵点。”
“服了，快四十了还冒充少女，还古风，脑子怎么想的？”刘小冉回怼。
“我这不是想靠人设多吸点作者粉儿嘛！要不怎么养活你这个吞金兽。”刘美静甩锅。
刘美静原本是杂志社编辑，纸媒没落后，不愿领着低保一样的工资，心一横辞职做了网络作家，以写女频文为生，什么纯爱、女尊、宫斗、女强都有所涉猎，但主要是玛丽苏。熬了两三年，她现在几部小说完成，积攒了一些人气，月入也稳定下来。前段时间，有粉丝找到她的微博催更，刘美静见有人像追明星一样追自己，虚荣心上头，跟粉丝话赶话就把自己打造成了十八岁古风少女作家。
刘美静本想着反正微博里一张照片也没有，小说平台也不会管这种闲事，只要自己不露脸，随便怎么讲。可没想到，最近平台紧跟时代发展，突然要举办作者和粉丝视频见面活动，一下子让她骑虎难下。为了圆谎，刘美静只得请女儿假扮自己，并把这件事上升到了家庭经济生死存亡的高度。刘小冉一开始本不想掺和这破事，但想到妈妈这些年独自养活自己确实不容易，最终心软答应了下来。
“哎？面纱呢？”刘小冉问。
“快递没到呢。”
“那没面纱我怎么播呀！？万一同学谁认出我，我不就瞬间社死了吗？”刘小冉可不想因为刘美静的事丢自己的人，她喜欢严肃文学，对刘美静写的“今天霸道总裁爱上我，明天沙特王子要娶我当四姨太”，那是一百个看不上，哪怕这几年她是靠这个养活的。
“哎呀！这都快开始了，我上哪整面纱去呀？就是现做也没材料呀？”刘美静这下为难了，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开播了，现在去买显然来不及。情急之下，她眼珠乱转，正巧瞥见阳台上挂着的内裤，那是白色蕾丝材质的，前两天她薅拼多多羊毛刚薅来的，只是水洗了一下还没穿过。
刘小冉见刘美静眼神发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瞬间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一声惊呼随即出口。
“刘美静！你想都别想！”
二十分钟后，刘小冉还是屈服了，她的脸上出现一块白色网状面纱，那材质看起来相当眼熟。
风吹进卧室，刘小冉的蚊帐随之晃动，上面露出一块硕大的空洞。
表面功夫捯饬完，刘小冉坐等刘美静最后一次调试设备。百无聊赖间，她看到扔在沙发上的宣传折页，那是丰水围中学去年的复读招生简章，这几天刘美静一直在研究它，并且十分反常地安静如鸡。
“先说好啊，一会去丰水围玩，不代表我就同意复读啊。”刘小冉决定先打打预防针。
刘美静则表示去丰水围农家游就是奖励刘小冉帮自己直播，一点别的意思都没有，并且迅速转移话题，叮嘱刘小冉千万别在直播中露馅，否则娘俩以后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时间到了，直播间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主持人痛快开始：“这里是作者见面沙龙18期，今天我们请到《本宫就是馋他们身子怎么了》的作者榴莲……榴莲不利，流年……”
刘小冉直翻白眼，但不怪主持人不专业，实在是刘美静的笔名太拗口。
“表情管理！表情管理！”刘美静躲在摄像头看不到的角度，大声疾呼。
“榴莲不腻！”主持人终于说对了。
刘小冉出现在直播间的屏幕上。也许是古风扮相的她真有粉丝缘，也许是蚊帐面纱有增加魅力的隐藏属性，不少粉丝夸刘小冉一双鹿眼又大又灵动，还有人为此打赏。
经过简单的自我介绍和互动，直播进入新书宣传环节。刘美静站在摄像头正后方，举着一沓A4纸，一张一张展示给刘小冉，那上面打印了很多大字，正是小说的梗概，而刘小冉的任务就是照着念。
“穿越到异界，朔夜绾绾首先遇到的就是拥有八块腹肌的蛮族二王子，凭借着高达182的智商，绾绾三天就学会了蛮族语言，帮助禁欲系的二王子夺得可汗大位。不久中原铁骑杀入部落，俘虏了绾绾，她就此遇到了另外三个命中注定的男人，中原第一美男子的霸道大将军，身为天下最智谋臣却温柔如水的白衣秀士，充满危险神秘气息的江湖首席杀手。”刘小冉照本宣科。
读了半天，眼看刘美静放下手中最后一张纸，刘小冉以为终于念完了，刚要松口气，却看到刘美静回身又拿起厚厚的一沓。刘小冉顿时烦躁起来，一个“还有呀”的表情扔过去。
“别废话，快念！”刘美静的哑语甩回来。
见刘美静一副资本家压榨员工的丑恶嘴脸，刘小冉深恶痛绝，牙关一咬直接罢工，“以上就是我小说的梗概，更多内容欢迎订阅。”
刘美静气得怒瞪刘小冉，刘小冉则假装没看见。
“时间关系，最后请粉丝提几个问题，由榴莲集中在一起回答。”主持人说。
终于到了尾声，见一切还算顺利，刘家母女的心放了下来，以为再随便答几个问题，今天这关就算混过去了。可没想到，粉丝的第一个问题就足以让两人的双簧破产，“榴莲，你能摘下面纱让我们看看吗？”
刘小冉瞬间头大。
“榴莲，你小说里的爱情写得又真实又动人，你在微博里说是因为恋爱经验多，这是真的吗？”
刘小冉知道刘美静会瞎编人设，可没料到竟然胡扯到这种地步。
“榴莲，你才十八就跟不同帅哥谈过六次恋爱，那你不就是海后吗？”
……
问题越来越离谱，粉丝也就此评论起刘小冉的相貌和妆容，还有人说她小小年纪情史却如此丰富，人品和家教都存疑。
看着直播中的评论，刘小冉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光了，再一想到刘美静只负责出嘴无脑输出，自己却要出脸硬抗伤害，便怒瞪向罪魁祸首，可这回却轮到刘美静假装看不见。
“榴莲，你说你有暗恋老师的经历，你以后会把这个写进小说吗？”
听到这里，刘小冉再也忍不住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刘美静竟拿自己过往的“伤痛”讲给外人。
“刘美静！”刘小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刘美静见刘小冉要炸，连忙打哑语，要她以大局为重，千万别冲动。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刘小冉不顾劝阻。
“我没——”直播中的刘小冉突然卡死。
“——暗恋老师！”现实中的刘小冉却将完整的话说完了。
原来，刘美静见阻止不了刘小冉，一个急智将网线拔了下来。
“直播呢小祖宗！你想毁了我吗？”刘美静劫后余生，直拍胸口。
“我不播了！你看你都胡说了些什么呀？”
“哎呀，那人设我随口瞎掰的，又不是指的你！算了，你不想播就不播了，赶紧卸妆去吧，一会去丰水围还要赶长途车呢！”刘美静忙不迭地撵刘小冉走，怕她一怒之下在直播中兜出真相。
刘小冉气得不行，可也觉得现在不是跟刘美静吵架的时候，一跺脚回了卧室。
“哎呦，这可怎么补救呀？”刘美静看着手里的网线直犯愁。
待重新连上直播，刘美静已经镇定下来，她坐在摄像头前，一脸灿烂，“大家好，我是榴莲经纪人，她突然有点不舒服，不好意思啊，呵呵呵，不过有什么内容上的问题可以问我，呵呵呵。”
002 侯家
距离刘家十公里外，五星级酒店门口，门童微微鞠躬，侯行风拉着行李箱进入了酒店大厅。
一个小时前，飞机刚落地，侯行风就接到通知，说是在这家酒店。他连家都没回，直接从机场赶了过来。
“不辛苦，既然您委托我，理当竭力维护您的利益。”侯行风打着蓝牙电话来到前台，他早已习惯这种连轴转的状态，对此并不介意。
前台小姐录入完侯行风身份信息，将房卡双手奉上，并没有问有什么需求，显然已经有人给他提前定好了房间。
上电梯前，侯行风有些担心，怕一夜的国际航班让自己的专业形象出现松动，于是走到落地镜前检查了一番。但他多虑了，现在的他依然体面精致，头发一丝不苟，跟往常的工作状态并无二致。
“好的郑女士，我再确认一下，您先生和他情人，他们是在828房间对吧？”侯行风看着手中的826门卡，对着蓝牙耳机说道。
现在是上午十点钟，很多酒店例行打扫的时间。保洁车停在走廊里，保洁大妈正俯身从储物间里往车上搬清洁用品。
“马先生，我这次出国就是为了办您的事，遗产过户没有问题，请放心。”侯行风打着电话在走廊拐角出现，但其实他已经在那里等了保洁大妈好一会了。
“不客气，账单过两天发您。”侯行风侧身绕过保洁车，“咱们早餐到几点？”
保洁大妈头都没抬，说十点十五。
“这快了呀！”侯行风故意自言自语，“828，828，这儿！”
侯行风走到紧邻828的826门前，用房卡刷开了门，门锁发出开门的蜂鸣提示。侯行风将行李箱推进826，并没有跟进去，而是紧盯着保洁大妈的动静，在门口站了几秒，将门带上，迅速移动到828门前，这时826的关门蜂鸣正好响起。
“哎呀！我这脑子！”
侯行风的大叫引起了保洁大妈的注意，她抬起头，看到一位商务男士懊恼地按了两下828的门把手，好像搞砸了什么重要的事。
“我门卡忘里面了！”侯行风对保洁大妈说。
见保洁大妈没什么反应，侯行风表现得很焦急，催促保洁大妈帮他开一下门，说自己着急要去开会。
保洁大妈犹豫了，她确实有这层的万能卡，可以打开任何房间的门，但按规定，如果发生客人忘拿卡的情况，她需要先跟前台确认客人身份才可以帮开门。
侯行风当然也知道这一点，见保洁大妈要去摸对讲机，马上摆出了一副跟你真是没法沟通的烦躁态度。
“我刚放进去，才出来！你也看到了！”
十几秒后，828的门锁发出了开门的蜂鸣。
这家酒店的八楼都是行政套房，外间是会客厅，里间是卧室。此时，828的里间，一对男女正在大床上嬉笑缠绵，根本没注意到房间已经进了人。
“你们是谁呀！？”
突然听到房间里有人说话，床上的女人吓得发出尖叫，赶忙拿被子遮盖身体。男人也一哆嗦，定睛望去，只见侯行风站在床头，拿着一个手持DV录像机，一脸惊讶状。
“怎么在我房间？”侯行风先发制人。
“你是谁？”男人惊问。
“我是谁？这是我房间，826！”
“什么826呀！这里是828！你怎么进来的？”女人率先缓过神来。
“828？哦，走错门了！”侯行风一边往外走，一边埋怨，“怎么不锁门呢？”
见侯行风离开，男女惊魂甫定，刚要问对方怎么忘了锁门，可紧接着侯行风又返了回来。
“苏先生？这么巧？”侯行风说。
男人这下知道了，来者不善，连忙质问侯行风到底是谁。
“哦，我叫侯行风，是您夫人的代理律师。”
听到这里，男人马上明白了侯行风的目的，厉声抢白道：“少跟我来这套！你这种偷录的视频不能作为证据。”
“哦，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自拍，只是碰巧遇到您。”说着侯行风就将录像机里的视频举给男人看。
录像机的画面和声音都很清晰，侯行风在里面一副网红探店走错房间，不小心碰到男女偷欢的样子。原来，侯行风刚才进入828，并没有急于去里间捉奸，而是在外间等保洁大妈离开后，又回到走廊里准备了一番。
“据我所知，这种好像可以作为证据链一环。”侯行风说。
男人的脸瞬间黑了下来，但仍故作镇定地拿起床头的烟，点燃抽了起来。而侯行风也不急，靠在书桌上等男人开口。
“就我出轨吗！？她也不干净！找小白脸，哼，我也有证据。”男人忿忿不平，“还有，别以为我不懂法，只要不是同居和重婚，出轨不影响离婚财产分割！”
“您说的没错！但如果您使用夫妻共同财产，为这位女士的弟弟购买了苏州的房产呢？”侯行风调查出来的信息足以证明男人在这场婚姻中属于过错方，在法庭上，这可比出轨偷腥什么的有利多了。
男人措手不及，没想到对方的工作已经做得这么深入，于是再次沉默下来。
见火候差不多了，侯行风抬手将手里的录像机扔给了男人。男人一愣，接住，问侯行风这是什么意思。
“苏先生，请您原谅，其实我个人非常不屑于做现在这样的事情，但因为您一直拒绝沟通，为了当事人的利益，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让咱们陷入如此不堪的局面。而其实我来这里，只是想跟您面对面诚恳地聊一聊。”侯行风说，“在我看来，咱们都有上策可选的。”
男人想了一会，觉得对方既然抓到了自己的小辫子，现在却又松开，而且还表现出要谈判的意思，那不妨听听他怎么说，“说说你的上策吧。”
“上市公司股权。”
“不可能！那可是二十亿市值，我有权分一半。”男人暴怒。
“没错，但现在您夫人的股权大部分都已经质押了，如果您分走一半，对应债务您同样要承担，利息每年就要五千万。而且，您夫人的股票刚刚公开承诺了，五年内不以任何形式减持，即使离婚财产分割这种非交易过户也不行。”侯行风为了保全财产，上个星期五就嘱咐委托人做了大股东不减持公告，到了现在这个时间点，都已经在深交所备完案了。
男人听完，马上嚷嚷自己可以等，五年十年无所谓，还说自己虽然没股权，但这些年对于公司他也有功劳，并不是外界传言说的那样是吃干饭的，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却慢慢小了下去。
见男人态度在变弱，侯行风换了个角度继续劝说，“苏先生，上市公司是您夫人多年的心血，她不想失去控制权，就像母亲不想失去孩子。只要您放弃分割，她名下的四套房子，三千万基金和信托，她愿意全部给您。您知道，这才是真金白银，而市值不过是纸上浮云。”
男人犹豫了，侯行风说的他都懂，拿到现金要比死守股权逍遥得多，但真要连抵抗都不抵抗，就放弃如此巨额财产，他心里一时还是难以接受。
“如果您坚持起诉离婚分割财产，我们的应诉策略是尽量拖延，胜败虽未定，但您和这位女士的关系，相信三五年时间都难以见光。难道这位女士肚子里的孩子，半年后在上户口时，爸爸一栏要填写空白吗？没有一个母亲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没有名分吧？”理性牌之后，侯行风适时打出了感情牌。
男人看向缩在被窝里的女人，而女人也看着他，惊吓中带着委屈和幽怨。男人早就答应要给女人一个名分，况且现在还有了孩子。更重要的是，他听说了，对面这个侯律师是家事法律领域的专家，在财产分割诉讼方面很有一套，现在自己的情况这人已经都摸透，连孩子的预产月份都知道，相信真打起官司的话，会非常难缠。
“苏先生，如果没问题，我们可以先拟个协议。”侯行风说，“您夫人说了，夫妻这么多年，她也有很多遗憾，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是希望能好聚好散，您说呢？”
沉默许久，男人长长叹出一口气。
与此同时，距离酒店八公里外，一间书房中，一位少年正在拾掇着一盏素色的盆花。他给花喷上水，逐片擦掉叶子上的灰尘，将枝桠仔细修剪整齐。少年的脸上充满专注，好像在做的不是日常家务，而是一项重要的仪式。
伺候好盆花，少年把它放到书柜上一张黑白遗像前，遗像中是一个恬静的中年女人，淡淡笑着。少年与其对视，平静的哀伤在脸上蔓延。阳光透窗而进，给这间冷素的大平层抹上了一缕少有的暖色调，一切安详平和。
门铃响了起来。
“恭喜啊，这大学可牛，我儿子开学高二，对这学校那是想都不敢想。”门口的快递大叔笑呵呵。
少年平静地接过快递，没有意外，是大学录取通知书，而少年的名字——侯磊——印在上面。
少年送走快递大叔，关上门，抬头望向客厅里那张三口之家合影，遗像中的女人也在其中。
“妈，请保佑我复读成功。”少年将通知书一撕两半，没有半分犹豫，“还有，我永远也不会原谅那个混蛋。”
少年将目光移向合影中的侯行风。
003 镇子
上午直播完，刘美静见自己的小说涨了不少订阅和收藏，心情霎时舒爽，赶紧说小话哄好刘小冉，按原计划拉着她出了门。
长途大巴驶入丰水围汽车站，停了下来，刘美静从车上下来，举目望去，只见这个几座山夹出来的镇子，跟普通的农业镇完全不同，它已经被围绕高考衍生出来的经济全面侵染，书店叫状元郎书店，饭店叫金榜题名大酒楼，文具店叫985文教用品，各种陪读租房、代陪读、教材代购的小广告到处都是。
刘小冉正晕着车，晃晃荡荡地从车上下来，五官痛苦地扭在一起。刘美静见状，赶紧拉她到阴凉的地方，掏出保温杯，让刘小冉喝口热水缓缓。
“我从不晕车，你说你这随谁呀？”
“你说呢？不随你就随我那生物学父亲呗！”刘小冉依然保留了怼刘美静的力气。
“真是的，我这一身的优秀基因，你都完美地避开了。”刘美静掏出护肤品，“来，抹点防晒膏！白都没我白……”
待刘小冉感觉好些，刘美静拉上她，说先去吃农家饭，再去明清邮驿古街逛逛，可三拐两拐，却把人领到了丰水围中学门口。刘小冉明白这是刘美静的小心思，但也不想计较，任由她当这里是景点自拍起来，自己则从大门里瞅了瞅学校里面。
一打眼，丰水围中学跟别的高中没有多少差别，只是大了N多圈，里面各种教学楼林立，操场食堂开水房一应俱全。但仔细一看，还是会发现很多不同，首先教学楼上装了铁丝网，看样子是为了防止学生跳楼；其次是标语比别的学校狰狞得多，什么“两眼一睁,开始竞争”、“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提高一分，干掉千人”等等，内卷意识太过强烈。
“来小冉，咱俩合拍一张。”刘美静站在丰水围中学几个大字前，一股子兴奋劲。
“你自己拍两张得了，来这儿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刘小冉不想动弹。
“哎，可不能这么说，在高考工厂里，它就是名校，就是常春藤！你要是能在这儿复读我就放心了。”刘美静瞬间挑到话头，进入游说模式，她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想让刘小冉看看丰水围中学的环境，再对她进行现场说服教育，农家游本来就是个幌子。
“我不复读！”刘小冉转身去看校门口的光荣榜。
刘美静赶紧跟上去，“就调你档那破大学，你还真想去啊？”
“为什么不去呀？好歹也是一本。”刘小冉说。
“一个边疆地区的双非一本！还是去年才升的，在好多省都是二本。”
“什么双非不双非的，搞那么多鄙视链，恶臭不恶臭啊？”
“哎小冉，这就是现实呀！咱考大学为什么呀？不就是为以后找工作吗？现在不是名校，就业就是不行，人家来招聘的bat是百度阿里腾讯，你家来招聘的bat是保险安利贴膜，怎么跟人比呀？”
“我创业不行么？”
“创业？你看看调剂你那专业！纺织科学与技术！妈耶，什么夕阳专业呀？还创业！在胡同口勾毛衣呀？”刘美静讥笑道，“小冉，我是觉得可惜，高二你还班级前十呢。你比正常上学的小两岁呢，咱不怕再来一年。”
刘小冉小时候是跟着姥姥长大的，当时姥姥在小学任教，为了方便带刘小冉，给她提前办理了入学。当时管得也不严，这事很轻松就混过去了。姥姥本想着如果刘小冉跟不上进度就留级好了，可小两岁的刘小冉成绩一直中规中矩，因此也就一直这么上下去了。
“说的倒轻松，高三那一年是人过的日子吗？我不复读，我要上大学。”刘小冉对刘美静的建议不屑一顾。
“那学费你自己出！”刘美静见怎么劝也没用，有点生气。
刘小冉则表示大不了自己申请助学贷款，说完就甩下刘美静，径直离开了校门口。刘美静心里窝着火，可也只能跟上去。
与此同时，丰中主楼的校长办公室里，王富顺和校长远远从窗口看到刘家母女离开。
“老王你看，招生政策还没公布，一些家长已经带孩子来考察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王富顺应承道。
水烧开，两人互相请着坐下，校长给王富顺慢慢沏着茶。王富顺见闲聊得差不多了，就说起儿子来这里复读的事。
“老王啊，我们学校呢，虽然是民办，但招收复读生，也是有一定成绩标准的。”校长说。
王富顺连忙表示自己知道，他清楚丰中招复读生是有最低分数线的，怕学生成绩太差又教不起来，影响学校声誉。
“可您公子呢，高考怎么搞个零分呀？我很难跟学校其他领导交代呀。”校长一副为难的样子。
“我这孩子呀，一说也赖我，他妈在他两岁的时候跟我离婚，出国再没回来，他打小跟我一起轱辘大的，性子有点皮。”王富顺赶紧解释，说王全高考那两天跑出去玩了，等自己发现时高考都结束了，并不是真的零分水平。
“孙校长，您帮忙再想想办法呗，您看，咱都一个EMBA班的。”王富顺说。
校长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开口道：“老王呀，孩子淘气倒不打紧，学校有的是办法，但你知道，我眼瞅着快退了。”
“是，您为教育贡献终身。”王富顺接着话茬赶紧恭维。
“可我主张扩建的学校西门呢，不小心超预算了，我也是过于贪大求全了。”
王富顺隐约觉察出校长要提具体要求了，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便搭话说自己也搞过工程，超点预算什么的，家常便饭。
“是啊，不过还是可惜呀，我本来想在退休之前给学校做最后一次贡献的。” 校长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副为教育事业鞠躬尽瘁的样子。
听到这里，王富顺已经彻底明白，连忙深表同情地说道：“哎呦，那可不能让您的教育事业留遗憾呀！”
就在王富顺跟校长谈话时，丰中空旷的篮球场上，一个身高快有一米九的男孩正在空手练习投篮，他叫王全，是王富顺的儿子，而王富顺打扮艳丽的小女友袁媛则在旁边树荫下闲看着。
刚才王富顺跟校长寒暄时，介绍了儿子和女友，但说到正事时，却让他俩考察一下学校环境。而王全也乐得不管，拉着袁媛来到了操场。
王全手中无球心中有球，一会模仿库里的logo shot，一会模仿科比的美如画，一会又模仿哈登的后撤步接拜佛。
“哎小妈，我给你表演个詹姆斯暴力上篮吧。”王全喊道。
王全说着蓄力助跑了两步，跳起来双手一下抓住篮筐，挂在上面，还顺便秀了个引体向上。可没想到，篮筐不堪重负，突然从篮板上撕裂，连王全一起摔在了地上。
袁媛吓得赶紧上前查看，王全却自己一骨碌站了起来，“这学校什么破篮球架啊，一看就是摆设。”
“吓死我了你！”
“没人看到吧？”王全左右看了看，“快走小妈，别让咱赔钱，走！”
“王全！”王富顺的声音传来，王全回头一看，见爸爸正从主楼里走出来，连忙跑了过去。
王全来到王富顺身边，嬉皮笑脸地问王富顺是不是学校不要他，听王富顺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后，急了，“哎呦爸，您怎么运作的呀？不是有成绩要求吗？”
“我答应给学校盖校门捐款！”
“啊！？”
袁媛也赶了过来，三人一起向校门口走去。
“我不求你考多好，明年考个统招本科，接受正规高等教育就行。”王富顺说。
“我考不上！”王全对自己的成绩非常有信心。
“怎么考不上？这儿本科率90%多，十个里九个能考上，就你一个废物？”
王全赶紧告饶，说自己读书就是个弟中弟，求爸爸别逼自己复读了。王富顺见儿子不上道，掏出经济大棒，“不复读的话，你的零花钱，还有你那堆限量版球鞋，以后都别想了。”
“又不是没过过穷日子。”王全嘀咕。
“还有，我的生意，以后也交给你小妈肚里的孩子，你屁都没有！”王富顺说着摸了摸袁媛的肚子。
一听这个，袁媛顿时乐了，赶紧火上浇油，“哎，这方案我百分百支持。”
“小妈！你可不能坑我呀！”王全绕到王富顺另一侧，“爸！爸！爸！我虽然上学不行，但那是因为我天赋都点在商业上了，你就让我跟你学做生意呗！”
“就你还做生意？你不被骗去东南亚赌场输光家产，让人绑在水牢里，叫我去赎你就不错了。”王富顺对王全可没信心。
“不可能！”王全义正言辞，可随即又小声嘀咕：“要去我也去拉斯维加斯呀。”
袁媛笑得合不拢嘴，觉得这俩父子跟说相声似的。
“爸，这样爸，你要是想让我混个文凭，就送我出国，就咱这家庭，非得跟高考死磕么？”王全以为王富顺非要自己复读，是因为自己的学业让爸爸在生意伙伴面前抬不起头，觉得就是个面子问题，于是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
“不行！让你出国读个野鸡大学，我更管不着你了！你要是让人省心的孩子，多少钱我都供你，就怕你跟老柳儿子一样，出国就学会飙车赌博飞叶子了。”王富顺心想选择来这儿复读，就是为了让这高考工厂好好规矩规矩你。在这穷乡僻壤，能不能考出来另说，但至少没法跟城里那帮狐朋狗友学坏。
“哎呦爸！你非要让我读书干嘛？那硕士博士学历高，还不给你打工，就会学习而已！”
王富顺瞬间停下脚步，生气道：“学习能力强，那是一项很重要的能力！”
王全不说话，可眼睛里都是不屑。
王富顺见儿子这样，甚是不满，“王全我告诉你，我发家那是赶上时代机遇了！让我再来一次，我真不敢说还能成功。我们这代土老板，现在多少跑路的跑路，破产的破产，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有的是，为什么？因为时代在淘汰我们这批草莽英雄！现在是知识创作财富、知识守护财富的时代，我都为缺少知识焦虑，担心阶层滑落，你还在这儿跟我宣扬读书无用论！？”
王全见自己激怒了爸爸，马上知趣地不再说话。
“哎呀别吵了，车来了。”袁媛赶紧给两父子找台阶下。
一辆奔驰迈巴赫来到三人近前停了下来，司机下车给王富顺拉开车门，可王富顺却没动，王全见状也没敢动。
“爸，您这几年总裁班、国学班上得真不错，说话水平真高，哪还像土老板呀？服了，我服了。咱走不走？”王全先拍个马屁，再小心翼翼问道。
“上车！”
王全赶紧上前，一脸谄媚地给王富顺遮头送上车。
袁媛见状，撂下一句，“可真会拍你爸马屁。”
王全说：“来吧，宫斗吧！”
004 生日
“你是想姐姐我这个人了？还是想姐姐去给你冲业绩呀？”顾晓蛮那双穿着wolford新款丝袜的腿正搭在办公桌上。门外，年轻的助理律师们要么在开会讨论，要么在起草文书，忙得不亦乐乎。
顾晓蛮心情不错，今天上午她谈妥了一笔非诉业务，虽然费用只有三十来万，但工作也相对简单，让外面的小朋友们加加班就能搞定。刚才，相熟的会所商务打来电话，兴致正好的她就跟人家调侃了起来。
“可我现在不喜欢小奶狗了，你说你们会所新来了一批帅哥，那有没有雄性荷尔蒙多一点的臭弟弟呀？”顾晓蛮对中午刚作的手部spa非常满意。
敲门声传来，顾晓蛮拿起遥控器摁开了门锁，侯行风走了进来。顾晓蛮见是他，赶紧招呼他过来坐。
侯行风坐下，一抬眼看到顾晓蛮的丝袜美脚正翘在自己眼前，连忙挪开视线。可没过几秒，他还是忍不住又瞄了两眼，然后偏过身去，眼观鼻鼻观心，彻底不再看。
顾晓蛮赶紧结束了电话，收起长腿，探身笑盈盈看着侯行风，可却并不开口。半个多小时前，侯行风处理完捉奸的事，刚想回家倒倒时差，却突然接到顾晓蛮电话，非要他在回家前顺道来一趟所里，还卖关子不告诉他什么事。
“晓蛮，叫我回来什么事？”侯行风见顾晓蛮一副没正行的样子，赶紧开口问正事。
“没事，就是想你了，你都走了一星期了。”顾晓蛮马上将正事拉偏。
“别开玩笑，没事我回去休息了。”侯行风对顾晓蛮毫无办法，这个小他半轮的女人是律所的创始合伙人，比他这个普通合伙人更有历史地位。
侯行风说着就起身假装要走，顾晓蛮赶紧叫住他，“哎别走，没买蛋糕吧？”
侯行风刚想问买蛋糕干什么，却一下子憋了回去。侯行风想起今天是妻子和儿子的生日，在出国前他还想着这事，可忙着忙着就忘了，现在顾晓蛮作为外人却记着这事，他顿时有些尴尬。
“一猜你就忘了。”顾晓蛮说着就拎起一个蛋糕盒放在办公桌上，她拆开盒子，拿出裱花的工具，问侯行风想在蛋糕上裱什么字。
“呃，就写祝儿子十……十……”侯行风突然发现不知道儿子的年龄是十八还是十七来着。
这下，就连顾晓蛮都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十八~~”
侯行风连忙对对对，十八岁生日愉快。
“我还替你给嫂子买了花，勿忘我、雪片莲还有薰衣草，花语是怀念，新生，以及期待新的感情。”顾晓蛮裱着字，抬头看了侯行风一眼。
听顾晓蛮话里有话，侯行风不好接茬，就问了一下这几天律所里有没有什么事。顾晓蛮见侯行风躲闪，故意不回话，让侯行风在那儿尴尬着。
没一会，顾晓蛮弄完了，将蛋糕重新包好，连花一起交给侯行风。
“谢谢你晓蛮。”侯行风看着手里的东西，虽然不贵，但都是顾晓蛮精心准备的，颇有些感慨。
“跟我客气什么呀，谁让你是我最棒的合伙人呢，我怕别的所挖你呀。”顾晓蛮继续调侃。
“又开玩笑，没别的事走了。”
“哎，等下！”顾晓蛮突然上前贴住侯行风，给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一股女人的香风扑鼻袭来，侯行风霎时被定在原地，他想躲，可觉得那样显得太过疏远，可不躲又确实觉得太暧昧。
“衣领稍微有点泄了，没了嫂子，看来你还是不太会照顾自己啊。”顾晓蛮叹了口气，幽幽说道。
侯行风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是妻子已经离世大半年了，想起这事他就不由得痛楚；二是他不清楚顾晓蛮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这个样子，那件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现在这又怎么了。
二十分钟后，侯行风回到了家。也许是突然放松的缘故，工作和旅途的疲惫瞬间涌上来，但侯行风还是努力克制住。见书房的门缝微微开着，他展开笑容，“磊磊我回来了，咱们出去吃……”
推开门，侯行风瞬间收住声，原来侯磊正对着曾舒怡的遗像祈祷。
刚才侯磊听到指纹锁“欢迎回家”的语音，就已经知道侯行风回来了，但并不想理。现在他背对着侯行风，既不去看，也不回应。
“磊磊？”侯行风小心问道。
“我在为妈妈祈祷。”侯磊睁开眼，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
“爸爸是想祝你——”
“——请不要打扰我们！”
见儿子对自己的态度又冷又硬，侯行风有些恼火，刚要开口说他两句，却一眼看到遗像中的妻子正看着自己，火气瞬间浇灭了大半，黯然从书房退了出去。
侯磊祈祷完之后，没有出书房，他不想见侯行风，就坐到书桌前看起复习资料。可刚刚看进去一点儿，侯行风却突然推门而入，啪地一声将几块碎片拍在他面前，正是被撕掉的录取通知书。原来，侯行风刚才扔鲜花的外包装时，在垃圾桶里发现了这个。
“这件事你有必要跟我解释一下。”侯行风尽量保持心平气和。
“解释就是不想念。”侯磊依然不愿意跟侯行风好好说话。
“我知道你对这次成绩不满意，可这学校不错呀！”侯行风不明白，中南理工大学好歹是211，儿子怎么会完全看不上，“我打听了，学校的毕业生很受市场欢迎，读研率也高。”
侯磊不吭声，他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够清楚了。
“磊磊，这是人生大事，不能草率行事，我给学校打个电话，问问没通知书怎么报到。”
“你不用打。”侯磊见侯行风掏手机，阻止道。侯行风见手机没带在身上，转身要去客厅找。“你不用打！”侯磊喊了出来。
“你喊什么！？”侯行风刚才就憋着一股火，现在直接吼了出来，可吼完他又有些后悔。
“我要复读。”侯磊不想卖关子，对待侯行风，他希望话越少越好。
侯行风觉得自己没听清，跟侯磊又确认了一遍。
“有必要吗？前段时间所里招聘助理，两个毕业生都很优秀，就因为其中一个复读过，我们就选了另外一个。”
“一个做离婚的律师居然歧视复读。”侯磊冷笑。
侯行风问这么说什么意思，侯磊回答人生连婚姻都可以重来，凭什么高考就只能一次。
“可是磊磊，社会就是这样呀，失败者的标签一旦打上，想撕下来就得脱层皮。爸爸以前的教训跟你说过吧？”侯行风苦口婆心，甚至提起了自己以前的遭遇，他跟侯磊讲过那件事，当时他被暂停律师职业资格一年多，经历了人生最灰暗的时刻，最后是顾晓蛮救了他。
见侯磊不说话，侯行风缓和了一下情绪。一瞬间，他又想开了，儿子今天已经十八岁了，早已经过了可以强行要求他做什么不做什么的年纪。
侯行风说：“如果非要复读也不是不行，舒怡出意外，你受影响没考好，为自己的理想再拼一次，我能理解。”
“我不是为自己。”侯磊再次冷笑，他的话里带着嘲讽。
“那为谁？”
“为了妈妈，她希望我考上华西医科。”
“是吗？你们怎么没跟我提起过这事呢？”
“你工作那么忙，怎么能让这些小事烦着你？男人最重要的是事业嘛，家人的想法，不重要。”
侯行风的火气再次上来，问侯磊现在讲话怎么变得阴阳怪气的，说他一个大男人在外东奔西跑，对家里一些情况不了解，这不很正常吗。侯磊冷哼了一声，扭头望向一边，书房里的气氛几乎凝结成了冰。
“复读你有什么打算？我评估一下。”过了一会，侯行风再次退让。
“评估……”侯磊嗤了一声，他告诉侯行风自己已经选好了复读学校，是丰水围中学。
侯行风感觉这个学校的名字有些耳熟，突然想起这是省内远近闻名的高考工厂，每年都是社会热点话题，有人说它是应试教育体制下结出的毒瘤，有人说它给寒门子弟攀爬社会阶梯提供了最后的机会。
“那学校，从家过去得七、八十公里吧？”侯行风问道。
“九十二。”
“为什么不在原学校复读？”侯行风觉得侯磊所在的省实验中学，教育质量和升学水平一直不错，而且也开设复读班，虽然挂靠着民营名下，但老师都是实验中学本身的老师，教学绝对没问题。
“不喜欢。”侯磊不想解释。
“磊磊，不想在原学校也行，市里招复读生的都可以选，丰水围实在太远了，咱们再考虑一下。”
“你考虑吧，我已经决定了！”侯磊不想再废话，说完站起身，从旁边绕过侯行风，走出了房间。
“我在跟你商量，你这什么态度？”
侯行风既生气又无奈，他不明白儿子怎么变成这样。青春期之后，他和儿子的互动越来越少，但并没觉得不正常，男孩大了都会和爸爸疏远，他在那个年纪时也一样。可妻子去世后，侯磊就一直住校不回家，现在高考完终于回来了，可这一个多月以来，根本不和自己好好讲话。
得找个机会，平心静气地谈谈，他想。
005 算命
刘家母女离开丰中，先去镇里找地方吃农家饭。刘美静特意挑选了一家看起来普通的馆子，可一瞧菜单上的价格却直咂舌。丰水围本地人口仅一万，但外来的高中生、复读生以及陪读家长却足足有两万人，他们巨大的需求使得镇子的物价长期维持在高位，即使现在暑假没什么人了，价格依然坚挺。刘美静心想自己来陪读的时候，买菜做饭一定得精打细算些，这馆子里的一顿饭，要吃掉自己好几千字小说的保底，可不是长久之计。
吃饭的时候，刘小冉和刘美静都不说话，刘小冉不想被刘美静磨叨，刘美静也找不到劝说刘小冉复读的新理由。两人都觉得本地特色的水库鱼吃着没滋没味，心里直呼上当。
从饭馆出来，两人前往古街游览。这条古街明代就已建成，当时作为前往省城的重要驿站，整体规模就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刘小冉本就喜欢郊游远足，到这古街觉得十分新鲜，在里面边逛边瞧，流连其中。刘美静则跟在刘小冉身后慢慢走着，她看时间快到了回去的时候，可自己还没说服女儿，心里不由得焦急起来。
“等我一会儿，肚子不好受。”刘小冉拐进一间公共厕所。
刘美静停下来等，无所事事之下，她也在附近走了走，发现一条偏巷里有个少见的文曲星庙，庙里还有个算命老头坐在卦摊后面，正闭目养神。刘美静想起来，旅游小册子上有介绍，丰水围明清两代虽然没出过状元，但进士有五六位，秀才举人好几十，也算是有着重视教育的老传统了。
刘小冉上完厕所，洗手出门，正要沿着刚才的路线继续逛，却被刘美静硬拉着来到了偏巷。
“一个破庙有什么好看的？”如果是刘小冉自己逛，她肯定会进去瞧瞧，可现在刘美静非要拉她来，她反倒产生逆反心理。
“文曲星哎！就是不复读，去上大学也要拜拜呀！防止挂科！”
刘小冉一听觉得也有道理，便没再坚持，跟刘美静一起踏进了庙门。
穿过小院，进入正殿，刘小冉马上就感觉到了不对劲，正殿门口好像有道能阻止阳光的结界似的，不但使得里面阴森晦暗，连气温都比外界低不少。
适应微弱的光线后，刘小冉再仔细看，见整个正殿年久失修。坐在高台上的文曲星本尊，脸上的油漆也斑驳脱落，整个神像带着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特别是文曲星的左眼，看起来就像是假眼，还是一只狸猫的假眼。刘小冉甚至产生一种感觉，这神仙蔑视这前来求取功名的凡人，并暗暗操纵他们要为此付出的可怕代价。但更奇怪的是，跟残破的环境比起来，庙里的香火似乎很旺。天棚上垂下很多黑紫色的小牌子，上面写着的是一个个学生的名字和他们的目标大学。一阵阴风拂过，牌子互相撞击，哗哗直响。
看到这幅景象，刘小冉有些胆颤，壮着胆子说道：“一个文曲星庙，怎么搞个地府滤镜？”
话音未落，一声阴恻恻的干笑传来，刘家母女吓得一怔，顺声望去，原来是坐在角落里的算命老头，只见他闭着眼睛，嘴角带着还未消失的冷笑，整个人阴鹜阴鹜的，像一只等待猎物失血而死的秃鹫。
“妈，咱们还是走吧。”
“来都来了，好歹拜一拜。”
刘小冉没办法，只好跟刘美静上前拜文曲星。这时，算命老头又说话了，“左身文来右身刀，一姓母女歹未消。”他说完干笑了几声，仍闭着眼睛。
“哎，别装神弄鬼啊，我们不吃这套。”刘美静提高音量，可却不敢直接对着算命老头说，算命老头无动于衷。
刘小冉拽了拽刘美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刘美静连忙悄声问怎么了。
刘小冉小声说：“他怎么知道咱俩姓刘啊？”
“啊？什么意思？”
“左文右刀不就是刘吗？”刘小冉解释到。
刘美静一听也慌了，这可就怪了，两人自从进了丰水围，别说自己的姓了，连对方的名字都几乎没说过。不对，就连大巴车，两人都是在途中拦下来的，根本没实名买票。也就是说，两人今天自从出门，就没说过自己姓刘！
想到这里，刘家母女感觉自己好像遇到了超自然现象，连忙默契地没再说话，一起转身向外走去。
“半世浮萍半世漂，半路夫妻半路夭。”
听到这里，刘家母女一下不敢动了。
“这回听懂了吧？”刘小冉问。
刘美静点点头，“是不是说我跟王在和离婚的事呀？”
“女去赴学身受损，母在家中罪难遭。”算命老头说完一声飘忽的长叹，声音在正殿里来回游荡。
这下，刘家母女彻底懵逼了，两人对视了一眼，互相挽着胳膊，战战兢兢来到算命老头面前，“大师……”
突然，算命老头睁开眼，对着两人兀自阴恻恻地笑着。刘小冉不敢正眼去看，但还是瞥见老头的左眼是一只假眼。那假眼带着泛黄的光泽，很像是狸猫的眼睛，并以诡异的角度盯着刘小冉。
刘小冉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已经起到了头顶，她仍忍不住回头向文曲星望去，只见文曲星的左眼和老头的左眼……一模一样……
二十分钟后，刘小冉有点腿软，从庙里出来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刘小冉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被彻底颠覆了，多年的唯物主义教育在今天完全破产，因为那算命老头不但说出她从来没见过生父，还知道她小时候由姥姥带大，甚至说出她在十三岁时，为了爱美，曾偷偷找人点掉脸颊上的痣，可因为消毒不彻底，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
“你看，不是我让你复读吧？人家大师都说了，你今年如果非要去上大学，不是出车祸就是被火烧，或者既出车祸又被火烧，十死无生，霉运也会连累我！”刘美静的状态似乎比刘小冉强不少，“而如果复读呢，你不但能考上好大学，还会遇到你的真命天子。”
刘小冉不答话，她心里一团乱麻，回头望去，只见算命老头又回到了闭目养神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丰水围汽车站，刘美静拽着刘小冉，拦下了回省城的大巴车，她可不舍得晚饭还在这边吃。
高考考场。
数学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监考老师让众人停笔不用动，从前往后开始收卷。监考老师发现一名叫侯磊的学生还在奋笔疾书，连忙喊道：“停笔了同学，考试结束了，别写了！”
侯磊不听，他的眼神慌乱，下笔不停。
监考老师上前拽侯磊的卷子，大声呵斥：“交卷，快点，别耽误大家时间。”
侯磊捂住卷子，不让老师抢走，手里的笔依然不停写下各种数学符号。
“把笔停下！要不算你作弊啊。”
侯磊根本听不进去，他的笔尖已经开始哆嗦起来，字迹几乎无法辨认。
“告诉你，你再写也没有用！”监考老师用手指大力戳点着侯磊的答题卡，厉声喊道：“你看你答的这是什么！你再写有什么用？”
听到监考老师的话，侯磊望去，只见自己的答题卡完全空白，上面什么也没涂。侯磊呆住，再去看手下捂住的卷子，竟然也是一片空白，他连翻好几页，无一例外，全是空白！
恐惧在侯磊的脸上凝固，扭曲，变形，他感到周围突然不真实起来。抬头看去，在场的所有考生都以嘲弄的眼神看着他，虽然他们不说话，但空气中的议论声却越来越响亮，直到震耳欲聋。
“就这水平还敢复读呀？”
“哈哈，一年不如一年！”
“想考华西医科，想得真美，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傻子，白白浪费青春！”
“还说完成妈妈的愿望，这下全落空了。”
“有本事再复读一年呗，哈哈哈。”
侯磊一个激灵，桌下的脚猛然踢在共享自习室的隔板上，发出巨大声响，周围自习的人纷纷侧目表示不满。原来，侯磊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刚才他突然惊醒了过来。
是一场噩梦！
侯磊大口喘着粗气，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夕阳斜照到侯磊的脸上，他的额头渗出一层密密的汗，不时低落在桌面的数学卷子上。那张卷子完全空白，什么也没写。
刚才，他和侯行风吵完架，不愿在家多待，就带着复习来到了共享自习室，可半个下午几乎什么都没干。
侯磊慢慢恢复了正常，去摸手机，想要看现在几点。刚解锁屏幕，突然手机发出一连串的微信消息提示。
“对不起。”侯磊的声音细得像蚊子，他拿起手机，起身走出共享自习室。
查看手机信息，原来是班级微信群正在热烈讨论今晚的毕业宴，大家纷纷招呼着要好的朋友赶紧出发，侯磊被艾特了好几遍。
与此同时，刘小冉的手机也响个不停，她跟刘美静说今晚班级有事，不在家吃了，等会大巴车到省城，直接去参加班级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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