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业。
你先别急着觉得它脏,哪就挣钱了?其实这行水很深,但能让有些人赚大钱确实真的。
我就曾认识一位靠着「拾荒」起家的大老板。
那还是 2000 年,那年有三分之一时间,我都在学习新的文身图样。
因为我发现随着社会开放程度的不断提高,人们对文身的接受度也有所提高,来店里的年轻人常常会提出一些新点子。
到了 2001 年,我的店已经开始出现排队现象,这让我欣喜不已,对未来充满信心。
那几年社会发展很快,尤其是经济,越来越多的新行业发展起来,比如炒股,比如计算机,但机缘巧合之下,我却了解到了一个老行业,一个一直以来被大家忽视的边缘行业——拾荒业——里的生存法则。
一
我有一个朋友叫项东,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小时候在少林寺待过,以前替人收租收账什么的,后来东家进了局子,他也就失业了,近两年没什么消息。
三月的时候,有个朋友路过济南,说想见见我和项东,叙旧。
于是我们按原来的地址去找他,但只见到他的母亲。
他母亲说项东早搬出去了,这几年靠捡破烂挣了钱,现在已经是三个废品收购站的老板。
我们听得新奇,也不信,觉得项东又耍花招骗他母亲。
「知道第一垃圾填埋场不?」他母亲问我们
「不知道。」我摇头。我朋友说:「知道,那不是济南最大的垃圾场嘛。」
「对,我儿子他们在那边有个外包项目,今天去和环卫局的负责人谈业务了,去北岸花园找人吧,兴许这会儿能碰上。」
可到了北岸花园,没见到项东,人家告诉我们项东刚走,对方脸色还不大好,没多说。于是我和朋友折回去,想改天吧。但事事碰巧,我们走到半路上,看见路边停着两辆面包车,野地里一伙人在打架。我想了想,准备报警。朋友眼尖,指着那群人中的一个身影说:「你瞅瞅,那像东子不?」
我看过去,人群中有个大个儿,背头,正和对方抡拳头呢,攻防有序。
「像是,」我说,「白了不少。」
朋友把手指头掰得咔吧响,「走,看看去。」
「行。」我也下了车。
许多年没动过手,但骨子里还是好斗。等我们走近了,看清是项东,就喊了一句,「东子,打架呢?」
项东一愣,回头,这一晃神脸上挨了一拳,有点狼狈,「怎么是你俩,狗日的,过来帮忙。」
我们看他实在脱不开身,就把外套脱了,「东子,哪边是你们的人?」
「穿西服的。」
我俩笑了笑,一共九个人,三个穿西服的,项东他们三打六,项东一对三。
我们加入后,项东终于腾出手了。我和朋友一人帮他分担一个,对了两下我就看出对方也是老手,不蛮,有进有退。但我们是老老手,脚下快,低头猫腰,专门找痛的地方出拳,找下巴打。打人下巴,一拳就能打晕,让对方快速丧失战斗力。
「操!」对方看出来我们慢慢扭转了局面,气急败坏地骂着跑去车里拿工具了。
对方拿出三根铁棍,两把砍刀。「今都别想走!」拿砍刀的说,却不上前。
「孙子,朝这儿砍。」项东指着脖子。
「行了,」我看情况不大妙,说,「现在打黑呢知道不,知道牢饭什么味不?一块尝尝去?」我看对方脸上都不坏,不像混社会的人,所以唬一下。对面互相看了眼,没主意。
就这么对峙着,隔了两三米,哪边也不动。我拳头握得发汗。过了会儿,又来了一辆面包车。来的是项东的人,有十几个,穿得破破烂烂,一脸土灰。十分符合我们印象中拾荒者的形象。
「你们他妈的给老子等着。」对方见面包车来恶狠狠地说,然后赶紧上车走了。
「没事吧?」我问,看到项东手臂上有一条大红印子。
「你没事吧?」他反问,笑笑。他身上的西服全是土。
项东和以前不一样了,递给我们的烟是芙蓉王。
「项东,真当老板了?」
他不好意思地点头,讲了讲自己这几年的经历。
二
五年前因为东家被抓,项东被牵连,也进去蹲了一阵儿,出来后,去南方打工,当时南方经济好,机会多。不过项东没什么一技之长,只能干苦力,晚上睡在工棚里,和一群泥人你争我抢地打呼噜。到了下雨天,工棚里漏水,板壁潮湿,身上起疹子,那个痒折磨人,但又不能挠,他就把指甲全剪秃了,从那以后指甲就没比指肚上的肉高过。就这样熬了两年,熬不下去了,打包回家。
回家闲了一阵儿,又开始找活儿,跑各个劳动市场。有一次他去人家里修水管,看到装修富丽堂皇,羡慕,就和主人聊了两句,项东听了主人的话,惊了一大跳,看着宝莲似的大灯盏说:「这都是你捡破烂捡出来的?」
家主点点头,随后讲起自己的发迹史。
那会儿,全国人民废物回收意识低,坏掉的物什直接扔掉,不知道上面的铁片铜丝之类的,有很高的再利用价值,城市的垃圾回收体系也不健全,回收成本太大,无力支撑各种垃圾的处理,往往各地是挖一个巨坑,垃圾往里扔,扔满了再挖另一个。
就有人看到了其中利润,废纸、玻璃、塑料、金属和布等,都可以再回收利用,卖给需要它们的企业,价格还不低,主要是零成本,怎么都是赚,于是出现了一个规模行业——拾荒业。
这一行里充满着月入上千,上万的神话。只要你肯弯下腰,不嫌脏,不在乎面子,便不愁银子。
据统计,20 世纪 80 年代到 2010 年之间,这些拾荒者用自己的力量回收了中国 60%~80%的电子废料,回收了 90%以上的家庭废品,向电子废料物拆解回收企业提供了 90%的原料,每年为城市节省了大量垃圾处理的开支。
这家主人便是靠拾荒慢慢发家,一步步开了自己的炼钢厂,他对项东说,济南还有许多地方的垃圾没有开发,还有大把的钱没人去赚。
项东听傻了,回去的路上,他看到一个捡破烂的,不大,估计十五六岁,他问人家捡破烂一个月能赚多少钱,那小孩骄傲地说,我才干了一个月多点,挣到两千块了!
项东惊了。回去一琢磨,心想,怎么着都是活,体不体面的,不能当饭吃,他饿。于是他又找到开炼钢厂的那人,恳求他告诉点拾荒这行的东西。那人很大方,和项东吃了一顿饭,算认识了。那人叫陈升,身家千万,因为年龄大,项东喊他陈哥。
陈哥说,拾荒业容易挣钱,也意味着竞争,看见垃圾都想捡,所以捡垃圾的,也打架,也分帮派,也占地盘。新人想要入行,就得先站队,一般看从哪儿来,南方北方,哪个省哪个地界,就进哪个帮。进了还要给领头人交月供,不交的话就被驱逐,很难再入拾荒业。
陈哥说他也是从捡垃圾一点点做起,在拾荒业有点地位,就介绍项东到了一个叫西场的捡垃圾帮派中。项东进去才知道,这个陈哥就是西场的领头人,最大的收购商,靠捡垃圾一点点完成原始积累,然后开收购站,继而开炼钢厂,厂内所需的废铁等原料,80% 来自西场。
项东捡了两个月垃圾,赚了五百块,累成狗,因为不懂分类,不知道什么垃圾值钱,就见什么捡什么,往往没人收他的东西。项东气馁了,一度想到退出,但最后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他慢慢发现,比起捡垃圾,垃圾收购才是一门学问。
有一次陈哥派人去建筑工地收废料,本来谈好的收购,结果负责人坐地起价,这种情况经常碰到,一般是只要不高出预计收购成本的 30% 都会接受,但那次那人抬得太高,令人为难, 眼看就要白跑一趟,项东突然站出来,主动进行交涉,重新分配利润所得并提出长期合作方案,最后不仅把价格压了下去,还比原先谈好的价格要低一些。
这事给陈哥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久而久之,项东又凭借一次次完美的收购获得了信任,于是陈哥把手下的废品收购站交给了项东管理。收购站几乎是陈哥钢厂的主动脉,足以见其对项东的重视。三个废品收购站的收入,一年也有几十万,项东能抽一半。
「这次就是去谈合作,要是我们能包下第一垃圾填埋场的活,能赚不少。」回去的路上项东说。
项东又把他们的势力划分说了说,这个青龙帮主要活跃在天桥区到长清区那一片,以及城南济青垃圾场,人不少,大都是河南陕西那边来的,领头人是杨岳,今天跟项东他们都找到了北岸花园,都想咬这块肥肉,负责人一看这架势,两边的礼都没收,让他们先自己谈好了再来。
「谈崩了,起了点冲突,见怪不怪,就是让你们碰上了,真不好意思。」项东说。
「哪的话,远了,」我说,「青龙帮三个字,名字起得够俗的。」
项东说:「因为他们领头的身上文了一条青龙,所以叫青龙帮。」
哦,听到青龙两个字我笑而不语,这捡垃圾也捡出黑帮的味来了,够闲的。我拍拍项东的肩膀说:「行,但现在社会风气变了,少打架,既然是生意,那就找机会和谈,和气生财嘛。」
项东点了点头,露出痞笑。
我一恍惚,因为我以前太了解项东了,他做出这个表情,十有八九是在说谎。
三
我再次见到项东已是大半年后。他领着一个人到我店里来文身。
「这就是我们西场管事的,陈哥。」他介绍说。我看这人年纪不小,有些谢顶,一笑满脸褶子,穿着开衫,背手拎着一袋塑料瓶。
「路上捡的,习惯了。」陈哥说。陈哥的眼睛聚光,像黑夜里升起了两轮太阳。
「哦,」我笑笑,「对了,你们那外包的事怎么样?」
「早黄了,没他们给得多。」项东在说一件失败的事,却一脸得意。
我点点头,搞不懂这是什么路子,随后给两人看茶,闲聊,得知陈哥是济宁人,五十三岁了,收废品起家,现在是陈氏钢厂的老板。
「我让他给我进厂子坐办公室,可他就喜欢在外边晃荡。」陈哥说项东。
「坐什么办公室,多没劲,再说了我要进厂子,那咱们西场的兄弟谁带啊。」项东梗着脖子说。
「牛脾气,」陈哥笑,对我说,「现在他也是我们西场的顶梁柱了。」
「煜哥,陈哥这次来想文身。」
「哦?有喜欢的图吗?」我问。
「我不挑,霸气点就行,」陈哥说,「我听说你文得好。」
「他不是文得好,他是文得神。」项东补充,「哈哈哈。」
文到一半的时候,项东出去抽烟,陈哥忽然对我说:「项东跟你说我们外包的事了?」
我「嗯」了一声。
「那看来你俩关系不错啊。都是兄弟。」他笑,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其实这次的事我交给项东去做,就是想看看他的能力,他干得好,钢厂就好,我无儿无女,等我再老一点,这些东西都是要交给值得托付的人的……」
我没答话,听出这是考验的意思,但他和我说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和项东关系好,想借我口给项东一点提示?要是项东把事办黄了,也别想着接手了?我没答话,心里沉。
文完已经傍晚,陈哥很满意,送走陈哥后,项东提议找个地儿喝酒。
喝酒的时候我惦记着陈升的话,几次想和项东开口都没成功,十分扫兴,一直喝到微醺才少了顾忌,就把陈升的话说给他听。
可谁料他不以为然,反倒拍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吧,有时输了不一定是坏事。」
四
那晚我和项东喝酒的时候,十几里外的工地上死了一个人。
被起重机吊在半空的水泥板砸中,砸成了肉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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