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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海鲜店》——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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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4-7 16:50: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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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忘记

叶卿如再来店里的时候孟宇星都为外面的行道树庆祝过两次生日了。
门上的摇铃声响起,孟宇星抬头看了一眼。很敷衍,在眼睛还没有给大脑传递什么有用的信息的情况下孟宇星就把目光收了回来。
反正不是余舟,是谁没差。
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你好。”
这一句你好让叶卿如觉得奇怪,虽然孟宇星用过您这样的字眼,但你好这个还是夸张了些。
看清了老板是孟宇星没错的时候叶卿如无奈地摇摇头,笑着走到吧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我不怎么好。”
孟宇星听着语气不对,疑惑地抬起头看向叶卿如。看清是谁之后便轻松下来。
“你怎么剪短头发了?”孟宇星说着,拿出杯子,习惯性地想倒一杯水出来。
“停停停,今天我挑一个,可别拿白水总糊弄我了。”
孟宇星停下动作木怔怔地问:“挑什么?”
“挑扁担!挑什么!你是不是开了两年店开傻了?挑你酒柜里的酒啊!”叶卿如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喝酒?”
“对,喝酒。”
“为什么要喝酒?”
“陪你喝的,有要喝酒的事情。”
“陪我?”
“嗯,陪你。”
叶卿如回答完,孟宇星心里一凉,整个人重重地向下一坠。他几乎本能地就想到与余舟有关,与余舟有关的事情能达到让自己喝酒的程度......
“你挑吧!”孟宇星说得很轻。
“算了算了!一点心情都没有,不挑了,你找一个红酒出来,我要上了年份的,比你们的爱情还长的。”
孟宇星转身从后面的酒柜里拿出一支酒出来,把原本拿出来倒水的杯子放下去,拿了两个红酒杯和一个醒酒器,倒出了一些远超出他平常品尝量的红酒,放在那呆呆地看着。
“不至于吧?我尝尝就好了你倒了这么多出来?喝不完能再放回去吗?”
“喝得完。”孟宇星看向叶卿如,接着晃了晃分酒器里的红酒,瓶壁上优雅的红色像自己的心事一样,飞檐走壁,到处都是。最后,又归集到一处。
倒了两杯出来,叶卿如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尝了一口,淡淡地说:“余舟有男朋友了。”
孟宇星早有心理准备,可突如其来的这一下还是把所有防御的盾牌撞得粉碎。
孟宇星身体顿了一下,凑到嘴边的红酒杯缓了一刻,然后“哦”了一声,缓缓地将杯子里的红酒倒进了嘴里。接着微笑着说:“挺好。”
叶卿如问:“你说红酒还是余舟找男朋友?”
“都挺好。”
“人你见过么?怎么样?”
“还行,和你差不多高,挺帅的,也蛮有才华的。”叶卿如的眼睛盯着一处,仿佛在看那个男人的脸。
一个形象顷刻间就在孟宇星的头脑里树立起来,随后余舟挤了进去,变成了甜蜜的两个。
“人怎么样?”
“你说人品,还是性格?”
“都有吧。”孟宇星第二杯酒下肚,故作轻松地回复。
“性格我不了解,人?还行吧。”
“在一起多久了?”
“应该没有多久,几个月吧!”
“蛮好的。”
叶卿如没说话,看着孟宇星笑着。
孟宇星被看得有点心虚,喝光了手里的第三杯酒。
“行啊老孟,酒量不错啊。咔咔的几分钟的功夫三杯酒就下肚了,脸不红心不跳的,余舟就这么好下酒啊?”叶卿如换了一种语气,完全没有刚才的那种节哀同悲的感觉。
孟宇星看着叶卿如忍笑的脸,舌头在嘴里滚了一圈,终于尝到了红酒的味道,涩涩的。
“拿我开涮呢是吧?有意思吗?”孟宇星看穿了叶卿如的谎话,但他不敢确认,所以试一下。
“嘿嘿。”叶卿如没敢笑的太放肆。可她这样一笑,孟宇星就知道了刚才的话是叶卿如编的。
孟宇星挠挠头,从吧台的桌子底下卷了本杂志,上来就敲到叶卿如的头上,打得啪啪响。
这两下速度很快,叶卿如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哎呀!”叶卿如哼唧了两声,深知自己玩得过火,不然也从来不见孟宇星有这样大的反应,没有过多的斥责和报复。
孟宇星叹了口气,口渴一样把杯子里的红酒又干掉了。
“咋样?啥感觉?”叶卿如扎了孟宇星一刀还要问体验。
“滚犊子。”
“啧啧,也太没有风度了。”
“没把你赶出去,已经是我的风度了。”
“不开玩笑,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孟宇星没把叶卿如口中的事再放在心上,他以为是私事,和余舟无关。
“余舟……”她这两个字一出口,孟宇星的漫不经心突然猝死。
“余舟怎么了?”孟宇星看着叶卿如问道,在她有点躲闪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某种不幸。
急忙又问:“余舟怎么了?”语气里多了许多压迫感。
“哎呀!她没事,你急什么?”她说。
“只是......受了点小伤。”
“小伤?什么伤?”
“她在家的时候被一个掉下来的玻璃花瓶砸到了头,破了个小口子,身体上没啥大事儿。”
孟宇星听完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狠狠地坠了下去,堕到另一个空间微微悬着。
“只是……”叶卿如说得有点为难。
“只是什么?”
“她忘记了曾经的一些事情。”
“什么意思?”
“有点像失忆一样。”
“暂时的还是永久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医生说她所受的伤不会导致这样严重的内部记忆功能紊乱。刚开始医生们也很困惑,她受的那点小伤根本就影响不了脑袋里的任何一个细胞,可她的记忆真的出现了一些漏洞,漏洞最大的就是有关于你的一些事情。”
“后面医生会诊了一次,根本上否定了物理创伤造成的,而是心理问题,是她心理上的原因造成的。”
“忘了什么?”孟宇星问。
“你……还有她的母亲。”她回答。
“确切地说应该是关于你和她母亲的事情。一开始她的家人并没有发现她忘记了这些事,她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不同。但有一天她爸爸给她打电话,说她母亲的忌日快到了,要去祭祀。她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阵,她爸爸就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她突然间说了句话给她爸爸吓坏了。”
孟宇星没说话,但眼神很急切,恨不得把耳朵塞进叶卿如的喉咙里。
“她问她爸爸,‘我母亲是谁?’”
孟宇星呆呆地愣着,心里那块盖了好多尘土的贫瘠又徐徐地裂开,露出里面鲜红稚嫩的疮。
“从那以后,她的家人开始带着她到处找医生,可再高明的医生都看不好她的症状,因为她根本就没病。她的身体特别的健康,所有检查结果都没有任何问题。”
“余舟叫我过去和她聊聊的时候还开玩笑似地和我说,她说你来吧,让我看看还认不认识你。我去了以后发现她还是那个样子,对我来说她没有任何记忆的缺失,我本想拿你的照片给她看问她记不记得这个人。”她这样说吓得孟宇星一个激灵,眼睛微微聚拢了些,没有做多余的动作。
“可后来我想想还是算了,没敢让她看你的照片。而且我手机里,也没有你的照片。我就问她,‘我说你这也没失忆呀!她们还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说:‘可我不记得我母亲了,很奇怪,我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有小时候一些断断续续和某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一起做什么事的记忆,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有点像被破坏了的CD放出来的满是雪花点的什么剧,你就是看不清。’”
“我后来又问她:‘那除了你母亲以外你还忘了什么人没有?’”
“她说:‘我不知道,好像十几岁那时期的记忆都被破坏了,我现在只记得高中的课间操,下课的铃声,和人有关的事情就都很模糊,偶尔能出现一张不熟悉的面孔,但我不认识,不知道是谁,也很快地就忘记。’那时我才知道,你可能也是她遗忘的主角。”
孟宇星苦笑,想了片刻,“那不是更好,记得我有什么用?想起来讨厌吗?”
“不是!”叶卿如的声音急切起来。“要是真的那样就好了,我后来咨询过心里医生,她这种情况问题比较严重,一般情况下心里要非常极端地排斥那段记忆且极度痛苦的时候才会造成逃避性的短暂失忆,而且,她已经忘记你和她母亲半年多了,失忆的跨度有不断扩散的迹象,如果再这样下去,她所有记得的东西可能都要跟着你一起陪葬了。”
“半年多?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孟宇星有点急切地问。
“我以为是玻璃瓶砸到脑袋的并发症,刚开始医生也是这样说的,后面慢慢地才发现不对,对于我们来讲,她还是那个她,没变化。可能只有你,才知道她具体忘了什么。”
孟宇星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问:“什么砸到脑袋?”
“一个玻璃花瓶。”叶卿如回答。
孟宇星的手捏着红酒杯悬在半天好久了,他的心里更多的是激动和兴奋,是他与余舟有可能很快相见的契机给原本苦涩的事实包了层糖衣。可糖衣化了以后,里面的东西还是让孟宇星不好尝。
“我能怎么办呢?去见她吗?”
“当然不行,你又不是医生。”
“那我怎么办?”
“你去和医生沟通一下吧,看以你的身份,能做些什么帮她康复的事情。”
“那?等她康复了......第一时间就又是恨我?”
“可能会是这样。也可能,她想起来的时候就没有恨了呢!”
“你确定她现在不认识我吗?”
“我不确定,所以......”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孟宇星苦笑。
“你有办法让她来店里吗?”孟宇星问。
“我觉得差不多吧。”
孟宇星突然紧张起来,仿佛下一秒余舟就要进来一样。
“怎么?不想余舟来?”
“怎么可能,我每天都盼着走进来的客人是她。”
“那你紧张什么。”
“啊......”孟宇星双手扶着额头。低声长叹。
“你有没有想过,这有可能是老天给你的一个机会。”叶卿如晃着手里的红酒问道。
“我不想余舟有事。”
“那你就珍惜机会,想办法自己守着她吧!”

第二十二章——我们的故事

叶卿如刚刚转过身去,孟宇星脸上的五官就挤在一起,好在她没有回过头。
这么多年,孟宇星以为这些记忆只把痛苦给了他,把爱而不得的憾全部撒在他身上,可他不曾想到余舟可能背负着更多。他仿佛看到了在无数个漆黑的夜里,余舟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哭泣;在许许多多个美丽的地方,她看风景的眼神满是空虚;她母亲温暖的怀抱出现在她不计其数的梦里。
这么多年了,许多当时刻骨铭心的场景在孟宇星心里好歹淡化了一些,可在余舟的心里,好像越来越重了,她的悲伤越来越悲伤,她的孤独越来越孤独,她的秘密越来越厚重,她的心结系得越来越紧。
孟宇星忽然觉得,余舟还爱他,或者极致地恨他,才会将他与她的母亲归到一起,藏到自己也找不到的角落里去。
余舟是爱孟宇星的,她的恨早随着那一声清脆和深深被孟宇星嵌进肉体里的碎玻璃变成爱了。爱与恨的极限都是彼此,或许就是当初孟宇星的血泪,让她的恨无处发泄,被她活生生地咽了回去,全部怪了自己,才造成今天这样的结果。如果孟宇星再混蛋一些,让她毫无歉疚地发泄,如今,她的笑,也许再不会被一层阴霾笼罩了。
孟宇星开始走访许多知名的心理医生和脑科医生以及神经科医生,得出的结论是心理病症是最复杂的,很难单纯地从器官上推断什么样的病症是由哪个部分出问题导致的,也很难判断所造成的病症会持续多久,怎么样能好。更核心的问题是如果心理问题到了能让自己的器官出问题的程度,那看不见的问题会更大,所导致的还没有显形的问题更多。所以一定要帮助病人突破心理障碍。也就是说,如果孟宇星真的是她的病症所在,余舟一定要面对他,要杀要剐,得做个决定,不能总让孟宇星逍遥在她的心里。
这对于孟宇星来说这是个喜忧参半的事,孟宇星当然欢迎余舟来面对自己,但他不希望她的身体出问题,而且不希望以这种被动的方式面对他,他更希望她是发自内心地靠近。
可孟宇星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余舟和自己在一起,管它因为什么。
孟宇星打电话给叶卿如:“你想办法让她来店里吧!要自然,不要刻意,就说推荐一家比较好的店,有空让她去品尝一下。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算。”
就这样,孟宇星将等待升级成了期待。
两个人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孟宇星视线里的时候,他在吧台里的椅子上睡着了,摇铃声破碎了孟宇星襁褓里的梦。
两个身影一个熟悉一个陌生,熟悉的是男的,陌生的是他旁边的女孩儿。
一进门,他们就朝着墙边的画走过去,男生对女生说:“你先看看这些画还有这家店的布置。”
然后他朝孟宇星走过来,“好久不见啊老板。”
“好久不见。”是经常来讲故事喝酒的那位客人。
“哈哈,我今天把故事里的女主角也带来了。”他笑着说。
孟宇星小声地对他说:“哪个女主角?第一个?还是小裙子?”
“都不是,她是新故事的女主角,就是我上次要讲没讲的那个。”
话音刚落,那个女孩子便快速走过来边走边说:“没错!我就是他若干个前女友中的一个,只不过那些前女友都被时间埋了,我还新鲜着呢!成朋友了。”
“你好,王佳慧。”那女孩大方地伸出手来对孟宇星说。
孟宇星有点慌张,他接触大部分的人和物都是缓慢而含蓄的,而她这个人有点猛,看得出是那种很开朗外向型的女孩儿,而且很大胆,很勇敢。
“你好,孟宇星。”彼此互相握了握手。
“我来了多少次了都不知道你叫什么,这今天刚来你们俩就知道对方的名字了。”
“你叫什么?”孟宇星问他。
“吴铭。”他回答。
“不开玩笑的,你叫什么?”孟宇星又认真一些问他。
“他真的叫吴铭,姓吴的吴,刻骨铭心的铭。连在一起就是没有刻骨铭心的事情——吴铭。”王佳慧解释说。
“哦,呵呵,我还以为他和我开玩笑的。”
“没事儿,他的那些破烂故事我都听过,什么小太妹啊,小青春呀啥的,一点儿都不介意,你们讨论这些事不用背着我。而且我和他现在只是朋友关系,要不是他对我说知道一家不去会后悔的店,我们的朋友关系也差不多到头了,哈哈哈。”王佳慧说话干脆透亮,很受听。
孟宇星原本以为吴铭算是喜欢说话的,可在王佳慧面前他根本插不上嘴。他就更不用说了,耳朵才勉强招架得住。吴铭也许也这样觉得,便又开始打量起孟宇星后面的酒柜来。
孟宇星心里有点隐隐地不痛快,像是儿时有小朋友在挑选自己喜欢的玩具。不过于他而言这些东西又只是摆设,所以仅一瞬间,孟宇星就坦然了,随他去看。
在他挑选的时候,王佳慧又回过头去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店里面的布置,然后转过头来,问吴铭,“你告诉我,这有啥特别的?还是你就是为了约我出来随便找个借口。”
吴铭貌似知道自己在嘴上占不得她什么便宜,根本就没有理会她说的话,指着孟宇星在酒柜里存的一瓶红酒,“老板,就它了。”
他选了一个孟宇星不怎么在乎的,原因是它瓶子上的贴纸不好看。所以孟宇星很开心地把它从酒柜里拿了出来,打开,然后在桌面上放了两个杯子,示意他们自己随意。
王佳慧看都没看一眼酒,但对孟宇星拿上来的杯子爱不释手,拿在手里用小手指轻轻地弹,边弹边感叹,“好杯子呀!超好看啊!老板,卖一个给我!”
孟宇星笑笑,“不卖。”
吴铭把酒倒进杯子里,边晃边说,“他这儿不卖东西,你还不如让他送给你。”
王佳慧说:“这不是一家店吗?老板不是开店的吗?开店怎么不卖东西,开在这儿干吗?又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闲着当过家家玩儿啊?”
“哎?这就是这家店的特别之处,你要是知道了这儿的特别,你也会喜欢这儿的。”吴铭喝了一口酒说道。
“哇,好喝哎!”
看着吴铭享受的样子王佳慧也拿过酒瓶倒了点酒在杯子里,一仰脖就干了。咧着嘴,乍一看好像喝了什么极酸的东西,然后突然开心起来,“哇!是很好喝哎,什么东西在外面都比家里味道好。”
话音刚落吴铭就说:“说啥呢?不是外面比家里味道好,而是这店里面的酒就是好。你别看老板一脸单纯的样子,别被他骗了,他要是不知道这是好东西我才不信,他是有研究过这个东西的。”
他转过去对着孟宇星说:“你说你不喝我信,你说你没研究过我不信,你至少知道你柜子里的酒都是什么牌子,产地,口味,特点,还有除了价格以外值得让人珍藏的品质。”
他的确很有判断力,看事情很凌厉,逻辑思维很强,但孟宇星更希望他傻一点,这样聪明不讨人喜欢。
“我是喜欢收藏酒,我喜欢收藏一些上了年份的味道,而且只要里面最有代表性的那一小部分,不过我不喜欢大众或者所谓的专家选出来的好东西,我只喜欢通过我自己了解认识过后觉得好的东西。”孟宇星说。
“你只是恰巧喜欢了我喜欢的味道和感觉而已。”说完,孟宇星倒了杯水,一口气喝掉半杯。
吴铭对着王佳慧说道,“你看吧?!我就说他不是一般人吧?我跟你说,这家店也不是一家简单的店,你知道他卖什么么?”王佳慧听得很认真。
“他卖海鲜!卖鲍鱼,卖皮皮虾,卖青口,卖各种各样带壳的不带壳的,你知道他卖多少钱么?”王佳慧看了看孟宇星,又把视线移到吴铭身上。
“他卖十块钱!你知道这是啥概念么?我粗略地算了一下,他这家店一年至少要几十万的亏损!至少!当然,他有这些酒,钱肯定是不缺的,可你看看他店里的摆设装修风格,哇!一想到这我就兴奋。”说着他把身子转过去看向门口,“他这里有什么故事我不知道,但绝对有它的意义在的,他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个地方,开这样一家店,他要是六十岁我还理解一点,图个乐呵,你看看他!”他转头指向孟宇星,“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图什么呢?”
“你不是那种活了几千年的怪物吧,长生不老?”他若有所悟地对孟宇星说。
“你别老分析我和我的店,这不礼貌。你说得对与错对我来说不重要,你的兴趣爱好和我也没关系,你应该珍惜能在这里喝酒的机会,我不太喜欢你在这里说这些,如果你执意要这样,这就是你最后一次坐在这里喝酒了。”他情绪化越严重,孟宇星就越反感,开始后悔自己的善意给得过了量,让他误以为与孟宇星的关系可以如此。不过孟宇星说得云淡风轻,算是弱化语言里生硬的部分,尽量柔和地提醒他。
孟宇星的话泼了他一头冷水,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连忙道歉,“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对你的故事比较好奇而已,没有冒犯的意思,大哥,不至于啊!”
王佳慧倒是不以为然,“以为你和这家店的老板是多好的朋友,现在看来也没啥交情啊!和我差不多。那你是有点过分,跑这儿来分析人家干什么?”
“我错了好吧?”吴铭悻悻地说。
“老板你别生气,他人不坏的。”王佳慧很洒脱地为他解释。
“嗯,不会。”孟宇星回应道。
一时语塞,还是吴铭先开口对王佳慧说:“我平常来的时候总是会讲一些以前的故事给老板听,今天你也来了,要不你来讲个故事给老板听吧!”
“哈哈哈,你讲啥?就讲你前女友的故事啊?”王佳慧有些嘲笑似地看向吴铭。
“什么叫前女友的故事,就是往事,一些印象比较深的往事。”
“哈哈……”王佳慧的笑声很清脆。“我一想到你讲故事的情形就觉得好笑,哈哈哈……还往事,你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一二三四也值得到这儿来让人家老板跟着你受折磨,怪不得你愿意来呢!感情也就他不赶你走吧?”
“哇!老板,辛苦你了。”王佳慧对孟宇星说完转过去又对吴铭说:“人家开这样一家店就想图个清静,没想到摊上一个你这样大嘴巴的客人,也是够难受的了。”
“也不是。”孟宇星说。“也不是只有他会讲值得回忆的故事,其他客人也会讲,也因为这些客人,我才不会很无聊。”
“这么说你还挺爱听。”王佳慧对孟宇星说。
“嗯,不讨厌。”
“真的么?”
“真的。”
“他讲过我们之间的故事没?”王佳慧问孟宇星。
“你们......应该没讲过吧?”孟宇星一边想吴铭讲的故事里的主人公形象与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王佳慧作对照一边转过头去看向吴铭。
“没有,本来要讲的,没讲出来。”吴铭说道。
“哈哈,那今天有意思了,当事人都在,这故事得讲透彻一点……行吧!我来凑个热闹,也学一下你。”
她忽而用一种另类的眼神看向吴铭说:“也讲讲我们之间的故事。”
吴铭笑着说:“你讲吧,看与我记忆中的相差多少。”
王佳慧没接他的话,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这小子

“我看这小子顺眼完全就是一瞬间的事儿,我这人比较看眼缘,刚开始看不爽的后面再怎么接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们当时在朋友组织的红酒会上,就算是个小聚会吧!一个朋友的工作室周年庆,这小子在角落里找国外的一个卖红酒的哥们聊天,说的啥当时?差点儿没把我乐死。”
说完她转头过去看向吴铭。
“吴铭有点尴尬,‘就用英语问哪个酒味道好,哪个和哪个差在哪儿啥的。’”
“哈哈哈,对,你知道他咋问的么?‘什么try me……try me……’还有什么‘Come on lover,let me try try this try try that……’哈哈哈……也不知道他要踹谁,还lover,你是当作‘亲’用的么?就这样try了好久,给人家外国哥们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他还在那哇哇乱叫,到底是给人家‘踹’走了。”
“当时把我乐得不行,眼泪都要下来了。其他女生看见这货都跑远远的,我觉得还挺有意思。就走过去问他,‘大哥,你这英语说得地道啊!’”
“他一点儿脸都不要,回我,‘还行!’”
“而且你知道吗?他不是那种带点不好意思的还行,是那种贼自信的还行,好像我真的在夸他英语说得好似的。我一看,这哥们不要脸的这个劲儿有点东西,我就坐下和他聊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出现在你面前钓你?”正说着呢吴铭突然插一句。
“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还钓我?你有那智商英语能烂成那个样子?还踹踹的,踹谁呀你要?不挨踹就不错了。”听完王佳慧的话孟宇星差点笑出声来,赶紧仰脖喝了一口水连同表情一起咽了下去,没表现的太明显。
吴铭没说话,苦笑着摇起手中的酒杯来。
王佳慧继续说:“我本来想和他打招呼的,就像刚才和你打招呼一样,可他都那么大言不惭了,我也没有必要很正式了,是吧?那就归真返璞着聊吧!”
“我问他,你很懂酒嘛!王佳慧转过头来对我说:‘但凡有点儿脑子的人都知道这句话肯定不是字面的意思是吧?类似于说他的英语很好一样。’”
“他不,他以为哪个小迷妹来了,直接拿起一瓶酒对我说,说什么?看你这样感兴趣,我好好给你讲讲红酒的故事。我当时就想走了,不想聊了,真的,这不就是个傻子么?出于礼貌吧,我逼着自己稳定下来了,想着听完再走吧!这孩子不是英语不好,是脑子不好。”
“结果他就讲,说:‘红酒啊!为什么叫红酒?因为它红吗?肯定不是,相传,在很久以前,它其实不叫红酒,叫什么?你肯定不知道,叫‘迷猴果。’因为啥?因为以前的果子成熟腐烂,经自然发酵被我们的祖先猿猴吃了以后,就迷糊,所以叫迷猴果,这也是红酒,或者说是果酒的前身。后来文明发展起来以后才有比较成系统的酿酒的方法,用人工酵母发酵形成酒精。那怎么判断红酒的好坏呢?’”
“我当时听到这儿的时候不觉得他傻了,我觉得他是喝多了,耐心几乎要被消耗光了,我就把视线从他的那一侧移开,不是他身上啊,是从他那一侧移开,都快要背对着他了,贼后悔我怎么沾了这么个货。可我还是听到他在后面讲,‘葡萄酒也好,蓝莓酒也好,其它果子的酒也好,本源是果子本身,然后加上后面发酵的酒精混合的味道,是吧?那最好的味道应该是什么味道?没错,应该是迷猴果那个时候的味道,所以,只有我们的祖先猿猴辈的尝过顶级红酒的味道。’他就在我后面这样喋喋不休,根本不在乎只看我的背影。”
“他继续说:‘大自然的味道不是能加工出来的,大米的味道,小麦的味道,葡萄的味道,泉水的味道,树叶的味道,草的味道,能单纯的靠酸甜苦辣咸就形容出来吗?你知道米的味道吗?你知道苹果的味道吗?你知道水的味道吗?可你知道白糖的味道,你知道醋的味道,你知道酱油的味道。酒也是这样,如果能尝出它的本味——制作它原材料的那点精华的味道,就是好酒,但那种味道是没有办法形容的……美妙的感受都没有办法记录下来,只在发生的那一刻绽放一瞬,之后你记得多少,它就存在多少……’”
“这是一种方法,还有一种简单的方法,就是,你喜欢的,就是好的。哈哈哈……我就教你这两种方法。”
“他的话一直在扯淡与认真之间,你也分不清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但可能是女生天生的敏感,我感受到了他这种大条背后的细致和扯淡背后的阴郁。他越是开玩笑,我就越觉得他认真,而恰恰是这种感觉,让我喜欢上了他,这种喜欢从刚开始就是目的性比较强的,就是想得比较多的那种,不是单纯的欣赏。”
“我就和他认真地聊了起来,哪里的人呀?做什么的啊?怎么认识的我们那个共同的朋友啊什么的。从那以后,我们经常见面,经常发信息,经常分享生活中比较有趣的事情。这一切的发生都自然而然,我们都表达得很随意,没有顾忌。”
“这样过了快一年了,我想,我得和他谈场恋爱。我爱上他了,不光喜欢,我不只想和他做朋友,分享生活,我想做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想和他共同感受同样的东西。于是我就把他约到了KTV去唱歌,就我们两个人,我本来也想了其他方式,但都觉得不合适,也太复杂,我还是想单纯一点,集中一点,所以就去了KTV,唱了首歌给他……”
“你还记得我唱了哪首歌么?”王佳慧讲到这转过头来看向吴铭问道。
吴铭刚喝完一口红酒放下酒杯哼哼,“梁静茹的——宁夏。”
“当时你坐在那里听我对着你唱这首歌的时候什么感觉?我都没有问过你。”王佳慧继续问。
吴铭的眼神空洞,好像把自己又扔回到了当初的场景里,在问当时的自己,然后他听到一句便复述一句,“像是买的彩票中了大奖;考试拿了第一名;喜欢的姑娘唱情歌给我听。”他微笑着,作为一个观众陶醉着,享受着,在那个时空里漂浮着。
王佳慧笑了笑,继续讲。
“我很喜欢那首歌,感觉很安静,很美好,阳光明媚的。”
“唱完之后我就对他说,我说我喜欢你,比喜欢还又多了一点东西,你不要错过我,最好也喜欢我,不然你会后悔的,哈哈哈……”
“要是你,你会怎么办?”王佳慧突然问孟宇星。
孟宇星听得正认真,她突然发问,瞬间有点压力,观众和演员一下子对调了。
孟宇星本不想回答,可眼神扫过吴铭的时候发现他也对自己的回答颇感兴趣,也一脸期待。
孟宇星便真的很认真地想了想,不过一小会儿就觉得自己很可笑,回答王佳慧,“我怎么办?我又不是他我哪知道你对于他的意义,我不知道。”
“假如有个姑娘这样对你表白呢?”王佳慧锲而不舍地追问,态度很坚决,貌似这是个孟宇星必须要回答的假设性问题。
“看我喜不喜欢她呗!喜欢就接受,不喜欢就说清楚。”孟宇星爽快地回答。
“不会在那一刻喜欢上她吗?”
“在那一刻?”
“就是你本来不喜欢她的,或者说没有想过她要对你表白想做你女朋友的,可被她这样一系列的行为感动了,你突然感觉自己喜欢上她了。”王佳慧解释道。
孟宇星想了一下,“有这个可能吧!但我没有想象的对象,所以根本没法考虑。”
“你就没有因为类似的事情喜欢上过一个姑娘吗?”
孟宇星假笑,一时语塞,脑子里在翻箱倒柜地折腾。
“有吧?肯定有的吧?你们男生也有冲动的时候吧?也有很感性跟着感觉走的时候吧?也有没有详细地思考过就做决定的时候吧?”
她突然话风一转,用很有棱角的语气说:“我觉得他就是一时冲动,在那个瞬间,喜欢上了我。或者他觉得,那个瞬间,他应该喜欢上我。但其实,他并没有爱上我,如果爱具有唯一属性的话。”同时,她把目光转向吴铭,那眼神像是一道间隙很大的刺篱,两边锋利的尖锐与他在的地方错开,深深地伤害他周围的土地。而他,就在这空隙里,被愤怒的温柔保护着。
吴铭无形之中仿佛也感受到了这种压力,眼睛盯着酒杯壁上挂着的颜色,暧昧着表情,没有说话。
哈哈哈,王佳慧突然爽朗地笑,笑声像门口的摇铃声一样清脆,“吴铭,我还真没有看错人,你今天要是立马瞪着眼睛对我昧着良心说当时你喜欢得多伟大,我可真就要对你竖小拇指了,我脑子里留下的那点儿东西就得被我彻底清空了。你默认了,那说明你小子对我还有点儿真东西,还算是个爷们,本姑娘不后悔喜欢你一回!”
吴铭一脸阴阳紊乱,苦笑着微微转过脸用手托着额头,伴随着一声冗长的鼻气音,变得木讷起来,欲言又止,再不健谈了。
“咋啦?你想说啥?”王佳慧矮下身子从下面仰着头看着他俏皮地说。
“这样好像我欠你的。”
“你就是欠我的,算情债我肯定是你的大债主,要武力讨债的那种,往你的心里泼油漆,泼大粪,拉字幅……哈哈哈,负心汉,还我感情!哈哈哈……”王佳慧说得轻描淡写,吴铭听得电闪雷鸣。所以王佳慧开心地笑着,吴铭的脸像被人踩着。
这与孟宇星和他往次单独见面的时候反差很大,那个时候他的表达欲很强,他在舞台的最中央。现在不一样,他依然是故事里的主角,却像个乞丐一般。
“好啦!你还当真了,我开玩笑的,不是都过去了吗?我们现在不是又成朋友了吗?虽然我觉得有没有你这个朋友也无所谓,哈哈哈。”王佳慧的性格在这样的时候发着光,谈不上高尚,但很善良。
至此,孟宇星打消了全部顾虑,认为她是一个值得坐在这里喝酒的客人,再无半点勉强,也停止了耐心的消耗。
“那,不用我说你也猜到了,从那天起,我和他就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啦!我如愿啦!和他共同感受同样的食物,空气,风,阳光,风景,甚至是梦境。可人就是这样,没有要有,有了便求什么都好,我求细节的时候,就是我们俩出现隔阂的时候了。”
“其实倒也没有什么很核心的矛盾,也没有过于大的习惯上的不可接受,或者性格上的难以磨合。但这点儿东西,就足以把我们分开了,或者说,足以让我离开他了。”
“其实对于女孩子来讲,如果彼此相爱的话,她要的就是那颗唯一的心,越爱她就要那颗心越纯净越靠近越有归属。”
“他那里缺失的,正是这样一颗心,而我要的,也只是这样一颗心。”
“他的感情,永远像生日蛋糕一样,只能分我一块,好在不偏不向,大家都只有同样大小的一块。”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也怪我,没有那个能力让蛋糕完整地只分给我。”
“相处的时间久了我发现,他是爱很多人的,只是和我在一起而已。”
“这是悲哀的,对于他来说也是。”
“我本不想看清,不想有这样的体会和感受,可没办法,这样的判断像毒药一样,吸入一丝,便就开始连绵不断地折磨,除了放弃他,无药可解。”
“我也是慢慢地才发现,生活中的他总是保留着一些本不是他会买的东西,像是很女性化的礼盒,丝带,玻璃相片,有磨损的情侣泥陶项链,还有他现在还在用强生的婴儿润肤霜当作护手霜用……好多好多。”
“最开始的时候我没有想很多,我想就是某个前面的朋友送的呗,留着就留着,总不能把好好的东西扔了,怪可惜的。可后面他发现我对这样的东西有疑惑的时候,我们很坦诚地聊了一次。”
“我就是那种人,只要你对我够真诚,不欺骗我,我就什么都可以接受,哪怕是有点心痛的事实。”
“他这点上就特别好,很诚实,我想知道什么他就说什么,没有遮掩。”
“可你知道么?”王佳慧转过头对吴铭说:“你越是这样我就越讨厌,我宁愿你滑头一点,虚伪一点,那样的话我可能就觉得你没那么值得人稀罕,就不那么喜欢你了。可你偏不,你可太嚣张了,你敢把一切摊开任我喜欢讨厌,一点不遮拦。这点上来看,你还挺厉害的。”
孟宇星没看吴铭的表情,只是盯着一处发着呆听着。
“他当时就对我说:‘抱歉,他说他觉得他这辈子的爱情就是多元化的,就不是专属于谁的,所有离开他的人他都爱着,只要是曾经某个点爱上的,他就不会忘,他不会因为新出现一个谁谁而将所有的曾经忘却了,尽管他也不希望这样,他也想忘记。而所有的记得都是隐性的,记忆里的那些人再出现也不会让他有多兴奋,甚至有些他都不希望再见,可那个时期的那个人就一直留在他脑子里,斗转星移般时不时地当空照。’”
“而那时,他与我在一起,但他爱的是曾经的某个她。”
“虽然就几个,可当你了解透彻这个事实之后你会发现这个人你永远都得不到,这很残忍,我不能和一个不唯一的人生活一辈子。”
“我也不是要求说你往后余生脑子里就我一个异性,化学反应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它的结果不是那么可控,包括我自己也是。但我想,至少大部分时候都应该是我,可在他的脑子里,众生平等,东升西落般规律,爱谁忘谁,看缘分。”
“所以我就想啊!当我变成了过去式,我也会变成天上亮闪闪的一颗星星,和不知名的几个朋友争奇斗艳,还喜欢什么爱什么,费那么大劲。”
“其实人都是矛盾体,一百年的欺骗叫永远,素颜的现实一天都忍不了。他要是不和我说实话,或许我们的孩子现在都会叫爸爸妈妈了,稀里糊涂生活的也能挺好。”
“怎么样啊铭哥?你看我讲得如何啊?”王佳慧拍着吴铭的肩膀说。
吴铭浅笑着,端起酒杯碰了下王佳慧的杯子,然后竖起酒杯把里面的酒全吞了。
王佳慧拿起酒杯,对吴铭说:“你这样的人呀!就适合做个渣男,找一些你情我愿的解决一下生理问题,谈情说爱的你离远点,就算是积德了。”
“老板,你怎么样?是不是你们男的都有这种毛病?喜新还不厌旧。”没等吴铭反应她转过头来问孟宇星。
“我喜旧。”孟宇星回答她。
她笑笑,又转过头去看吴铭,“老吴,今天带我来后悔了吧!这么长时间你也没怎么说话呀!没想到跑这儿来让我批斗了吧?”
吴铭笑着低头,“惭愧,惭愧。哈哈哈。”尴尬的以自己的笑声结尾。
“酒怎么样我尝不出来,但这家店我喜欢,老板我也挺喜欢。老板,可以的话交个朋友吧!别贴吴铭的标签,就我,就王佳慧,以后我带朋友过来喝酒你别赶我们走,给打个折什么的。”王佳慧说道。
孟宇星笑着说:“嗯,好。”
他们临走的时候孟宇星把那个杯子擦干净放进盒子里送给了王佳慧,连带着盒子里没有拿出来的那个成一对儿一并送了。两个杯子成S型包装放在一个盒子里,盒子的两边都可以打开,但两个方向都只能看见一个杯子。
她没有执意要给钱,而是欣然接受了,这让孟宇星感觉还不错。
他们走了以后孟宇星想了一会儿——“我是从哪个瞬间开始喜欢上余舟的?有王佳慧说的那种随意和偶然么?”
只是片刻他就感觉好累,眼神很粘稠,移不动,很快便睡着了。
那一觉睡得特别沉,他做了个梦,梦里他对余舟说,“你是我心里的唯一。”
梦里的余舟笑着看他,眼神里满是爱意。
孟宇星是被无端的轰鸣声吵醒的,醒来后又听不到那个声音了,仿佛它是梦里才存在的。
这一夜的梦也好,觉也好,孟宇星神清气爽,觉得充满精神和力量。
拉开窗帘发现太阳也休息得很好,阳光如水一样洒下来。
孟宇星站在玻璃窗前愣了神,恢复了元气,心底里那点儿盼望和期待又一股脑地钻出来,倾其所有拜托新一天的阳光,风,花草树木……请求它们帮帮忙,无论她在哪儿,都让她朝这里靠近吧!让他们彼此相见。

第二十四章——你好莫生人

一连好长的时间都没有出现什么有趣的人,孟宇星也渐渐地沉静下来,不责备时光,也不再每天都热烈地有所期待。爱来什么来什么,他都欢迎。没有来的,他也不急,也不想刻意地制造早遇的机会,因为许多痛苦的叠加让他明白,时机很重要,有些事,过早或者迟了,都难得圆满。
他把抹布洗干净,在店里面左擦擦右蹭蹭,把所有容易积灰的地方擦得干干净净,特别是店中间的那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因为几年来还没有机会用过,所以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早些对事情有执念的时候,总不能够静下心来,这桌子就一直被孟宇星忽略了。
铃铃铃……孟宇星正哈着腰从不同的角度迎合光照的方向看桌子上的擦痕,清脆的摇铃声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他本能地直起腰抬起头向门口张望,可不知道是弯腰擦桌子时间长了脑部的血液凝滞,还是门外明亮的光扎了孟宇星的眼,他突然一阵眩晕,眼前黑乎乎又亮闪闪的一片。越看不清越眯着眼用力地看;越用力看,那光就越耀眼,那暗就越漆黑。
当眼前的一切变清晰,马赛克一样五彩斑斓的缭乱逐渐褪去的同时,一个很年轻的背影出现在孟宇星眼前,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背着个糖果色的包,正转过身去轻轻地关门……
当她转过身来的那一刻,一束无形的能量穿过孟宇星的胸膛!让他不敢相信他看到的模样,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梦一样。如果不是紧抠着的手指疼痛了手心,他真的会困惑、纠结一阵这到底是不是梦。
“你好!”
“咳,你好……”她说了两遍,孟宇星还在自己的意识里挣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你好?”她本来的陈述句变成了疑问句。
“你好。”终于在她特别奇怪的想法产生之前回了一句给她。
“你好!”她看孟宇星有了反应,才稍稍放心地打量起店内的布置来,先是地板的图案,然后是墙上的画,“哇,你的店很特别啊!”
孟宇星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里火山喷发一样的往事片段带着酸楚翻滚着向眼眶里涌。
很快地,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先是不由自主地笑,然后摇摇头,再笑……
“你的画很好看,墙壁的颜色也很好看,很少有人用这样的方式拼接墙壁的颜色。地板的图案也很好看,你怎么想到要这样做的?”
“喜欢吗?”孟宇星问。
“喜欢呀!真的很好看。”她有点兴奋地回答。
她每说一句话,都像是一面在孟宇星面前敲响的鼓。他迫不及待地把她说的话塞进脑袋里,细细地品味——她的音色,她的音调,她的气息,全部分解出来一个一个地喜欢。
她沿着画的顺序认真地看了一会儿。
“海鲜还有吗?”她看了眼空旷的玻璃柜,轻轻地问。
“有!有!你在这里吃吗?还是带走?”
“还有?”
“对!还有!每样各一份。”
“还可以在店里吃的吗?这也没有桌子呀!”她回头扫视了一下略微有点空旷的店内。
“当然有呀!那不是有一张桌子嘛!”说罢,孟宇星指了指店中间的那张桌子和两个欧式风格的椅子。
“那可以坐?都拦上了。”
“当然可以,那里只在特定的时候开放。”
“哦,我带走。”
“好。”孟宇星拿出袋子给她打包。
“下次可以尝试一下在店里面吃。”孟宇星把东西递给她。
“好的,有机会我来尝试一下。”
“嗯,别让我等太久。”情感的惯性导致孟宇星这句话说得有些唐突。
她本想当一句玩笑话听,可看见孟宇星表情的那一刻也觉得他说得太过于隆重,她貌似在想,几秒后,她点头笑了笑。
孟宇星送她到门口,一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他依然还站在原地,朝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舍进店里去。
眼里朦胧一片,眼泪把她的背影囚禁在里面,硬生生地被孟宇星含了进去。
“终于被我等到了!这么多年终于被我等到了!”孟宇星在心里呼喊着,嚎叫着,像一匹狼,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上,站在崖端,把所有未能用语言表达的感受通过一声吼叫还给世界。
当孟宇星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凝固了一般变得很坚硬。
而这么长的时间,他把余舟彻彻底底地想了一遍。
回到店里,孟宇星坐在椅子上用力地平复心情,可越是刻意,就越难以平静下来,心思总是朝着无限的曾经以及刚才那短暂的相遇狂奔——紧张,忐忑,二分好八分坏,他知道因为什么。后面干脆不加控制,身体想如何辗转就如何辗转,脑子想怎么复杂就怎么复杂,忘了一切,又记得所有,混沌的像是两个时空交接的点,进不去,出不来。
“她下次什么时候来呢?会过多久才来呢?来的话我要做些什么呢?怎么才能让她呆得久一点又不触碰她内心的伤痛呢?如何让她接受现在这样一个我呢?如何让她真正地忘却曾经的我呢?”这一系列的问题全部在孟宇星的脑袋里燃烧。他本应该十分烦躁的,可他竟然在庆幸,庆幸有这种烦恼,庆幸还能有这种烦恼。

孟宇星的生活从余舟走进店里的那一刻变得不同了,原本如湖面般平静的心现在浪花一朵朵,荡漾着回忆,爱,期待,焦虑,惦念……每次门口的摇铃声响起他都会不由自主的一个激灵,不管自己在干什么立马把目光射向门口看走进店里的人,每次都不是,每次都像第一次一样激动,几天下来,整个人的神经变得非常紧张。
孟宇星意识到这样不行,人没等来他可能就要疯掉了,所以就尽可能地对着门坐着,这样在人们进门之前他就能提前有个预判,在摇铃声响起时他早就知道进来的是谁了,心里便不会电击一样的难受。
这样一坐,就是一个月。
余舟只出现在孟宇星强烈期盼下的幻想里,在他打瞌睡时的梦里。
孟宇星有点后悔,后悔当时把话说得那样隆重,估计吓到了余舟,让她觉得他这个人很奇怪,她不会再来了。再一想,不会,她点了头的,她答应的事情不会出差错的,她会来的。
“她会来”与“她不会来”像内心世界里两个势不两立的部落,“她不会来”特别好战,整天爬“她会来”的城墙,向里面投石子,吐口水,扔烂菜叶子,骂骂咧咧。而“她会来”只在城内闭门不出,不反击也不对骂。
孟宇星体内的各种情绪和思维肆意紊乱折腾了一个多月后,耗尽了他的能量,让他有些疲惫。也因坏得好,所有的反应都慢了下来,让他得以喘息,内耗得不再那样严重,像个身经百战伤痕累累又皮糙肉厚的战士。
他原本想了很多,好的坏的,相应的对策。时至今日,又全都忘记了,不仅仅忘记了答案对策,也忘记了前置的问题。碍于过去一个月徒劳的焦虑与担心,后面他决定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其实,孟宇星也只能这样。

余舟再次出现在孟宇星视线里的时候是一个傍晚,霞光从城市的轮廓中穿过,有一抹专属于他,停留在店内。
孟宇星盯着看,颇平静地发着呆。
那一抹霞光被一个阴影所取代的时候孟宇星甚至有点不开心,可当他看清楚影子的主人的时候差点不受控制地跳起来。不过这一个多月的焦虑可不是白挨的,他立马坐下,强压激动,像对待普通客人一样对待即将要进门的余舟。
他的眼睛变成了一个镜头,把余舟的每一个动作和因此产生的每一种声音都记录下来,重重地刻进脑子里。
她轻轻地拨着头发,手上拿着三两本书,斜背着浅色的包,一步一步地向孟宇星靠近。
当门上的摇铃声响起,孟宇星的心里也唱起歌来。
她进门转过身的那一刻,他刻意把头低下来,假装在做什么事,可实际上却像个听觉特别敏锐的失明的人,听着余舟的脚步,判断着她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她迎面而来的气息带着她的味道猛地扑向孟宇星的怀里,孟宇星手中的笔随即掉在桌子上弹来弹去。
“你好。”她的声音里带着特有的能驯化孟宇星的物质。
“你好。”这次孟宇星没有迟疑,抬起头来回答。
“是你呀!”孟宇星补充着说道,“好久不见,快一个月了吧?”
“哎?你还记得我?”余舟的眼睛闪着光,有些难以置信地问。
“当然记得!怎么,刚下班?”孟宇星表现得很好。
“嗯,刚忙完工作,上次说要来尝尝的,因为一直很忙,都没有时间来,今天忙完了突然想到,就过来看看,不过你做的海鲜真的很好吃,上次我尝过了,味道很棒。”余舟竖起秀气的大拇指。
“谢谢!你能喜欢我可太高兴了,今天怎么样?尝尝吗?”
“嗯,尝一下,今天也有吗?”
“有呀!”孟宇星从后面小冰箱里把存好的海鲜拿了出来,接着问余舟,“今天在这里吃吗?可以听听音乐,聊聊天。如果不喜欢,你也可以坐在那里忙你自己的事,当我这里是个咖啡店好了。”说完,他急忙跑出去把桌子旁边的围栏撤掉,且半开玩笑地说:“这里可是不经常开放的哦,先坐会儿吧!”
然后急忙走到吧台后面问:“你吃常温的还是要热一下吃,今天是青口贝和鱿鱼丝,建议热一下吃哦。”
“好的,给你钱。”
“好的,不急,你先放那儿好了。”
“哦!我不在这吃,等一下还有事情,还是带走的。”余舟说完这句话,孟宇星心里一沉。
还是热情得过了头,让她有了负担。
唉……手中的东西突然重了起来,失望。
“好,那我就不热了,不好拿,你回家自己热一下,要是不喜欢热的直接吃也可以,还可以搭配点酒,很舒服的。”
“嗯,好,谢谢!”
“不客气,欢迎下次来坐坐。”
“嗯,好。”
“嗯,再见。”
“再见。”
余舟拿着东西朝门的方向走,孟宇星没有送出去,自己站在吧台里面,目送着她远离,再次用眼睛作镜头,把她的一步一步都录进脑子里。随着门上摇铃一声脆响,余舟融入外面的世界里,他的心叹气。
思绪随着霞光消失之后的暗坠入了那个冬天,眼前的一切黑白,老旧的故事在全新的现在放映,孟宇星看着过往的画面,陷入了无尽的孤独……

第二十五章——勿忘我

孟宇星突然想到,当余舟把一切都记起的时候,又是一个轮回。如果她真的爱他还好,如果像当初一样恨他,那该有多么的痛苦,好像在梦里与自己的仇人轰轰烈烈爱了一场,醒了之后刚要唾弃,发现竟是现实,往日的甜蜜与柔情都是实实在在的自己,她要怎么重新面对自己,那他岂不是趁火打劫干了场小人的勾当。
可孟宇星不能不爱她。
孟宇星坐在店中央那张本应该专属于余舟的椅子上,像织毛衣一样编织自己的心事,一根根一条条地拆开又组合在一起,直到得到自己满意的形状和图案。
时间陪了他好久,最后实在熬不住,跑去外面的霓虹和黑暗间穿梭,偶尔俏皮地把余舟的气息带回来给他,却隐去余舟的下落。从这个时候开始,爱余舟变成了一种如呼吸一样的本能,甚至爱更原始。
按照余舟来的这种频率计算,估计孟宇星要七八十岁了才能和余舟成为新的“朋友”,他必须得想想办法,让他们之间的接触多一些。
原本的治疗方案是要有心理医生参与的,被孟宇星否决了,这是为数不多的他介入余舟生活的决定。他觉得余舟没有心理上的疾病,她只是在爱他和恨他之间牺牲了自己的心,他难得自信地这样以为着。另外他们不了解余舟,这件事如果不正面解决,会让余舟偏离去更远的地方。因为以余舟的个性,除非主动,否则宁死不从。以心理疾病作理由的了解是在盗窃她的隐私和秘密,她绝对非常讨厌。
孟宇星本想打电话给叶卿如,问她有没有办法可以让余舟多来几次。可回头一想,算了,叶卿如与她的名字不是很搭,一点都不古典,个性比较直爽,这样需要琢磨的事情,她不一定做得来,即便做了,可能也不是他想要的样子。
想来想去,孟宇星还是打了电话给她,也许她真的会有比较好的办法。而且,孟宇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嘟了两声电话接通,“叶卿如?”
“哦,说。”叶卿如对孟宇星毫不客气。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余舟多来店里几次?”
“大哥,我之前要直接带她去店里你不让,现在又想让她多来几次。”
“你那样肯定不行嘛!她不喜欢的地方你带她去一万次也没有用,只会徒增她的反感。”
“那怎么办,我总不能跑去跪下来求她吧?”
“拜拜。”
“你等等……这样吧!我有个朋友最近弄个画展,你们俩文艺青年估计都会喜欢,你过来,到时候我邀请余舟也过来,画展上我再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这样有另外一层关系在,可能她对你的信任感会强一些,也许去你店里的次数就会多一些。”
“好,谢谢!”
“别光说谢谢,拿点什么表示表示,我上次看中的你柜子上的那几瓶高级,挑两个好看的拿给我。”
“好。”
“那就这样,拜拜。”
“等等……”
“嗯,你说。”
“我想带几幅画过去可以吗?你找个不相干的角落放着就行,不用挂,能让余舟看到又不太奇怪的地方就可以。”
“你店里的啊?”
“嗯。”
“没问题,你提前拿过来吧,我找地方。”
“好的,拜拜。”
“拜拜。”

孟宇星已经很久没有目的性很强地出去过了,临去画展的前一天,竟有些激动的睡不着。
余舟喜欢干净,喜欢纯洁的颜色,孟宇星翻了半个小时,拿出了一件淡蓝色的衬衫和浅色的牛仔裤,还有一双白色的运动鞋。破天荒地现去买了盒面膜,晚上和早上各敷了一次,这样就算尽孟宇星最大的心意去迎合余舟的喜好了。其实他也知道,表面上的这点东西是加不了多少分的。
上午10点,孟宇星在各种各样的色彩之间已经转了不知道多少圈,但一幅画都没有看进心里去。随着门口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他猜应该是余舟到了,赶紧盯着面前的一幅画,装模作样地观赏起来。她们都走到孟宇星屁股后面了,孟宇星还假装沉浸在画中的意境里,努力地控制住想要迎合的身体。
“孟宇星。”听到叶卿如喊他的名字孟宇星立马转过头去,“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好朋友余舟,余舟,这是孟宇星。”
孟宇星强行有点惊讶地看向余舟,“是你?”
余舟也很奇怪地看着他,“你是?海鲜店的老板?”
“是我呀!对,满月海鲜店。”
叶卿如在一旁敲边鼓,“哎?这么巧,你们认识?”
余舟先说了话,“认识,他是我家附近满月海鲜店的老板。”
“他可不仅仅是海鲜店的老板,还是一家公司的创始人呢!既然你俩认识,我就不多介绍了啊!你们自己先聊聊,很快到人多的时间了,我得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你们聊啊,中午我请客吃饭。”说完,叶卿如看了孟宇星一眼就走了。这一眼不是什么好眼神,孟宇星解读的意思大概就是——就算老娘把路铺到这种程度,你这货估计也走不平。
孟宇星没理会,笑着和余舟打招呼。
“你好余舟,我叫孟宇星。”
“你好,啊,你知道我叫余舟。”
“嗯?刚才叶卿如介绍了的。”
“哦,呵呵,不好意思,你好。哎?你怎么认识叶卿如的?”
“哦,之前我们通过朋友介绍合作过一个项目,那个时候认识的。”孟宇星还算机智,回答得很及时。
“刚才叶卿如说你还是什么公司的创始人?”
“对,一家创意公司。”
“哈哈,那你怎么想起来开一家海鲜店的?”余舟突然很明朗地问孟宇星,带着很好看的笑。一时间孟宇星竟愣在那儿不知所措,这样善意又有温度的表情和笑容,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它让孟宇星突然想起那个圣诞节,在昏黄的路灯下余舟美丽的样子,一时间被微微伤感的情绪包围,只是那样痴痴地看着。
“嗯?怎么了?”她的笑容逐渐褪去,变成一个疑惑的表情问孟宇星。
孟宇星急忙回过神来笑着回答,“啊,没事,哈哈,我有个朋友,特别喜欢海鲜,在外面吃经常不新鲜不干净,所以就想开一家店,卖一卖,自己也能吃。”
“哈哈,这么任性的吗?你朋友真幸福。”
“你很喜欢画画吗?”孟宇星打算换个话题问她。
“嗯……”她在努力地思索,很认真地回答他。
“也不是,我画得不好,写字也不是很好看。但我喜欢画画时候的感觉,静静地,自由地,不管你涂什么颜色在画板上,所呈现出来的东西都特别漂亮,好像你在创造一个世界一样,那种感觉很好,我很喜欢那种感觉。所以也喜欢看别人创造出来的世界,去琢磨他们创造世界时的感觉,还是很有意思的。”
“你呢?你也喜欢画画吗?”她抬起头来问孟宇星。
“我啊?我喜欢,喜欢画画,我喜欢把一些老旧时光里发生的很美好的事情画下来,当作是另外一种记录。另外也喜欢画一些理想中的画面,当一张洁白的画纸被我所描绘的图像填满的时候,感觉上像是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自己期盼的事情发生了一遍一样,可以弥补我的一些缺憾。”
“那这样吧!我们一起看看这里面的画,你给我讲讲你看到的画背后的故事,我也给你讲讲我的,怎么样?”余舟有点兴奋地问孟宇星,眼神和当初孟宇星给她看用雪做成的平安果一样。
孟宇星差点又陷进她的眼睛里,“好呀!我们从那边看过来吧!”
“好。”
走过去的时候孟宇星故作轻松地问她,“你多大啦?”
她反问孟宇星,“你多大?”
“我啊?我都快三十了。”
“还真看不出来,你长得挺小的,像个大学生一样。”余舟说。
“可别开玩笑了,我都成大叔了。”
“你结婚了么?”
“没有,没有,连女朋友都没有!”孟宇星的语气有点急,余舟看了他一眼。
“你呢?”孟宇星急忙接着话茬问。
“没有。”她轻声地说。
“你这样漂亮,追求你的人应该很多才对。”孟宇星实在很配合叶卿如的鄙视,在主动聊天这方面的确没有什么水准,可他又害怕气氛僵住冷场,所以不得不说一些还没有想好的话,不然就只能支支吾吾。
“呵呵,并没有。”
“哈哈,大家都不敢是么?”
她笑笑,没说什么。孟宇星突然觉得,如果当初不是余舟主动和他打招呼喜欢和他玩的话,他是万万追求不了这样优秀的女孩儿的,他太笨了。
走到第一幅画前,他们都站定,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画——这幅画的名字叫丰收,金黄色,橙黄色,土黄色等黄色系的色彩很浓郁,有一种生产队时期丰收时候的那种集体愉悦感。大片大片被饱满的穗压弯了尖的麦田形状暴露了风的足迹。麦田中央有一颗大树,树种孟宇星不认识,是那种很茂密的树种,树叶成黄绿色,在树下有一个沧桑的坟冢,上面落了一层树叶,风在打扫。整幅画带给人一种温暖的感伤,像在平静幸福的岁月中思念故人——现在的时光是美好的,惦念的往事也是美好的,只有怀念这件事本身是有点伤感的。
余舟先开了口,“怎么样?分享一下你的感受吧。”
“我看这幅画还是觉得很幸福的,有一种告慰某位逝去的人在天之灵的感觉,就好像在说:‘你看,一切都好,这世界一切都好,我也很好,你在另一个世界也一定什么都好,只是,我很想你。’”孟宇星强行把眼神固定在画上,说道。
余舟被孟宇星的话触动着,看了眼孟宇星,而后盯着画愣了好一会儿。孟宇星没有紧张这样的沉默,也沉浸在自己勾勒的场景里享受着主人公的叙述。
“你说,作者为什么不画收割麦田的人呢?画里一个都没有。”余舟突然问孟宇星。
孟宇星看着画中大树下面的坟冢,“可能……他想让这片麦田永远这样金灿灿地立着吧!”
“你呢?你怎么看。”孟宇星把注意力从画中拉回来,转过头去问余舟。
“我好喜欢画里面的黄色,很暖的感觉。而且感觉那里面的世界很平静,很祥和,很自由,很幸福。”

第二十六章——正在输入

他们就这样把画廊里原本距离很近的路走得弯弯曲曲,很快地,就在独特的角落里看到了孟宇星拜托叶卿如放进来的画。这些画就是从店里原封不动搬过来的,他不知道余舟是否有印象。但看她的反应,应该是不记得了,眼神里都是初次见面的新鲜和想了解什么的渴望,这样孟宇星还放心一点,免得与她解释画的由来。
“这几幅画是一个系列么?”她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孟宇星从店里搬过来的五幅画。
“你看。”她说。“这几幅画风格都差不多,颜色也类似,好像在诉说什么故事。”
孟宇星站在原地,眼睛敷衍地盯着面前的画问余舟,“你觉得,这是个什么故事?”
“嗯……有点像一个神话故事,现代版的神话故事。”
“我好像梦到过这个月亮,她走到最后一张画前自言自语。”
孟宇星心里突然紧张,竟有些害怕,怕他的治疗方案效果太明显,万一她在这里把曾经的事情突然想起来了怎么办?他没有做好那样的准备,他不知道要怎样面对没有缺失记忆的余舟。
“这里面有很多元素我都很熟悉——雪,这个昏黄的路灯……还有那个圆圆的月亮。”她明朗地笑起来,“不过我不记得了,她们说我忘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可能我真的在哪见过类似的。”
孟宇星想今天来看画展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引导她走开点,远离这几幅画,边走边问她,“忘记了?你受伤了?”
“没有,就是之前磕到了头,后面好像就忘了些事情。”
“哦,没事吧?可能是你压力太大了。”
“嗯,没事。”
叶卿如看孟宇星他们看完了画展,赶紧走了过来,说:“怎么样啊?两位大师,欣赏的如何?有没有喜欢的画,我送你们一幅。”
“我能买一幅吗?”孟宇星问叶卿如。
“买什么呀?喜欢哪个我送你好了。”
“不,我想要月亮的那幅画。”叶卿如听到孟宇星要买自己带过来的,便懂了。
“可以啊!”叶卿如说。
孟宇星转过头去问余舟,“余舟,我能不能送你一幅画,就那幅,月亮的那幅。”
余舟有点儿为难,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
叶卿如看余舟没拿定主意,便赶忙在一旁敲边鼓,“送幅画儿有什么不行的,又不是多名贵的东西,这样,我做主了,他送你一幅,你再送她一幅吧!这样不就扯平了,谁也没受谁多大恩惠。”
余舟笑笑,“可以啊!你想要哪幅,我也送你一幅。”
“啊?我啊?你选一个给我吧!”孟宇星把张望的眼神收回来,看着余舟。
“好,我看看啊……”余舟把眼神丢向两边的画,在最深处落定,回过头来对孟宇星说,“就那幅吧——《丰收》,怎么样?”
“哈哈哈,好啊!”孟宇星笑着,很满意她的选择,即便她挑张白纸孟宇星也会这样笑。
“那行,我们先去吃饭,一会我让人把画装好给你们送过去。”说完,一行三个人便去了附近的餐厅。
点完吃的以后,叶卿如先打破些许尴尬的安静,对余舟说:“你没事啊,多去他的店里坐坐,他店里不只有海鲜,还有很多珍藏的名酒,没事去品品。而且他这个人也闷闷的,整天待在店里,都不出去玩的;你也是,一有时间就一个人待着,没事你们俩往一起凑凑,成立个无聊俱乐部啥的。”
“有空你们一起到我店里坐坐,我还有一些古典唱片,可以用留声机放出很不同于现代音乐的效果,很养耳朵。”孟宇星尽量轻描淡写,把叶卿如话里比较生硬刻意的成分磨平。
“你店里还有留声机?我怎么没有看到过。”余舟说。
“你去得太少了,在后面,真的,没事的时候可以多去坐坐,听听音乐尝尝咖啡,静静地坐坐,会很惬意的。”孟宇星开始尽情地叫卖起店内的风情来,像一个深知顾客喜好的揽客的托儿。
余舟微笑着点头,“好啊!”
这个画展带来的效果比孟宇星想象中更好,他与余舟亲近了很多,甚至拿到了她的电话号码加了微信,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惊喜。孟宇星与余舟相识要好的时候,还没有太多的电子设备能彼此沟通交流,一般放学了以后,他们之间的联系就断了,只能凭缘分在QQ上聊几句。为了能“偶遇”余舟上线,有时候孟宇星就坐在电脑旁盯着余舟的QQ头像,当它变成彩色的时候,他的世界就也从黑白变成了彩色,总是第一时间就打字过去问,“余舟?”
当余舟回复他一个表情或者“是我呀~”的时候,他便觉得全世界的美好都集中在面前电脑屏幕的对话框里了。
而如今,再不需要在电脑旁坐着一天天地等了,也不需要上线才能看到信息了,想她了,发三个字她立马就能收到。孟宇星虽然不能发出去,但是他可以打字啊,他把想对余舟说的话都在对话框里打出来,过过瘾也好啊!
“好想你......”
“快来找我吧!我在等你呀!”
“要是你没有失去记忆依然可以这样对待我就好了。”
“余舟啊!放肆地来爱我吧!我们终于可以相爱啦!再没有人会反对啦!我不再是那个小男孩儿了,我可以照顾你了。”
“余舟啊!那些画儿是你啊,每一张都是你啊!”
“余舟啊,我是你曾经最喜欢的人呀!是你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在众目睽睽下牵着我的手的人呀!是你可以在凌晨五点半的冬天就站在漆黑的路口等着的人呀!是我啊!孟宇星啊!”
“余舟啊,我就是为你才开这家海鲜店的呀!我本希望不管多少年,只要你无意间经过走进来,我们之间就可能有永远,没想到永远要这样刻意,也许这是老天可怜我,给我创造的机会吧!”
“余舟呀!我们和好吧!”
“余舟啊!把事情都记起来吧!然后依然叫我的名字吧!对我说好久不见吧!”
“余舟呀,你也说爱我吧!”
“我的满月呀!与我相爱吧!”
“……”

叶卿如来给孟宇星送画的时候还挖苦他,“你老人家谈个情说个爱从大学的时候就开始折腾我,这都毕业多少年了,怎么还绕着我转呢?你不会爱的是我吧?”
孟宇星像没听到一样把画搬进店里挂好,原来挂满月的那块空白挂上了《丰收》。
“这幅画她多少钱买的?”
“三万五。”
“三万五?人民币?”孟宇星听完差点窒息!
“是啊!大哥!肯定是人民币啊!”
“你让她买了一幅三万五的画儿送我?这作者是谁啊?梵高还是毕加索?要这么贵的?”孟宇星有点儿小激动,一幅三万五的画他肯定舍不得买的。
“余舟选的,人家作者就开了最低三万五的价格。”
“你把余舟的钱退回去三万吧,我给你,你就收她五千。”孟宇星开始算计怎么补偿余舟。
“得了吧你,瞧不起谁呢?余舟付不起这三万五啊?”
“不是付得起付不起,我怎么能收人家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要是知道三万五我肯定不能要啊!”
“没事儿,我和余舟说你送她的那幅画儿五万八呢!说多了我怕她不要了,这人家都收了,你还给人家退回去?”
“叶卿如你好大的想象力,那是我自己画的,画布颜料七七八八加一起不超过一千块钱。”孟宇星睁大眼睛吵叶卿如的耳朵。
“土老帽,艺术无价你懂不懂?都按你这么算大家都五十块一斤卖了,管它画什么用什么颜色呢!我也不用搞什么画展了。”叶卿如气势如虹,颇有越吵越勇的架势。
孟宇星知道自己嘴上占不到什么便宜,索性就不再说话了,把画挂好之后给叶卿如倒了杯水。
“你这画儿就这样挂在这?不怕余舟看到?”
“嗯,没事,看到就看到。”
“你后面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没什么计划?”
“没什么计划。”
“余舟要是不来呢?”
“她会来的。”
“你怎么就这么笃定?”
孟宇星看向落地窗外面的阳光,轻轻地说:“因为她喜欢我。”
叶卿如差点把喝进去的水吐出来,斜着眼睛转身一阵风似地飘走了。
孟宇星微笑地看着她的背影,表情渐渐凝重起来。说实话,他也没有什么底气,不过有很多事到最后能成功凭的就是一股信念,一股子傻劲。当初决定做海鲜店的时候压根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和余舟重逢,还能与她说说话。原本悲观地觉得,可能这辈子,余舟只是个念想了,不会在他的身边出现了。而如今,这已经是大大的幸运了,这样想下来,他就很洒脱,不管最后结果什么样,他都是赚了,人还是要学会知足,不能因为不完美而痛苦。

第二十七章——你来啦

余舟再次进店里来的时候孟宇星正在柜台里面看书,当门口的摇铃声响起他还沉迷在下一行文字的引诱中极不情愿地才抬起头,只一瞬他便全然忘记了书中的内容。余舟像一朵盛开的花儿一样走了过来,空气中弥漫着她身上好闻的味道。
孟宇星激动地站了起来,“你来啦!”
“哎?你怎么把画全买回来挂上啦?好像以前就有?哎?你是不是以前就有这些画啊?我记得我以前来的时候见过。”
“哦,全换成画廊里我们看的了,我很喜欢。”孟宇星早就想好了有关于画的说辞,话说得很自然。
“这些画好贵,五万多一幅这要几十万?!”余舟惊讶地说。
“你别听叶卿如乱讲,不贵,几百到几千块而已,反倒你送我的这幅,太贵了,我都有点儿不敢收了。”孟宇星走到她身边,和她一同站在《丰收》的那幅画前。
“是有点贵。”她不好意思地看着孟宇星笑。
孟宇星看着她,觉得她美极了,晃他的眼睛。像初见她时一样——余舟的声音出现在孟宇星的身后,孟宇星只是本能地回头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那一眼很偶然,但后面的每一眼都很刻意。
“我把钱还给你吧,你就出五千,我送你的画也才几千块,便宜的。”
“那可不行,送人东西哪有再收人家钱的,你放心好了,贵是贵了点儿,但穷不了我也富不了我,饭还是吃得起哒。”她俏皮地说着,把孟宇星的心拨弄的都快共振了。
“你先坐,我给你做杯咖啡,尝一下我的手艺。”孟宇星急忙招呼余舟坐下来,就在店中央的那张桌子上,自从余舟来过以后,他就把隔离栏拿掉了。
“你这桌子为什么摆在这儿啊?而且就这一张,我第一次来店里的时候就觉得好奇怪,这么大地方就摆这一张桌子,而且还这么公主风,我是蛮喜欢的,你一个男孩子怎么会弄一张这样的桌子的。”余舟说话的方式依然还是那样新鲜稚嫩,那样年轻,仿佛他们还是在上学的高中生一样。
“这个呀?”孟宇星边想边向门口走,想把Close的牌子翻到外面去,免得有人打扰,可刚翻好,便看到吴铭那张笑嘻嘻的脸出现在被落地窗隔绝的街边。孟宇星赶紧做手势,翻转自己的手背向外撇,无限快速循环。他先是一脸懵,然后看到店里面坐了位姑娘,就心领神会似的猥琐地笑着点点头,指了指孟宇星转过身走了,边走还边时不时地回头看孟宇星,依然带着猥琐的笑。
孟宇星看他走了,心里算是顺了口气。
“嗯?”余舟听孟宇星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转过身来问他。单单是一个“嗯”字,声音的前中后调就让人痴迷,孟宇星极为痛苦没办法将这一声“嗯”录下来。
“啊,哈哈,以后再告诉你吧!”孟宇星故作神秘,实际上是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把留声机打开,拿了一张钢琴曲的唱片,当《月光》响起的时候孟宇星调整了下留声机的位置,尽量让音乐轻柔一些,这样不会吵到他与余舟交谈。不过显然是孟宇星想多了,音乐声一响起,余舟就像被点了穴一样地愣在那儿,眼睛虚空地盯着某一处,认真地听着音乐。他便开始认真地做起咖啡来,余舟的喜好孟宇星都清楚,他想尽量做出以前高中时候那种速溶咖啡的味道,醇厚又不会太苦。
当孟宇星端着冒着热气的咖啡坐到余舟对面的时候余舟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像是从古代的画作里跳出来的,永远温柔但不柔弱。唯一雷霆万钧的一次就是用玻璃瓶砸孟宇星的脑袋,孟宇星勉强把它当作是一种荣幸。
“好香啊!”余舟缓缓地说。
“尝尝看。”孟宇星把咖啡递给她。
她抿了一小口,“嗯,好喝。”
孟宇星欣慰地笑,端起自己的杯子就凑到嘴边,可滚烫的刺痛一下子就把自己的手打了回去,咖啡差点洒在他身上。
“你小心点儿。”余舟嘱咐孟宇星,像当初在食堂出来嘱咐孟宇星不要滑倒一样。
这样的话总让孟宇星恍惚,“嗯,没事。”他说道。
“你这地面也很特别,怎么想到做成这样子,你很喜欢雪啊?哪里都是雪。”余舟认真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问孟宇星。
“嗯,我喜欢,你喜欢雪吗?”
“喜欢啊!可是喜欢得像雾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
“你为什么喜欢雪?”余舟问孟宇星。
“因为下雪的时候很美,在冬天发生的一些事情很美好。”
她微微地眯着眼,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似的。
孟宇星在与余舟的交流中完全忘却了要帮她舒缓心理压力重新回忆起过去这件事。为了不让她有负担,孟宇星没有一直与她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过后,孟宇星又重新做了杯咖啡给她,然后倒了一杯水在她边上,这让她感觉很惊讶,因为这是她的一个习惯,不管喝什么带味道的东西都要配纯净水,用来淡化口腔里不爽气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个习惯的?”余舟有些惊讶地问孟宇星。
“什么习惯?喝水的习惯?”孟宇星表示疑惑。
“就是搭配矿泉水喝东西的习惯。”
“看吧?我还是蛮厉害的吧?还是有点懂你的吧?”孟宇星有点轻佻地开着玩笑。
“切。”
一切都收拾好以后,孟宇星回到吧台里面坐着,把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余舟,好让她自在些,随意些,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孟宇星也可以在不显眼的地方默默地看着她,想着她,在心里,和她说说话。
很久以后孟宇星才知道这个举动的多余,余舟那个时候最想的,还是与他坐在一起,听着音乐,聊聊天,尝尝咖啡的味道,讲讲她遗忘了的孟宇星曾经的故事。
孟宇星猜余舟的幸福感来的很莫名,但异常强烈。这样的场景填补了她缺失了好久的空白,她不知道那块空白是什么,但这样的感觉她很喜欢。她的心很久没有这样踏实过,在与孟宇星交谈的时刻,这个店里以外的事情没有扰她的心的,她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爱上孟宇星这家店的,喜欢上另一个孟宇星的。
而孟宇星的绅士行为,让他们在相隔几米的同一个空间里,思念了对方好久。孟宇星想的是切切实实的余舟,由过往和现在共同组成的分裂又统一的结合体;余舟想的是另一个孟宇星,是曾经的混沌和如今的似曾相识催化出来的,如果不是古老的种子发了芽,她不会有这样的深情。
也许她也很困惑,为什么孟宇星不太一样,仿佛早就存在于心里的某个地方。
孟宇星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这样一直坐到傍晚,足足近六个小时。大部分的时间好像都在思考,又像是在放空,偶尔看着窗外痴痴呆呆,偶尔又看向墙壁上的画儿接近起什么来。
孟宇星盯了她一个下午,过足了眼瘾。这些年的缺失算是补回了一些,把余舟的手脚,头发丝,五官,手指甲,骨骼,只要是她身上的一切都刻进了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深而又深。
眼看到晚饭的时间了,孟宇星走过去问她,“你晚上应该没有什么事情吧?可以请你吃顿饭吗?”
她抬起头捂着肚子说了句孟宇星万万没有预料到的话——“我早就饿了……”
这个表情好像曾经的余舟,孟宇星眼睛突然被感动笼罩薄薄的一层晶莹,因为不敢被余舟看出来,他急忙一边转头调整一边笑着说:“你傻呀!饿了不知道说的啊?喝了一下午的咖啡,多伤胃啊!”
余舟傻呵呵地乐,“我中午就没有吃饭,你也没有问我呀!”
孟宇星急忙去关店里的灯,一边拿东西一边说:“本来想做点东西给你吃的,你都饿了,来不及了,我们去外面吃,快走,别饿坏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在这吃的。”
“不行,很慢的,等折腾完吃上饭你都要被饿死了,已经这样瘦了,还这样饿着,哎,快走!”突然之间,他们之间的对话变得十分亲近了,就一下午没有交谈的几个小时而已。时光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天,此刻他们可以说出当初不敢说出的喜欢。
两个人就近找了一家餐厅,一切东西孟宇星都帮她准备好,餐巾纸,擦拭好的餐具,柠檬水。他没敢抬头看她的表情,就自顾自地整理,也没有听到她说的谢谢。
吃饭的时候孟宇星突然抬起头看着余舟笑起来问她,“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吗?”
余舟略微带点不好意思的笑看着孟宇星,“可以啊!”
孟宇星一听,瞬间想得寸进尺一些,说:“非常好,非常好,很好的那种。”
“好!”余舟笑着回复。
孟宇星可开心了,开心的不得了。食物都吃得飞快,余舟一边叮嘱他慢点吃一边笑着。孟宇星什么也没想,只管享受愉快了。
吃完了饭,孟宇星送她回家。本来没什么,可当他们两个人走在街上的时候孟宇星发现,这不就是高中时候的样子么,那个时候他们一起放学,刻意慢慢地走,在分别的路口停留,走好远还在告别挥手。原本孟宇星梦都没有梦到过的情景在现实中再次发生,让他震撼,让他有一种想要下跪却不知道感谢谁的冲动,一时间竟忘记了走在边上的余舟。
余舟张大眼睛看着孟宇星问:“你在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好久好久都没有这样惬意舒服过了。”孟宇星原本想说要是每天都能这样送你回家就好了,可孟宇星不想占余舟失去记忆的便宜,不想在她的不幸上建立他的愉快,而且也怕,怕她想起一切的时候没办法面对自己。
临别的时候,孟宇星站在路边,轻轻地笑着对她挥手,看她消失在夜幕的暗里之后,孟宇星原本温润如玉的幸福里,被一丝担忧挤出了裂痕。

第二十八章——女儿红

第二天一大早,孟宇星才到店里没多久,吴铭便贼眉鼠眼地溜进店里,然后就是一阵坏笑。
孟宇星很讨厌他这样自作聪明的样子,没有给他好脸色,像是根本没看到有人进来一样,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他好像也有点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开始正经起来,看孟宇星没说话,便找话聊。
“我这都没敢直接进来,怕昨天的姑娘还在店里,打扰你们。”他小心地说道。
“以后你要是看到那张椅子上坐了人就别进来了。”孟宇星毫不客气地说。
“那个?是你女朋友吗?”他的话说得很轻,但掩盖不了他内心快要溢出的好奇。
“要是换一个人,我可能还会多说两句,你啊,就算了。”孟宇星话说得很直接,他就是想直接,告诉吴铭自己不喜欢他整天像是一个偷拍别人的变态一样探索别人的生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啊?你误会了星哥,我就是好奇你的事情,我觉得你挺特别挺难得的,所以就对你的事比较上心,我不是对谁的事都充满好奇都去打听的。”吴铭解释道。
孟宇星攒了好多对他日常的不满,说:“还有,不要故作聪明盲目猜测别人,揣测别人,很不礼貌。我对你讲过的,如果我再感觉到你在随意冒犯别人的隐私那我觉得我们不适合做朋友,你就不要再到我的店里来。”
“哦。”他颇好的态度让孟宇星有些不忍,有点歉疚责备自己的话是不是说重了。其实要是其它的事情孟宇星不会这样,但关于余舟的就特别敏感,好像她要受到什么冒犯似的,行为就夸张了些。
听着他发蔫的回复,孟宇星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手里的东西翻过来倒过去的一阵瞎忙活,就是不抬头看他。吴铭本来想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可听孟宇星这样说以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站在那儿看着孟宇星呆了一会儿,尴尬地不知所措。
当孟宇星听到摇铃轻轻的一声响,抬头就看到了他落寞的背影在城市的背景下缩小着,竟有些伤感起来。
孟宇星把东西都放下,有些后悔。
他内心深处可能也是个孤独的人,也是碰到一个情投意合便很快毫无保留地拿出所有的人,他的真实让孟宇星讨厌对他来说的确有点残忍。孟宇星原以为他应该是个夜店、酒吧到处留情的浪子,现在看来,孟宇星的这家店貌似是为数不多他在空闲的时候第一时间想起来的地方,孟宇星越想越后悔,感觉自己做了件错事。
正郁闷着呢,摇铃声再次响起。孟宇星一抬头,余舟美丽的身影像一只活泼可爱的小兔子一样朝自己靠近,土匪一样把孟宇星心里所有乱糟糟的事全部都赶走了。
余舟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孟宇星的面前,俏皮地说:“老板,来两斤上好的女儿红。”
孟宇星笑着看她,问她:“你真的喝酒吗?”
她说:“喝,怎么不喝!只是喝得很少——红酒,香槟,威士忌,就是那种一个很大的杯子里面装少少的那种,我都喝,舔着喝,哈哈哈……”
“你看看我后面的这些酒,你想喝哪一个?”孟宇星侧过身子尽量不遮挡余舟的视线,后来觉得还是挡着一些,就干脆走出去,坐在余舟的旁边,也学着余舟的样子,拄着下巴往里看。
余舟嗔怪着拍孟宇星的胳膊,“讨厌。”
孟宇星想想觉得这样也不妥,干脆拉着余舟的手,把她带进吧台里面。
其实孟宇星可以抓她的手腕的,但他刻意避开手腕,就抓着她的手。
她当初也是这样抓着孟宇星的手朝学校门口跑的,孟宇星也要这样拉着她,算是圆自己的一个梦。
路不远,但要绕开吧台,左左右右一转身也要几秒的时间。直到走到酒柜前面,孟宇星才把余舟的手放开,装作很自然地对她讲:“这样看得就比较清楚了,看看你想尝哪个,随便选。”
其实孟宇星的心早就跳得轰隆隆响了,其中有紧张,有激动,还有忐忑,他害怕这十来秒的功夫余舟把手挣脱,那他就太尴尬了。
余舟的脸有些红,丝毫不在意的样子貌合神离地看着酒柜里的酒,孟宇星知道,她也很意外的。
“这个吧!”她指着一个粉红色包装纸包着的香槟,转过头来对孟宇星说。
孟宇星拿出这瓶酒,找出两个金黄色金属脚底的香槟杯,倒了两杯香槟,细小的气泡纷纷向上逃,借着这个功夫,他对余舟说了刚才吴铭来店里的事,讲了自己的歉疚。
余舟温柔地对孟宇星说:“你要给人家道歉哎,虽然他是有点好奇心过重,可能在不经意间冒犯了你,但他肯定不是刻意的,他要是知道你会因为这样的事情不高兴肯定不会这样做,对不对?你对他说那样的话,肯定伤了他的感情,他可能很在意你这个朋友的,所以你要及时为你的行为止损,给人家道歉。不要因为你,让伤害随着时间延续下去,对他对你来说,都是一种损失呀!哎,值得珍惜的人在时光的流逝中应该幸福着彼此,不要再感伤啦!”
孟宇星看着余舟,再一次地沉入过去与现在间的恍惚之中。
孟宇星在余舟的监督下立即发了个信息给吴铭,“抱歉,刚刚话说得重了,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下次来的时候陪你喝两杯,算是赔罪了,记得来啊,我等你。”
发完信息,心里宽慰了不少。
“你认识这个人多久啦?”提起吴铭,余舟开始有了好奇的事情。
“没多久,他以前总是来喝酒,讲故事,还带女朋友来过,确切地说应该是前女友。”孟宇星回答余舟。
“啊?还讲故事啊?讲什么故事?自己的故事吗?”
“是呀,讲他过往的感情经历和爱情故事。”
“哈哈哈,这么有意思的么?”
“嗯,我平常都不怎么出去,他算是熟客,有他在的时候我不会那么无聊。”
“你可不可以分享一下,讲一些你听到过的故事给我听。”
“嗯……你看到那个丝巾了吗?”余舟随着孟宇星的眼神转过头去看后面的墙上。
“相框里的?”她问孟宇星。
“是的。”孟宇星说完,她走过去仔细看了看那块丝巾。
等她回来的时候,孟宇星把沉迷于她身影的眼睛眯起来,笑着解释道,“不是丝巾本身有什么特别,而是它背后的故事。我想和你分享这个故事。”
“好。”她回来在椅子上坐定,乖乖的像幼儿园听话的学生。
“很久前的一天,有一个女孩子在店门口徘徊了好久,她走进店里之前我还在寻思,这个人在外面晃来晃去干什么呢?她很有趣,进来之后向我说明了我先前看到她奇怪举动的原因,然后给我讲了她的故事,这个围巾就是她留下的,还有后面的一百块钱……”
孟宇星把故事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给余舟听,余舟听得很认真,里面有一些东西显然超出了她原本的想象。当孟宇星讲到故事中的小北现在已经不在了的时候,余舟很惊讶也很悲伤,她震惊地问孟宇星,“那一百块是不是小北给她的一百块?!”
“我猜,应该是吧!”孟宇星对余舟说。
“天啊,她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这儿了……她不会,自杀了吧?”
这种可能性孟宇星倒是没想过,想了几秒被他否决了,“不会的,她会好好生活的。”
“你怎么这样确定?”余舟问。
“她可能会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大哭一场,然后带着过去,重新生活。”
“可她把所有东西都留下来给你了。”
“其实没有,这些东西都成了她心里的一部分了,没见我之前她的痛苦可能不断地在发酵,在厚重,变得越来越难以让她接受。但我想,从那天之后,她应该可以轻松一些,好好地面对生活。她不是来打发东西的,而是偶然间懂得接受无法释怀的过去的一切的。”
余舟后面差不多每三天来两次,忙的时候就晚上过来。想找孟宇星聊天的时候就坐在吧台边的椅子上,她有事忙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店中央的桌子旁。孟宇星依然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满是柔情蜜意。她的发梢和睫毛成了让孟宇星无法眨眼的毒药,整个她融化在孟宇星的眼睛里,孟宇星无比享受这样的时光,默默陪伴对方的时光。
孟宇星时常触摸藏在衣领里已经淡了又淡的伤疤,在心里把往事翻出来又埋掉。

第二十九章——你们不能在一起

偶尔趁着余舟不在的时候叶卿如会过来,问孟宇星余舟的病怎么样。
“什么病?”孟宇星像个傻子一样回复。
叶卿如诧异地质问他,“大哥,你说什么病?神经病!”
对于孟宇星来说余舟的失忆的确是一个不值得关注的存在,孟宇星有时候巴不得那些事情没有发生过就好了,不记得就不记得。
叶卿如提醒孟宇星,“你别忘了正事,余舟的心理状态是不健康的,你是要帮助她面对的,别一谈情说爱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孟宇星说:“我知道,还没到时候。”
“你自己知道记得就行。”
孟宇星要是也不记得就好了,也忘记了过去同样的片段,和余舟一样,他们欣赏的彼此与过去没有一点瓜葛,真的把一生熬成了两个轮回。
孟宇星做不到得而又失失而复得现在又要还回去,他不想还回去,他煎熬了这么多年所期盼的就是实实在在的现在。好多年,好多时光,好多苦闷,好多不容易。再让孟宇星还回去,他微弱烛火般的信念可能就要彻底熄灭了。
可要真有什么东西抢,孟宇星反倒可以拿命去搏。如今需要他心甘情愿地让出来,把余舟再放回世界,让她自己选择……如果,她没有回来,那孟宇星的余生,就混沌一片了。
但孟宇星没有其它的选择。
除了叶卿如,吴铭也来过一回,刚见面的时候他们还有点尴尬。他坐在吧台边的椅子上,孟宇星给他倒了杯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碰了下杯子,两个人都干了。
这次来他成熟了很多,没有那种幼稚的自以为是的生涩,孟宇星不知道这是真的他还是原来的他是真的他。
他问孟宇星,“你这店会一直开下去么?要是你哪天不想开了,就租给我吧!我啥也不动,还是这个样子。”
“哈哈,好,我想走的时候联系你。”这句话孟宇星只当作一个玩笑话来讲的,可没有想到,没过太久,他就成了这家店的新主人。
余舟和孟宇星之间与日俱增的感情中夹杂着孟宇星刻意放进去的距离,当孟宇星想要与她更亲密一些的时候总是有把一切讲给她听的冲动,可每次话到嘴边就被巨大患失的恐惧所制止。孟宇星曾咨询过不止一位心理医生,如果在他们感情非常深的情况下,她恢复了记忆,记起了曾经的事情会有什么影响,当然,对于余舟来说。
医生说:“如果她当初真的非常的恨你,像你所说的达到了伤害你的程度,恨不得你死的程度,且这种误会和恨意现在没有消除,恢复记忆对于她来说是非常可怕的事情。说得重一点,那种伤害的程度相当于你在她没有意识的情况下侮辱了她一样,她会更加恨你也恨自己,我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想想都可怕。说实话,从业许多年,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但如果她对你的恨消失了,心里的心结打开了,那你们之间感情存在相对就合理一些,那种难以平复的冲突就弱一些。其实,你们现在的感情状况就很危险了,不能再深了,你们共处的时间太多了,虽然没有什么肢体上的接触但我猜测你们的心已经在靠近了,你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说她即便想起曾经的事情也会这样靠近你,那为了她好,建议不要再发展甚至要小心些疏远些了。”
这些话就像高中时候各种各样的反对一样,只是换了种形式罢了,依然在他们感情最炽热的时候告诉孟宇星相同的话——你们不能在一起!
有好多个瞬间孟宇星都差点失控爆发,想打碎所有完整的东西,想对着空气大喊:“我们就要在一起!我和余舟就要在一起!我们就要相爱!我就要娶她!她就要嫁给我!谁他妈也无法阻拦!”
心里的回音还未完全消散的时候,又冷静下来,“唉!谁拦着你们了?”
在无限地纠结过后,孟宇星终于一发炮弹把心里所有的琐碎炸得稀巴烂,决定挑个时辰,再选一处福地,给余舟讲一个她遗忘了的故事。
“在这之前,就让我单方面地拥有她吧!孟宇星在心里感叹着。

深秋来临的时候,在这个城市是不能期盼雪的,这过于理想化,气温只冰冷人们的身体,街边的树木依然油绿,看得出来,它们也在很努力地抵抗严寒。
才刚刚下午,外面的天就暗了下去,毫无绅士风度的风,像是乌云带来的侵略者,卷着地上的沙石尘土以及各种各样的垃圾无情地翻滚,时不时地拍打店外的玻璃窗。
孟宇星和余舟在店里面,隔着一层玻璃,很有安全感。甚至想外面的天气再猖狂些,肆虐些,让孟宇星可以傲然站立在屋内用王者之气藐视它们。
孟宇星把店里温馨暖色的灯打开,没有放音乐,余舟坐在店中央的椅子上,桌子上放着孟宇星刚刚煮好的咖啡。孟宇星在粗鲁的咖啡香气中间用力地寻找属于余舟身上细腻的味道,可咖啡的香气很霸道,借着热气把余舟身上的香味全部都掳走了,他忽然间有点讨厌咖啡的香气。
几乎就是刹那间的事,孟宇星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样地走到余舟面前,点了根香烛,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和态度,问余舟,“在忙吗?有时间的话,我想和你说说话。”
余舟很诧异,她不明白说说话的意思,而且他们一直在交流,孟宇星这样正式的样子还很新鲜。
她有点慌张地抬起头,笑容中带着不解和顾虑,表情中透漏着担心。
“嗯,你说。”
孟宇星把香烛放好,坐在余舟的对面,整理好椅子,直挺挺地坐着。
“我给你讲个故事。”孟宇星认真地说。
“属于我们的故事,故事是真实的,不是我胡编乱造的,也不是我听来的,故事的女主人公是你,余舟;故事的男主人公是我,孟宇星。对于你来说,有点儿像上辈子的事情,喝了孟婆汤,不记得了。对于我来说,这些往事从未苍老过。我以我的视角讲述我们的故事,看你会不会有不一样的体会。”孟宇星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才说几句话,眼睛里闪着烛光的晶莹就让人无法忽略。
余舟的头微微倾斜着,温和地看着他,孟宇星看不出太多悲喜。
“2005年12月25号,圣诞节,我在小巷子里被一群小混混围堵,他们抢我的钱,九十二块,这钱原本是我打算给你买圣诞节礼物的,全都被他们抢了。我没有特别难过,只是有点失落,因为原本我就没有信心也没有勇气和胆量买一个像样的礼物送给你,我怕你不收。被抢了,我就当作那个礼物送到你手里了。所以我坐在路灯下,平缓自己的心情,享受自己的孤独。就在我刚要起身往学校走的时候,下雪了,我喜欢的不得了,便也邀请雪来一起享受孤独。这个时候,你出现了。可能当时的我太落魄了,像街边的小乞丐一样,善良的余舟——你,递了张纸巾给我,我感动极了,温暖极了。当你拉起我的手跑向校门的那一刻,其实我浑身都疼,可心里开心得不得了。我趁你不注意,还稍微地捏了下你的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我捏得很小心。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就超级好,好到什么程度呢?都可以陪你上厕所的程度。在那个年岁,这种程度已经戳破异性之间友谊的天花板了。而当时的我简直就是人生赢家,考清大也没有那个时候更让我激动。全校所有的男生都恨不得撕了我,和你在一起路过每个班级门口都有男生看我不顺眼,你是他们梦里才会出现的姑娘,却是我珍惜的平常,只有我能触碰你,亲近你,我多可恶,我多幸运。”
孟宇星深呼吸,继续说。
“可那个时候我们在上高中,还是学生,学生自然不能谈恋爱,即便我们自认为那不是恋爱,不管是给自己的错误找托词也好还是不想承认也好,其实我觉得那就是恋爱,是人生新的体验,只是我们害怕,害怕背负错误的名头。不管如何定义,我们之间的感情都不能在那个时候被主宰我们生活的人认可,所以我们很努力地尝试分开,可没几天,就被一个拥抱拖回亲密无间。是的,我抱过你,在十多年前我就抱过你,可能你现在觉得我不过是有点熟悉的朋友或者有点好感的异性,但那时,我是你十足喜欢的。我不用爱这个字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们不懂爱的定义,尽管人人都可以定义它。无论你现在如何看我,那时的我都是你重要到无法放弃遗忘的人,因为你对于我来说同样重要到不可失去,虽然现在你把‘上辈子’的事情忘了,但老天让你的人生很独特,让你的一生有两个轮回。这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因为这样,人们的遗憾就会少很多,许多好的,人们都会在机会中将它延续,而不好的,会在机会中让它消亡。”
外面的风成熟了很多,不再那么狂热地用沙石攻击隔着落地窗坐在店里的孟宇星。乌云织完了它的网,把土地包裹在一片水气之中,打算把罩住的所有像小鱼小虾一样关起来,然后用未知大小的雨洗涤它们的灵魂。
余舟的表情很淡,好的很淡坏的也很淡,给孟宇星的任何一种感觉都似有若无,所以孟宇星也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情。这一切都没有给孟宇星故事的诉说造成障碍,所以孟宇星继续讲他们的故事,余舟继续听关于她的故事。

第三十章——拥有你失去你

“我们之间的感情早已经超过了我们能控制它的程度。我后知后觉,觉得那就是爱,爱是一种自然和本能,在它上升到责任之前像呼吸一样无法控制。对于我们来说放弃彼此就像闭气把自己憋死一样难受。当花草树木在错误的地方肆意的生长,园丁就会出现了,在班主任老师找我谈过话之后,你的母亲找到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孟宇星原本看着余舟的眼神怯弱的向下转移,去看一些大脑根本不感兴趣的东西,很快地就又翻上去,看余舟的反应。
余舟还是那样,这句话的出现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刺激,孟宇星便放心了些。
“我与你母亲在巷子边王记饭店见了面,她劝我们好好学习,让我们彼此都不要受感情的影响。那时我一直低着头,都不敢抬头看一眼你母亲,我怕我任何一个不合适的反应都会加深你的痛苦和她对你的责备。所以当那群小混混拍我肩膀的时候,我还依然沉浸在对你的担心和不得不要失去你的悲伤之中。当我发现拍我肩膀的不是别人而是那群抢了我钱的小混混的时候,那一刻,我是想让他们给我的爱情陪葬了的,如果我能称之为爱情的话,顺便也把我带进坟墓。我紧握着筷子,猛地扎进为首的那个小混混脖子的想法越来越强烈畅快。就在我刚想要冲过去想彻底把自己变成魔鬼的时候,你的母亲握住了我的手,她看出了我内心的想法,将我从悬崖边拉了回来。也就是那一瞬,我邪恶的念头瞬间消失,开始恐惧害怕起来,害怕那几个小混混伤害你的母亲。就在你母亲打电话报警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小混混去抢你母亲的手机,我就去拦,另外三个小混混见我拦着就过来撕扯我,我尽力了,真的,我死死抱着的,撕扯的,拼了命地想把所有的人都挡在面前的。可我没做到,还是漏了一个,我没有看到那把刀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的,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刺向你母亲的,当他们全部逃跑后我才发现,你的母亲肚子上插着一把刀。我扶着她,哭着求她不要死,我说阿姨你不要死,我再也不找余舟了,我们好好学习……”讲到这的时候孟宇星两行眼泪不自觉地落下来。
乌云的眼泪也落在玻璃窗上,大大的雨点在玻璃上粉身碎骨。
余舟依然淡淡地坐在那里,像是落地窗的玻璃一样。
“警察把我们分开的时候,我拼命地挣扎,可我越挣扎他们越以为是我伤害的你母亲。那几个小时难熬的情绪在你拿玻璃瓶砸我的时候步入了高潮。如果那天我没有极致地伤心过,我可能会疯掉。玻璃瓶碎掉的时候我心里唯一的痛是你手上的伤,我并没有在意它是打在我头上,好像那玻璃瓶掉在地上碎了扎到了你的手一样。直到你对我说,为什么死的不是我的时候我比死还难受,那一瞬间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丝毫留恋,那句话像是神灵的一把枪,毙了我的灵魂。直到现在,我一想起那句话依然还是胸口憋闷得难受。所以,当我把一块最大的碎玻璃刺进自己身体里的时候,感受不到疼痛,恨它不够长,恨它不能立即结束我的生命。而当时,那是我最快结束自己生命的可能,如果有枪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对准自己的脑门开枪,同时我希望我的血和脑浆溅在你的脸上,让你深切地感受到,我如你的愿了,我去死了。”
孟宇星眼前的泪像是落地窗外的雨,逐渐凝聚,然后形成一条未知的痕迹。孟宇星快速地整理好,继续讲。
“在我醒来之前,我做了好多的梦,梦里有可怕的你,有深情的你,有不知好坏的你,还有你的母亲,她们都对我有各种各样的期许,能做到的不能做到的我都在梦里答应下来。醒来的时候很难过,当头脑恢复清醒几乎一瞬间,当我能认清我在哪的时候,内心的痛苦像一个为我量身打造的坚固无比的铁盒子把我死死地关着,在里面肆意地折磨我又不允许我因痛苦而抽搐扭曲。那个时候整个世界死气沉沉的一片,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感动我。之后很长的时间,我都活在你母亲去世的阴霾之中,还有每到夜里你那句话鬼魂一样的飘荡在我耳边带给我的痛苦。我是因为梦里你母亲对我说的话才打消自杀的念头的,不然我一定会满足你要我死的愿望,说是生你的气也好,偿命也好,稚嫩的想法也好,反正就是那样。”
“故事就讲到这里吧!不知道你记起什么没有,也不知道与在你视角下发生的事情和感受有多大的偏差。当我清楚告诉你的同时可能又是失去你的开始,我也难过,但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你忘记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已经去了天堂,那就让另一个人告诉你忘记的是什么吧。”余舟依然平静如水,加之孟宇星的悲观参与其中,他还是无法看清眼前的余舟是梦是醒,是喜是悲。余舟是那种可以面无表情做惊天动地事情的人,所以下一秒如果她抓起桌子上的咖啡杯用孟宇星的脑袋碰碎也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总结一下,我不是什么海鲜店的老板,也不是什么公司的创始人,我是孟宇星,我是你高中时期最好的朋友,你最喜欢的人,我们彼此看重,共同度过了很多微小但无比幸福的时光,那个时候我们一起走个路都特别有趣。但自从那个变故发生以后我可能成了你此生最恨的人,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的恨可能并不纯粹,在那样极端的恨的本质中可能有爱的存在,不然你用玻璃瓶打我头的时候表情不会那样痛苦,情绪不会那样激动。你当时流的泪水有你失去母亲的悲痛,也同样有对我过度伤害的歉疚。这些都是我这十几年一点点悟出来的,不是我估计的,而是当初的那些场景在我脑子里放了无数遍过后所呈现出来的真理,由不得我自卑也由不得谁辩驳,这就是事实。对于你母亲,她救了我,这是我至死不会忘却的事情,我永远惦念她,铭记她。但不是我害死了她,上天没有给我替她挡那把刀的机会,不然我会毫不犹豫。我没有机会对你说对不起,直至今日,终于有机会说一句对不起,原因是我竭尽全力仍没能救你的母亲,而非害死了她。”
孟宇星没有看她的表情,他不想给她需要隐藏心事做表情管理的压力,继续说:“如今我早已不是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我懂得了一些关于爱说明,也有了自己的定义。我想,如果有一天可以,你允许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我爱你,并且知道如何用行动去证明。而不论说与不说,爱早已在那一年的圣诞节发生,它早已客观存在十几年了,并且会一直存在下去,直至我的灵魂消亡。”
“我的故事讲完了。”说完孟宇星看向余舟,她也看着孟宇星,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睛如月光一样清澈,传递出来的讯息坚定又柔和,透漏着对某个事物的怨和伤,孟宇星并不清楚她在自己讲哪段的时候无声地哭过。
她走了过来,孟宇星没有动,她用两只手托起孟宇星的下巴,然后用右手将孟宇星的领子向下翻,直至露出那个不长不短,不清不楚的疤痕。
余舟浅浅地笑背后蕴藏着非常复杂的以悲伤为主调的情绪。她将手轻轻地放下,摸了下孟宇星的头。然后平静地收起桌子上她的东西,放进包里,轻轻地向门外走去,开门的那一刻,她的头发被外面的风肆意地拨弄着,像是流氓调戏的手。
余舟消失在被大雨洗涤过的城市里后,孟宇星看着依然保留着她体温的椅子,淡淡地说了句——“我爱你。”然后把她没有喝完的咖啡拿到自己面前,在有清晰的她唇印的地方,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
她刚刚触碰过的孟宇星的头发依稀还有触感一波一波越来越淡地通过神经传递到孟宇星的脑子里,像是有人走在草地上留下的足迹,蛊惑了孟宇星的心。孟宇星贪婪地感受着余舟残留的温柔,琢磨着她的痛苦和回应。
孟宇星想,她应该记起来了的,她最后的温柔得益于孟宇星脖子上的伤疤,她触摸的不是孟宇星的身体,而是她母亲的遗物。她的爱意、温柔和宽容全部因为孟宇星是她母亲遗物的载体,才让孟宇星有了超然的体验和待遇,孟宇星沉浸在原本不属于他的幸运里,默默地把最后一点盼望用尽。
孟宇星想,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余舟了,连句再见都没有说的分别最适合永别了。
这一次,天意耗尽,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努力了。
孟宇星很感激老天给他的这一次重来的机会,虽然有点遗憾,但这其中的一切都是他心心念念做梦都想要的,像是重新度过了一个自己期盼的浓缩的人生。
孟宇星把余舟杯子里的咖啡痕用湿纸巾小心地擦干净,保留好杯口余舟的口红印,它可能要与孟宇星相依为命,陪他度过漫长的时光了。

第三十一章——没有再见的分别

孟宇星打了个电话给吴铭,让他有时间的时候过来一趟,他不是一直对自己的故事好奇么,这回孟宇星想对他讲。
吴铭很兴奋,说半个小时就过来。
在吴铭还未到店里的这短短的二十分钟,孟宇星已经把该收拾的一切都收拾妥当了,不仅仅是店里的物品,还包括他自己的情绪和心情。吴铭来的时候孟宇星已经倒好了两杯加冰的威士忌在吧台的桌子上,吴铭一进来满脸紧张,像是上课迟到了一样。
“来,喘口气,那么赶干什么?”孟宇星把他的杯子推了推,示意他可以解解渴。
他端起杯子,差点把里面的冰块都吞了,“啊!我怕来晚了你再改主意。哇!好爽,再来一杯。”
“我这家店已经开了1598天了……”
“等等,就开始了吗?”
“你不要这样正式,就当我们两个聊聊天好了。”
“哦哦,好。”
“这1598天的时间,我不想用任何语言和文字形容它,我觉得对于我经历的每一天来说,尝试性地用任何词语去说明都是一种误会。这一千多天里,我坐在同样的位置上,想着同样的事,做着同样的梦,像一个袖珍玻璃盒子里面生活的玩偶,看着他的时候你会莫名的觉得想哭,但却体会不到他的伤感。我开这家店本是为了一个女孩子,我希望在她生活的城市里,有一个专属于我的标签,然后靠大海捞针般的缘分,期盼她能在偶然之间走进店里面,看着我一脸诧异或是惊奇,再慢慢地走出去。我的初衷仅此而已,只求一个万一。但没想到其实也在意料之中的,最开始两年多的时间,她没有偶然间地进过一次店里,尽管我的招牌,我的装饰,我所有的摆设,都带着吸引她的刻意。那些画,都是曾经的某个场景浓缩出来的,我自己画的,里面是曾经的我们,而店中间的桌子椅子,也是她喜欢的风格,包括卖海鲜,也是因为她喜欢,所有看似意境很深捉摸不透的东西,不过是讨她的欢心而已。可直至最后,我都没能将这一切讲出来给她听。呵呵,是啊!我都没有讲这一切的用意是什么,只讲了让她最难过的那部分。哎呀!我啊我。”
孟宇星将酒杯里的酒倒进嘴里,让口腔里每一个细胞都受到洗礼然后吞了下去……
或许让人觉得痛的东西都容易让人痴迷,越伤我我越喜欢你,辣是这样,烟是这样,酒是这样,各种各样的东西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孟宇星借着一股子辛辣叹了口气,“我从大学的时候开始忙着赚钱,为的就是能不论何时有条件可以随时在她所在的地方以任何状态生活。我本想做个隐形的守护者,可时间太煎熬了,我原本以为时间越久我越淡然,就像几百年的古榕树一样老态龙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刺激我,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我感到悲伤,我的心不再跳,血液不再流动,跟随时光一起变老,带着早已蒙了灰尘的遗憾入土为安。可你知道孤独有多么可怕么?特别是你心里有人填满的时候,秒针的每一声滴答都是你嘶吼着呼喊她的名字却得不到对方回应的见证。我追随着她的足迹追随了十几年,这十多年我从未主动想去过某个地方,见什么人,就是她在哪,我就去哪,只想与她看同样大小的月亮。”
吴铭的眼睛装了一个漩涡。
“我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我需要这个世界教会我一些新的人生道理,听更多的故事,感受更多的喜悲。所以这个店就拜托你照顾吧!只是拜托你照看,不是给你哦,说不上什么时候我就回来了,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依然执着于我一直执着的。我是个护林人的性格,一辈子就在一个山里,就在那片海中,那里就是我的归宿,不管我去哪,总要回来的,回来的时候依然信心满满地企盼着我的企盼。经过了十几年的沉淀,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对于我来说也不是那么的不可接受了,什么都可以。等我没有信心了,我就再出去,一点点地把希望捡回来,拾满了我再回来。”
“如果你愿意的话,能照顾好这里吧?”孟宇星认真起来问吴铭。
他放下酒杯,“当然了!你放心好了,不管多久,你回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变的。”
“另外还有件事我要拜托你。”
孟宇星拿起柜台里面的记事本,把一个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拿了出来,对吴铭说:“这是一个找工作的小伙子留下的,看他人还不错,你如果有合适的地方需要人的,不妨让他来试试,不过不要看谁的面子,他可以,顺其自然就好了。如果你也没有地方有需要,就忽略掉这张纸。”
“好。”他干脆利落地回答。
孟宇星走到门口,回头看向店招,轻声地说着:“再见了,满月海鲜店。再见,我亲爱的余舟。”

冬天的太阳是宝贵的,它一出来,湿气就没有了。
满月海鲜店像一个没有斑驳的古董,埋在街角转折的地方,周围车水马龙,它是个参照物,证明着一切运动的状态,包括时间。
余舟过了一个月才来店里,可当她走进店里的时候发现好多事情都不对味,气韵不对,感觉也不对。当她看到柜台里面坐的是吴铭这个生面孔而不是心里想着的孟宇星的时候心里猛地一沉,紧张了起来,但言语神态上依然被平常伪装。
“额……老板呢?”余舟稍微有点怯生生地问。
“余舟?”吴铭抬起头一脸激动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怎么可能不知道,你过来看。”余舟被吴铭指挥着略有迟疑地走进了柜台,沿着吴铭手指的方向,发现在柜台里面贴的密密麻麻全是余舟的相片,有她高中时候的,还有她之前坐在店里面沉思的,满满地贴了一整个柜台的竖向面。余舟之前被孟宇星领进来过,可看的是后面的酒柜,眼睛根本就没有朝这个方向注意过,如今这样一看,属实也把余舟下了一跳。
“能不知道是你吗?天天看着呢!今天可算是见到真人了。”吴铭笑着说。
“孟宇星呢?他去哪了吗?”余舟轻声地问。
“哦,他走了,这店现在给我照看了。”吴铭回答。
“他去哪了?”余舟加重了疑问的语气。
“这我不知道,他没和我说,就说去找信心了,估计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也没说?”
“没有,但他说会回来。哦!对了,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这本他写的……不能算是日记吧,这几年发生的事情的记录?算是吧,我以为是账本,翻开看不是,就没敢再看,强行忍住了好奇,上面有你的名字,我还是交给你,你看看吧!”
余舟坐回到吧台的椅子上,小心地把这本厚厚的笔记本打开,像是在看孟宇星当时给她抄写的那篇文章一样。
余舟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将这一本文字看完,她忽略了中间的情绪,只沉浸在文字中述说的场景里,仿佛写的不是围绕自己发生的故事,而是另外一本书籍。所以她也不知道她在哪个段落中间哭过,在哪个字前久久地停留过,悲伤过,在看哪一行文字的时候欣慰地微笑过。只是在合上笔记本的瞬间,无处附着的情绪产生的巨大失落感确实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久久挥散不去。
在她打开笔记本的时候吴铭就出去了,他觉得此刻应该在店里的是孟宇星,但他不在,至少给余舟一个自由的环境去读孟宇星记录的故事。所以他出去了,去街对面的一家咖啡店,带着对笔记本里内容和余舟的好奇。
余舟走进吧台内,坐在平常孟宇星经常坐的椅子上,看着店中间的桌子,想着孟宇星在笔记本里描绘的场景,眼前的画面逐渐勾勒出来,像神奇的魔法。只是坐在那儿的不是自己,而是孟宇星,他微笑着,深情地望着自己,眼睛里饱含泪水。她把头低下来苦笑,原来是这种感觉。接下来她把头拄在胳膊上,看着吧台内侧的木质板上贴着的自己的照片,想象着在快门按下的那一刻,他是在什么角度以什么样的心情偷拍的她。其实她这次来店里是想问孟宇星愿不愿意和她回家的,她当然有信心听到肯定的回答,他们之间的爱从一开始就是完全的,所以不存在要不要确定恋爱关系,要不要结婚这样阶段性的节点。恋爱与婚姻并不能让爱升级,它们只是爱经过的驿站而已。所以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刻,其实就是长长久久,白头偕老,逃脱了世俗的定义。
这两个人只会在失去生命的时候放弃彼此,如果灵魂没有记忆的话。

第三十二章——续写你的温柔

吴铭进来的时候余舟还在柜台内发着呆,店里已经很暗了,吴铭打开了灯,他看到余舟的那一刻仿佛看到了寂寞的本体,略瘦弱俏丽的身躯和灯光抓来的影子谁也不理谁,他突然对孟宇星的了解又深刻了些。这种了解是玄学的,是唯心的,是要缘起而知的,是可知而不可求的。
余舟看他回来了,便从吧台里走了出来,坐在外面的椅子上。
“不好意思,我在对面的店里喝了三杯咖啡了,从美式喝到拿铁再到玛奇朵,越喝越淡,喝得胃都有点疼了,你要是不介意,我还是回来在店里呆会儿吧!”吴铭捂着肚子对余舟说。
“当然不介意,实际上,这是你的店,我才是客人。”余舟说。
“啥客人呀!你是老板娘啊!”吴铭说得很直接。
“那什么,我该怎么称呼你?叫你的名字?”
“可以,就叫我的名字好了。”
吴铭说:“嗯,行吧!先就这样叫吧!我也没有想出什么好的来。接着我的话说哈,说句实诚话,我见到星哥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人很棒,我要是有亲妹妹或是姐姐一定牵线搭桥必定肥水不流外人田。看到你以后我觉得星哥等得不冤。”
“哈哈,开玩笑的哈,我这人就比较喜欢开玩笑,瞎说。我现在都没有搞懂你们的故事,但我不想懂了,感觉很虐,很揪心,很会让人愤不平。我感情比较丰富,要是知道全了,自己估计觉都睡不着,所以就不好奇了。”吴铭自己嘟囔着。
“孟宇星和我提过你一次的,你还真是爱说。”余舟显然没有太多闲聊的热情。
“孟宇星什么时候走的?”没等吴铭开口接话,余舟便问。
“大概一个多月前吧,有一段时间了。”
“他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不知道,他把钥匙给了我,等我第二天再来的时候他人就不在这里了。”
“你走的时候呢?看他是什么样子?”
“我走的时候?看不出来啥,就正常的样子,没有什么情绪,有情绪他也不会对我讲的。他和我不是一类人,我这个人热络得快,他不行,热络快了他还不愿意呢。”
余舟坐在椅子上,手上一直摆弄着孟宇星留下的笔记本,喧哗地沉默着。这让吴铭很难受,突然觉得她和孟宇星好像,都是深邃如渊的人,懂的人如同感知空气中的气味,不懂的人仿佛存在种族的鸿沟。
“这个本子我先带走了,会好好保存不会弄坏的。”余舟对吴铭说。
“哦,当然可以,给你保存肯定要比在我手里合理,那里面全是你呢!你咋弄都行。”吴铭回复说。
“我以后可能会经常过来,在中间的那个桌子上坐一会儿,不会打扰你吧?”余舟问吴铭。
“当然不会,你比我更接近这家店的主人,我只是被星哥叫来看场子的,要是你愿意你可以过来的,我就不过来了,偶尔尝尝酒就行,我把钥匙给你。”吴铭说着就去拿钥匙,被余舟叫住了。
“不用,孟宇星既然交代你,那你就是这家店的主人,这以你为主,如果你有不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就好了,我就过来。或者你不愿意看着这了,也可以和我说,我可以接替你。但只要你愿意在这呆着,别因为我在影响你享受在这的时光。”余舟解释道。
“哦,那不会,你随便来。”
“好的,那我先走了。”
“嗯,再见。”
“再见。”
余舟把本子抱在怀里,拉开店里的门,那门上摇铃的一声响叫住了她。她想到刚刚看到孟宇星的记录里这个摇铃响了很多次的意义,抬头看向这个摇铃。孟宇星无数次祈盼这个摇铃响起的时候映入他眼睛的是自己的身影,而如今自己就站在这儿,想的却是不知何处的孟宇星。这种感同身受让她的思念更有力量了,像无法被收服的妖魔在她的心里癫狂,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她害怕了,逃跑似地把门拉开,把挤在店门口想冲进店里的冷空气一下子推了出去,被她的惯性拖拽着,带向清冷街道的深处。
这种感觉和她刚刚出国的时候感觉差不多,去英国的飞机起飞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特别重,她与飞机座椅间的斗争很强烈。有那么虚幻的一瞬她感觉这个座椅都要与这架飞机脱离了,她重重地摔在了这片土地上,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可也只是一瞬而已,她的踏实就像天空中的云一样轻飘飘地悬着了。此时在清冷的街边,她的感觉与当时的感觉好像,只是她的踏实不再具象地朝向脚下的土地,而是不知去向。她早已习惯孟宇星在自己不知名的近处,这样第一次主动离开她所在的地方,让她失去了方向——冥冥之中给她亲切和温暖的方向。
阳光保持了它的高贵,只一天,它就披上了乌云做的衣裳,高冷地不肯透露一丝温暖。阴雨连绵和冬天是两个都不具善意的族群,一见面就打了起来,阴雨淋它,冬天冰它,牺牲着人们的舒适感。湿漉漉的雨水加上冰冷的寒风追杀着城市中存在的所有干燥和温度。
余舟坐在店中间的桌子旁,店四周厚厚的玻璃窗和墙保护着店内空调吹出的暖风,而这些暖风呵护着余舟,让她免受外面那些湿冷的侵害。余舟先是把大衣脱下来整理好放在对面的椅子上,后面又觉得不妥,便放在了吧台里面的柜子里,保持对面椅子的空白。
她自己做了杯咖啡,眼前桌子上摆着孟宇星留下来的笔记本,她带回去之后已经又翻阅过许多次了。看着落地窗外的街道,湿漉漉的落叶和花花绿绿的各种雨伞,她也体会到了孟宇星说的那种安全感,那种安逸舒适的好。这种好,让原本焦躁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颇有秩序和节奏地影响着心情。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余舟觉得自己的空虚被一个想法填满了,她翻开笔记本,发现后面还有厚厚的空白没有写完,于是她拿出包里的笔,把笔记本翻到孟宇星写的最后一页,在那段的末尾写上一句,“你去吧!我等你。
然后翻过那页,在新的空白顶端写上了日期,开始了在她笔下以余舟视角的叙述。她原本无所安顿的心情,此刻都自然地归到某一处,渐渐平和,随着她的笔尖,在纸上流淌出来。

对于我来说,你有同样的意义。
在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年岁里,你是我灵魂最原始最干净的选择,是它指引着我,让我向你靠近。
在我远古的印象里,你是一个少言寡语的很干净的男孩,带着点像是大人般的成熟忧郁。我算是个心气儿挺高的人,我喜欢的东西只能我主动喜欢,很难被动地培养出什么铭心刻骨的事情。与你刚开始亲近起来的时候那样简单,我有点大条的神经并没有想那么多,那个年纪也不懂得那么多。你就那样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像个小老头一样,看着怪让人心疼的,莫名其妙。我便走过去,让你尝鱿鱼丝。
牵着你朝学校跑的原因我也不清楚,就是想法来了一冲动扯着你就跑了,我后面也觉得很唐突,很胆大。可就是那样,与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多事情并非我意识的控制,而是灵魂上的冲动。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是不会深思熟虑地考虑事情的,很多时候,控制我们行为的就是一种冲动和一念之间。
当我们互相意识到彼此存在着不允许存在的感情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们已经陷入难以控制的情感之中,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们之间的感情像是幼小的野草一样疯长,与日俱增顷刻间就连成一片,如海,如山峦。我从小就很乖,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从未闯祸或者让父母担心,你算是我的第一个意外。所以当时我也很慌张,我心里知道这样不对,可又无法割舍,感情就在现实中的靠近你与思想上的远离你之间不断地累积。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煎熬吗?不过现在来说要感谢你,感谢你让我在十六岁的时候有那样的情感体验,你是我年纪尚轻时遇见的幸运,只可惜,那个时候的我们心智太稚嫩,留不住美好,藏不住秘密。
我细细想来,觉得当时的我主动大胆得多,牵你的手,拥抱你,给你冲速溶咖啡,连热水的量都是根据你的口味在玻璃杯子上画过线正好的。凌晨五点半就在漆黑的路口等你,每次我们都快要贴在一起了才敢确认对方,给你带吃的东西,光明正大地给你暖手……
如今想起来,我的胆子真的太大了,貌似我们过早地暴露与我对你嚣张的喜欢有很大的关系。我们的确因为早恋这两个字的贬义和不够冠冕堂皇而不愿意去承认,这两个字在当时对于学生来讲罪过太大,谁都担不起。但我们不是早恋是什么呢?就是早恋吧!我们早恋了吧?是呀!我们恋爱了啊!在十六七岁的年纪,稀里糊涂地卷入了爱里。现在讲起这两个字来,心里还有点恐惧呢,何况当时的我们了。不过那就是青春呀!你是我年轻过的证明。
我现在竟然有点遗憾,遗憾我们关系好的时间稍短,再长一点我也能考得到当初一样的分数。哈哈哈,骨子里的我还是有点叛逆的哦。我们只开心了那大半个学期,那一年的假期我的确很痛苦,夹在各种声音与你之间,拼命地做着平衡。奈何我们的对手太过于强大,哪怕我再怎么向着你,也无法偏离一丝输赢的结局。
当我对你说要分开的时候可难过了,我在没人的地方预演了好几次,每次都是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就涌出来,哽咽到我说不出话,一想到真的要离开你就伤心得不行。
我想,这怎么可以呀!
面对你的时候,我超常发挥了,还算镇定。可我觉得这种行为伤害到了你,看到你转身的背影时当初遇见你的那种心疼又出现了,它长大了,更深刻了。我后面又忍不住了,独自哭了好久。
关于那个拥抱,我同意你的说法,它算是一个灿烂的烟花,在那个拥抱里我把所有未能表达的情绪和不舍全都无声地告诉你了——无助呀!没办法呀!不得已这样的呀!诸如此类的。
后面被我妈发现了,她生气了,她说本来很相信我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的,结果让她失望了,那她只能帮我处理了。
如果……
如果……我知道,要付出那样的代价,我会把你割舍的十分干脆绝不拖泥带水,甚至于伤害你或者怎么样都可以。我相信你能理解,那是我的母亲,没有人能取代她的意义,不仅仅是你,也包括我自己。我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去了医院,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情去了解怎么回事。我那个时候什么都听不见,也不关注,只想我妈没事。可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白布已经盖在我妈的病床上了,我扑上去掀开看到的是我妈惨白的脸,触摸到的是她冰冷的手。我们连话都没有说上一句,我还没有见到她,她就走了。那瞬间的悲痛几乎让我崩溃到发疯,我不知道我干了什么,不记得了,或者说我不想过深地回忆了,那个地方是心里的一块禁忌之地,恐怖至极。
当我知道与你有关但并不清楚事实的时候,那个砸向你脑袋的玻璃瓶,其中有一半是我对自己的恨,这种恨无处发泄,当时的我太悲伤了,这个世界发生了让我最害怕恐惧的事,它创造了我最极端的情绪。
我说了那句一直在伤害你的话,哪怕我知道事实可能也会那样说,如果能让我母亲回来,在当时没有我不能做的事,全世界对于我来说都没有意义了,我什么也不在乎,你我也不在乎。但当我看着你口吐鲜血,看着你目光呆滞地拿起地面上的碎玻璃刺进自己的肚子的时候,我心里那些坚硬到可以破坏一切的锋利突然间碎裂。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甚至高于我心里的悲伤,就是它把我心里的所有疯狂吞噬,随着你暗淡的眼睛,逐渐封印在你的心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被慌乱的人群包围着的你,看着地上你流的殷红的鲜血,突然间更大的恐惧来袭,怕你也死了,怕我把你也给害死了。当警察告诉我事情的真相的时候,这种恐惧带着悔恨到了极点。我不是怕要我负责,是怕你出事,说实话,和你之间的感情更倾向于与母亲之间的,那种弱化本性和思想上的障碍的,你要是也死了,我便失去了两个很亲很亲的人了。
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我去看过你,在你从手术室出来之后我就去看了你。我在床边看着你昏迷的时候,感觉全世界的绳子都在我心里打了结。我有些后悔,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失去母亲的现实,想来想去还是哭呀!一直哭。
在我不断平静和沉淀内心情绪的时光里,能同时让我在思念母亲的时候想起的,只有你。
关于你后知后觉的感受时不时地显现出来,我才知道,了解一些当时的你,是有多害怕,多抱歉,多伤心,多痛苦。我打你头时你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惊讶和怨恨,仿佛就像我摸了你一下一样平常,你想的不是你,是我。我想当时你也没有想到我对你的恨会达到如此的地步。当情绪沉淀得越久,就有越来越多关于你的细节过滤出来,让我后悔,难过,又无法补救。可失去母亲的伤痛是毁灭性的,让我再无暇顾及什么儿女私情,所以从那以后,我再无半点心思去考虑我们了,除了学习以外,就是想念母亲。另外就是责备自己,觉得如果自己不这样,不认识你,母亲就不会死,所以我也有责任,某种联系上讲,是我害死了她,我也应该给自己一巴掌,也应该把玻璃瓶摔碎在自己的脑袋上。

写到这,余舟缓缓地抬起了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伸了伸胳膊,心里畅快不少,仿佛刚刚与孟宇星见过面聊了好久,得到了极大满足。她微笑地看着窗外,想了想,又在文字下面写道。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你现在在哪里呀?有没有好看的风景,是不是很遗憾,遗憾你的身边没有我。我曾经就这样遗憾过,遗憾远方的阳光只能照在我的身上,遗憾让我心生震撼的风景没有办法与你分享,看什么都很孤独,凄凉。

第三十三章——思念是熬糊了的糖

余舟站起身活动着,吴铭这个时候才敢搭话,坐在吧台里面边喝酒边说:“我算是知道星哥在这儿一坐坐好几年是有多煎熬了,这也太无聊了,感觉自己像个死人一样,外面发生什么和自己没有关系,只能听见钟表的滴答声。我这还好,你还在这,星哥在这的时候可啥都没有啊,他一个人瞪着两只眼睛发呆啊!”
余舟笑着,半响才问他,“你心里有思念的人么?”
吴铭想了想,“有啊!有吧?”
“怎么还这样迟疑呢?还确定不了想谁?”余舟问。
“嘿嘿,乍一想确实出现好几张面孔,不过细细琢磨也能筛掉好几个。”吴铭端着酒杯憨憨地说。
“那就没办法了,等你有日思夜想的人的时候,再这样坐着,你就不觉得煎熬了,你煎熬是因为你心里太乱或者太空了。”
“是吗?”
“嗯,你试试。”
“行,我试试。哎?那要是想来想去没有怎么办?”
“要是真没有,慢慢找就行了,就怕有还不知道,生了遗憾,就不好了。”
“哎呀!”吴铭叹息着,仿佛真的生了遗憾一样。
余舟笑着,活动了一下又坐下来,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想象着无数个日日夜夜,孟宇星独自坐在店里时的样子。那时的他在祈祷吧!祈祷这一切能被她知道,祈祷这个地方出现在她的梦里,她的闪念里,指引着她,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摇铃声响起的时候余舟正盯着门口发呆呢,进来的人一看到余舟坐在那儿立马就想走,刚把步子缩回去,又突然间一顿,迈了出来,然后自然地朝余舟打招呼,“哎,你也在孟老板这里呀!好巧。”
余舟笑着,没说话,示意她坐下。
来的不是别人,叶卿如——孟宇星的小间谍。
叶卿如见柜台里面坐的也不是孟宇星,很奇怪,想搞清楚为什么的欲望强烈到不能等待一秒钟,“怎么回事?孟宇星呢?怎么你和一个小伙子在这里?”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孟老板呀?”余舟没接她的话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道。
叶卿如当然听出了这话里面的弦外之音,不过她还是抱有一丝侥幸,觉得有必要嘴硬一波,探探路。“什么时候?这谁记得,几年前吧?一起做项目的时候。”
余舟假装生气一巴掌打到叶卿如的胳膊上,“还骗我,做项目?什么项目?出卖我什么时候成项目了?亏我那么相信你,你竟然帮着他欺骗我,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从高中到大学到毕业到现在工作都多少年了?”余舟的责怪里软绵绵的,显然这是一个充满爱意的兴师问罪。
这下叶卿如不需要再试探了,真相大白,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孟宇星把我卖了?这不玩人呢么!这么多年好处没收到什么,他抱得美人归回头把我给卖了,什么人呀!孟宇星呢?叫他出来!”叶卿如气愤地叫嚣着,想以此抵消余舟对她的责备。
“别叫啦!他走啦!”余舟说。
“走了?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去哪了。”
“我说的么,这几天啥也联系不上,电话打不通,信息更是没得回。他这是什么意思?离家出走了?”
“你先坐下吧,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给你做一杯咖啡。哦,对了,这位是吴铭,孟宇星的朋友,受孟宇星的托付帮忙照看店的。”余舟说着,便去吧台里面给叶卿如做咖啡。
“你好。”吴铭挥了挥手。
“你好。”叶卿如也点了下头,招呼打到这就戛然而止。
余舟把咖啡端出来的时候叶卿如正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在琢磨什么事情。
余舟坐下来,把咖啡给叶卿如递过去的过程中叶卿如就忍不住开口问,“怎么就走了?去哪了?也没打个招呼啥的就走啦?”
“嗯,在这呆的时间太久了,估计也憋闷了,出去走走。”
“你能记起他来了?”叶卿如惊讶地问道。
“嗯,都记得了。”
“怎么记得的?”
“跟忘了一样自然,仿佛只是睡了一觉,没有明显的界限。”
“你记得了他怎么还走了,不是正好嘛,再续前缘啊!”
“怪我,他可能以为续不了了,不抱希望了。”
“怎么了?你拒绝他了?”
“没有,哎呀!说不清楚,尝尝咖啡吧。”
“你们俩不会修不成正果吧?折腾了这么多年,折腾跑了?”
“喝口咖啡吧!”
“孟宇星呀!苦命的孩子啊!他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就是求与你几乎没有可能的相遇,要不是万念俱灰,他要在这儿待到死了,看来,这一下算是要了他的命了。”叶卿如感叹完喝了口咖啡。
余舟苦笑着,问叶卿如,“你怎么想的?和孟宇星联合在一起骗我那么久。”叶卿如不知道余舟知道真相的具体方式,她也不知道余舟知道多少,如何知道的,但已经不重要了。
“什么骗呀!其实我还真没干啥,他几乎没怎么主动问过我你怎么样,就你出国的时候嘴上很硬,说什么不用再和他说了,结果每隔一段时间就发信息问给我——‘你多叮嘱一下她注意安全……’说实话,那个时候真不爱理他,不过一想到这么多年,他每次去学校在暗处看着你的样子,就觉得他挺可怜的。我有一次实在看不过去,想拉着他去跟你打招呼,这把他吓得,脚在地面上差点磨出火星来,一溜烟疯狗似地跑了。我就想他怎么那么怂,你有那么可怕么!再这样下去你就要被别人抢走了,不过还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单身狗一个。”叶卿如一吐为快,保护了好久的秘密终于见了光,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做自己了。
余舟淡淡地说:“不是这样的,他和你讲了事情的全部吗?他不是不敢见我,是不能见我,你知道吗,他差点杀了人。”
“杀人?!”叶卿如差点喊出来。
这一声把早就坐在吧台里听得十分吃力的吴铭刺了个激灵,这两个听得真真切切的字让他不满足于在角落里捡剩下的只言片语了,他把身体尽可能的往前伸,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关键字。
“对,杀人,如果不是警察及时出现逮捕了那些小混混,他估计要把他们乱刀砍死了,这算是老天安排的幸运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和那些小混混一起被带回了警察局。当时他从医院跑了出去,肚子上脑袋上还缝针缠着纱布。去市场买了一把砍刀,在一个台球厅里找到了两个小混混追着他们砍红了眼,其中一个小混混从二楼的窗户跳了下去一瘸一拐地跑了,另外那个被堵在厕所里,警察抓人的时候那厕所的木质门已经被砍得像防盗帘一样了。他差点因为这个事情学都上不了,学校求情,家长求情,老师求情,加上最后没有造成什么伤害,算是保住了他学生的身份。因为这个事情,我爸天天往公安局跑。”
“叔叔?他也知道孟宇星?”
“当然知道,他觉得孟宇星不该负这个责任,该负责任的是那些凶手,所以他不希望我妈用命救下来的孩子因为违法犯罪毁了一辈子。可当时的孟宇星一心就是想他们偿命。我妈在她怀里流血的场景可能给他造成的伤害太大了,我给他的伤害也太大了,那些人不死他没办法活,可那些人死了他的人生就毁了。我后来知道了心情特别的复杂,我原本想不再面对他了,我不想再面对这个人了,一见他我心情就特别糟糕,所有淡化了的悲伤的情绪一下子就全都找了回来。不过他那样也不行,警察也说过,希望他的家属好好劝劝他,千万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万一出了事,他要和这些罪犯一样偿命或者至少在监狱里呆大半辈子。我就去找了他,事后第一次找他,我对他说的话很坚决,我说:‘我求你不要再干这样的蠢事了,你就算杀了他们我也不会原谅你,只会更恨你,因为你和那群人没有什么区别,我妈救你救的不值,而且你也不要再因为这种事情让我不得不来找你了,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见你了,所以就当作是为了我,不要再做类似于这样的事情让我烦心了,拜托你,我谢谢你。’然后我就走了。现在想想我那时挺残忍的,他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眼睛憋得通红,就那样无辜地看着我。这件事他完全都没有在记事本里提起过,估计他不想去回忆的,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回忆让他太痛苦了。所以你的直爽和干脆他不是没有,是因为我的态度让他无法跨出那一步,他害怕,他无法估计我在面对他的时候是悲是喜,他怕我会因此更讨厌他。”
“呼……哎呀!我应该对他好一点的。”叶卿如眼睛里含着泪,开玩笑似地说。
“要是我,估计不会像他一样这么久的时间还对你抱有幻想了。”
“如果是我,可能也不会。”余舟放下手中的咖啡,面无表情。
“那现在怎么办?我的天,还有多少个几年啊!这都已经多少年了,还耽误啊?”叶卿如有点着急,仿佛她们明天就要变老了。
余舟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吴铭听完了她们之间的对话,屁股一沉,坐在椅子上翻来倒去地回味,像是得了一个好大骨头的小狗。
店外的风咆哮起来,夹杂着冰凉的湿气摧残着裸露在外的一切。店里面的温度很舒服,三个人各有各的心事,让时间自由自在地滴答起来,谁也没有再说话。

第三十四章——前知后觉

吴铭虽然对于整个事情了解得很片面,像是残缺不全的拼图,但越是这样孟宇星在他的心里就越是神秘和高贵,他想不清楚一个简简单单的爱情为什么能被人玩出这么多的花样来。他想,自己真的恋爱过吗?怎么和他比起来平庸了这么多,当然这种平淡不只是客观上的,主观上也觉得不是那么要死要活的吧?难道真像王佳慧说的,他的刻骨铭心让远去的姑娘们平摊了?他觉得自己的爱情有点廉价,没有孟宇星的那么实诚,他有点不甘心,他也想尝尝实诚的,但怕自己没有那么好的“牙口”。
叶卿如一直以来都是主张快刀斩乱麻的,她无数次看不惯孟宇星那求而不得又心心念念放不下的样子,她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多简单,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女孩儿还不有都是,个个都又白又长又细又嫩。而且她遇到过,女孩儿往孟宇星怀里塞信封的时候被他像硬塞给他广告的大妈一样嫌弃,何必呢!如今有点懂了,她觉得自己根本不清楚余舟在孟宇星心里的份量,他们之间不是简单的相遇又分开的关系。她好奇,好奇如果自己是这两个人里其中的某一个,经历过相同的事的话,她也会这样么,她无法得出非常确定的答案。
余舟想得很简单也很复杂——关于孟宇星的一切。
余舟没有看到叶卿如临出门之前回头看她的那一眼,因为她在续写今天想到的一些事给孟宇星,这样也省去了些烦恼,免得去思考叶卿如那个眼神里面丰富而深刻的情感信息。

你与我之间厚重的墙是我之前的冷漠一点点堆积起来的呀!整个高中时光我都在一点点的坚固你与我之间的隔阂,我理解你为何如此了。
我其实是在留学之后才又把自己在我们之间筑起来的高墙逐渐瓦解的,在这之前,坦诚地说,我没有想过再与你有什么瓜葛,虽然这样说可能会在你内心的柔软处新增许多伤口,不过这是事实。
高考结束我回学校看大榜的时候,你的名字就在我名字的前面,近到我无法忽略,再一看学校,我当时感觉有点讨厌,觉得这点刻意有冒犯到我。
我与叶卿如的关系这样好应该有一部分你的原因,她总是给我日常简单而又需要的一切,现在想来,大部分都出自你的安排之下。
当我远在异国他乡之后,总是对远方有一种莫名的思念,夜深人静的时候,风景秀丽的时候,车水马龙的时候,千奇百怪的时候,常有一种无处安顿的情绪悬在心里,我那时还不知道把你隔离在心外面会有这样多的情感四处漂泊无家可归。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开始逐渐地剥离我们之间的隔阂,每剥离一点就有一点关于你的更清晰的认识显现出来,每剥离一点就有关于你的爱意生长出来,每剥离一点就有关于你的误会消失不见,每剥离一点就有关于你的情感找到归属。等我全部剥离干净,才猛然发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片多么美丽开阔的风景,那里鸟语花香,风和日丽,平静祥和,只有你在那里,和许多可爱的动物在一起。我好羡慕那些动物,好喜欢可爱的你。也正是从那时起,失去母亲的伤痛才逐渐消退,封印我对你感情的诅咒才消失,你的重要才从我在失去母亲的伤痛中爬出来,唤醒古老的喜欢,新鲜着我褪了色的情感。
如今想来,我对母亲去世的细节知道得少之又少,我一直无法承受了解过程中的痛苦,所以要冤枉你,要冤枉我自己,要冤枉与之有关的一切。从某种角度上来讲,认识你是我的不幸,但没有彻底失去你却是我的幸运。
叶卿如说她后悔没对你好点,有耐心点。我也后悔呀!我的后悔来得更困难沉淀得更踏实。我原以为我可以踏踏实实地等你,心思尽可能的本分和朴实。可如今,此时此刻,你才离开两个多月,我就祈盼你回来了,好想你回来,现在就站在门口。
我猜猜看,你现在在干嘛呢?
……可能,在发呆吧!那种略微阴郁却不消极的眼神。我现在都记得,课间的时候,你眼睛盯着某一处,思想早就飞到天涯海角了,一点踪迹都找不到,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用思维控制着什么一样,很用力又呈现出非常平静的面孔,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
那个时候我原本也在发呆的,可不知怎么的眼神就被你的气韵吸过去了,然后就开始琢磨你,呆呆地看着你。那个时候我就猜了好多,关于你在想什么。
我想你在想什么呢?
云淡风轻的海边?有柔和的海风,吹来咸咸又清新的空气,沙子抓你的脚趾,搔你的痒,你在沙滩上,盯着海浪,望着望不尽的海,眼神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后来觉得不对,又想,也许是在西伯利亚地区被雪覆盖的山林里,你坐在一处空地上,被高大的松树围起来,四周都是白白的雪,天空也是灰白色,你在与山林之间的某种生物做着不为人知的信息交换。我从远处的山林里向你靠近,你突然睁开眼睛,眼神射向神秘又茂密的松树林深处,感受着谜底即将被揭开之前加了浓度的情绪,那时的眼神,应该与这个也好像。
也有可能,你什么也没想,或者你的灵魂哪里也没有去,他只是睡着了,让你的身体暂停了;或者他就张着可爱的小翅膀在教室里飞呀飞呀,打翻谁的杯子,抓乱谁的头发,搞一些恶作剧……
直至上课的铃声响起,我依然陷在自己对你发呆猜测的幻想里,当我回过神注意到你在看着我时,突然被你直直的,朦胧,胆怯,又有点可爱的眼神吓到,我才猛地把眼神收回来,慌张地拿起书本。
所以,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请你告诉我吧,高一上学期十月份第一周星期三上午,语文课下课之后英语课上课之前课间休息的十分钟,你在想什么,我真的好好奇,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场景能配得上那样的眼神,那样空灵、单纯、直接;那样有吸引力,惹眼,喜怒哀乐苦辣酸甜都在里面,却让人无法捉摸。等你告诉我吧,那样的眼神,你配了个什么样的场景才不算委屈它。
这世界的丰富多彩用五官是无法完全感受通透的,这些感受通过神经传递到大脑所产生的化学反应和心灵所感受到的还不一样。你说,得多么复杂的乱七八糟结合到一起才能让一个人专注于热爱另一个人把好的坏的其它的一切都抛之脑后。
你等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翻来覆去地炒回忆?还是幻想一些我们希望的未来。如今店里面的一切都在挤压着我,你布置的一切——满月的招牌,画,雪,颜色,水晶灯,欧式的桌椅,留声机,它们都在吵,“我是因为你来的,我也是因为你来的,它也是因为你而存在的……”可我拿什么报答它们呢?
孟宇星呀!你熬甜了不少的苦呀!你好伟大!

第三十五章——外婆

孟宇星此时正沉浸在另一种悲痛中。他太重感情,所以不想与太多东西有过深的交集,避免在不得不离开他们的时候,心里有太多难以平复的情绪上的痛苦。
外婆在一个月前去世了,此时此刻孟宇星在一个偏僻山村的老房子里,恋恋不舍地逐渐失去外婆的气息。这里安安静静,这里繁星如海,这里原始自然,没有咖啡,洋酒,繁忙的街道,车水马龙,这里是孤独的发源地,盛产一切与繁华喧闹无关的东西。
他原本以为外婆的病没有那么要紧,可外婆如他一样,也是一个宁可天下人负我的傻人。
她曾或严肃或轻松地嘱咐孟宇星,不要总是想着往家跑,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日子,有你们的生活,姥是老了,但三两年还死不了。可还没等孟宇星带她去外面的世界看山、看海、体验不同的四季,外婆就走了,走的时候也如在世时的平常一样,把好多伤痛熨平了贴合孟宇星的心。
这两个多月,孟宇星的世界倾覆了两次,无法用好坏言说。
余舟的离开不影响孟宇星爱她的初心和对她的感情,她怎么样做什么都不影响。余舟的所有已经如他的细胞一样,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只要他还活着,就带着她,从南到北,从白天到黑夜,从热闹到孤独......
这是爱,他对余舟的爱。
余舟最后一次从店里走出去的时候对孟宇星来说只是像最底层的奴隶挨了主人一鞭子一样平常。伤是伤的,痛是痛的,可总比更严厉的惩罚强,总比没有饭吃强,总比吊起来打强,总比被打死强,所以这种变化,是把两边都糊了的饼翻个面继续煎,空洞洞地熬着就好。
外婆的离开不一样,外婆是孟宇星心里另外一个世界的光亮,外婆的离开把心破了个洞,这块地方永远填不起来了。
外婆生病的时候孟宇星总是刻意地陪着,与外婆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在用尽心思珍惜着,这样当然刻意,刻意到不能再亲近的外婆都不自在。每当孟宇星搂着她的胳膊一起走路或者在屋子里面闲坐的时候,外婆总是严厉地呵斥两声,“上那边去!这孩子,挺大个小伙子你老粘着我干什么?”
孟宇星本能地缩手,最后当然是又搂回去。
后面她时常与孟宇星说,“姥活了这么多年了,早活够了,该走就走了,你别因为姥走了伤心难过,想开点,谁还能总活着,没事的。”
每当外婆这样说,孟宇星的鼻子总是一下子就酸起来了,为了隐藏情绪带着无所谓的笑,嘴巴像叹气一样的嘟囔,“哎呀……”示意外婆不要这样说。
说这话的时候孟宇星心里当然清楚,与外婆在一起的时光过一天就少一天了,这个人哪一天都有可能不在了,心里的悲伤掺着绝望,嚼起来牙碜。
很多时候,祖孙两个人都是静静地待着,只有需要上弦的老式钟表用苍老的声音嘀嘀嗒嗒地说个不停。孟宇星坐在炕沿上,看着窗外远处靠着山林的田地,心里想很多,拥挤在一起最后被碾压成一团,什么都看不出来。
外婆时而睡着,时而躺着看孟宇星,间歇性地咳嗽。外婆一咳嗽,孟宇星心里那些乱成一团的想法全部都被扔到一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儿时姥姥家大门口的几棵大杨树,那哗哗的风吹树叶的声音响彻在孟宇星的耳边,与外面夹杂着雪的西北风一唱一和,跨越时空矛盾地和谐着。
那个时候孟宇星还是很小的孩子,杨树叶子哗啦啦的声响是最好的摇篮曲,声音伴随着和煦的风吹在他稚嫩的脸上的时候几乎瞬间就把梦带来了,他睡得那样香甜,梦里的一切都那样柔软,在梦里,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转头看向外婆的时候,外婆已经睡着了,那张脸貌似就在孟宇星的严密监视下变得像现在这样苍老了,他年年月月时时盯着,外婆还是变老了,他拦不住他想拦住的东西,连看都看不到。
看外婆安详地睡着,孟宇星无声地掉着泪,一颗一颗,跟随着老式钟表的节奏,滴在儿时听着杨树叶拍打声睡着时的梦里。
外婆睡着前轻声与孟宇星讲,“你小的时候,和老袁家儿媳妇的小孩玩儿,那小孩推了你一下把你给推倒了,姥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当着人家妈的面上去一把就把那个小孩儿给推倒了。你说姥多过分,你们都是小孩子,姥哪能那么干呢!可当时本能的就那样了,还好人家妈有素质,没和姥计较,可丢死人了,那么大岁数,这点事儿不懂,多让人笑话!”孟宇星笑笑。
外婆讲完就睡着了,外婆睡着后孟宇星就哭了。
知道外婆再也醒不过来的时候是孟宇星触碰到外婆的脸的时候。他想摸摸外婆,可触碰的一瞬间觉得不对,他便抓起外婆的手,握着外婆的手腕,发现无论自己如何用力,都感受不到那点细微的跳动。
他没有慌乱,靠近外婆坐了坐,用手捋顺了外婆的头发,双手紧握着外婆有点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还是望着窗外刚才看着的土地,那杨树林的哗哗声还在耳边响着,西北风还在呼呼地刮着,可老式钟表的嘀嗒声孟宇星听不见了,噼里啪啦的眼泪打在外婆和自己的手上,好像这数九寒冬,下了一场暴雨。
他的双腿开始慢慢地抖动,磕着炕边的砖,幅度越来越大。他把外婆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脸,当熟悉的老旱烟味进入自己的鼻腔时,那原本清晰的杨树和儿时的院子变得模糊起来,终于,他吭哧吭哧地哭出了声,声音闷得像是一头啜泣的老黄牛。
后面很长的时间,孟宇星如消失般地存在在这个村庄的小房子里。他每天在炕上久坐,炕席已经被他的屁股磨出了痕迹,山林前的那片田地已经被孟宇星看出了老茧,原本白茫茫的一片陆陆续续地露出了斑驳的黑土地,原本宁静荒凉的村庄也渐渐地有了生气,时不时地有拖拉机和背着筐篓的老人经过,孟宇星就快真的能听到哗哗的杨树叶的声响了。

当吹向余舟的风变得温柔的时候,因孟宇星离开而产生的情绪发酵了,她的心正在经历第一个痛苦的高潮,她低估了孟宇星离开的时间,高估了自己傲慢的个性。爱情是一个法外狂徒,不被任何框架束缚,她自然也管不住。她开始不受控制地给孟宇星打电话发信息,可杳无音讯。
她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所有理智全部灰飞烟灭,她害怕,害怕孟宇星如果真的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她要怎样带着这样的遗憾生活,什么样的人能填补这个空虚,还有谁能让她余舟这样魂牵梦绕。
再也找不到了,如果孟宇星不回来了,她就再也找不到了,关于爱情的一切她就全部都失去了。
她先前所顾忌地横在他们中间的一切全部破败不堪,一碰就碎。
她开始内疚,开始悔恨,这样无用的隔阂为什么会被自己用来隔绝孟宇星那么久,久到如今的痛苦反噬,把自己也给吞没了。另外让她坐立不安的是如果孟宇星也这样爱自己,甚至比自己爱他更爱自己,他是怎么样挨过那样冗长而又痛苦的时光的,他是怎么样幻想未来的,是怎么样给自己希望让自己坚持的,是怎么样排解自己的痛苦的。越想孟宇星就越不能失去,越想她就越不能安定下来,越想她就越要努力可又无处可着力……终于,她再也无法在店内踏踏实实地坐着了,她开始空闲的时候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执意在一片毫无可能性的人潮里寻找孟宇星的影子,像在烈日炎炎广袤的沙漠正中央寻找泉眼和小溪。
当这一切发生过之后,痛苦的程度减轻,其它东西慢慢沉淀下来归于内心的尘土肆意地附着于某一处。空了很久没法写下任何的笔记本再次被余舟打开,与痛苦斗争了好多天,两败俱伤算是稳定下来了。她拿起笔,发着呆,想着要写下什么字,可好多次抬起笔,又多少次放下,她不知道内心什么想法这样难表达。

第三十六章——满月海鲜店

铃铃铃,清脆的摇铃声响起,余舟如同当初的孟宇星一样几乎本能地刹那间抬头,去确认走进门的是不是自己心里想的人,可更快的,余舟就失望地低下头。
进来的是个女孩子,连类似确认激动的过程都没有给她。
“你好!”女孩被坐在店中间的余舟隔绝了脚步,只往里走了两三米远的距离便怯生生地打招呼。
余舟连忙回应,“你好!”
“请问一下,店老板去哪里啦?”女孩清透地问,眼睛里饱含期待。
余舟知道来人是找孟宇星的,还没等自己开口,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吴铭就从柜台里冒出来,“老板出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他去哪里了?今天回来吗?”
“呵呵……”吴铭叹息地笑着,姑娘没看出他这一声笑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等着答案。
“不回来了,离开这里了,他去哪里了我们都不知道,走了好久了。”吴铭低着头摆弄自己手里的酒杯。
女孩有点失望,转过身去就想走了。可就在转身的一刹那,她看到了那块挂在墙上的丝巾,她快速地走了过去,像抚摸情人的脸庞一样抚摸着那块装裱着丝巾的框和玻璃。吴铭不明白这姑娘为何要这样动情地对待一个挂在墙上的东西,但余舟清楚。
“你是?小北之前的女朋友?”余舟走过来,站在女孩的身后,轻声地说。
“呵呵,他竟然把我的故事对你讲了。”女孩没有转过身,依然盯着那个丝巾。
“哦,你别误会,不是他没有保守你的秘密,只是他把你们之间发生的故事记录下来被我看到了而已,他不是故意的。”余舟急忙解释道。
女孩转过身,说:“没事的,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而且我也不介意,不然也不会和他讲,竟然能被你看到,你应该是他挺重要的人吧?你是......他女朋友?”
余舟笑笑,没说话。
“老板回来的话帮我谢谢他,谢谢他给了我一个如此好的怀念小北的地方,谢谢他这样认真地对待我遗弃了的东西。”女孩说完,便朝门口走去。
“等一下!”余舟说得很急。“如果,如果老板在这里的话,你会做什么?”
女孩转过身来,想了一下,说:“会和他聊两句吧,感谢他,再让他给我倒一杯上次喝的东西……差不多就这样吧!”
“你能不能?也和我聊两句?”余舟轻轻地说。
“好啊。”女孩笑着说,几乎没有迟疑。
余舟给女孩倒了杯饮料,两个人聊了半天,她才又记起曾经看到过的名字——亦欢。
“你上次来店里是什么时候?”余舟问她。
“好久之前了,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好久好久了,我都结婚了。”亦欢说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发光的婚戒。
“你都结婚啦?”
“是呀!我结婚了。”
“你不是?”余舟的话说了一半,便就止住了,她在衡量,尽量不说一些过深的话。
亦欢看出了她的顾忌,也明白了她欲言又止的原因,说道,“没关系,你知道我的故事对吧?觉得我怎么就把小北忘记了,这么快就结了婚。”
余舟用笑容抱歉,说:“对不起,我们才刚刚认识,不应该说这些,这是你的隐私,如果冒犯到你不好意思。”
“你和这家店的老板是什么关系?”亦欢突然问得很认真。
这还真是个余舟不太好回答的问题,苦恼刚刚气势汹汹地呈现,瞬间就被不知名的什么吹散了——“我想嫁给他。”余舟回答说。
“哦,我知道了。”
“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他,就是这家店的老板,我结婚的消息的,我想感谢他,可不知道感谢什么,但那天如果不是他,我可能就不会那样做,不会把过去释放得那样透彻。他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特别,但就是让我感觉特别踏实,特别舒缓,像是在和一个灵魂或者神仙讲心事一样。”
余舟笑着,仿佛对面的人在称赞她。
“我想,他如果在的话,不会问我为什么这么快就结婚了,是否全然把小北忘记了。你觉得呢?”亦欢问余舟。
余舟抬头一愣,很认真地在想,过了一会说:“嗯,不会。”
“你觉得不会的原因是什么?”亦欢又问。
“他觉得不重要。”余舟脱口而出。
亦欢原本没有太多表情的脸逐渐开朗了起来,说:“他的善良让他有一种类似于上帝般的能力——他知道过来祈祷的人内心的想法。”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结婚,而不是守着小北的回忆过日子,你不是都知道我的故事了吗?猜一下。”亦欢说。
余舟没客气,认真地想了想,说:“因为他和他,都很爱你呀!”
亦欢低着头,像一株被太阳晒蔫了的向日葵,但每一片花瓣都是挺拔的,只是弯下了头。
余舟看着她,在整体和具象间切换,像是不停对焦的相机。
良久以后,亦欢抬起头说:“你们真的很般配,一对神仙夫妻。”
余舟苦笑,“是啊,凡人哪那么多沟沟坎坎呢!”
“怎么了?”亦欢问。
“他都离开好久了,还没回来过,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余舟的苦闷转化成心疾,四处求医问药。
“如果没了他,你会像我一样和其他人结婚过日子么?”亦欢问。
话刚说完余舟一抬眼,眼神很犀利,像是要把亦欢刺破了似的,亦欢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问如果你是我会不会做与我同样的选择。”
余舟知道她并无恶意,只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和逃避刺激了她的神经。
余舟无法想这个问题,她不允许任何她难以抵抗的宿命对她有这样的安排,在这件事情上,她虔诚地祈求极端的圆满。
余舟眼泪汪汪地看着亦欢,摇摇头说:“我没法想这个问题。”
亦欢急忙笑着堵余舟即将决堤的泪,“哈哈哈,闹着玩的,不会的,老板会回来的,你这样的姑娘等着,哪个男人不归心似箭啊!放心吧!等你们结婚的时候,记得给我发请帖。”
“他叫孟宇星。”余舟笑着回亦欢的话。
“哈哈,好。”
亦欢走了以后,吴铭探出头来对余舟说:“余舟姐,明天开始我就不来店里了。”
“嗯?为什么?”余舟问。
“我原本想编个瞎话骗你的,说工作忙没时间什么的,其实就是厌烦了,受不了了,在这天天这样呆着,像是堆在角落里看着自己腐烂一样,太难受了。星哥当时还有盼头,指望你来呢,我这也没什么盼头,谁来也激动不了我,也不等着谁,天天醉生梦死的,酒都尝不出味道来了。还好你回来了,要不然,这家店我就只能替星哥关掉,成我自己的私人会所了,偶尔来坐坐喝喝酒。”
余舟无奈地笑笑,说:“嗯,没事,我来看着好了,这么长时间,难为你了。”
“行,我把这里面都收拾好,钥匙就放在这里,后面我来的时候提前和你打招呼,你要是有什么急事找不到人就联系我,我可以过来帮忙。”吴铭说。
“好,谢谢。”
“没事儿,这星哥回来估计要怨我了,才几个月啊!就撂挑子不干了,也太不靠谱了。”
伴随着桌椅来回挪移的声音,吴铭在吧台里面自言自语。
余舟坐在店中央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的街道,慢慢适应着与孟宇星角色互换带来的情绪上的变化,原来,她才是最后的,孤独的守护者。
第二天余舟到店里的时候,打开门的一瞬,心里竟有些激动和新鲜的感觉,少了一个不熟悉的人,感觉就不一样,她更喜欢现在的状态——安静、自由、轻松。她终于可以肆意地释放情绪,想做什么动作就做什么动作,想什么表情就什么表情,心情好了就笑,心情不好就哭。
她难得的心情好了起来,觉得这里真是个适合等待的地方,孟宇星真的很会心疼自己,真会苦中作乐。
碍于行动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关注,余舟开始享受着自由的愉悦感,这样的愉悦感甚至冲淡了对孟宇星的盼望和思念,转而让她安稳地依偎在满月海鲜店的怀抱里,像一位公主靠着一个大大的毛绒绒的玩偶,在里面静静地玩耍,香甜地睡着。
余舟开始重新审视店里的一切,这是为数不多的第一次她们之间的独处,她与满月海鲜店的独处。
她突然觉得滑稽,这一刻,这纯粹的时刻,应该早些到来的,满月海鲜店是她的影子,是所有她喜欢一切的合集,为何与她独处的时间来得这样迟,为何自己从不曾像此刻一样认真,踏实地感受它,像照镜子一样的与它交流,对话。
她走到店外的街边,看着店外面的招牌和店整体的面貌,在这条街上,的确算是个特别的存在。孟宇星真厉害,他能把自己变成这样一个盒子,开了一家这样的店在这里,如果不是自己对这个世界的麻木,稍微给眼睛一点心思,她还真的会来这里,因为她喜欢,好奇。
满月海鲜店的招牌已经蒙了一层灰尘,那月亮便更像月亮了,原本有些刺眼的白变成了深沉而又淡雅的灰色,结合自然的斑驳,真的好像满月时候的月亮。
她沿着转折的落地窗走了一圈,边走边像是寻得了什么一样地感叹,好通透的玻璃窗,把窗内的场景往外拽,把外面人们的视线往里面吸,内敛的孟宇星做这样夸张显眼的事情。
走进门的时候余舟晃了好几下摇铃,伴随着清脆的摇铃声余舟进门,大声对着空无一人的店内说:“余舟来啦!你们期盼的余舟进来啦!”
说完自己哈哈哈地笑,可没几下,就被屋内的一切捂住了嘴巴。
她先是沿着地板上的图案走,走两步退两步,然后站到墙边看挂在墙上的画,平面上的东西无限延展开来变成三维立体的回忆,在她的周围音形并茂地播放着,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大的小的,有趣的无聊的,原本模糊凌乱的往事颇有秩序地排着队像风一样在她的眼前刮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站得累了,走到吧台里面坐下,看着贴在里面自己的照片,再抬头看看外面有着混乱秩序的街道。她把身体向后面的椅子上一靠,学着孟宇星一样,什么都不想,送每一秒离开,迎接每一秒到来,时间与时间之间,用她的静止承接。
因此,于她而言,一秒万年。

第三十七章——爱的形状

外婆被安葬在了外公坟边上,从那个山头可以朝南看很远,可不管望向多远,看到的依然都是连绵不绝的山,一座叠着一座,一排挨着一排,手牵着手宏伟着。
孟宇星偶尔从村子里走来坐坐,碰到村子里的人打招呼就跟着打招呼。大部分的时间他还是待在炕上。这与在满月海鲜店不一样,满月海鲜店有一种偷来的安静,它处于纷杂的中心,绝对的安静要插上想象的翅膀才飞得起来。这里不同,这里没有称得上噪音的东西,每一种声音都极为纯粹,仿佛大家商量好了的,一个东西发声,万物都认真听着。
坐在这样的环境里,孟宇星是独立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那不是感官上的孤独,是科学上的孤独,稍一分心,这世界就他一个人了。他感觉他在一个非常大非常空旷的世界里,他所想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所做的事也没有任何意义,活着与死亡也没有任何意义,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个地方。
孟宇星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尝遍了各种各样味道的孤独。后面,他开始生产孤独。他生产的孤独是孤独界的翘楚,他比孤独更了解孤独,他的孤独口味独特,回味无穷,层次丰富,品质无双,跟着风像蒲公英一样自由地飞,找到了归宿便与风道别。
对于孟宇星来说,外婆还活着,她比以前更年轻了,她的声音不再沙哑,她不再咳嗽,她说话的声音比以往更加洪亮有力。
当春天的形象完全展现在孟宇星面前,孟宇星心里对于外婆的念想也变得葱葱郁郁起来,他想起了外婆对他讲的与外公年轻时的故事。
对于孟宇星来说,九十年代以前的事是上辈子的事情,孟婆汤的味道顶好,他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历史的书籍里有过一些接触,但这种泛泛之交不足以让他对更遥远的年代发生的事有任何深刻的认识,外婆的话让他开始想象那个年代发生的故事,在一个点与另一个点之间,他随意地填充想象,反正结果都一样,无所谓过程千百种形象。
姥姥和姥爷是媒人介绍的,那个年代的爱情大都是媒人带来的,像是月老一样,范围就是附近的十里八村,太远了缘分够不上。
媒人说了,“下甸村东头姓李的小伙,人高马大性格温和,家里良田三垧多,土房刚刚翻新过,就看上了咱家大丫头,让我来给说和说和。”
媒人又来对姥爷家说,“上新堡子王家大丫头,天生一副好牌母,屋里外头闲不住,小李子打娘胎里就在我眼前晃悠,这肥水得先可我这大侄子头上浇,小李子,你过来和大姨说,想不想娶王家大丫头做媳妇啊?”
于是,两个年轻人半推半就地被传统规矩裹挟着,过起了两个人的日子——吃饭,睡觉,种田,生儿育女。外婆和孟宇星说了,“那个年代不像现在,现在这小年轻多随便啊,那个时候不行,姥在村里生活了十几年恨不得也没跟哪个男的说过几句话,没那环境,也没有那闲工夫,能吃饱饭就不错了,稀里糊涂地过日子,没什么念想。”
孟宇星无法界定姥姥和姥爷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他想象不到,祖孙二人也聊不到这样透彻,挨过饿的人也从不矫情,不会想这些奢侈的。所以,孟宇星觉得,那个年代的人实诚,那个年代的事儿也实诚,一辈子没几件大事,看不见几件新奇,那个年代的人认命,认理儿,一辈子不管好坏差不多就过了,一生的遗憾也不过就死之前颤抖着吐出的那几个字,算是入土之前勇敢一回,告诉世人,这副皮囊也因为理所应当的事情不满过,留两句真心话,给活着的人感叹琢磨。
他不知道外婆和外公是不是这样的,在他们之间的感情朴实到不能去说,姥姥也只和他讲发生的事,不会主观地下定义说感觉。想了很久孟宇星才隐约了解一些。
老一辈儿的人,对于内心深处的情感约束也是极为耐受的,他们的心也像他们的人一样,温和,坚韧,吃苦耐劳,化万千痛苦于无形,看不到出入,感受不到,就无法知道。
孟宇星儿时常常听到姥姥对姥爷的叫骂,五花八门,话里藏针,杀伤力大到但凡听到的人心里总会本能地躲一下或者想拿什么东西挡一下,庆幸自己不是攻击目标。
孟宇星现在还记得的就是那几句忘不了的——“你咋不死了呢?你死了我立马出去放两挂鞭,一滴眼泪都不带掉的;你死了我还能多活两年,你快赶紧死,让我享两天福得两天清净,你要是不死我可就快了;这辈子跟你他妈的是一点福都没享着,倒八辈子血霉嫁给你了!”
奇怪的是姥爷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像是听到了什么贴己话儿似的,一点儿难过的表情都没有。
余舟也对孟宇星说过类似的话,但程度比这弱多了,孟宇星当场吐血,那是抵挡不住痛苦翻腾的生理反应。可姥爷就像没听到一样,孟宇星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了很多也没想明白。
姥爷去世的那几天,姥姥的眼泪像是老白地沟的河水一样就没有停过,灵柩在院子里面放了三天后出殡,棺材一抬走,姥姥尖利的哭喊声在混成一片的哀嚎声中冲了出来,还没有达到最高点,便瞬间坠落下去,随着她的身体,瘫倒在了地上。
她这一生对姥爷的情,全都在这些眼泪和哭声里了,她说了几十年伤人刻薄的话,都被这些眼泪淹没在姥爷的灵柩之中,化成了一滩咸咸的水。
从那一刻起,外婆就老了,真的老了。后面的日子她对不起任何人,对谁都是不能再有的客气。她不再尖酸刻薄,不再大声斥责,不再对任何事情有当时那样过激的反应,没人再让她那样骂过,她也没有像她骂过的那样享福过几天清静日子,倒是多了许多夜深人静时的哭泣。
所以,孟宇星觉得,余舟的责骂,也带着深深的爱,他也不那么难受了,甚至还时不时地把它从记忆中拿出来咀嚼,咀嚼话里面含有的对孟宇星的爱的成分。
外婆的去世,也让孟宇星对于余舟失去母亲的痛苦有了新的解读,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余舟的痛苦,那种失去至亲的痛苦。
孟宇星在原始的乡村田地边寻找蒲公英的嫩芽时,余舟正在满月海鲜店内整理亏欠孟宇星的时光。
婆婆丁是外婆平常最喜欢的野味,耳濡目染同样成为了孟宇星的乡味。那略带苦涩的汁水在口腔内被榨出的时候,让孟宇星觉得自己也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这种感觉很厚重,有一种时光的反复和历史的沉淀,让他踏实。
而余舟终于找到了能陪伴她等待的事情,她想把因为自己的冷漠而让孟宇星错过了的时光告诉他,告诉他那些岁月她在想什么,做什么,怎样回忆他。
孟宇星的婆婆丁挖得很顺利,春天的黑土地几乎在抢着向孟宇星的篮子里面送着翠绿的婆婆丁。而余舟也已经把记忆整理好,老旧的时光排着队出现在她握着的笔尖,动情地讲述着。

分班以后……
其实那个时候分不分班对于我来说都不重要,见不见你,或者见谁不见谁也不重要,有关于你的一切再对我的心里有触动的时候已经是高中毕业了。而在毕业以前,我独立地存在于自己的世界里,用某种超乎生理极限的思念与母亲对话,其余的时间,全部像机器一样的学习。偶尔上学的路上与你相遇的时候,我也不知道那种无所谓的情绪里面爱与恨之间是什么样的比例组成的。我常常认为是连路人甲都不如的一种排斥,可偏偏不纯粹,每次相遇过后总有一种感觉留下来,把我原本稳定的思维节奏打乱,原因不明。
高考结束后,大家都去操场上拍照,让许多在平常见不得光的美丽绽放。
我偶然间注意到,教学楼后面凉亭的角落里,你孤零零地坐在那儿,眼睛空洞洞地照不见东西,也带不进情绪。
那一刻我突然就想,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们此刻会怎么样。
刘阳过来找我拍过照片,看镜头的时候他轻声地说,“我说几句实话,你别生气。”
我们都微笑着拍完照片后他接过递过来的相机接着说,“我承认那件事是个悲剧,发生在谁身上都是天大的事,在这个年纪发生那更是破了天的变故,对谁的打击都会很大,你怎么样我都理解。可如果你这辈子都不对孟宇星说一句原谅,那不管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样的,孟宇星都要背负这样的歉疚过一辈子,他比监狱里那群人渣承受的心理负担还要重,你想想看,他应该背负这样的罪过,生活一辈子吗?”说完刘阳就走了。
他的话让我长长的一声叹息,可喘下一口气的时候还是不顺,堵得慌,我就不再去深想,怕太憋闷。
你的名字鬼使神差地出现在我名字前面的时候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年纪轻的时候颇在意这些碰巧的东西,老是喜欢把它和天意凑在一起。当看到我们的学校在同一个城市里的时候,我便知道这种巧合并非天意了。
我想你一定舍不得那个地方,不然你不会眼神空洞洞的坐在那儿,不找人拍照也不和谁约要去的地方,靠着那根仿古的柱子,像是依偎着学校守护者的肩膀,你说他也讲。我猜你说了舍不得的人和舍不得的地方,还有转瞬即逝的青春时光;他也告诉了你该怎样消化这人世间惊天动地的平常,告诉了你上天如何安排的想象。未来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的不一样的风景可以欣赏,已经路过的地方,不必太过于难忘。我猜,你一定不是第一次坐在那儿,你喜欢坐在那儿,想象着我们最开始时的模样,我们也曾路过那个地方,经过那儿的时候,我还踮着脚搂着你的脖子做围巾给你取暖。我想,你一定对这件事情很难忘,你想在那儿坐着,坐在那儿幻想,直到那天的场景真的再次出现在你的身旁,然后你会怎么样?你是要告诉那女孩即将到来的悲伤,还是劝男孩赶紧远离女孩?你什么都做不了,你说的他们看不到,你大喊大叫大吵大闹怎么样都没有用。而且,什么能将那时的他们分开呢?如果现实不这样发展的话。
你一定也很迷茫,想不到从这出去以后,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在我的身边,了解我的生活。你一定也很害怕,怕如果有一天我有了男朋友,你要如何安放自己那颗绕着我转了很久的心呢?你该如何面对那一切呢?你该怎么去消化那冗长而又刻骨的痛呢?现在想想,这些对你,都太残忍太不公平了。
原谅我只能想到这些,还有未能言尽的无数个伴随过你的酸楚,就入我后面无数个想你的梦里,让我知晓吧!
在大学里见到你的时候,是非常温暖而亲切的,像有非常熟悉的味道的风吹来一样。
你说的那种没有冲你笑而冲别的男生笑的那次,就是因为你才笑的,我看到了你,开心且不自觉地。
说实话我并没有刻意地排斥找男朋友,但从未有人让我心动过,不是他们不够优秀,也不是我心气高,是我无法安顿你,我没有忘记,也没有恨意,那么你应该在哪里,这是我也不知道答案的秘密,所以就一直搁置在心里。每当谈情说爱的时候总觉得心里原本就有那样东西,所有新的好的坏的就都不在意。而且那个时候我就想,终究还是有机会的,终究我的心不会一直带着怀念母亲的伤痛排斥你的,即便是我不与你在一起,也应该是因为彼此不够喜欢不够有心意,而不应该是因为母亲的原因,我想她也会介意,但真的很想问她我们是否能在一起。
离开高中以后,很多时候我是没有生活的实感的,感觉上像是跳进了一个梦境。没有非他不可的人,没有非我不能的事,我虽然在那个环境里,却独立的存在着,我的离开与否并不影响什么,这我倒不在意,我在意的是竟然没有自己在意的我存在与否会导致它欣欣向荣或者天崩地裂的类似的东西。听起来有点复杂哦,不过就是这样子。
其实冥冥之中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得到,但我还是别着自己的内心没有去寻找,所以留学,所以跳出这里,再跳向另外一个类似的地方寻找一种可能。远离你,远离过去,远离熟悉的味道,远离故乡,远离一切,迎接新的全部的陌生。可其实,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从未离开过,也永远不会离开。
当我走在陌生的街头,说着只能交换信息却不能表达心意的语言,看着陌生的面孔,感受不同的文化,我才发现,对于我们这类人来讲,这世界,其实哪里都一样,没有心中的那个人存在的时候,哪里都空荡荡。我们不需要繁华,不需要热闹,不需要高级,不需要灯红酒绿,不需要纸醉金迷,我们只要心里的那点东西,只要那点东西在,这世界怎么样都是美好的。
我绕着地球转了一个圈,给自己证明,内心所向的,是你在的那个点。
每当我在国外遇见什么新奇看见什么美好的时候,原本满心激动刹那间要开满颜色的情绪,一想到无法与你分享,顷刻间所有就都暗淡了下去,像一颗飞到天上去却没有炸开的烟花。
我原本下定决心此生绝不再和你有任何交集了,把你当作上辈子的事情,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动摇了,破碎了,灰飞烟灭了。取而代之的是这辈子的贪婪,想着别等到下辈子了,就此生吧!与你共度此生吧!
客观来说挺玄学一件事,按理来说那一年我们的关系好不到让我们彼此终身难忘的程度,有那样刻骨铭心吗?这么多年了,早应该模模糊糊视而不见了,可为什么彼此心里还是死揪着不放呢。我们真的懂什么是爱情吗?在那个年纪。我现在都不怎么明白被人下了定义的事情,比如什么东西是爱情,什么叫长久,什么称之为应该,或者1加1为什么等于2。我只知道当时你是我特别喜欢的人,我喜欢和你说话,和你走路,和你共度时光,看星星,吃饭,久坐,书信,什么都好,并且特别不想打破那样的状态,就想一直那样。
这是我青春的意义,老旧时光的意义,你的意义。

第三十八章——爱的艺术

叶卿如进店里的时候余舟正在与文字之间传达着某种拟人化的信息,仿佛要让它们活过来,钻进孟宇星的眼睛里,一闪一闪亮晶晶。
余舟还是像孟宇星一样,摇铃声一响起,便一个激灵本能地朝门口望去。
当发现那个人不是孟宇星的时候,眼神中的光难免地暗淡下去。
叶卿如无奈地摇摇头,“哎!大姐!不用表现得这样明显吧!我是不能和孟宇星比但也不至于像看到了啥恶心人的东西一样吧?”
余舟急忙走过去搂着叶卿如的胳膊一起坐进店里来,边倒咖啡边说:“不是,你别瞎说。”
“你别倒咖啡了,我不喝,今天喝点酒吧!刚好孟老板不在,把他这点好东西全都霍霍了。”没等余舟的咖啡倒进杯子,叶卿如便说道。
余舟疑惑地看着叶卿如,“喝酒?现在?”
叶卿如洒脱地说:“对,就现在,我去挑。”
说完,叶卿如自己走到吧台里面的酒柜前,认真地挑选着,一边看还一边说:“孟宇星估计赚了不少钱,你看他酒柜里面的酒,这一瓶瓶的,全是人民币呀!他又不喝,搞这么多这东西干嘛?”
余舟应着,“他就是喜欢收集,喜欢让自己喜欢的爱酒的人喝,人家一说这酒好,他就开心了,觉得成人之美了。”
叶卿如笑着转过头来,“哎呦,你这了解得很深刻啊!怎么人走了反倒看得清……”叶卿如像是被人捂住了嘴,话只说了一半就没声了。
余舟抬头疑惑地看着她。
叶卿如看到了吧台里侧贴满了的余舟的照片,这些密密麻麻的照片让叶卿如心生震撼和感动,一时间表情定格凝滞,久久没有说话。
余舟问:“怎么了?发什么呆呢?”
叶卿如问:“这是孟宇星贴的?”
余舟走进吧台,向叶卿如看的方向看去,笑着说:“是,他贴的。”
“我的天呐,这是多少张照片啊!”
“一共一千多张吧。”
“一千张?这有一千张?”叶卿如怀疑地说。
“哦,不是,酒柜后面放空瓶子的储藏室里贴了一面墙,这里的只是一小部分。”余舟说。
叶卿如震惊了,“一面墙?我能不能看看,没有什么不雅照吧?”
余舟皱着眉头瞪着她。
叶卿如调皮地笑着扯余舟的袖子让她带她去看看。
当她站在那满满一面余舟的照片墙下,她被震惊了,呆呆地站在那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满墙的照片,像是在看着自己的照片被她在意的什么人满满地铺在墙上一样感动。
她注意到,这些照片是有明显的时光的痕迹的,最开始的那一张还很模糊,也很旧,照片里的余舟穿着校服,明显还是个充满孩子气的少女,在满是学生的操场上走着,脸上稚嫩清澈如水的表情干净着每一位看客。第二张是余舟在台上表演,她穿着纱裙,在礼堂的正中央,演奏着一首隐隐还听得到旋律的曲子。第三张是余舟的背影,在满是雪的小路上,余舟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人群的中央,昏黄的路灯像一朵特别的花盛开在她正上方的头顶上,没有人不希望她能回一下头莫名地向某个方向张望。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每一张都可以让叶卿如驻足良久,不断地感叹照片里面发生的故事,不断地被感动,不断地猜测和好奇。
她强行把自己的视线扯回来,刻意轻描淡写宏观地扫下去,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忍不住在某些照片上让视线停留,“哇!我喜欢这张,你看这夕阳,你看你头发的形状,你的发丝和夕阳的阳光之间像缠在一起了一样,你看你笑得,多灿烂,多漂亮,多青春,多纯洁啊!哇!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我一直以为孟宇星是个木头,对于美和艺术没有感受,原来他可以把美表现得这样朴实通透,绝对不会有人不喜欢这张照片,你怎么可以这样美?我的意思是说你美得超出了你的长相你知道吗?大多数的美是用眼睛欣赏的,但孟宇星却能让人能感受到它!太牛了!
还有这张!哇!绝了,这种像素下还能呈现这样的感觉。他拍的不是照片啊,是一段时光,你能感受到那段时光的美好!不行不行,我得拍张照片,我跟你说,我做艺术行业这样久,没有什么东西这样感动过我,不对,是我活了这么久,也没有东西这样感动过我。余舟,你在孟宇星眼里是神仙!是天使!他有资格说爱情的,从他拍的这些照片就能看得出来……太绝了孟宇星啊!太绝了!”叶卿如这样感叹着,旁若无人地感叹着,这些话像是对余舟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她根本不关心余舟听到与否,甚至过程中都未看过身旁的余舟一眼,一直扫视着面前的这些照片,从上到下,从过去到从前。
余舟原本没有想到这些东西会让叶卿如如此激动,听叶卿如这样说,她也认真地看起照片来,重新审视自己的情绪,调查起自己之前是否轻视了它,是否错过了一些自己忽略了的深刻。
叶卿如走出去,搬了两个椅子进来,把刚才挑的两瓶酒也拿了进来放在了地上,紧接着迫不及待地托着两个杯子进来,面对着照片坐定之后便开始倒酒。
这一连串的动作让余舟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不知道她要干嘛,自己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直到叶卿如示意余舟坐下,刚递给余舟一杯酒就干了自己杯子里的。
“哇!太享受了!这样喝酒真爽啊!”叶卿如感叹着。
余舟还是不了解这一切让叶卿如如此激动的原因,她始终感受不到叶卿如那种夸张的情绪,因为余舟好几次看见,叶卿如看这些照片的时候眼睛里是含着泪的,好像她是孟宇星或者自己其中的一个。
又倒了一杯酒,叶卿如说:“孟宇星这种人到这个世界上是这个世界的幸运,你与他有这样的纠葛是你的幸运,看他眼中的你,你看看这个人,把你当成什么了?神话了都。而且最主要的——你知道这些照片背后有多少夜深人静时他的情感在里面么?我一想到这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知道那些时候他对你有多思念,他在祈盼什么,他在怀念什么,他在孤独什么,这些东西才回味无穷,给你宇宙一样的想象空间。还有,每当他在这些相片前看着这些照片的时候,那种情感的外溢,他与老旧时光之间的交流,他的遗憾,他的悔恨,他对往事不能重来的无力以及他对这些照片的热爱,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就又是一个宇宙。难怪它可以在这里一呆就是这么多年,我想,他经常睡在这里的。”
叶卿如的这些话回荡在余舟的心里,叮呤哐啷的,震得余舟心里的涟漪一圈圈不停地向外漾。
她终于明白一点叶卿如如此激动的原因了,她也激动起来,也深情起来了。余舟不自觉地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放下,看着眼前的照片墙,认真地发起呆来。
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时间,她们互相都没有说话,只是酒杯与酒瓶之间频繁地交流,伴随着不断下坠的酸涩清甜,这一面照片墙也在源源不断地输出一些酸甜苦辣让这两个人就着酒下咽。
“其实这里面有些他拍我的照片我知道。”不知道过了多久,余舟轻声细语地说。
“什么感觉?”叶卿如问。
“心跳得很快,不知道什么感觉。”
“哪张你知道?”叶卿如又问。
“第二行,倒数第二张。”余舟回答。
叶卿如沿着余舟描述的位置看去,那是余舟坐在教室里拿着笔写什么东西的一张照片,仔细看眼神是有一点刻意地躲避。她扎着马尾,如果余舟不说她知道有人在给她拍照,叶卿如会认为余舟当时在想着笔下的东西,但余舟说了以后,叶卿如便知道她照片里的心思早就不在笔下的纸面上了。
“你当时在想什么呢?”叶卿如问。
“他怎么藏到那里?”余舟微微皱着眉头笑着,很好看。
“藏哪里?”
“他在楼梯的半中央,隔着教室门的玻璃窗偷偷拍的我,班主任老师常常在那看班级的情况。我前一秒是在想东西的,可突然一抬头正好看到他在的那个地方,乍一看以为是老师,隔了几秒才看清是他,估计把他也吓了一跳,很快就跑走了。”余舟回答。
叶卿如再次看向这张照片,她便看到了原本藏匿着的小心的喜欢。“当时你有没有想过他?”叶卿如说着。
“哪敢呀!那个时候觉得一秒钟的不刻苦都是对母亲的不敬。我也就恍惚了五秒钟左右吧,就赶紧盯着下面的课本,不敢乱寻思了。”
叶卿如颇有愁意地笑了笑,说:“我今天本来还很丧的,心情很不好,找你诉苦的,可看了这些照片瞬间畅快了,一点都不堵得慌了。”
余舟问:“怎么了?”
“其实也没啥,就是分了个手,不过现在看来,我就没谈过恋爱。”
余舟缓缓地说:“曾凡之后你男朋友老是换,我都不知道你现在的男朋友是哪一个。”
“哪有?没几个好吧?”叶卿如反驳。
“光是我见过的就三个了。”余舟的声音更轻了。
“三个还多呀?跟你们是比不了,十多年了就互相死磕,能擦出什么火花来?不过……我现在倒是开始欣赏上了年份的东西了。孟宇星为啥喜欢收藏老酒,你看这些东西,都是上了年份沉淀下来的精华,我刚去酒柜发现还是恒温恒湿酒柜,都是按照不同的类型分别存放的。我感觉这也和你有关,或者说和你们的个性有关,对于上了年份的东西有一种敬重感。好像冥冥之中你们知道,这种东西厚重在哪,珍贵在哪,貌似能回到那年月似的。”
余舟把酒杯拿起来,用力地尝了尝,她把味道抛开,尝叶卿如说的时间的厚重和沉淀下来的味道。
这一口酒,压舌头。
余舟不是个恋酒的人,她本不在意酒这个东西的定义,在她眼里,这东西都一样,喝多了会让人目眩神迷,失去理智,她一直讨厌。可就在刚刚,她才真正的了解一些,有些东西,要轻轻地触碰,感受,你越绅士,越是有耐心,就越接近事物的本质。
她以后不会再用好不好喝来评价这个东西了。
“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吗?”叶卿如问。
“为什么?”余舟说。
“我们都不是那种很年轻的年纪了,那个时候恋爱和婚姻是遥不可及的两件事,恋爱归恋爱,关婚姻什么事?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恋爱貌似越来越靠近能不能领那个红本本证书了,会不会结婚生子?是否门当户对?一旦考虑那些事情的时候原本很完美的恋人突然就觉得又要变成过客了。看了这些照片我突然间明白,不够爱是原罪,其余的都是借口。我不够喜欢他,人家也不曾这样喜欢过我。不在一起,那是得了老天指点的幸运。我突然觉得我能当孟宇星,但做不了你。哈哈哈……”叶卿如突然的这一句让余舟不知所以。
她接着说:“我的意思是,我是要是你,这么多年,孩子都可以恋爱了吧?哈哈哈……”
余舟说:“也未必,很多事情都有机缘,很讲究天时,时辰差了,太快或者太慢,都不会太久。”
“哎呦!这才女说话过果然不一样啊,蔫声嗒语的还挺有道理。是呀!时间不对碰上了也没用啊!”叶卿如感叹着。
“哎!这张你是不是也看到了,哈哈哈,这眼神几乎和相机镜头对上了。”叶卿如站起来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又坐下。
“是啊!都那么明显了,能看不到么。”
“估计孟宇星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心里得老慌了,哈哈哈,没想到被抓现行了。”
“也没有那么夸张吧,我也没有那么可怕。”
“你俩可真是太有意思了。哎!要是让你在这里面选一张最喜欢的,你会选哪一张?”叶卿如问余舟。
“嗯……那张吧,第三行中间的那张,我穿着白裙子的那张。其实我选不出来的,这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这些照片我都喜欢得不得了。”余舟回答道。
“为什么是这一张?”
“因为他拍完这张照片的时候我们对视了好久,真的,很长时间。他双手拿着相机,直直地看着我,我站在那,也呆呆地看着他,我们都没有向前一步,也没有转过头,直到我看得鼻酸,才走开。我刚开始的时候是意外的,他之前从未这样大胆刻意地出现在我身边过。”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高中毕业,刚高考完我们去学校估完分数的时候。”
“他当时特想跟你说句话,抱一抱啥的吧!或者直接上去亲一口,哈哈哈。”
“啥呀?你这脑子整天都想啥呢。他估计在和我道别吧!”
“道别?”
“嗯,道别。”
“高中毕业咋就道别了?”
“那是个分界线,前面的我和后面的我对于他来说是不同的。世界越大,他越慌乱,但他无能为力,所以那眼神像是什么法器要把我收了一样,我现在都还记得。”
“所以你最喜欢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看了你?”
“这么说好像也没有问题。”
“那你这么多年在干嘛?还在寻找比孟宇星好的吗?”
“哎呀!不是,就是钻牛角尖,转不过弯来,心里总是别扭着,现在想是很蠢的事情,可当时就是不知道呀!就是想不明白呀!”
“你说孟宇星现在干嘛呢?”
“不知道啊,能干吗?估计在哪坐着发呆呢吧!”
“你说不会抱着哪个小靓妹你侬我侬海誓山盟呢吧?哈哈哈哈……”
“呵呵……”
“你怕不怕?”
“不怕。”
“为什么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
“那样人家就不爱你了呀!”
“那样我也不爱他了呀!”
“你真的能很洒脱的放弃掉他么?就算他做了什么错事。”叶卿如认真起来问道。
“放弃,干嘛不放弃,洒不洒脱怎么界定?什么叫洒脱,什么叫不洒脱?”
“就是完全不在意像扔垃圾一样。”
“那应该不会,不过不管我多难过,该扔的东西一定会扔掉的。”
“我想把这个照片墙拿去展览,题目就叫《我眼中的你》,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想象空间。”
“呵呵,名字起得不错,你有你的艺术,这是孟宇星的艺术,就让它们在这安静着吧。”
“孟宇星还是一点消息没有么?”
“嗯。”
“这小子真跑了?这都多久了?快小半年了吧。”
“嗯,五个多月了。”
“你生日的时候他也没回来?”
“没有。”
“我的天,那可真行,以前你过生日的时候这哥们恨不得把自己变成蜡烛点了隔空给你许愿呢,这回啥也没干。”
“要不要我经常过来陪陪你啊?你一个人在店里好像有点空哦?”叶卿如说。
“你能来当然好,但不要刻意过来,没事的时候多来坐坐就好了,刻意来没有必要,说是一个店,其实和家里差不多,只是门口喧闹了点,没啥事。”

第三十九章——土地

叶卿如走后,余舟看着这些照片,仔细回想着叶卿如说的话——“看他眼中的你,你看看这个人,把你当成什么了?神话了都。而且最主要的——你知道这些照片背后有多少夜深人静时他的感情在里面么?我一想到这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知道那些时候他对你有多思念,他在企盼什么,他在怀念什么,他在孤独什么,这些东西才回味无穷,给你宇宙一样的想象空间。还有,每当他在这些相片前看着这些照片的时候,那种情感的外溢,他与老旧时光之间的交流,他的遗憾,他的悔恨,他对不能往事不能重来的无力以及他对这些照片的热爱,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就又是一个宇宙……”
她顺着这些话重新感受这些照片,她在想孟宇星拍这些照片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在悸动什么,害怕什么,惋惜什么,渴望什么,欣喜什么……结果眼睛根本移不动,在第一张照片上所产生的情绪就几乎让她难以自拔,眼泪不自觉地从脸颊上滑落。她既感动又心疼,心疼那段时光,感动则一出现就转化成了内疚,让她的爱愈发得浓烈和厚重。
夏天原本是她最喜欢的季节,是孟宇星最讨厌的季节。孟宇星喜欢雪,不耐热;她则喜欢自己各式各样白色的裙子。
在她无数次地看过那些照片以后,对孟宇星的了解也到了更高的水准,她懂得了一些不知问题的答案,甚至感受到了当时某些细微的孟宇星的情绪,这本无从考证,也许孟宇星自己都不记得,可她知道,就是那样的。所以,她知道,孟宇星不会离开太久,最迟这个冬天,他一定会回来。

孟宇星种了块地,是外婆遗留下来的其中的一块,在北大河边上,离孙老五家的鱼塘很近。那大池塘是孙老五自己雇挖掘机挖的,刚开始还只是一个大坑,时间久了便成了一个池塘。
孟宇星不知道里面的鱼是慢慢长出来的还是孙老五自己下的鱼苗养出来的。反正很奇怪,有水的地方就有鱼,他不太明白。
这块地不到两亩,孟宇星一个人种,自己租的老刘家四轮子翻的地,播的种。
说是租,其实是孟宇星拿两壶高粱酒请的,可即便没有这两壶高粱酒,老刘大爷也不会看着。
有不清楚的地方就让老刘大爷给帮忙,反正地小,在人家眼里和收拾个园子一样。
孟宇星种的黄豆,余下角落里异形的那块空在那,想过段时间撒点白菜籽。
他不知道啥时候要翻地,啥时候要打农药,就跟着老刘大爷说的干。
老刘大爷说你就不用管了,就这样放着等出芽,他就天天走去地里看出没出芽,出了多少;刘大爷说你那地要翻土,孟宇星就开着刘大爷家的破四轮子去翻土。老式十八马力胯下挂挡的拖拉机遇到点沟沟坎坎排气管子突突突的黑烟冒个不停,每当这个时候,刘大爷总是替他用了半辈子的拖拉机说上几句宽敞话——“挡位不对,你不能六档拉犁整,那不扯犊子呢么!四档有劲,咔咔就过去。”孟宇星一看,是三档。
后来老刘大爷说了,“人呐,不服老不行,想当初装小两百斤黄豆的缝口麻袋,我一只手搭着顺上肩膀一下子就站起来扔到四轮车后斗子里去,闲半个身子。现在不行喽,我再那么扔就扔棺材里去喽!这小四轮子也是,现在都有大的了,304又是啥408的,四轮驱动,人家前面的轱辘都比我这后面的轱辘大。以前有这玩意都是好的,当时我这四轮子在村里数一数二的那是,小白地沟地里的黄豆我不开它去没人运的出来,一村子人得站地边上看着,他们那车都陷泥沟子里去。我到那,突突突突油门踩到底,一溜烟儿大泥巴甩他们一脸咔咔就干过去了,这车!是相当有劲!”
孟宇星脸上久违的笑,这笑是发自内心的,是有愉快的,他在这些人身上,看到了外婆的影子。
就好像外婆在村东头的大树下和村子里的老太太唠家常一样,大杨树被风吹得树叶哗哗响的日子又来了,孟宇星又年轻起来,变成了一个小孩;老刘大爷也年轻起来,黝黑油亮的皮肤被结实的肌肉撑着;他的拖拉机也年轻起来,突突突地吐着青烟南来北往地追着风奔跑。
当某一天早上孟宇星看着地里的嫩芽冒出泥土一个个朝他打招呼的时候,他落了几滴无名的眼泪。生命是如此伟大又神奇,把那些圆滚滚的种子放进泥土里竟然能生出这样胖乎乎的嫩绿。孟宇星绕着它们小心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引来老刘大爷感叹,“孩儿,你搁这晃悠啥呢?那苗都出了,也不用你干啥,就回家呆着呗,就这点儿地,还没屁股蛋子大呢。”
“我也没啥事儿,就过来溜达溜达看看。”
“没啥事就回去吧,回你自己的地方去吧,老搁这儿和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扯啥呀?之前是陪你姥,那没毛病。这你姥都没半年了,你也该走了,回你该去的地方去。”老刘大爷说着。
“等我把庄稼收了就回去。”孟宇星吃力地笑着说。
“妈呀!还等收了回去,你就放这谁还能偷你的啊?你就放着这苗也不能长腿跑了,大爷给你照看着,等到秋你来收就行。”
“不得,我得自己伺候,还得除草铲地呢!”
“都啥时候了孩子,现在哪还有人铲地了,都打药啦!你以为还像以前呢?跪倒爬起的在地里骨碌除草啊?这头刚铲完恨不得那头又长出来了,几十亩地能把人累死。现在不那样了,都打药了,一个人伺候几十亩地和玩儿一样,人家有地多的都用飞机打农药,闹着玩呢!你这点玩意儿。”
“我不得,我自己铲,不打农药。”
“你这孩子,犟,这不给自己找事儿干呢么。”
“大爷,你家地里活都干完啦?”
“早干完了,那点东西,几天就完事儿。”
“老话儿讲‘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看看,一辈子是啥样。”孟宇星说。
“还啥样?你问大爷不就得了,大爷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就剩个脑袋瓜子在外面露着。”
“您还得活到一百岁呢!”
“妈呀!孩子,我可不活那么大岁数,大爷就寻思有走的那一天别遭罪就行啊,痛快儿的。”
俩人索性在地头的一棵树下坐了起来,孟宇星把带到地里的水壶拿了出来,倒了两缸子井拔凉水。
丝丝的冰凉气就着树荫下一阵阵凉爽的风,虫鸣鸟叫声让人觉得很安静,一老一少就在树下聊了起来。
“你大爷我,刚来这个地方的时候这屯子还没几户人家,也不知道当时是谁说的,说到黑龙江去要饭都能要到大白面馒头。这家伙,我不就来了么,这一来可倒好,别说要白面馒头了,土了咔都没地方抢去,差点没把我饿死在这儿。”
“不好就回去呗。”孟宇星喝了口凉水,说道。
“哎呀!你寻思是现在呐?从南到北好几千里地嗖一下当天就到啦?那时候跑一趟多难,拖家带口的走一回恨不得搭进去半条命。”
“那咋办?”
“咋办?想办法呗!硬活。我记得清楚的,有一年冬天,实在没啥吃的了,在家里又冷又饿啊,这咋整,寻思半天,我想不行,不能饿死在家里,我就背起镐,往这一块前面火烧桥那地方走,到地里就刨啊!雪埋的一米来深,刨得自己眼睛冒金星,实在刨不动了我就躺在我刨的那个雪窝子里面,当个棺材把自己埋了。那时候躺里面可得劲了,心里就想,活着啥意思,就死在这儿得了。可不大一会自己又起来了,又换个地方继续刨。
“要么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还真被我刨出来个绿叶,人家收白菜的时候落在地里的白菜帮子。哎呀!当时那个开心啊!还没等把雪扒拉干净呢就直接往肚子里吞,算是救了我一条命。后面有地了就好多了,饿是肯定饿不死了。大爷羡慕你们呀!你看你们,这代年轻人,从南到北的有的还出国,哪没去过,哪像我一样,就在这穷山沟里,守着那几十亩地,一过就是几十年……这辈子是没啥指望喽,下辈子吧!”
孟宇星说:“您现在身子骨还硬朗着呢,想去哪儿就去呗!”
老大爷摆摆手,“可不行了,里面都糟烂了,上哪去都折腾不起,换个站上个车都可费劲了,而且我也老了,哪哪都不知道,像你们年轻人网络手机都玩得明白,我这啥都不懂。不去喽,哪都不去喽,就守着我这一亩三分地,我这老房子,等着落叶归根喽!”
老大爷接着又说:“你看你这块地,看着不起眼,你知道挨饿年头就这一垄庄稼,能救多少人的命啊!那个时候,人命也扛折腾,别管什么毛病,往嘴里怼一口吃的,就能从阎王爷手里捡条命回来。你们这代人啊,赶上好时候了,天下太平,没灾没乱的,谁还为吃喝犯过愁,现在这人呐,都不知道吃啥好了。孩子,看看你那样,哪是在这地方生活的人,听大爷一句话,没啥事早点从哪来的回哪去吧,你姥这也都入土为安了,以后逢年过节了来给烧烧纸念叨念叨就行了。以后大爷要是也走了,赶上你回来的时候,也给大爷坟头点两张纸,大爷也借借光,在下面买两瓶酒喝,哈哈哈……”
孟宇星说:“您可别这么说,好好活着,还早呢!”
刘大爷好像没听见孟宇星说的话,继续说:“想当初,过年没有肉吃,腊月二十八了,家里依然啥也没有。我出去借了一圈钱,走到最后实在张不开嘴了,家家都那样,人家借你了就得短人家的嘴,人家桌子上就要少几个馍馍,我心里过意不去。可老婆孩子在家眼巴巴地盼着呢,盼着我能拿点肉回来好歹包顿饺子吃。那滋味,别提有多难受了,我铁骨铮铮的汉子,浑身上下那么多伤我一点没难受过,那天,在村西头大道边上迎着西北风我抹了两把眼泪。我就寻思我咋这么没用,让老婆孩子跟我受这苦,大过年的连点肉腥都吃不到。哎呀!紧接着回家我背着把锹就上山了,趟着雪走道儿,一步一个坑啊,那个难走,那我也没觉得苦也没觉得累,心里太不得劲了,身体就没啥感觉了。走到苗圃二道沟平趟子山那儿,看着个鹿窖里面有个狍子掉进去了,正在里面扑腾呢!当时别提我有多高兴了,我就找了个棍子,在鹿窖上面连打再捅,结果一下没站住,夸嚓一下也出溜下去掉鹿窖里了。当时我懵了,那傻狍子也懵了,在里面扑扑腾腾可哪撞啊!我一看这不行啊,别再给我踩死喽,我这就跟那狍子拉开黄瓜架了,那家伙打的,最后整得我浑身是血,快晚上了天都蒙蒙黑了,才背着狍子走进村里回家。我媳妇看见我浑身是血,吓了一跳,以为我干啥了呢,看到我后背上背着个狍子,才缓过神来知道这是因为啥了。就这样,托这个狍子的福,那个年算是过了,那天如果没有那个狍子,我是真不知道该咋办了,心里一点缝都没有了。”
“大爷也年轻过呀!大爷年轻的时候也挺年轻……”大爷自言自语着,望着远处,仿佛在看他坟头烧纸的袅袅烟尘,随着他的目光一点点地飘到天上,成了纸灰,又落回土里。

第四十章——苗

豆苗长到脚腕高的时候孟宇星开始除草,拿着锄头铲地,真像老大爷说的一样,好不容易铲了几天回过头来一看,刚铲过的地头又有小草冒出头来,孟宇星接着又铲。
等到豆苗长到膝盖那么高的时候就铲不了了,孟宇星就用手薅,把大的草拔出来,扔到地头上去,不然一下雨稍微有根搭上土,就又能活过来。每当孟宇星累了的时候,就佝偻着站起身来,眺望远方的山,还有更远的天和云彩,他不知道余舟对他如今周边的环境和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感受。他现在双手布满稚嫩的茧,清瘦又结实,穿着宽松的棉质短袖,一双农田鞋,他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又变回去了,回到了那个年少不知愁滋味的旧时光,一秒一秒放肆地嘀嘀嗒嗒。
如今他眼里只有这小几亩的田地还有绵延不断的山以及清澈的天空,在这里他思念余舟的方式也不同,就是单纯地想,没有太多祈盼或者其它情绪在里面,青山绿水把他安抚得很好。他明白一切都有定数,该争的时候要争,该放的时候要放。地里的草再怎么顽强,他说要连根拔了,不过弯腰抬手的事。
当豆苗长成豆秧,豆叶下面起了一层密虫,老刘大爷过来对孟宇星说:“这回好了,不打农药,这你一点点扣吧!不整利索豆叶几天就都黄了。”
没办法,在刘大爷的指导下,孟宇星背着喷壶,打了杀虫的农药。
孟宇星心想,造物主也有不得不的苦衷呀!
大爷问孟宇星:“你啥时候走?”
孟宇星回答:“收完庄稼。”
大爷又问:“收完你放哪?”
孟宇星说:“放仓房里呀!”
“然后呢?”
“然后?”
“放里面烂着?那你还不如不收。”
“给你吧刘大爷。”
“给我?我可不要,我要那干啥?”
“卖钱呗!”
“卖那些钱穷不了我也富不了我,再说了,无功不受禄,我干吗收你的钱。”
“就当我孝敬您的,买两瓶酒喝。”
“我用不着。”
“那我就卖了钱自己留着。”
“留着干嘛?”
“嗯……留着没事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有些钱是这样赚的,有些日子是这样过的。”
“哎,这么说来倒是还有点用处。”

当阳光逐渐炽热起来的时候,余舟终于穿上了她喜欢的小裙子,随着走路的起伏像朵花儿一样绽放又含苞。吴铭来过几次,每次来都带好多东西,像是上朋友家串门一样。他喝过的酒的空缺也都被他新带来的酒给填补上。往店里搬酒的时候吴铭突然让搬酒的小男孩过来和余舟打招呼,当他把男孩叫到余舟面前来的时候余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来,我介绍一下——这儿的老板娘,余舟姐,你就是她男朋友介绍来的。”吴铭说。
“余舟姐,这是小韩,大名韩小宝。你可能不知道,星哥走之前交待过我,说如果有合适的地方给这小伙子介绍个工作,我联系他的时候他正在饭店刷盘子呢,我就把他叫过来了,现在他在我们公司做销售呢。小老弟不错,善良,朴实,能干。”吴铭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余舟急忙站起身来,伸出了手,“你好小韩,我叫余舟。”
韩小宝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受宠若惊,面前的这个天仙一样的姑娘把他也抬上了神台,给了他高贵的光环。
“哎!余舟姐。”他慌乱地弯着腰点着头。
“嗯,没事常来玩。”
“嗯!”韩小宝真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韩小宝走了以后余舟问吴铭:“你怎么让人家干这样的活?虽然是员工,但不能把人家当苦力用啊,你这有点压榨员工啊!”
吴铭说:“不是,他自己要来的,我都跟他说了星哥不在这,他还是要来。”
“哦,你还真按孟宇星说的,把他找来了。”余舟接着问。
“嗯,刚好我有合适的工作要找人的。而且小宝人品很好,我愿意让他跟着我一起工作。”吴铭回答。
余舟说:“那,我替孟宇星谢谢你。”
吴铭说:“谢啥呀!我巴不得小宝这样的人多一点呢。”

春天刚开始,孟宇星在田地里播种的时候,余舟也在店里养了许多花花草草,余舟精心地照顾它们像孟宇星照顾豆苗一样。夏天才热起来,整个满月海鲜店便像个花店了。余舟觉得孟宇星一定会喜欢,她想在鲜花盛开的地方拥抱孟宇星。
她突然觉得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有点冷血,孟宇星没有现在这样重要的时候她心里连个像样的人都没有,大家都一样,空空如也,说起来谁都挺重要,但少了谁都行。以前的余舟是很柔软的,偶然间看到个什么温情都会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她觉得这是一个挺可怕的事情,把鸡蛋全部放到了孟宇星这一个篮子里了,孟宇星要是不在,她就和一块石头没什么两样了。
奇怪的是,孟宇星走后,她一次都没有碰到过孟宇星记录的来讲故事的人,男女老少都没有,仿佛孟宇星把他们的心事也带走了,把他们的不舍也带走了,把他们的感情也带走了。
原本余舟盼孟宇星,盼着盼着没盼到,想着盼个讲故事的人也行,孟宇星记录过那么多,可讲故事的人也没有盼到过。
她像孟宇星盯着窗外消磨时间的时候琢磨了一下原因——她更像是一个讲述者而非一个倾听者,孟宇星刚好相反,他吞进去的故事像是被扔进了深井,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他听来的,都成了他厚重个性的一部分,变不成语言出来了。所以,她想,那些进来欲言又止又略微慌张出去了的人,肯定因为在店里坐着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孟宇星。
她一遍遍地看孟宇星留下的笔记本,自从看了这本笔记,余舟感觉又多认识了孟宇星好几年的感觉,填补了她与他因为疏于沟通而出现的空缺。她偶尔还是会有对于人生的怀疑,她觉得当初的自己是不是自己记忆中的自己。
为什么会在很多瞬间那样决绝呢?现在她想到的回忆,真的是过去发生过的现实么?她把这一切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搅合到时间里,让时间有点味道可以品尝。
余舟拿出手机,想给孟宇星发个信息,但刚拿起,又放下去。她想,孟宇星在这想她的时候也没有联系她呀!他甚至都没有打听过她的联系方式,况且,信息早就发过不止一条了,孟宇星如果能看到早就回来了。
于是,她把一切又放下去。

七月的日头把地面晒得冒干烟,绿化带里的蚯蚓都耐不住热纷纷从土里钻出来自杀身亡,让太阳把他们变成了标本,在蚂蚁还没有来得及把它们肉乎乎的身躯变成美味佳肴之前就已经干得只剩一层皮了。围绕在它们周围的那些忙碌的蚂蚁仿佛在说:“哎呀!菜糊啦!吃不了啦!”
但这是余舟的七月,不是孟宇星的七月。
孟宇星的七月被大雨淋得湿漉漉的。一连下了小一个星期的雨,孟宇星实在坐不住了,便披上雨衣去地里看庄稼。刚走到坡上,孟宇星远远地就看到,原本的旱田现在都变成水田了,北大河的河水已经与孙老五家沟塘子里的水相汇,成了池水与河水的混血,而相汇的地点正是中间孟宇星的庄稼地,他的豆秧泡在水里面,被水流带着来回摆动,像是溺水的人在拼命地呼救。
这满地的秧苗全在水里挣扎着,呼救声连成一片,吵得孟宇星头疼,但他一个都救不了。
那些秧苗几乎在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孟宇星的眼里一株一株地蔫下去,沉入水中,被水淹死。终于,孟宇星听不见秧苗的呼救声了。此刻他明白了两件事——风调雨顺的重要以及为什么池塘里有鱼。
“唉……”他用一声叹息,祭奠了地里秧苗的亡魂。
孟宇星本想挖个排水的沟,让地里的秧苗喘喘气,可到地里看到那幅景象后他放下了手里的铁锹,就站在高处行注目礼。
一片汪洋之中,他只能修桥。
雨停了之后,北大河的水与孙老五家沟塘子里的水终于结束了鹊桥相会般的缠绵,彼此划清了界限。北大河依然向西流,孙老五家沟塘子则静静地孕育河水里带来的生命,污黄得像一面古铜镜。
孟宇星这个时候开始挖排水沟,水顺着沟槽像小溪一样地流。村里的其它土地都没有孟宇星这一小块这样严重,大多数的地都在山上,有坡度,存不住水。不像孟宇星这里挨着河,大旱的年头这块地就是个宝,赶上这样涝的年头,这里就是秧苗的坟。
老刘大爷也来地头看这块地,来找孟宇星。一连下了几天的雨让他比孟宇星还要无聊,所以雨一停,他就来聊天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平平安安过一年四季的草木,就算有福喽!你这苗啊,算是废了,不用等到秋天喽!”老刘大爷手搭着个干燥些的树枝,站在地边看着孟宇星拿铁锹挖排水沟。
“大爷,我这苗没救了吗?现在把水排出去也不行?”
“没救了,都烂根了。现在也晚了,要是早点儿,还能换点其它的种一种重新播种,这都几月了,太晚了,种啥也赶不上了,过两天撒点白菜籽儿吧!”
孟宇星站在原地,看着前两天还郁郁葱葱挺拔的秧苗,如今全部烂葱一样地泡在泥泞的地里,心里在短短地叹气。他双手拄着铁锹把,把下巴垫在上面,看着满目湿漉漉的一切,空旷地发着呆。他不知道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办——不是对这块土地,而是自己,他不知道如何安顿自己。这一小块庄稼地是他给自己找的待在这的理由,没了这一小块庄稼地他只能每天在炕上打坐,把窗外的风景变成画一样地看着。
老刘大爷走了过来,叹了口气说:“九八年的时候我的地就是这样的状态,雨水相当无情,把我们家一年的口粮和盼头全部溺死了。那个时候我就像你一样站在地边上,心里像是破了个洞,总有一头栽在泥水里把自己给沁死的冲动,对于一个农民来讲没有比这更憋屈的事了。现在,这几亩田泡水了就泡水了,和泡方便面一样,对你有啥影响,没影响,没收成就没收成嘛!你又不指望它吃饭。这回好,静心了,该回哪回哪去吧!”
“我走了谁陪您聊天啊?”孟宇星依旧拄着下巴。
“卧槽,你大爷我这几十年怎么过的?指望你解闷呐?我是来陪你唠嗑的,你以为你关爱老人呢搁这?”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也没秋上啊!”孟宇星叹了口气。
“人也有半道儿就走的,寿终正寝那都是福分,啥都是命。”
“大爷,这地给你吧!”
“哎,给我吧!让它给我养老送终吧!我那片白菜叶,就是从这块地里刨出来的。”
孟宇星这下没了着落,拄着个铁锹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几次头一点一点的,像是睡着了。
刘大爷望着这块泥泞的田,眼神里面像是藏了个世界,幽深又广袤,像没有重力的太空。
“刘大爷,走之前我请您喝顿酒吧!”
“那你可得准备几个好菜。”
“行,今天晚上,您到我姥那去,咱爷俩喝点。”
“你是要给我送走?”
“不是,我姥住过的老房子。”
“哈哈哈,好!”

第四十一章——花开了

孟宇星到相距十几里大些的五道沟村,买了点熟食,还有在这里算是顶尖的百十块一瓶的白酒。孟宇星本来想买两三百的,太贵怕浮夸,便宜了没心意,可没有合适的。客观地讲,孟宇星的心里,一千块以上就算贵了,二三百还算平常,五六百算小贵,但当孟宇星问有没有好酒的时候,店老板得意地扬了扬脑袋,示意货架高处那瓶落了灰的白酒——“艳阳小烧!最好的了,纯粮食酒,你就喝去吧!好喝不上头。”
“多少钱?”
“这酒贵这酒,我摆这儿这么长时间都没人买,我看看啊……这酒…七十八。”
“嗯……”
“这是好酒,不像那十块二十块那酒喝完烧心,这酒好。”
“没有更好的了么?”
“你想要啥样的?”
“一两百块钱的……”
“那没有!”店老板像是挨了骂一样地呵斥孟宇星,眼里满是那种你装什么大头蒜的鄙视。
孟宇星有点儿冤枉,挠着头走出了商店大门,心里想着,我装了么?我忘本了么?我让家乡的父老乡亲感到这孩子高攀不起了么?
兜兜转转又回到这个商店。
“老板,给我拿两瓶。”孟宇星边说边掏钱。
“你看,还得我这,十里八村我这是最好的酒了。你拿回家喝,准喜欢。”
“哎,上面的灰帮我擦一下。”
“好嘞!”
就这样,孟宇星骑着自行车,拎着两瓶酒,猪耳朵,烧鸡,花生米,还有几个小菜。丁零当啷地顺着乡村的柏油路往回骑,一路上的天都灰灰的,乌云像是天空的胎记一样远一块儿近一块儿。
临近村子的时候,一束阳光从或厚或薄的云层中射出来,像是一道圣光,照进了孟宇星的心里去。孟宇星从自行车上下来,扶着车看着那一束刺眼的阳光,没一会儿眼泪就掉了下来。他的情绪是深沉的,不是脆脆的单纯的什么让他哭泣,而是一种对于某种宏观的领悟,那种宏观比生活还大,比生命还大,比世界还大,大到让孟宇星觉得旷,觉得孤独和绝望。
至于他领悟了什么,或许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像是一种天机,不可泄露也无法透露。远处不时的有几声闷雷,云层的厚度也挡不住闪电的光。不过孟宇星不担心下雨了,三五天前他还担心,担心大雨把自己精心伺候的豆秧给淹了,现在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当他披着还未成熟的夜色骑到家门口时,老刘大爷已经坐在门口等了,孟宇星赶忙快蹬两下,然后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给刘大爷开门。其实门没锁,这村子里用不着锁门,只是刘大爷没进去。
“刘大爷,进去坐,您早该进去,在这坐着干啥啊?”
“我盼我的酒呢!”
“哎呀!这买不着啥好酒,就买回来这两瓶,您老将就着喝吧!”孟宇星拎着塑料袋子伸长了胳膊给老刘大爷看。
“这还不好?老袁家姑娘结婚我都没喝上这么好的酒。”
“快进屋吧!”
孟宇星把屋里的灯打开,把饭菜摆在炕桌上,外婆以前自己看的和自己电脑屏幕差不多大的彩色电视机打开,随便调个台,然后把声音调小一点。爷俩,一老一少,面对面坐着,开始喝起了酒,吃起了菜,唠起了嗑。
“老刘大爷,您这脚可得洗洗了啊,太味儿了,比酒味儿都冲。”
“你小子,还嫌我脚有味儿?谁脚没味儿?在这地方哪有那么多讲究?你以为是你们呢!有那条件澡都一天一洗,这天天山上河里的到处跑,谁能好得了?哪有那功夫洗脚,这赶以前别说洗脚了,洗脸都……”
“大爷,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穷,一天吃一顿饭还吃不饱,您现在还一天吃一顿饭么?时代变了,什么事儿都得往好上发展,有些东西要留,有些东西要送走。”
“哼,你把我送走吧!”刘大爷把筷子往桌子上轻轻一摔,把脸转向窗外。
“你看你,我是没拿您当外人才说的,还生气上了。”老刘大爷没接孟宇星的话。
“我不是嫌弃您脏,这样,我去打洗脚水,给您洗一回脚怎么样?”话音刚落,孟宇星就穿鞋去外屋打洗脚的热水,拿了肥皂和擦脚的抹布,走到刘大爷跟前,把刘大爷的脚硬生生地拽过来,脱了袜子插到盆里去,然后用手一点点地往上面淋水。
“我姥爷要是还活着,和您岁数也差不多,脾气也差不多和您一样,犟,自己认准的事谁说啥也不听,对他好的也不听,他养成啥习惯就一直什么样。这洗脚啊,不仅仅是为了卫生,你这出去忙活一天回家洗洗脚再睡觉也解乏呀!那多舒服。”
老刘大爷端起酒杯望着窗外喝了口酒,“哎呀!多少年没让人这么伺候了,也值了,值喽!”
孟宇星没说话,自顾自地忙活,忙活完把洗脚水倒了再把一切收拾妥当,回到饭桌上,“怎么样?舒服不少吧?”
“嗯,是挺得劲儿。”
“您别光顾着喝酒,吃菜。”
“孩子,你从哪回来的,也呆了挺长时间了,上班啥的不耽误吗?”刘大爷夹了一口花生。
“没啥耽误的,我花得少,挣点钱就够花挺长时间的了。”
“那你为啥搁这种地也不愿意回去?没地方去啊?”
“不是,回去也没啥事儿。”
“你这孩子,大爷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这点事还看不出来?还不和我说,肯定有啥事在里面大爷不知道呗。没事就找点事做,不回那就找个地方回,反正这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你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在这地方多窝囊,你不浪费你大好年华呢么!”刘大爷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宇之间突然有那么点少年气,仿佛和孟宇星聊天的不是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而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大小伙子。
“人和人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怎么的?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活?不喘气啊?还是不吃饭?”
“呵呵,您这不抬扛么。现在的年轻人都比较随心,怎么开心怎么活。”
“谁不想怎么开心怎么活?我这辈子都没喝过茅台,我想天天喝茅台,能喝上算呐,你得有那条件,怎么有那条件?你得去努力,去创造。”
“刘大爷,你说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算白活么?”孟宇星突然间说出这么一句话,下了刘大爷两杯酒,听了好几分钟虫鸣声。
“咋能算白活呢,走这一遭,东边不亮西边亮,哪会白活。”
“那如果一辈子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怎么办?”孟宇星也喝干了杯子里热辣辣的酒,心里的火苗呼呼地烧起来。
“有些东西靠人,有些东西靠命。不管靠啥,得不到就不是你的,你活一辈子的斤两,还非得靠别的事去称么?”
孟宇星被这句话吹了个趔趄。
“好多事儿啊!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过完今天不一定有明天的时候,就没那么多困惑了,重不重要的,也就那么回事。”
“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烦恼啥呢?”孟宇星问。
“你多大?”
“三十。”
“嗯,三十……那个时候应该不用为了口吃的犯愁了,虽然吃不上好的,但至少不用担心被饿死。三十……三十……没啥吧,也就是风不调雨不顺的时候愁地里的庄稼。你呀!也不知道你这孩子哪来的那么多愁人的事儿,像啥都得你操心似的。人活一世啊,难得心安,你不缺谁不欠谁,踏踏实实吃饭睡觉,尽了能力做想做的事,其它啊!就别惦记了,是你的自然就来了,不是你的下辈子见呗!”老刘大爷嘴里的花生嚼得很香。
“那要是缺谁欠谁了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要真这样简单就好了。”
“你欠谁啥了?”
“我欠人家一条命。”
大爷端起的酒杯悬了几秒,然后一饮而尽。
那一晚孟宇星和老刘大爷说了很多,两瓶酒老刘大爷喝了将近一瓶,孟宇星喝了一杯,另一瓶酒给刘大爷带走了。孟宇星把老房子的钥匙,地,都给了刘大爷照看。刘大爷把年轻时候的故事都拿出来和孟宇星跟着他自己一起把玩。这一顿饭,刘大爷又年轻了一回,孟宇星则成熟了些。刘大爷把自己过往的遗憾揣进孟宇星的口袋,孟宇星则把自己的困惑和心魔锁在这个村子里。
离开的时候,孟宇星像山一样的深沉,这里没有悲喜,没有感同身受,只有见证。
千百年来,这里太多的悲欢离合,但山还是这山,路还是那路,该消失的早已成枯骨,该留下的依然如初。
孟宇星想,这便是他明白的道理。
当孟宇星拖着行李箱走进满月海鲜店的时候,余舟在低头写字,孟宇星没想过余舟会在,他以为店里面只是吴铭。
当孟宇星把行李拖进来关上门的一瞬,才发现在满目的花花草草当中缓缓站起身的余舟。这把孟宇星吓了一跳,在他的思维里余舟已经是下辈子才能与他有交集的人了,不然他也不会放弃所有的通讯工具跑到偏远的山里。
对于余舟来说,孟宇星的出现是莫大的惊喜,仿佛她笔下的字一个个跳出了纸面在她面前神仙般地变幻形成了孟宇星的轮廓。当她看清确认这个人就是孟宇星的时候,她飞快地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孟宇星,她的白裙子跟在她身后被她拉着奔跑,这一刹那,孟宇星像是到了天堂。
当他听见余舟在他怀里的哭声才渐渐地把紧握着行李的手松开,然后缓缓地去拥抱余舟。
即便已经很小心了,可当他触碰到余舟身体的时候心里还是一震。然后双手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紧紧地抱住了她。这一刻,像梦一样的这一刻,竟这样毫无预兆地来临了,让孟宇星不知道自己是在梦着还是醒着。
当余舟踮起脚吻了孟宇星的时候,满月海鲜店里的花开满了孟宇星的心,开满了一整个街道,开满了全世界。

第四十二章——梦

一年后,孟宇星,余舟,叶卿如三个人坐在满月海鲜店内。
叶卿如说:“好想回到高中的时候哦,那时我们多年轻啊,脸上啥也不擦都嫩得像鸡蛋白似的。那个时候老孟还是小孟呢,哈哈。不过你俩应该不会愿意回到那个时候了,要不这苦白吃了。”
余舟笑着摇摇头。
“来,你俩吵个架给我看看。”叶卿如又说道。
余舟说:“我们会吵架的。”
“啥样的?”
“就是......说他几句。”
“唔?说他几句?”“老孟呢?啥反应?”
“他老亲我......”
“老孟你真恶心,我以为你们之间是爱情,原来你也是个看重余舟美貌的色狼。”
孟宇星笑笑,没说话。
叶卿如问:“婚礼的时间定了吗?早说定的,怎么还没告诉我几号?”
“之前场地的事情一直没有定下来,教堂那边沟通比较花时间。”余舟回答。
“那现在呢?确定下时间了么?”
“嗯,确定了。
“啥时候?”
“下个月10号。”
“哇!终于要嫁了吗?哈哈......老孟,你终于得逞了啊!”
孟宇星只知道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叶卿如问余舟:“为什么在教堂举办婚礼呀?你喜欢西式的?”
余舟摇摇头,“他是我的信仰。”

“我采访一下你们吧!”叶卿如抹干净泪水,卷了张纸做话筒,先采访一下孟宇星同学。
叶卿如:“如果余舟永远不会去满月海鲜店,你会怎么办?”
孟宇星:“等吧!”
叶卿如:“一直无休止地等下去么?”
孟宇星:“等到......没办法等了?”孟宇星说完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看向余舟。
叶卿如:“没办法等是什么意思?”
孟宇星:“我永远不可能拥有她。”
叶卿如:“怎么样才算永远不可能拥有她呢?”
孟宇星:“我不在了......或者她不在了。”
那我们再问一下余舟同学。
叶卿如:“你记得你们相遇的那天天气是什么样的吗?”
余舟:“知道。”
叶卿如:“晴天吗?”
余舟:“晴。”
叶卿如:“有云吗?”
余舟:“南边有几团像是粗毛笔画出来的云。”
叶卿如:“孟宇星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余舟:“不吃。”
叶卿如:“你喜欢吗?”
余舟:“我一下子就爱上了。”
叶卿如转过身,哭得更凶了。

婚礼如期举办,余舟穿着洁白的婚纱向孟宇星走来的时候孟宇星超级努力也没能留住眼里的泪水,第一滴漫出去,后面的就止不住了。余舟忙碌的手怎么也擦不干净孟宇星的脸,索性就抱住了他,两个人哭成一团。
叶卿如作为婚礼的主持人,在新郎新娘说我愿意之前先深刻地介绍了一下孟宇星和余舟,还有他们生产的爱情,“现代社会没有什么大的社会变故,像是战争,疾病,饥饿,灾难,等等。所以爱情变得脆弱了,分开男男女女的都不是无法抗拒的因素,全是他们自己,任何一个原因都有可能是他们分开的理由。或许他们本身都不在意这种分离,甚至更加享受,因为新的,总会带来更新奇的感受和更刺激的体验,但凡事有弊有利,那些刺激,没有一样会深刻下来,作为你曾经或者说时间的印记。你能回味的只有模糊不清的生理上的体验,在心上,那些感受像一片斑驳的墙,没有成型的图案,没有画,没有色彩,粗糙凌乱的一片。”
“对于孟宇星这样的人,如果能回到过去,或者让过去延续到现在,他会付出很多,做很多努力。余舟对他很重要,超乎这个世界对于重要的解释和认知。他活在过去,他永远怀念过去,他永远宝贝过去重要过去。而余舟,是他仅有的过去。”
“余舟是一个重情的人,爱是深刻的,伤也是深刻的。将伤口抚平再种上爱发芽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爱情于她来讲是世俗的,那个人得多好,才能让一个仙女和你谈恋爱,和你谈论柴米油盐,相夫教子这些在神仙看来毫无味道的事情。可孟宇星做到了,手段一点也不高明,只靠漫长的等待,在有限的时间里,耗着自己无限的深情。”
“她是孟宇星与生活之间的纽带,是这个世界的嘴唇,是世界亲吻他的地方。”
说完这些,她看着孟宇星和余舟,说:“接下来,让我们请新郎和新娘在说我愿意之前对对方说一句话。”说完,她把话筒递到余舟的嘴边。
余舟对孟宇星说:“很荣幸做你的妻子,我会好好爱你,不会再让你出去流浪了。”
孟宇星看着余舟,“这世界的意义是你给我的,没有你,什么都不是什么了。谢谢你让我爱你。”

婚礼后孟宇星与余舟去远方旅行,在温暖的海边,孟宇星搂着余舟躺在椅子上,吹着海风,听着海浪声,看着星星。
孟宇星问余舟:“你说,妈妈是哪颗星星。”
余舟指着最亮的那一颗回答:“那一颗。”
孟宇星又问:“你说,她会满意我这个女婿吗?”
余舟说:“她会说我,你还真只喜欢了一个男孩子,当初小看你了。”
隔了几秒余舟又说:“她从未讨厌过你。”
孟宇星问:“天上那么多星星,你怎么找到我的?”
余舟说:“你是我的眼睛。”

慢慢地,孟宇星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里有一个平和的声音对他说:“一切这样可好?”
孟宇星点了点头。
“那,选一道门,走后面的路吧!”
孟宇星朝着门的方向靠近,声音再次响起——“可有遗憾?”
孟宇星缓缓地打开门,“爱是很长很长的事情,这一生,只够望她一眼而已,不急。”

正午的阳光带来的好心情是珍贵的,叶卿如站在满月海鲜店的门口,看向招牌,拿出相机,按下了快门。把一个幸福的故事,装进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框,永远地藏在了心里,幸福着远方。
(全文完)

番外
孟宇星从警察局的拘留室出来,走到大厅,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扑进耳朵,孟宇星还没有来得及转过头去看,一个玻璃瓶便被拎着朝自己的脑袋砸过来。
孟宇星的脑袋像被通了温柔的电,酥酥麻麻的。过了好久,他才隔着暗红色的鲜血看到面前的余舟和慌乱的拉着她的人。
周围的人们都在看着他,每张嘴巴都在辛勤的忙碌着,可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脑仁深处的蜂鸣声。
余舟的嘴也在动着,他努力地尝试听清楚余舟的声音,终于,在周围一片嘈杂声瞬时如涛一般涌进孟宇星耳朵的时候,他听见了余舟的声音——“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那声音像是一把巨大的锤,将孟宇星的身体砸了个粉碎。
孟宇星笑了笑,刚开始只是嘴角上扬,后面笑到牙齿都露了出来。笑得越大眼泪流的就越多。
随着一颗饱满的眼泪下落,他看见地上发着光的玻璃,想了想外婆;看了眼面前的余舟,又想了想外婆。最后注视着余舟的眼睛,飞快地拿起地上最耀眼的那一块碎玻璃,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脖子。
孟宇星亲眼看见,喷出的鲜血像一束玫瑰花一样落在余舟的身上。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消逝,突然意识到什么,用尽全力,挤了一个笑脸,非常和蔼慈善的那种。把它当作一份礼物,送给了面前的余舟。
而他眼睛最后记录的景象,是跪在自己身边的余舟,双手握着他的手。可他还没有感受到温度,便永远失去了余舟。
孟宇星的灵魂去了一个纯洁的地方,他涂抹了自己的向往,在心里想念了一遍世界后,去了有缘再见的远方。
30岁的余舟突然从梦里惊醒,这不是恶梦,她非常留恋梦里的一切。
她坐起来,看着床头柜上摆放的鱿鱼丝,眼泪打在被子上噼啪作响。她捂着脸,听着临醒前孟宇星的道别,只两句话——你过得好,我上天堂,你过得不好,我下地狱。这辈子放你自由,来生再见。
恍惚间余舟感觉有人轻抚她的头。
眼泪从余舟的指缝中像鲜血一样流出来,温暖着余舟的手背,像孟宇星当初轻捏的那一下,触得那样轻,余舟却感受得那样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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