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金三角有哪个行当死人最多,一定是伐木工人。
金三角的伐木工人,除了伐木作业本身的高风险,还得面对武装混战,流血冲突,匪徒抢劫,和官商贿赂。
在那生存,都得有一股狠劲儿。
我认识中缅边境最大的伐木商之一,陈总。哪怕他把我当朋友,也会因为我说错一句话,毫不留情地一拳揍在我的脸上。
陈总最信奉暴力,因为「在金三角,你和别人讲道理,别人和你讲武器。」
我去陈总的伐木场,看到丛林深处,除了轰鸣的机器,还散落着许多没有姓名的墓碑。
它们属于中国籍的伐木工人。他们都是血色森林里的牺牲品。 事件时间:2009 年 7 月
记录时间:2018 年 6 月
2009 年 7 月的一天早上,天还没亮,猜叔就来到我的房间,他用脚踢了几下竹床的床脚,把我叫醒。
猜叔让我把货物送到一个叫做景栋的地方,再带几个人回来。
景栋对生活在金三角的人来说并不陌生,那里有几座历史悠久的寺庙,当地人常去游玩或朝拜。
虽说景栋风景特别美,但我当时并不想去。
那段时间景栋比较混乱,附近山脉常年有支南佤游击部队流窜。这支游击部队没有立场,收钱办事,给山脉里的四五家小贩毒组织运输毒品或者做其他的生意,经常制造流血事件。
我问猜叔,干嘛突然改变运送地点?
猜叔叫我别管那么多,把货送到就行,他告诉了我具体地点,让我把车开到景栋的一个大佛下面,大概中午 12 点会有人过来接手。
我看了下时间,才凌晨 4 点多,就问猜叔,过去只要两个多小时,干嘛这么早叫我?
猜叔没回答,我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多了,只能快步走出房间,上车,点火。
到景栋时,很多缅甸男人还没起床,路边的房子里只有妇女在生火,小孩坐在凳子上等着开饭。我没停留,很快找到猜叔说的佛像。
那是一个传统造型的释迦摩尼佛像,大概七八米高,盘腿坐在莲花座上,双手结手印,目光直视前方。
我出发得急,没吃早饭,打开副驾驶的抽屉,拿出偷偷藏起来的八宝粥和两根火腿肠。
说来也巧,我刚准备打开八宝粥时,天边就冒出太阳,光线打在佛像身上,金光一片。
我不信佛,那一刻心里却涌起拜一拜的想法,便下车把吃的放在地上,双手合十,朝佛祖鞠了个躬。
吃完有点犯困,我把驾驶座放平,准备躺着睡觉,刚躺下没多久,就不断听到「叮叮」的声音。
我一看车子外面,围了七八个小孩,大的有十来岁,小的只有七八岁,都在拿小石头扔车子。
我应该是下车时被这些孩子发现的,他们一眼就认出我不是本地人,如果我不回应或者显露出害怕的样子,这些看着无害的小孩就会上车抢东西吃。
我摇下车窗,把手里的黑星手枪朝他们挥了挥,孩子们一哄而散。
被孩子一闹,我打消睡觉的念头,把车子发动开始听歌,等全部碟片都听完两圈,猜叔说的接头人终于出现。
对方是南佤游击部队的军人,总共十来人,开了两辆皮卡过来装货,领头的家伙戴一顶黑色贝雷帽。
货物被他们装上车后,我刚准备离开,被领头的家伙叫住。
只见他的手下从车上拖出来 3 个男人,3 人手被反绑,脸上都挂着彩,身上还有刚愈合的疤痕。
他们把这 3 个人绑在我皮卡车斗里,领头朝我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我缅语只能听懂最简单的词汇,心里却明白了。
因为那三个人,被绳子固定在我的皮卡车上时,其中一个人不停在重复「救救我」,声音很轻,说的却是中文。
他们是中国人。
我朝领头的比了个 ok 的手势,开车离开。
回去的途中,后面的 3 人不停用头敲打车子,尝试和我说中文,问我是不是中国人,能不能把他们放下来。
我一句话也没说,不能说,不敢说。
到了达邦,我把车停在房子外面的空地,猜叔的手下将这 3 人带走。这 3 人临走前都盯着我看,眼神像老鹰。
我很心虚,只能把视线转移,歪着脑袋不看他们,自顾自回到房间。
晚上吃饭,猜叔看我的状态有点走神,忽然说:「今天那 3 个中国人是伐木工人。」
猜叔说,这些人在景栋伐木时,被南佤的游击部队抓住,雇佣他们的伐木商人就花钱请猜叔把人带回来的,不会出事情的。
听猜叔这么说,我知道这 3 人的命运不会像我之前想的那样,赶紧端起酒杯敬了猜叔一杯。
11 月份,缅北雨季过去的第 2 个星期,无数辆重型卡车陆陆续续进入森林,开始为期 3 个月到半年不等的伐木工作。
金三角的森林资源十分丰富,树木多是几十上百年的年轮,加上当地势力交错繁复,缅甸政府放任不管,所以诞生了边境地区庞大的木材生意。
伐木工那件事过后半个月,猜叔喊我一起去小勐拉吃饭,说是之前请他帮忙的伐木商做东。
到小勐拉的路上,我开着车和猜叔聊天,「猜叔,难得看你专门为了一顿饭跑这么远啊?」
猜叔头靠在座椅上,说:「是陈总请的饭。」
「陈总?」我转头看了一眼他,「小勐拉的那个陈总?」
猜叔「嗯」了一声。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他说道:「猜叔,陈总还要找你帮忙赎人啊?」
陈总是中缅边境最大的伐木商之一,在金三角非常出名。
他有 30 辆奔驰重卡,百余辆大型卡车,1000 多个经验丰富的伐木工,50 多人的私家武装,控制着中缅边境木材运输最主要的一条线路。
此外,他还拥有一个大型采石厂和 3 家高档赌坊。
如果将金三角的大佬进行划分,除了官方以外的第一档势力是各大民族地方武装首领,第二档是自治武装头目和大型灰色行业的领头人,陈总就是第二档的人物。
猜叔瞪了我一眼,叫我把头转回去专心开车,说:「他找我帮忙,就是为了今天这顿饭。」
我听不懂,问猜叔什么意思?
猜叔骂了我一声,要我多动脑子思考。他说中国人做生意就是这样,找你帮个忙,回请个饭,两人慢慢就熟悉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但再问就显得自己很笨,只好一个劲地答应着。
猜叔又骂我了一声,说我这辈子都混不出头。
那天饭桌上只有我、猜叔和陈总。陈总还带了两个保镖,是退伍军人,长得高大壮实,从头到尾没说过话,就坐在隔壁的小桌上。
陈总个子在 170 公分左右,鹰钩鼻,小眼睛,马脸显得特别长,左脸颊靠近颧骨的地方有颗长毛的黑痣,留一头齐耳的短发,前面刘海常年会拿发夹固定,发际线比一般人高些。
我们坐下后,陈总先是道谢,说上次的事情麻烦猜叔,又敬了我们一杯。
当时我喉咙有点痒,喝了酒以后咳嗽了两声。
陈总看了我一眼,笑着问,是不是酒不好?
我连忙摇头。
猜叔顺嘴插了一句:「他是见到你紧张了。」随后就提起我第一次来金三角,被几个小孩子抢钱的事,引得陈总大笑。我也只能赔笑。
我不喜欢陪猜叔应酬,因为他每次需要调节气氛的时候,都会拿我这事说笑。
听多了两人酒桌上的谈话,我才明白,陈总做东根本不是为了道谢,他是想要插手边境「新娘」生意(把缅甸、老挝、泰国、越南这些国家的年轻女孩偷渡到中国,高价卖给农村的光棍)。
当时缅北最大的「新娘」生意老板是猜叔的契弟,陈总想让猜叔做个中间人。
「这个忙我帮不了你。」猜叔拒绝了陈总的提议。
猜叔这话一说出口,陈总的两个保镖立刻就站起来。
我在旁边,把视线转向陈总,伸手指了指他的保镖。
陈总回头瞪了一眼,让保镖重新坐下。
后来陈总就岔开话题,和猜叔聊起伐木的事情。
「最近的生意不好做吧?」陈总和猜叔碰了一杯酒,说道。
猜叔点头,笑着对陈总说,和你这个不需要本钱的生意比,确实不好做。
金三角伐木、开矿之类的生意是单纯资源掠夺,相比其他灰色行业,就连贩毒都需要找烟农种植罂粟,但伐木只需要派人砍木头就行,确实不需要什么本钱。
伐木商习惯把金三角大片的原始森林称作「中国的后花园」,但伐木生意却是靠死人堆出来的暴利行业。
在金三角,越简单的生意越暴力。「画圈」和「退票」,就是伐木生意最困难的两个点。
画圈是指伐木场之间要划定势力范围,金三角只有中缅几个大商人拥有固定的伐木场,其余的中小商人都要靠抢。
退票是要防备民族地方武装势力的敲诈勒索。票就是钱。伐木商要交纳巨额保证金和承包费给当地民族武装势力,以获得林区采木权。
但是,当地其余民族武装势力却会在木材运输时设卡拦截,用各种借口克扣木材,甚至是直接武装争抢,伐木工的伤亡算常有的事。
时间久了,伐木商开始给工人配备土枪和砍刀,只为了能够在这个行当里生存下来。
饭桌上,猜叔和陈总互相说了一些各自行业的现状,陈总就请我们到赌场玩。
上车以后,猜叔夸我今天表现得不错,比陈总那两个保镖懂事多了。我赶紧恭维都是猜叔教的好。
猜叔一到赌场就直奔包间,我没钱玩大的,只能拿着陈总送的筹码坐在老虎机前塞币玩。
正玩着,看到陈总走过来,他问我:「中国人?」
我点头,陈总又问我是哪里人,什么时候过来这些问题。因为我是猜叔的人,不好表现太热情,但又不敢不回答,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茬。
也许是看我谈性不浓,陈总拍了下我的肩膀就离开了。
我赌运一向不好,老虎机很快就把钱吞完,坐在椅子上闲得无聊,陈总经过,就叫我去休息室吸烟。
金三角的高档赌坊门口都会挂出「free room」的标志,意味着赌坊提供免费的赌客休息室。
休息室通常都比较大,有一个主厅和若干个偏厅。主厅坚果零食啤酒任取,偏厅则会分隔出很多小屋子,里面有摇晃的水床、高档的音响、暧昧的灯光和各国美女技师。
我和陈总坐在主厅吸烟,陈总叫了两个人按摩头部。
我扫了一眼背后的按摩师,随口问:「赌场这些开支很高啊。」
陈总开始没反应过来,隔了一会儿才笑出声。
原来,这些免费休息室只是个噱头,吃喝都不值钱,小黑屋也不是真正的免费。当你兑换筹码达到一定数量以后,才会由电脑记录。你进来赌客休息室,电脑会自动进行比对,如果你没有记录在内,美女技师就永远对你说:客满请稍等。
「这个叫做与时俱进。」陈总把烟熄灭。
我刚想说什么,看到陈总的保镖走过来,递给陈总一份报纸,我瞄了一眼,是一份中文报纸,刊登的大约是些国内的政经要闻。
我几次想说话,看陈总读得入神,就忍住没说。等了大概 10 分钟,陈总才把报纸折起来,问我看不看?
我说自己不喜欢看这个。
陈总把报纸放在桌子上,对我说,「不止是报纸,你最好学会看《新闻联播》,上面有很多赚钱的信息。」
「就七点钟那个?」我反应了一下,不知道缅甸伐木商在中国新闻里看什么赚钱信息?
我把报纸拿起来,刚看了一个开头就放了下来,揉着眼睛说算了。
闲得无趣,我问陈总:「陈总,这家赌坊是不是你的啊?」
陈总看看我,说这家赌坊确实是自己的,问我怎么知道。
「因为我感觉你很抠门,是你说来玩的,结果就给了我 100 美金的筹码。」
我把手里夹着的烟拿高放在眼前,姿势像在上香,继续对陈总说:「还有,我都请你抽了五六支了,还没见你发我一支烟。」
「你这么抠的人,不会做赔本买卖。」我最后一句总结。
陈总大笑起来,说以后我来这家赌坊,买 100 的码就送 100 的码。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常来这家赌坊,一般都是玩老虎机。陈总承诺的 100 码,一共也只送了两次。
不过他在的时候,会叫我去休息室抽烟。
「陈总,你是不是把老虎机赔率都给调低了?」我觉得自己在陈总这里的运气,比在其他赌坊差远了,一次都没中过,就直接问他。
陈总很大方地承认。
我很无语,又不敢骂人,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水。
陈总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着问我去不去楼上唱歌,我本着占便宜的想法就答应了。
陈总挺大方,还叫了几个姑娘。我看陈总连续唱了三遍的《精忠报国》,眼睛合拢,无比投入。我放大了胆子,笑嘻嘻地说:「陈总很爱国啊,老听你唱这首歌。」
话虽这么说,心里觉得异常好笑。
陈总瞥了我一眼,声音从话筒里冒出来:「对啊,我唱的是报国。」
我看陈总因为唱歌太投入,汗水将头发打湿,黏在皮肤上,像是个搞摇滚的老家伙,就对陈总说,我刚进金三角,就听人说过一件事。
陈总问我:「什么事?」
我故作认真地说,江湖传言,陈总哪天没把额头的刘海撩起来,就说明你今天心情非常差,是要死人的。
陈总握着话筒半晌没说话,突然笑起来,对着我的头打了一巴掌,骂我竟敢调侃他。
我顺势一躲,没让他碰我脑袋。
陈总把手收回去,看着我,说道:「你挺特别,不怕我。」
我说怕你干嘛,我又不跟你混。
陈总点点头,有道理。
继续和我喝了几瓶酒后,陈总对我说:「我觉得你和我儿子性格挺像的。」
我问什么性格?
「没吃过苦头。」陈总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我不知道陈总心里怎么想,反正后来他就经常会约我喝个酒,聊聊天。
有次,陈总忽然单独请我吃饭。那天他的话不太多,一个劲地和我喝酒。
我看气氛实在有点压抑,努力找话题:「陈总,你给我说说你的发家史呗?」
陈总抿着酒杯,问我想干嘛?我说就很好奇。
陈总看我这模样,轻声笑了下,「人这一辈子,能做的决定其实也就那么几个。」
他这辈子做的最对的决定有两个:一个是放弃做毒品,另一个就是来到金三角淘金。
1986 年开始,金三角贩毒行业迎来第二个黄金期,吸毒需求也在这一年暴增。90 年代初期,陈总曾考虑把手头资金投入到毒品运输里。
那时整个边境地区都流行一句口头禅:「背篓宽,背篓窄,背篓一挑一大财」。
很多穷得吃不上饭的村民,就靠着这一个个装载罪恶的背篓,撑起自己家庭生活的重担。
我问陈总,卖翡翠也很赚钱,大家干嘛要沾惹贩毒这种掉脑袋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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