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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科技阎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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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些平平淡淡却虐到骨子里的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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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3 13:29:43 | 显示全部楼层
【完结撒花】
我提分手的时候,宋鸿和我说:“董芸,我这个人偏执,我喜欢的东西会一直喜欢下去,就像物理,就像你……”
我没想过后来一语成谶。他的生命永远的定格在27岁,就在我们分开的那一年。

你得知道,有时候老祖宗的话都是很有道理的,比如“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比如“门不当,户不对,日子怎么都过不对”。
——《反套路言情语录》董芸
1
我又做梦了,梦里是大山的深处。
滂沱的大雨连成不间断的雨线,直直地“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我和宋鸿大吵了一架,一个人赌气冲进雨幕,头也不回地在漆黑的夜里横冲直撞。
他紧紧跟在我身后,一道手电筒虚弱的光晕穿透雨线虚虚笼在我前方的地上,他语气无奈,带着诱哄,一声声唤我的名字:“董芸,董芸——”
我清晰地知道这是一个梦,可我真的太久没听过他的声音了,这一声声的“董芸”隔着渺若的梦境虚虚传过来,让人的心脏忍不住一阵一阵地揪起来。
我放任将自己沉浸在更深的梦境里,梦里我像头气冲冲的小牛犊一样,在一个滑坡摔倒,整个人顺着泥坡骨碌碌滚下去,浑身都是污泥,委屈难过加上丢脸,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他赶紧跑过来,蹲在我身边,手电筒被他丢在旁边,那道圆圆的光芒定格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像窥探的眼睛。
雨线砸得人睁不开眼,宋鸿从我的后脑勺一直摸到我的脚腕,问我:“伤到哪了没有?”
我死死咬着下唇不说话,大概是我没有呼痛,所以他轻吁一口气,然后叹了一声,问我:“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你想要我做什么呢?这一声带着无尽的怅然和悲凉,还有无能为力的哀戚,但当时的我并没有听出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蛮横的,无理的,我说:“我要你跟我一起走。”
我听见他的叹息,悠长的,这样轻的一声叹息像一记重锤,在梦境中狠狠地朝我砸过来,我尖叫一声,猛地醒过来。
醒来满室寂静,临睡前我忘记关窗,只拉了最里面的纱帘,此刻微风带着纱帘轻轻摇动,我起床赤足拉开窗帘,靠着落地窗,随手点上一根烟。
窗外的月亮很好,这里是美国马萨诸塞州,和中国贵州那个贫穷的小山区大概隔了一万四千多公里的距离。一万四千公里,我在嘴里默念一下,这也是我和宋鸿之间的距离。
这样这样远,好像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去横跨。
我是大三那年遇见宋鸿的。
那年我失恋了,那个男友的面貌现在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他很疲倦地跟我说:
“董芸,交往之前你没和我说过你的家庭背景,我们这种普通家庭是供不起你的,你也永远都不会适应这种生活。和你在一起压力真的太大了,我们就算了吧。”
在没经历过什么挫折的小女生看来,那点情情爱爱的东西足够让人崩溃,所以学校组织山区支教的时候,我报了名。
我朋友即墨对此很震惊,并且对我进行了深深的嘲讽,她说:“拜托董大小姐,你住五星级酒店的时候就因为淋浴头水流得比较重,就投诉到人家总部总经理那里去了,你要去山区支教?你可拉倒吧。”
当时雄赳赳气昂昂,我坚定地反击她:“我就要给你们看看,无论什么环境,我都能很好地适应。”
为了彰显我的决心,我特地选了最贫穷的那个山区。
很快我就被这句话打脸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界上的交通除了飞机、高铁、动车,还有黑车、三轮车、摩的……最恐怖的是坐了一整天的硬座、三轮车和摩的后,还要坐牛车进山。
来接我们的是一个很朴素的大哥,黝黑的脸,露出来的皮肤黝黑,戴着一顶草帽,他架着牛车,很憨厚紧张地朝我们笑,说:“里面这条路没通,只能委屈你们了。”
那大概是我这一生都绝无仅有的经历,一路的颠簸似乎能把人的骨头都颠碎掉,进山的那段路程是我经历过的最漫长的时间,等到了地方,我已经快要散架了。
我瘫在牛车上动都不能动,宋鸿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他穿着一件灰色的T恤,黑色的长裤,站在牛车后面朝我俯视过来,他身后是湛蓝的夜空,月朗星稀,而他眉眼俊挺深邃。
墨色浓浓,伸过来的手骨骼分明,他微微笑着对我说:“这里交通不比城市,一路过来辛苦了。”
我怔怔地将手递过去,他用力握上来将我拉起来,然后指着一侧的行李箱,偏过头来很客气的样子,问我:“我叫宋鸿,这是你的行李箱吗?”
这是他对我最温柔的时候。
2
很久之后,我将和宋鸿的这段记忆翻来覆去品味,但不得不承认,我和宋鸿的关系,大部分的时候都并不太和睦。
事实上,我和一起来支教的其它六位同学关系都不好。
最初的孤立大概是去支教的路上大家闲聊,有个姑娘一直在聊自己喂的一只布偶猫,然后问:“你们都养什么宠物啊?”
我根本没怎么在意,直接说:“我没养宠物,但是我邻居养鲨鱼,每周都要空运海水过来换水,不过后来这只鲨鱼爬到他家后院的天然湖,把他爸养的一湖金龙鱼吃光了,后面这鲨鱼就被送走了。”
对面六个人瞠目结舌地望着我,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寂静,然后另外两个女生对视一下,低头偷偷地笑。
其中一位女生抬头笑眯眯望着我,语气阴阳怪气,问:“你邻居养鲨鱼,那你家是不是住在大海龙宫里呀?你是深海人鱼吗?”
我翻了一个白眼,懒得理她。
即墨很久以前就说过我:“大众阶级对资本阶级都有一种明晃晃的仇恨,你要收敛点”。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我从不炫富,我只是将见到的如实说出来而已。
我就这样被孤立了,他们大概是觉得我有幻想症,我不能用别人浅薄的见识惩罚自己,所以对此我嗤之以鼻。
可我原谅宋鸿。
我一开始一直以为他是和我一样来支教的,但是当地人对宋鸿很亲热,后来偶尔听那两个女生八卦,才知道宋鸿是当地人。
我很难想象他是出生于这个山区的人。
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因为他给人的感觉很冷静和沉稳,一举一动都令人忍不住信服,和我一起来支教的另外四位男生对他言听计从,甚至隐隐有种崇拜的感觉。
后来我才知道,他和我一所大学,是物理系那个魔鬼教授的得意弟子,风靡全校的寒门才子,这次刚好趁着支教的名额回山里看看,没和我们一起走。
他不喜欢我,事实上,他对所有人都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但只有对我,这种距离会更明显一点。
我至今做的最恐怖的噩梦,就是他眉眼低垂地望着我,眼神冷得像二月最凛冽的寒风,他说:“你太任性了,董芸。”
我任性什么呢?
起初是因为一碗剩下来的饭,我真的吃不惯这里的饭菜。第一晚吃饭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只是一天一夜的赶路让我饥肠辘辘,我盛了满满一碗饭,勉强吃了小半碗后我实在咽不下去了,所以我就没有吃了。
大家都是各自收拾碗筷去洗,我有样学样,将饭倒在一旁的垃圾桶里,然后将碗筷放在水龙头底下冲冲收回来,要放在碗橱的时候宋鸿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他很高,在我身后俯身笼罩下来,气息很近,身上有种很干燥的气味,捏住我手腕的拇指温热。他将我手里的碗筷拿过来,然后说:“这样洗完明天你还敢用吗?”
我看着他将我的碗筷放在水龙头底下,挤上点洗洁精,绵密的泡沫很快出来,他又说了一句:“剩下的饭可以倒在地上的饭盆里,山里养了很多鸡,这些剩下的粮食可以去喂,避免浪费。”
顿了顿,他补充一句:“当然,如果你能吃多少盛多少,那就更好了。”
他转身将手里洗干净的碗筷递给我,漆黑的眼睛沉静地望过来,英俊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旁的表情。我忍下到嘴边的一句“谢谢”,呆呆地接过碗筷,后知后觉地想:他大概不怎么喜欢我。
然后是因为山里的蚊子,我从来都不知道山区里的蚊子这样的凶,明明已经点上蚊香了,但一点用都没有,我怀疑要不就是蚊香过期了,要不就是山里的蚊子变异了。
因为没有空调、热得不行,所以我也不敢盖被子,本来累得要命但还是睡不着,最后我实在忍不了了,过去找宋鸿。
他过来开门的时候大概是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垂下来遮住眉眼,手里握着本翻开的《量子通信》,他没有说话,只是挑眉望着我。
我撸起袖子,将被叮的红肿的胳膊凑到他的面前,其实是有点委屈的。我问他:“有花露水吗?”
他视线从我的胳膊掠过,然后问:“你屋里没有蚊香?”
我摇摇头:“有的,但是好像不管用。”
他叹口气,然后说:“走吧,我跟你去看看。”
后来他进屋看着墙角的那一盘蚊香,又叹口气,问我:“不是说要点三盘吗?怎么就点一盘。”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解释:“点三盘烟太大、太呛人,我闻着难受。”
宋鸿半响无语,最后他朝我开口,语气冷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支教,如果是为了那几点学分或者是评优,我奉劝你早点回去。”
在我来山区支教的第一天,还没正式上一节课,他就让我回去。
我不知道自己在跟什么较劲,我梗着脖子瞪他,他在我的眼神中叹口气,没说什么走了,过了一会儿给我拿了一个蚊帐过来,让我罩在床的外面。
在后来相处的日子里,他好像经常对我无奈。我想,最初在宋鸿的眼里,我大概就是事儿精的化身。
我也知道我给他带来很多的麻烦,但我真的很想告诉他,这并非我故意。
3
我在美国交往过三个男朋友,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物理系的学生。
但很可惜,这三个男朋友交往时间最长的也仅有一个月,全部好聚好散。
最后一个交往的男朋友分手的时候和我说:“Yuna,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从别人的身上弥补缺憾,但我想告诉你,你在浪费你自己和别人的时间。”
我很喜欢看别人沉迷物理的样子,实际上我自己并不懂,但我很喜欢他们热衷于和我讨论物理的样子,这会让我想起宋鸿。
我们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为了和他更有共同话题,我随便翻开一本物理学找到一个问题,然后装模作样地跑去问他。
我说:“宋鸿,关于摩擦力,拉格朗日力学不能处理的问题是一定要回到牛顿力学内才能处理吗?”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们那个时候正在热恋,所以他对我很温柔,我坐在书桌前,他很温柔地从身后将我半圈进怀里,声音低得像是呢喃。
他将物理学公式说得像情话,他说:“事实上,纯力学范围内,牛顿第二定律都是能够由拉格朗日力学推导出来的。”
他站在我背后,弯腰在我面前雪白的草稿纸上写公式:
“考虑直角坐标系中的一个力F作用在一个质点上,直角坐标系中的坐标记为(x1,x2,x3),力的分量形式表示为(F1,F2,F3)”
……
他一步一步演算,我似是而非地点头假装听懂了,最后他指着满纸的演算公式和我总结:
“因此所有牛顿力学能够解决的问题,理论上都能用拉格朗日力学解决,具体到耗散问题的话,可以用广义力表出的拉格朗日方程或者引入耗散函数的方法解决。”
他顿了顿,问我:“听懂了吗?”
他声音带着很明显的笑意,补充了一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高二的知识。”
我羞愤欲绝,转身想打他,他单手钳制住我的双手,轻而易举地将我的手举起来控制在头顶上,然后他很温柔地低头吻在我的唇角,喊我:“地主家的小傻子。”
“地主家的小傻子”,我现在已经忘记我有没有告诉过他,我很喜欢他这样喊我。
他第一次喊我“傻子”,是我在山区支教的第七天。
对的,我自己都很奇怪,我竟然能在那个鬼地方坚持7天这么久。我习惯了吃那里的饭,习惯了点三盘蚊香,习惯了没有淋浴的洗澡方式。我并不高尚,这大概只是为了和宋鸿赌一口气。
事实上,我并不喜欢小孩,我想当初说出“孩子都是天使”这句话的人大概是没生过孩子,只是被他们可爱的外表蒙蔽了。
烦是真的烦,但当一个小胖墩淘气爬树上掏鸟窝、不小心脚滑从树上摔落下来时,我还是下意识地扑身过去接住他。
我低估了小胖墩这个体重的伤害力,他被我接得缓冲一下,身上只蹭破了几块皮,但我的左臂从手肘处以奇怪的姿势往下折叠。
我脸色苍白,疼得瞬间汗如雨下,这疼痛在宋鸿赶过来的那一刻达到了巅峰,他沉着脸快步跑过来的时候我忍不住放声大哭。
尤其他还凶我:“你是傻子吗?这能用手去接吗?”
我更凶地吼回去:“那能怎么办,看他摔下来吗?”
吼完我脑袋疼得发昏,这真的很影响吵架的气势,但我想我绝对不能吵输。
可是宋鸿没说话,他背起我就跑。
其实疼痛在岁月的流逝中再回忆起来已经很模糊了,但我清楚记得那时候的心动。
宋鸿背着我就往村里的卫生居委会跑的时候,我趴在他的背上哭得一哽一哽的,手腕不能自主地晃荡,像是身上多余的一个部件。
我忧心忡忡地望着它,然后抽抽噎噎地问宋鸿:“我手要被锯掉了吗?那我以后还能嫁得出去吗?”
他低低笑出来,额角的汗落在我的手臂上。他的背很安稳,有种很奇异的安全感,他微微有些喘息,说:“别大惊小怪了,是手骨折了,你放心,你一定能嫁得出去。”
山里的医疗条件落后,我的手骨折得很严重,但所幸只是重物冲击并不是碾压,所以只是骨折,并没有粉碎的情况。一个阿姨简单帮我包扎了一下,然后对宋鸿说:“还是要去镇上处理一下。”
于是宋鸿陪我坐牛车,我们一起去镇上给我的手上夹板。
我实在是疼得厉害,所以整个人靠在他身上,因为怕牛车的颠簸让伤处雪上加霜,他握住我那只折断的手固定住。
我整个人疼得意识模糊,但偏偏还有一丝意识,我一口一口地倒吸着凉气,和宋鸿吐槽:“你说我怎么不疼晕过去呢,疼晕过去我就感受不到疼了。
“我这辈子,都没这样疼过,我小时候手上破个皮全家都要心疼半个月。
“要是我爸爸知道我手折断成这样,一定很心疼。”
说着说着就变成对宋鸿的控诉。
“我这不是为了那个小胖墩吗?你竟然还凶我。
“你怎么这么凶,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哭得满脸泪水,又没纸擦,所以就在他的衣服上左右蹭。
他沉默片刻和我道歉:“对不起,我刚刚太着急了。”
然后又说:“谢谢。”
从镇上的医院处理好伤口出来已经是月盈中天了,等回去大家都已经睡了,他将我送到门口,叮嘱几句就要走,我叫住他,脚在地上划过来划过去,吞吞吐吐地说:“我要洗澡。”
宋鸿帮我烧洗澡水,我的右手还能活动,他迟疑很久,帮我把毛巾拧干放在一边,最后离开的时候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转身和我确认:“你能自己穿衣服吗?”
我的睡衣都是套头的,但是手打着石膏并不方便,最后他拿了他自己的衬衫过来,叮嘱我:“我在门外守着,有什么事你喊我。”
一只手到底不方便,我磕磕绊绊洗好澡,最后洗完望着衬衫发呆。没过一会儿,他大概听见屋里的水声停了,所以站在门外问我:“你洗好了吗?”
我不知道想到哪里,脸突然爆红。他继续往下说:“我让梅姨过来帮你穿衣服,你洗好澡的话说一声。”
我低低“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梅姨就过来帮我穿上衣服。
出去的时候没想到他还在,我身上穿着他的衬衫,到底是很不自在,但还佯装镇定自若。他的视线从我身上滑到一旁,月光如水,我清晰看见红晕一点点爬上他的耳朵。他和我说:“早点休息。”
那点不自在彻底消失,我望着他耳朵上的那点红,低低笑出来,回他:“你也是。”
4
我在隔天离开。
伤筋动骨90天,我手骨折在山区到底不方便,说是来支教的,最后反倒连累他们照顾我,而且这里医疗条件有限,如果不回去处理一下的话情况可能会恶化。
刚好宋鸿的导师召唤他回去研究一个课题,所以我们两人一起走,他方便路上照顾我。
宋鸿其实很有照顾人的天分,我不知道怎么会有一个男生心细到他这个程度,可能是因为他经常照顾山里的那些孩子吧。有时候看他低眉垂眼给我准备吃的东西的时候,心脏都会忍不住“砰砰”直跳。
我能在山区待七天是即墨没想到的,但这并不妨碍她毒舌的本质,我并没有住学校寝室,而是和即墨在学校外面租了一个公寓。
宋鸿将我送到楼下,即墨敷着面膜踢哒着拖鞋下来接我。看见我手上吊着绷带,她就笑出来:“呦,这不是支教归来的独臂侠吗?怎么?人家是为山里的孩子奉献知识,你是奉无可献,所以把手捐出去了?”
我已经习惯她的毒舌了,宋鸿不动声色地将我挡在身后,将手上的行李递给即墨,为我说了一句话:“她是见义勇为。”
一种保护的姿态。
即墨愣了愣,没有去接行李,她转身在前面带路:“学长,你看我像拎得动行李的人吗?”
我和即墨都是经济比较自由的人,租的公寓是个打通的两户式,门打开的时候我看见宋鸿很明显地一愣,我抬头笑眯眯对他说:“进来喝杯茶吗?”
他低头望向我,那一瞬间他眼底的情绪我并看不透,只感觉他的神情一点一点冷下去。
他将行李放在门外,很客气地拒绝我:“不用了,我还有事,你好好休息。”
一直等到我手好,我都没有再遇见过他。
后来我在学校的公告栏看见他的消息,他的一篇物理研究实验论文被刊发在《高能量密度物理》杂志上。
后来我买了那本杂志回去,署名“宋鸿”的那篇论文名叫《物理学与新型功能材料介绍——开拓原子和物质的中间领域——纳米微粒与纳米固体》。
老实说,这些字分开我每个都认识,但是合在一起就不是我能理解的范围了。
一篇八千字的纯学术论文,我翻来覆去读了两个星期,最后即墨看不下去了,笑着骂我:“不会吧,你动真格的啊?”
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那之后,我养成了买物理杂志的习惯。
在美国的时候,我有一面很大的书墙,上面密密麻麻摆放都是各种各样的物理学杂志,《现代应用物理》、《爆轰波与冲击波》、《中国物理》、《强激光与粒子束》、《光学技术》等等。
每一期我都会买,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目录,寻找一个人的名字。
有时候能找到,有时候找不到。
找到的时候我会很开心,我会拍下那页发给我的另一个手机号,假装是他,我会和他说:“今天又看见你的研究论文了,很棒。”
分手后的1256天里,他在共计28家杂志期刊发了136篇学术论文。
为了不错过每一篇,我买了4800本杂志,从每一年的1月到12月,从月单刊到月双刊,我不想错过他的每一个荣誉。但奇怪的是,在最近的267天里,他一篇论文都没有发过了。
大概是闭关在做什么科研。
算了吧,我决定逼着自己不再关注他了。
那时候我和即墨一起在美国求学。和我出国镀金不一样,她是实至名归的数学系学霸。
一开始看见我那满墙的杂志她还会调笑几句,再后来她坐在书桌前,语气怅然,劝我:“芸儿,你如果忘不了他,就回去找他吧。”
我笑笑不语。在我和宋鸿的世界里,相爱、在一起从来都不是我们的问题,我们最大的问题是,该如何走下去。
我们在一起得很荒诞。
我决定追他是在再一次遇见他之后。
接到他短信的那天我其实在圣托里尼拍日落,那是我那段时间刚养成的兴趣,喜欢在各地收集日落。
圣托里尼延绵的海岸线,日光铺设下来,落在两岸白色的一排建筑上,暮色像一层写意的轻纱,轻轻笼罩在这片宁静的小岛上。
按下快门的时候我听见手机的震动,掏出来打开,是宋鸿,他问我:“我是宋鸿,这几天在家吗?小胖爸妈托我给你带几斤山核桃,你要的话我就送给你。”
打字的时候我手几乎都在抖,我回:我要要要!!!!!!!!!
过了很久他才回:“什么时候在家,我送过去。”
我连忙查机票,赶最快的一班航班回去大概会在次日下午6点到家。
我连忙回他消息:“明晚7点。”
我连夜买的机票,隔天下午6点多到家,明明已经心神俱疲,但我还是抽空洗了澡,化了个很精致的妆。
宋鸿那天迟到了,我从6点一直等到晚上9点,最后实在忍不了,我给他发了一个短信,问他今晚还来吗。
隔了一个小时他才回我:“抱歉,刚出实验室,我现在给你送过去?”
其实有点小心疼的,我几乎想让他立刻回去休息,但是又实在太想见到他了。这种情绪很突兀地莫名其妙涌上来,我从来没有这么不含蓄过。
这么急切地想要见到一个人,这种情绪太过陌生,最后我还是咬咬牙,说:“好,我等你。”
晚上10:30的时候我看见宋鸿,他抱着箱子站在我家门口,脸上确实是有些倦意,依靠在门边,微垂着头,大概是在想什么事情。
我下意识地要去接他手里的箱子,然而他很快避过去,再望过来时眼睛里已经带上了点笑意,问我:“手好了是吗?”
他将箱子放在屋里地板上的时候,我才咂舌:“这么多啊?”
他看着我,我向来看不懂他,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他说:“不想吃的话你可以送给别人。”
我立马反驳:“我才不要。”
这一声太明显,我想,这是他大晚上不辞辛劳亲自给我送过来的核桃,怎么能送给别人呢!我一个也不要送给旁人,连即墨都不能吃。
但反驳得太急促,我感觉脸有点热,所以欲盖弥彰地解释:“这可是我用手换来的,我才不送人。”
他眼睛流出一丝笑意。鬼使神差地,我问他:“你吃过饭了吗?我请你吃夜宵好不好?”
我以为他会拒绝,他待人一向疏远,然而他怔愣很久之后,竟然点点头,说:“好啊。”
和他吃完饭回来后我在客厅坐了一夜。第二天即墨回来的时候被我吓了一跳,问我:“你装鬼啊,吓死人了。”
我破釜沉舟,捏着拳头和她说:“即墨,我决定了,我要追宋鸿。”
5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决定,我明白我们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我一直是个理智的人,否则从山区支教回来后,我会立刻对宋鸿发起攻势。
情绪压抑这么久之后的再一次见面,我突然发现,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这个人,莫名其妙地,我头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
和即墨说完之后,我就走进房间里拍下他之前发表的那篇论文,我说:“学长,我看见你的论文了,好棒啊,我最近在读物理的相关书刊,有问题的话我可以请教你吗?”
他大概又在做实验,很久很久之后回我:“??谢谢,不过你请教的问题百度应该可以解决。”
我感觉智商受到了碾压,但我毫不气馁。
我死缠烂打了他一年,缠到他毕业那年,在学校笃思楼下面那昏暗的路灯下,他无奈至极地将我抵在路灯柱上,身影完完全全将我遮盖住,他的语气也是无奈的,他问我:“你到底在玩什么?”
我手心其实出了很多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但我还是梗着脖子说:“我没在玩,我喜欢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眼睛深邃地望过来,或许是因为年少经历的事过多,他一直是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稳重,他问我: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董芸?我不是你幼时想要的洋娃娃,也不是你少女时期想要的第一个包或者高跟鞋,你想过我们之间的差距吗?”
当时眼睛一红,我差点哭出来,我记得我当时和他说:“宋鸿,我知道你不是洋娃娃或者其它什么东西,我幼时从来没有为这些东西烦恼过。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是个耐心很差的人,从来没有什么能得到我超过三天以上的关注,我很想得开,这是我第一次,为了什么执拗地坚持这么久。”
我瞪大含泪的一双眼直视宋鸿的眼睛,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睫浓密地低垂下来遮住眸光,我偏头看到他抵在我脸侧的手,他的手蜷成拳,我看见他手背的青筋,仿佛在用力挣扎着什么。
我静静地等了他很久,等到最后,我听见他的叹息,无奈的,认命的,低沉的,他说:“那就试试吧。”
即墨是第一个知道我们在一起的人,她义愤填膺地骂宋鸿:
“宋鸿这个大尾巴狼,我早该想到的,我跟你说,他肯定早就看上你了,还非要让你主动了一年,你想他要是讨厌你的话,怎么会放任你在他身边缠了一年这么久。”
拿这话去问宋鸿,他并不回答我,后来被我缠得厉害了,就一口亲在我的额角上,哄我:“乖,我在做实验,别闹。”
我就红着脸安静地待在旁边,静悄悄地看他做实验。我永远不会告诉宋鸿,其实中间有一段时间,我是想过要放弃的。
我将心意明明白白地表达出来后,他拒绝了我很多次,在一个不会回应你的人身后一直追随,这其实是一件很伤自尊的事。
尤其即墨两个月就倒追上了她们系的那朵高岭之花,我每次看见她在我面前嘚瑟的样子,都感慨真是同人不同命。
中间有一次我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去攀岩。
我喜欢很多极限运动,当然兴趣热度不会维持太久,有一次,我心血来潮和几个朋友去沙湾龙岩区的乐山攀岩,我喜欢这种在极限运动中流汗的感觉,浑身的压力都可以倾泻出去。
那次攀岩的时候我的手机坠落峡谷,等我回到学校,首先被眼睛通红的即墨大骂了整整一个小时。
因为那个岩区有个姑娘在攀岩过程中出事了,她一直联系不上我,所以以为是我。
我理亏,所以一直乖乖挨骂,等她骂够后,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说:“你不用去乐山了,她回来了。”
“对,现在就在家里。”
我心“咚咚”跳起来,问她:“你给谁打电话?”
她白了我一眼,说:“你说呢?”
宋鸿来得很快,在我打开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他立马转身就走,仿佛他这么急冲冲地赶过来,只是为了见我一面而已。
我惶恐地拉着他的衣袖,在他身后一声声地唤他:“宋鸿,宋鸿。”
走了很久,他突然转过来,眼睛通红,像是在努力压抑自己的脾气,他说:“董芸,你能不能别像个小孩子一样?我不理你你就去攀岩吗?下次呢,我再不理你你就去做什么?”
我一迭声地解释:“不是,我不是,我只是最近很喜欢攀岩。”
他问我:“你不是喜欢收集各地的日落吗?”
在绞尽脑汁追他的时候,我会每天傍晚给他发一张我之前在各地拍的日落照片,他一直没理过我,我以为他没看过,原来他注意到了。
一瞬间酸涩有之,欣喜有之,很微妙的情绪翻涌上来,我委屈地说:“我早就不喜欢了啊,谁会一直喜欢做同一件事啊,我只是现在喜欢上攀岩而已。”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傍晚的余晖打在他的身上,朦胧中有种破碎的脆弱,他冷静自持看着我,脸色疲倦苍白,微微颔首重复一句:“嗯,对,谁会一直喜欢做同一件事。”
他倦怠到极点的样子,问我:“我和你不一样,董芸,我这个人偏执,我喜欢的东西会一直喜欢下去,就像物理。”
“可你如今这样喜欢我,天天来招惹我,”他轻轻地,轻轻地问:“你想过没有,你会喜欢我多久呢?”
6
我和宋鸿,是我提的分手。提分手的那天是我的生日。
我们在一起的第三年,6月18日,他给我过生日。
就我们两个人,他自己亲手做的蛋糕。
他是处女座,事事追求完美,拿出做物理科研的态度去做蛋糕,我看他一步一步精密地称面粉、打鸡蛋、烤蛋糕,偶尔看一眼菜谱,眼神专注,仿佛是在研究量子力学。
最后一点点抹上奶油,他还在蛋糕上面画了两颗相偎相依的爱心,我一直在旁边捣乱,皮得烦了他也不会凶我,顶多笑一句:“别闹。”
他一直很包容我。
最后熄灭满屋的灯光,我们坐在餐桌前,他将蛋糕放在我面前,温柔地说:“许愿吧。”
许愿蜡烛的光盈盈地透出点点光晕,我双手合十,闭上眼,轻轻地说:“宋鸿,我们分手吧。”我没去看他的反应,直接闭着眼睛吹灭蜡烛,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他静静地,静静地坐在我面前,安静得仿佛不存在。我看不见他,他看不见我,我尽量屏住呼吸,想听见他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很久,我听见他的声音,他说:“你让我以后每年的这一天,该怎么度过去?
“董芸,早知如今,当初你何苦来招惹我?”
泪流满面,我怕一开口就控制不住自己嗓中的哽咽,所以我一直没有说话。
只是沉默着,沉默着。
宋鸿也一直没有开灯,又过了很久,就在这黑暗中,我听见椅子往后拉的声音,他站起来,绕过餐桌,走到客厅,走到玄关,最后门开、门关的声音,我知道,他走了。
再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是大学毕业的时候带宋鸿去见的我父亲。
宋鸿并不是我父亲中意的那一款,这倒不是家庭的问题。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我知道我父亲中意的类型,最好是商院的高材生,能将他诺大的生意全盘接手过来的那种。
事实上他并没有为难宋鸿,在初次见面的餐桌上,他很诚恳地和宋鸿说:“我很满意你,年轻人,这不是虚话。
“我的女儿我知道,她做什么事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做事没有定型,还笨得要命。
“但你不一样,我查过你的学院排名,能在国内外重点物理期刊连续发表论文的人,并不是等闲之人。
“我知道你家庭出身不好,是幼时被拐卖到大山深处,差点被人贩子撕票,是你养父母救了你。
“年少不坠青云之志,你走到今天,除了天赋聪明,还有一种少年人的韧性,老实说,真的说起来,单看人,是我们家芸芸配不上你。”
这是我们在一起第二年的时候宋鸿和我说的。那个时候他虽然小,但已经有些许的记忆,知道自己是被拐卖的,一直想着逃走。
后来人贩子实在不放心他,怕他报警,差点决定撕票,最后是他现在的养父母买了他。因为实在太小,有一点微弱的记忆,但不足以记得自己的家庭,也不足以让年幼的他找到回家的路。
我没想到我爸会直截了当地提出来。这话的走向越来越奇怪,我不安地打断他:“爸爸,说这些干嘛?”
我爸爸没理我,直直看着宋鸿,和他说:“但希望你能站在我的角度上想想,芸芸是拿不起我们家的生意的,所以我对她以后要嫁的人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能拿得起我董家的生意,你能做到吗?”
宋鸿为我放弃了他的物理。
在一起之后很久我都不明确宋鸿是否喜欢我,后来时间长了,我想他或许是有点喜欢我的,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原来也是这样、这样、这样爱着我的。
他毕业后,拒绝了他的导师国研课题的邀请,跟着我父亲学习处理商场上的事。
老实说,在一开始,我真的很快乐,我没想到他会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
可是快乐过去之后,我一天比一天难过起来。
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只要他想,对什么事情几乎都触类旁通,上手极快。
之前那个整天泡在实验室里的人,学会西装革履,学会社交礼仪,学会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学会处理偌大的生意,甚至跟在我父亲身后对付起董事来也游刃有余。
我父亲不仅一次在我面前夸过他,他很满意宋鸿,从小到大,他夸我的次数也不过寥寥。
可一开始的自豪过去,我一日比一日忐忑起来。
他不开心。
他每天都在我面前笑,可我就是知道,他并不开心。
首先是他导师生日那天,我陪着他拿着礼物拜访,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三点,他导师的家门都没开过,最后是他师母出来,很无奈地劝:“小宋,你也知道你老师那个脾气,你先回去吧。”
下午的太阳将人的影子拉得极长,显得莫名寂寥,他将手中的礼物递过去交给师母,他师母为难地拿了进去,然而没等我们转身离开,那些东西已经被原样扔了出来。
他老师站在窗户口往外望,一格一格的防盗窗,我看见他老师花白的头发,颤巍巍地立在那里,似乎能听见悠长的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后来没几天,在偌大的书房,我听见他的师兄弟给他打电话,估计是科研上遇见什么难题了,他已经这样久没有碰关于物理的任何东西了,可是说起来还是熟稔于心,仿佛在脑海中过过千百遍一样,那是刻入骨髓的热爱。
我听见他回:“可以用哥本哈根诠释。
“不,如果质点的能量E=E2则E≥Ep要求x1。
“你可以试试当E=E时,或者当E=E5时,质点可以在整个x的范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质点可以在-∞。
“质点可以在整个x的范围,即-co。
“你试试装上电子监测器,监测电子的实际运行轨迹。
“……”
他们聊了很久很久,都是我听不懂的东西,最后的最后,我听见他问那边:“老师身体还好吗?”
那边不知道回了什么,他开始长久地沉默。
挂上电话后,我看着他一直站在书桌前。他穿着白衬衫,西装外套放在一旁,双袖往上挽起,手撑在书桌上。
最后很久很久之后,我听见他深深地叹口气,抬手捂住眼睛,最后他放下手,从前面的书桌上抽出一份招标文件,蹙着眉认真地看了起来。
我端着一盘水果站在门口,捂住嘴泣不成声。
我真的宁愿,那个时候,他看的,是一份实验报告。
但他在看实验报告时,无论再难的课题,再难的实验,我也从未见过他蹙起眉头。他可以连续熬上几个通宵处理一个难题,解决后他会难得孩子气地欢呼,露出不稳重的神态来。那样高兴的样子,我记忆犹新。
我知道,这才是他的热爱。我突然想起来,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他那样的笑容了。
我们的分开,归根究底,没有狗血,没有第三者,没有误会,没有棒打鸳鸯。
只是因为,我爱他。
我也很爱很爱他啊。
我不是一个文艺的人,但我很喜欢匈牙利裴多菲的一首诗歌,他说:
“我愿意是急流,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在河流的两岸
对一阵阵的狂风,勇敢地作战……
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树枝间做窠、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在峻峭的山岩上
这静默的毁灭并不使我懊丧……
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在深深的山谷底,
草屋的顶上饱受风雨的打击……
只要我的爱人是可爱的飞焰,
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
我愿意是云朵,是灰色的破旗,
在广漠的空中,懒懒地飘来荡去,
只要我的爱人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显出鲜艳的辉煌。”
我愿意是急流、是荒林、是废墟、是草屋、是云朵,可我不愿是束缚在他身上的那根绳,我只要他开心。
人的一生短短而逝,再刻骨铭心的爱情或许都可以在时光中治愈,可一个人为之奋斗的信仰只有一个,我不能让他为了我,灭了心中信仰的那盏灯。
爱情不过尔尔,他可以很快忘记我,但错过的梦想和信仰会是他人生中永远的痛。
我不能让他终身抱憾。
7
回国很多年后我给宋鸿打了个电话。
用新买的手机号,当时我告诉自己,我就听一听他的声音。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我的心跳如擂鼓,而接通的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要窒息过去,可并没有熟悉的声音,那是个女声,很年轻,轻声问我:“喂,您好?”
这么多年,他或许是换了手机号。
我语无伦次,下意识地回:“对……对不起,我打错电话了。”
另一边沉默很久,在我手忙脚乱想要挂断电话的时候,那边突然反应过来,很激动地大声问我:“董芸?你是董芸是不是?你是宋学长的女朋友?”
那边的泣音一点点传过来,一个陌生的女孩拿着宋鸿的手机对着我哭得泣不成声,她问我:“你怎么到今天才打电话过来啊?
“五年前宋学长去世,我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看见很多和你有关的东西,你要过来拿吗?”
我疑心她和我说的不是同一个人,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车窗外是瓢泼大雨,我问她:“你说什么?”
她哭着:“五年前宋学长家那边发生洪涝,他回去抗洪的时候跳进洪涝的山河里救人,再也没上来。
“我帮他整理遗物的时候,看见很多你的东西,我知道你们已经分手了,但我想他一定很爱你。我留着学长的手机,这么多年,就是想有一天万一你打电话过来,我好将他的那些东西交给你。
“实验室的师兄们都劝我说不应该告诉你,但我想,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希望别人不要瞒着我的。
“有个人,他曾经这样喜欢过你。”
这一切都很不真实,我听见自己恍惚的声音,我说:“你撒谎,别闹了,宋鸿呢?你让他接电话。”
她大声地哭出来,说:“你不相信我可以去看那一年的社会新闻啊,我们学校的内网,上个月还发了学长五周年的纪念吊唁……”
我挂断她的电话,手抖得不成样子,我去翻学校内网的登陆界面,在输入密码的时候,我突然停住了。
我想她一定是骗我,这是一场恶作剧,只要我不信,他就永远好生生地活着,可是我突然想起,家里上万本的物理杂志。
从五年前的期刊开始,我一篇篇翻,一篇都没有再见过他署名的论文。
我尖叫着抱住头,在车内蜷缩,车外华灯初上,次第亮起灯光的道路像纵横交错的迷宫,一条条向我欺压过来,暴雨倾袭,在这崩溃的瞬间,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他说过的一句话。
他和我说:“董芸,我这个人偏执,我喜欢的东西会一直喜欢下去,就像物理……”
当初和他分开的时候我劝自己:这世间所有的情伤都会被时光治愈,分开后我们或许都可以找到更好、更适合的人喜欢,痛苦只是一时的……
我没想过时光这么残忍,将他永远定格在27岁这一年。像他说的那句话,在这一年,他喜欢的东西会一直喜欢下去,就像物理……
就像我。
“宋鸿,宋鸿……”我在极致的痛苦中呢喃他的名字。
在梦和虚无之间,我知道,他的名字会日日夜夜穿插进我不眠的每个钟点。黑暗的流水在废墟间涌淌,从虚无中构成他。
不会好了,我永远都不会好了,他将是我藏得最深最深的那个梦。
不管沉溺亦或清醒,终究一无所见。
作者:纸醉金靡
标题:《你是我醒不来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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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3 14:17:5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若无情我便休,她拟了一封又一封休书,送去给他。
休书却都被他撕得粉碎,他几近哀求:“我们忘记一切,从头来过,好不好?”
她求了他这么多年,等她终于累了的时候,他却反过头来求她不要离开。
她笑了笑,轻轻抽出手,在他一点点黯淡下的眸光中,转身而去,毫不留恋。
(一)
段陵被迫入赘进叶家时,满心怨恨,只想着有朝一日扬眉吐气,一雪今日之耻。
他将新婚这一天当作生命中最耻辱的日子,新房里,红盖头下的叶禾却羞涩含笑,将这一天当作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
叶禾并不知道,这场婚姻是父亲用怎样的手段换取的,她彼时满怀憧憬,还一心期待着见到她的恩公,她朝思暮想的人,她的……夫君。
夫君,一想到这个词,叶禾就会绯红着脸露出笑意,她轻轻呢喃着,在唇齿间不由自主地将这个词回味了千百遍。
爹说她性子腼腆,容易害羞,大婚前特意嘱咐她,要她大胆一些,不要像平常一样,与人说话都脸红,那是她的夫君,是爹亲自为她招上门的如意郎君,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她鼓足了勇气,想着等段陵掀开盖头,她一定要好好看他一眼,不闪不躲,大胆地唤他一声“夫君”。
可叶禾满怀柔情的一颗心在红盖头揭开的那一刻,如坠深渊——
那是怎样一双冰冷怨毒的眼睛,盯得她心头发颤,似乎恨不得她立刻死去。
红烛摇曳,极度压抑的气氛中,段陵猛地欺近瑟瑟发抖的叶禾,孔武有力的手紧紧捏住她的下巴,脸上带着刻薄的笑,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她,声音如毒蛇般,一字一句嘲讽地响起:
“好一个叶大小姐,好大的本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段家百年基业可全捏在你手中,我堂堂七尺男儿舍弃所有,没脸没皮地做你叶家的上门女婿,不知叶大小姐可还满意?”
叶禾面如白纸,寒气从脚底窜起,颤抖着身子说不出一句话来,段陵冷冷一笑,双眸遽紧,蓦地拔高声音:
“我段某人立于天地间,自问所行所为无愧于心,这一生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日在树林里救下你!”
叶禾身子一震,煞白了一张脸,段陵却仍不愿放过她,死死攫住她的眼眸,给予了她最后的致命一击。
“我宁愿你死在那里——也好过你如今毁掉我整个人生!”
声音在新房里久久回荡着,像一把重锤狠狠击在叶禾的心底,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与憧憬。
窗外风声飒飒,如奏一曲哀乐,凛冽而绝望,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她开始枯守一段无望的爱,穿着讽刺的红嫁衣,卑微到了尘土里。
像所有话本戏折里写的俗套故事一样,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一对青梅竹马,郎情妾意,正待谈婚论嫁时,却忽然冒出了一个恶人,硬生生地棒打鸳鸯,拆散了这对有情人。
是的,段陵正如故事里所说,有个从小相伴长大的青梅竹马,而她,也阴错阳差的,恰恰做了那个面目可憎的恶人,那个万人唾弃的罪魁祸首。
叶禾的父亲富甲一方,财势遮天,却是老来得女,半入黄土时才得了叶禾这一个独女。叶禾身体孱弱,母亲难产而死,叶老爷是对她捧在手心,呵护倍加。
与许多刁蛮任性的大户小姐不一样,叶禾的性子很温柔很和善,甚至还有些过分的腼腆,叶老爷十分担心,害怕自己百年之后,宝贝女儿无人倚仗,受尽欺负。
于是他开始为叶禾物色如意郎君,一个品行才貌,家世门第皆般配,又愿意做叶家上门女婿,一生一世照顾叶禾的人。
恰在这个时候,段陵出现了,像老天爷挥挥手赏赐般,一切来得刚刚好。
打马而过的清俊少年,在树林里救下了出门踏春,与家仆走散的叶禾,萍水相逢的缘分,少女萌动的心,如羽毛轻轻拂过,不多不少,却足以能够化为一段佳话。
但天意往往弄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叶老爷做梦都没有想到段陵会不答允这桩婚事。
意气风发的少年,言行举止有礼有度,却是不容商量的口气——
心有所属,非卿不娶。
八个字干干脆脆地挡回了叶老爷所有的期许,但商人总是不那么容易放弃的,打蛇打七寸,叶老爷也不多说,直接捏住了段氏家族生意的命脉,又安排了一个美貌戏子,柔情蜜意地哄走了段陵那位青梅竹马的心。
到底是多年摸爬滚打起家的商豪,狠辣手腕这才叫人真正见识到,段陵被逼上绝路,怀着满腔屈辱入赘进了叶家。
这些个中曲折内情,叶禾起先并不知,直到婚后才断断续续知晓完全,她终于明白,为何段陵会那样恨她了。
纵然无心,但段陵的人生也确确实实是因为她,才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两人之间的隔阂深深种下,如坚冰般不可消融。
叶禾甚至都不敢告诉父亲,段陵至始至终都没有碰过她,因为生下的孩子要姓叶,段陵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他觉得恶心。
可不管他怎样冷言冷语对待她,在父亲面前,她总是笑得很满足,小心翼翼地瞒下一切,生怕再加深父亲与夫君之间的矛盾。
但这一天,无论她如何害怕,还是避无可避地来了。
叶老爷老谋深算,却堪堪忘了一个词,养虎为患。
即使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奋力一扑,也能要人性命。
(二)
叶家在段陵入赘后的第三年春天,大厦倾塌,偌大家业说败就败。
段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终是得偿所愿。
这几年他与段家暗渡陈仓,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一点点将叶家账目转移,抽丝剥茧,等到叶老爷猛然发觉时,已经来不及了。
叶家已换了新主人,所有地契店铺都改成了段姓,连叶家大宅也无可幸免。
段陵站在长廊中,负手而立,冷冷地看着叶家老小搬离出去,连一干仆人也通通赶出,换成了段家的人。
所有人中,他唯独留下了叶禾。
当然不是出于情意,他只是不愿放掉她,他要看着她从云端跌下,亲眼见证她落魄的后半生。
“别怪他,是爹错在先,毁了他,也害苦了你,你就留下来跟他好好过日子吧。”
叶老爷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岁,却还惦记着女儿,叶禾拼命摇头,泪水夺眶而出。
她转身去找段陵,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他不要赶走她爹,让年岁已高的叶老爷留在府上,能有片瓦遮头。
段陵居高临下地看着叶禾,眸光复杂。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与她成婚后不久,他骗她一起去听戏,自己却中途离席,趁机去找了柳妹,想亲耳听旧时的情人说,她没有变心,她还爱着他。
可女人薄情起来,比男人甚过百倍。
往日的青梅竹马,像变了个人似的,狠狠甩开他的手,背影决绝。
他喝得酩酊大醉,三更半夜才回了叶府,一抬头,却看见门前一道光,叶禾披着衣裳,提灯坐在风中等着他。
一见他,她便怯生生地站起,上前去扶他。
什么也没说,也不问他去做什么了,为何丢下她中途走了,只搀着他,细声细气地开口:
“夫君,小心点。”
他烦闷不已,一把推开她,她垂下眼睫,不再凑近他,只提着灯走在了前面,不时回头看他。
“夫君,这边。”
叶府大得如迷宫一般,夜色中没有叶禾在前方带路,他也许真摸不到房门。
灯火摇曳,他醉眼朦胧地看着前方那道纤秀的背影,浮浮沉沉如水面上一朵清荷,夜风拂过她散下的长发,看起来是那样单薄柔弱。
深吸了口气,段陵有些心烦意乱地转过身,他还从没见过叶禾哭成这样,不知为何他心头忽然堵得慌,皱眉挥挥手,他到底不耐地答允了她。
叶老爷就这样留了下来,住进了叶府,不,如今是段府的一个小别院里。
不知是想补偿自己,还是要故意羞辱叶禾,段陵开始隔三差五地带一些女人进门,夜夜笙歌,还一定要叶禾作陪。
叶禾推脱不掉,就坐在一边,垂眸埋首,静静地听着段陵与那些女人在耳边调笑。
没有争吵,没有哭闹,久而久之,段陵也觉索然了,像是失望,又像是愤怒,有什么情绪梗在心中,无从发泄。
直到有一日,他在花园里,无意之中撞见了那一幕。
他带回来的一群头牌花魁团团围着叶禾,似乎抢走了她什么东西,在空中互相抛来抛去,嘻嘻笑笑地捉弄着她。
叶禾嘴笨,被戏耍得团团转,额上渗出了细汗,只知道绯红着脸急声道:“还给我,还给我……”
那些伶牙俐齿的风尘女子你一言我一语,无所忌惮地笑叶禾是个弃妇,将叶禾贬得一无是处,极尽嘲讽。
府里的下人只远远地看着,摇摇头叹口气,却明白叶禾在府中的地位,不敢出声相助,显然对她的遭遇也习以为常。
段陵站在长廊上,叶禾的无助窘迫直直映在他眼中,伴随着那些女人的嬉笑,他忽然觉得烦躁起来,明明应该高兴解气的时候,却反而一股无名怒火窜上心头,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般,他一个跨步走上前,一声怒喝:
“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满场顿寂,那些花魁没有想到会被段陵撞见,更没想到段陵会发这么大的火,一下吓得面如土色。
段陵劈手夺过那件被众人哄抢的东西,一挥袖:“滚,都给我滚!”
当花魁们慌乱地作鸟兽散后,段陵这才转身,没好气地将东西一把塞给傻愣愣的叶禾,粗声粗气道:“段家的脸都叫你丢光了,蠢得和根木头样的,再不济你也是我段陵的夫人,叫群妓女骑到了头上,传出去是在打我的脸吗?”
叶禾仍未回过神来,张了张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段陵哼了哼,不自在地将目光移到叶禾怀里的东西上,竟不由一愣,他这才看清,原来方才叶禾被她们抢去的东西竟是一双平平无奇的鞋底。
雪白的料子,针脚拙劣,边边角角却缝制得紧密细心,大小尺寸一看便知这是为谁做的。
心中蓦地一暖,段陵却一声哼,抑住心中的暖意,做出冷冰冰的样子想拿过细看,叶禾却赶紧将鞋底藏在了身后,如受了惊的小鹿般。
像知道他会不高兴一样,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嗫嚅了好半天后,才怯生生地开口:“我爹昨夜又咳了,夫君,你,你再替他请个好点的大夫……”
“这点小事也来烦我!”猛地打断叶禾的话,段陵的眸光倏然冷了下来,先前心里还有的一些莫名期待被冲散得一干二净,道不上来的情绪迫不及待地想要宣泄,他狠狠地拂袖而去,只留下叫叶禾煞白了一张脸的一句话。
“少做些有的没的,你知道你做的东西我碰都不会碰的!”
(三)
春去冬来,落叶纷飞间又是两年过去,叶老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他握住叶禾的手,眉眼间满是遗憾,他怕是等不到抱孙子的那一天了……
从小别院出来后,叶禾靠在墙上,身子无力地软了下去,像空中一片落叶,在风里飘零无依。
这几年段陵待她虽不温存,却也是衣食无缺,至少府里的下人不敢太放肆,对她表面上还算尊敬。
但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对她发火,脾气阴晴不定,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就不知她说错了什么话,一下就变了脸色。
于是她越发沉默,可沉默也是错的,去年除夕夜,他破天荒地带她去城楼上看烟花,才看到一半,他就气冲冲地丢下她走了。
“最讨厌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个寡妇!”
她无端端地挨了骂,不明所以,怯怯地在身后喊了他几声,他头也不回,她只能叹口气,裹着披风自己一点点下了城楼。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他丢下,她早就习惯了,马车就停在下面,她自己也是可以回去的。
这件事过后,段陵又去忙各种生意应酬了,不再理会叶禾,叶禾被冷落在角落里,却已是知足的。
至少他再没娶过别的女人,偌大的宅院中始终只有她一位夫人。
也许,叶禾抬头望着天,痴痴地想,他对她还是有一丝丝情意的。
深吸了口气,叶禾望向小别院的方向,想到父亲殷切的眼神,终是咬紧唇,下定了决心。
夜幕降临,月光如水,叶禾踏进了段陵的房中,
段陵刚刚沐浴完,还只穿好一件单衣,浑身上下还笼罩着一层氤氲的水气。
叶禾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她抿了抿唇,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走上前,伸出手从后面一把拥住了段陵。
段陵身子一僵,却没有推开她,房中一下静得可怕,只听得到两人紧挨的心跳声。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接近,也是叶禾第一次这么主动。
不知过了多久,段陵才嘶哑地开口,呼吸粗重,唤了叶禾一声。
叶禾猛然被惊醒,吓了一跳,身子习惯性地哆嗦起来,却咬咬牙,鼓起全身的勇气,又贴紧了段陵的背,颤声道:
“夫君,我……我想要一个孩子,只想要一个孩子……”
细声细气的话里带着哀求,如飘飘洒洒的雪花,在段陵心中柔软地化开,却又酸涩无比。
见段陵迟迟不说话,叶禾慌了,急忙补充道:“我不会再来烦你的,有,有了孩子后,我就搬去和爹一起住……你也可以,也可以再娶其他……”
话还未说完,段陵霍然转过身,狠狠地甩开叶禾,漆黑的眼眸满是戾气,像头随时要扑上来咬人的猛虎——
“滚,给我滚!”
怒不可遏的声音如一道闪电,吼得叶禾瑟瑟发抖,霎时红了双眼,所有幻想与希望全部坍塌。
她被粗暴地推出了房门,身子摇摇欲坠。
从这一天后,段陵再也不愿见她,成天在外面忙得昏天暗地,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里,喝得酩酊大醉。
两人的关系一夜之间回到了不堪的最初,叶禾搂紧被子,夜夜泪湿枕巾。
她想不通,她那么卑微地恳求他,这么多年了,她只是要个孩子,这也是很过分的要求吗?
叶禾不知道,日日买醉的段陵并不比她好过,他饱受煎熬,恨自己不该沦陷,不该不知不觉对她生了情,更恨她不是真心想要他的孩子,而只是想要一个依靠,为了摆脱他,她甚至不惜劝他纳妾!
日子在相互的折磨中飒飒而过,眨眼间,就到了段陵曾经入赘进叶家的日子。
这一天,段陵心里格外烦闷,推掉了一切事务,早早地吩咐管家,去红袖楼叫了一群莺莺燕燕,关上房门,大肆歌舞,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去没想到入夜时分,门外忽然传来了女子的哭喊,那柔柔细细的声音,正是叶禾。
管家忧心忡忡地进来通报了几次,段陵左拥右抱,醉得东倒西歪,在满室笙歌中,一把摔了酒杯。
“不要再跟我提夫人两个字!”
门外的哭喊声越来越大,叶禾疯狂地拍着门,却一次次被人拖开,她撕心裂肺地喊着:“夫君,夫君,求求你出来见我……”
凄厉的哭喊一句句敲击着段陵的心,满腔苦涩中,他几乎就要心软,却又被怀中的美人劝下一杯酒,精明的女人们互相使着眼色,满屋歌舞声骤然变大,渐渐遮盖了门外的嘈杂。
段陵也在这时陡然忆起,就是几年前的今日,叶老爷将他逼上了绝路!
心一横,他痛苦地闭上了眼,再不去管外间的动静,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
等段陵一觉醒来时,悔恨来得措手不及。
府里全都挂起了白灯笼,临时设下的简陋灵堂中,远远地传来悲怆的哀乐,段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就在昨夜,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见叶禾的昨夜,叶老爷撒手人寰,一生叱咤风云的大商豪,在女儿肝肠寸断的哭喊中,终是不甘心地一点点合上了眼眸。
当段陵跌跌撞撞地赶去灵堂时,只看见一袭素衣跪在棺木前,披麻戴孝,孤零零的背影在空旷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单薄瘦弱。
段陵眼眶忽然一酸,一步步艰难地走近叶禾,涩声道:“昨晚,我……”
“昨晚我去找你,”不悲不喜的声音打断了段陵,叶禾纤秀的脊背伶仃地挺着,却并不回头,只轻轻开口:“想求你帮帮我,看在人之将死的份上,在我爹面前同我做场戏,说你会好好照顾我,不让他老人家下了黄泉也不安心……”
冰凉的声音回荡在灵堂里,木然,苍白,如一口枯井,再掀不起一丝波澜。
“可爹说的没错,是我太傻,不该奢望,还误以为你就是我的良人,只要我一心一意地等在原地,总有一天能等到你回头看我一眼……”
与君绝:维以不永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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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3 16:52:10 | 显示全部楼层
《清平》
“延庆十二年,元后章氏薨,帝大恸,数日不朝。”
——《清平志·章后卷》

  • 章后
七月十五,阖宫夜宴,天子姗姗来迟,彼时宰相千金正一袭红衣舞于堂前。鼓声顿挫,水袖纷飞,一曲舞罢,延庆帝斟酒不语,倒是一旁的皇后笑着开口:“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你这一舞做得甚好。”
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新帝登基,朝野未稳,宰相举荐自家女儿入宫,虽说不上僭越,难免也落了擅权的口舌。所幸皇后贤德,盈盈一拜:“戚家妹妹模样生得好,臣妾见了也欢喜,不如留在宫中,好给臣妾长久做个伴。”
延庆帝瞥了一眼,竟离席亲自扶起宰相女,言道:“宫中许久不做胡旋舞,母后病着,你来了,许能让她热闹热闹。”
戚氏嫡女灼华,年二八,入关雎宫为充容,赐封号——明。
当晚戚氏便承宠,第二日理当前去向皇后请安,行至未央宫外,却见得皇后宫中的嬷嬷来回话:“太后昨夜里病得厉害,娘娘此时正在颐安殿。明充容好意,娘娘令奴谢过,日后自有相见时。”
皇后封了厚礼,眼见着也不像是不待见新宠的姿态。戚氏回宫路上,内廷指派来的贴身丫鬟忿忿:“这么晒的日头,将人拦在宫门外,皇后娘娘好大的排场。”
戚氏低喝道:“含翠,住嘴!她毕竟是章太师府的女儿,四五岁就被养在太后宫里,尊贵荣宠岂是你我胡乱置喙!”
章太师府如今虽没落无闻,放在十年前,那可是泼天富贵。章氏子弟皆拜相封侯,长女聘瑞平郡王,幺女为中宫元后。但所谓盛极必衰,此等荣耀显赫,也难免晚景凄凉。
她瞧了瞧四周:“幸而此处无人,回去自领二十个巴掌,以后莫要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
戚氏自年幼时,家中处处以宫妃之格教养她,是以进宫前便对宫内事事了如指掌。她仍记得母亲告诫:“陛下忙于政务,不常眷顾后宫,如此也省却你争斗之苦。其余妃妾,你只当在家里对待你的庶姊妹,不求亲近,但也别刻薄了她们去。”
母亲拍拍她的手:“只一点最最要紧,如今的中宫元后,是陛下和太后最心尖尖上的人,你千万要恭敬尊重。华儿生得美,娘娘见了你,一定欢喜。”
入宫一连数日,戚氏都不曾见过皇后,陛下倒是来她宫里略坐坐,却也不曾再度令她侍寝。后宫莺燕,亦各司其职,安分守己,谁也不愿出来招惹是非,一时间,太液池畔冷清得竟无一人。
她闲暇之余,想起母亲曾叮嘱她,帝后二人感情甚笃,只是宫里风言风语,却都说皇后已遭厌弃。一时间,她竟分不清何种传言是真,后仔细揣摩侍寝夜延庆帝看他的眼神,情不达眼底,才恍然悟得,帝王之情渺如天上云雨,她不可求,也求不得。
临近中秋,太后的病也好些了,这一日一大早,皇后宫中便差人来请众姐妹叙话。戚氏恭敬,早早便到了,谁知未央宫外已有好些恭敬之人。
她初入宫,位份却高,其余众人向她行礼,她却并不张狂,也一一回过。梁婕妤口快,帕子掩着唇笑道:“明充容竟比传闻中还美貌,怪不得陛下喜欢得紧,也不知娘娘见了,是不是也一同欢喜?”
远远走来一个穿着素服的女子,姿容清丽,戚氏曾在宫宴上见过她,知道这是宫中位份最高的谭昭仪,便也与众人一齐行礼。
谭氏越过众人,扶起她:“你我同列九嫔,不必行此大礼。”
说罢,她冷冷看向梁婕妤:“娘娘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一同进去罢,叽叽喳喳的,早该把娘娘吵醒了。”
这是戚氏入宫来,第一次进未央宫。宫宴之时她只遥遥见了一眼章皇后,华服冠冕,贵气逼人,今日一见,却觉温婉可亲。
章皇后生得并不十分明艳,衣着袍饰虽不失端庄尊贵,却连如今京城时兴的花样也比不上了。未央宫中也不曾燃香,细细闻来,只有檀木沉香,莫名添了几分秋凉凄怆。
谭昭仪坐在娘娘左手边第一位,连茶也未品一口,先问道:“我见娘娘清瘦了些,是这些日子还睡不好吗?”
戚氏乖巧垂眸,快快地瞧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皇后眼眶下一片乌青,眉宇间也满是倦怠愁容,却言语温柔:“太后的药,我得亲自看着,几日睡的晚了些,不打紧。”
她话音落,又看向戚氏:“戚相家的孩子,教养的果真不似一般闺阁女儿,我如今见了你,就像往日我家中姐姐见了我一般,又爱又怜。”
戚氏行了大礼:“妾戚氏灼华,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千岁安康。”
她被皇后亲手扶了起来:“我早该见见你,只是母后病着,身边离不得人,倒是委屈你了。”
一国之母,却连自称也无。
戚氏依旧低着头:“妾初入宫廷,未能侍奉左右,为娘娘分忧,实乃妾之罪。”
章皇后却笑:“怎生如此拘谨,快快坐下吧,尝尝我宫里的茶果合不合你胃口。”
一屋子坐了七八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除却戚氏战战兢兢,余下的姐妹都只当未央宫是自家院子,叽叽喳喳吵了半晌。直到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跑进来,跪倒在章皇后面前:“娘娘!教坊司差人来请娘娘,求娘娘救命!”
章皇后放下手中茶盏:“起来说话,这是怎么了?”
那小宫女哭成了个泪人:“前些日子明充容入宫,姑姑便令教坊司众姑娘排演胡旋舞。谁知今日陛下见了,竟将姑姑乱棍打死,如今正要将余下众人杖毙!”
戚氏心里顿时一惊,本想问些什么,谭昭仪等人却已行礼告退。她跟着众人走至殿门口,听见皇后道:“我让晴昼同你一道去教坊司,就说太后病重,见不得血腥,余下众人一并罚没半年月俸,跪上两个时辰便算了。”
戚氏落后了众人几步,悄悄回头望了一眼殿内,章皇后却向她处投来一眼。视线相接后,她慌忙低下头,匆匆走了。回宫路上,她问起身边宫人:“陛下不喜胡旋舞?”
含翠应道:“奴婢进宫晚,只听人说,从前皇后娘娘善舞胡旋,却不知从何时起,陛下下令再不许舞了。”
戚氏若有所思,似是明白了什么。夜深想起宫宴之时,帝王沉默不语,看她的眼神中竟含几分暴戾,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宫中确是许久不做胡旋舞了。
这一夜,陛下歇在了关雎宫,晴昼得了消息,特来回禀章皇后。章皇后卸了钗环,正跪坐于佛前诵经,听了消息,道:“将我妆奁中素日常带的那支并蒂牡丹步摇取出来,差人送去关雎宫。”
晴昼犹豫道:“何必非要此时去送,陛下在呢。”
章皇后面无表情:“就是要他在才好。这些日子,他该演的演完了,我也该表个态。”
晴昼将步摇装好,嘱咐人好生送了去,服侍皇后更衣时,她叹着气道:“娘娘何苦如此维护明充容,陛下又该生气了。”
章皇后冷笑一声:“谁家女儿不是金尊玉贵养了这么大,送进宫里来,难道还任凭死活不论吗?他早知戚家女有意入后宫,故意令人教习她做胡旋舞,意欲宫宴之上以此问责戚氏一族。戚相势大,却也是忠贞之士,我章家狡兔既死,岂能忍心看他烹杀走狗?”
方才派去关雎宫送东西的宫人来回话:“陛下感念娘娘贤德,又听明充容说娘娘近日侍奉太后辛苦,过一会儿要来看望娘娘。”
章皇后不语,待到宫人退下了,晴昼才道:“想必是明充容劝了陛下,她也是好心。趁着陛下还未到,娘娘不如去颐安殿坐坐吧,去陪陪太后也好。”
章皇后道:“也罢,你去瞧瞧药可煎好了,若是煎好了,就一同带着吧。”
晴昼退下后,章皇后默坐了片刻,却听见外头宫人尖叫惊呼。晴昼慌慌忙忙跑进来:“娘娘!清阳馆走水了!”
清阳馆临近颐安殿,是皇后少时所居。
“母后病中受不得惊吓,去颐安殿。”
行至半路,远远见得帝王仪仗停在颐安殿前,皇后顿步:“陛下既来了,差人将药送过去,咱们便回去罢。”
清阳馆火势烈烈,救火的宫人来来往往,恐冲撞了皇后,晴昼便做主挑了条日常无人走动的小路。时近人定,只余蛙语虫鸣,皇后却道:“晴昼,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差人在四周枯草丛中翻找,竟于树根底下翻出一个晕倒的人来,穿着一身黑衣,帕子遮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身形纤瘦,瞧上去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
掌事中官德全探了探鼻息,回禀道:“娘娘,还有气儿呢。”
皇后并未多看,只道:“清阳馆火起蹊跷,宫中万不得混入贼人,羁押了送去内廷。”
德全指使了两个太监,正准备拖起这人,他怀中却落出一颗珠子,原是不起眼的物什,皇后却变了脸色:“将人带回未央宫,今日之事若有任何人敢泄露半个字,乱棍打死。”
少年受了几处重伤,身上又沾了桐油,浸入伤口,更是血肉淋漓。未央宫中并无伤药,只好宣称娘娘受了惊,召了相熟的太医,悄悄地给少年医治。约莫过了半个月,少年的伤才将将痊愈。
这一日恰逢中秋,帝后二人在颐安殿用了午膳,太后难得精神好,便留二人用茶叙话。延庆帝已有数月未入未央宫,二人在太后面前却也相敬如宾,临了,太后唤着皇后乳名道:“玉奴,今日该是八月十五了罢。”
皇后称是,太后道:“十五了,是宁之的生辰了。今日怎么不见他和成华一同入宫?哀家好些日子没见他们了。”
章太师府长子章宁之,聘成华长公主为妻。
皇后依旧笑道:“阿兄这些日子正忙着,等他空闲了,再挑个日子带阿嫂进宫。”
太后这些年病得越发糊涂,经常记不住身边人事,听皇后此言,便不住点头:“忙些好,宁之能干又有才,当为天子股肱之臣。玉奴,你刚入宫,只把这儿当自己的家,过些天让你九哥带你出宫去,好不好?”
延庆帝行九,皇后出嫁前,便随宫中公主一同唤九哥。
皇后只点头称好。太后又说了些话,才让二人退下。行至颐安殿外,延庆帝才道:“今日是宁之生辰,你若想他,孤便带你同去看看他。”
皇后行礼:“罪臣之躯,愧见天颜,相见何如不见时。”
延庆帝冷眼睨了她半晌,却也并未扶起她,只拂袖而去。
宫宴之上,丝竹管弦,觥筹交错,皇后自清阳馆大火便一病不起,病容憔悴,早早离席。谭昭仪位份虽高,却并不得宠,戚氏的坐席便落在了帝王之侧。戚氏绝艳殊色,一番装扮,除却明艳美丽,竟比闺阁之时多了几分雍容华贵。
席间虽不涉政事,延庆帝却似无意般提及戚氏家中兄长,戚相次子戚衍,未及弱冠便已连中三元。戚氏惶恐,时时不忘后妃之德,偏生戚相酒后失态,竟言其子宰执之才,何须蹉跎翰林文墨间。
延庆帝笑语:“戚相实乃虎父,虎父焉有犬子?”
戚氏冒昧抬眸,却见帝王紧攥酒杯,琉璃竟现裂痕。
未央宫人影寂寥,皇后喜静,入夜后身边只留了晴昼一人服侍左右。十五中秋夜,她在庭前默立半晌,问道:“晴昼,你瞧,连月亮也不圆了。”
入了秋,夜风便越发寒凉。晴昼拿过披风,轻轻披在她肩上:“十五的月亮本就不圆,要待十六才能圆呢。外头风凉,娘娘还是回屋罢,药已都温好了。”
卸去朝服钗环,皇后只着素衣白袍,刚拿起琉璃佛珠,便听见远远不知何处传来箫声呜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她朝窗外望去,月影盈盈如水。
皇后披了外袍,对晴昼道:“我出去走走,莫要叫人跟着了。”
她循着箫声,行至未央宫西侧的一处小角门。角门后有一株银杏,生得郁郁葱葱,树下坐着青衣少年,见来了人,将一管洞箫塞进怀中,动作拙劣地行礼。
皇后打量了他几眼,认出是日前清阳馆大火中救下的少年,却并不多言,只道:“你的箫吹得很好,是谁教你的?”
少年只当她是宫中女官,仔细端详,却又觉得好生面熟,竟像是见过一般:“姐姐可是未央宫中的女官?平素不曾见过,瞧着却十分熟悉。”
他将怀中洞箫递到章皇后面前,道:“我哥哥有一好友,擅长于此,我得他指点一二,也略懂些许。”
章皇后接过洞箫,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一曲《伤离别》确是好,只是中秋佳节,竟作此悲调,不应景罢了。”
她将洞箫还给少年,转身欲走,少年却叫住她:“尚未问过姐姐名讳,我叫姜洵,姐姐若想听我吹曲子,可来此处找我。”
章皇后只笑,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到少年仍在原地,便道:“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我名宜之。”
第二日一大早,皇后便差晴昼去宫中库房取了年前黔州封地贡来的玉屏骨箫,入夜后放在了银杏树下。今年王都的秋天格外寒冷,太后的病反反复复加重了好几回,宫里太医皆道,怕是撑不过今年冬天。
皇后在颐安殿住了大半月,衣不解带地为太后侍疾。终于等到了太后病情缓和,回未央宫的路上,远远瞧见银杏树上爬着个少年。皇后叫停了辇轿,在原地看了半晌,笑道:“像个猴儿一样。”
原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她却不知为何牢牢记得少年的名字。
洵。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汝之为美,美人之贻。
这一日她辗转反侧,仿佛一闭眼,就能看到太后苍白枯瘦的双颊。叹气再三,脚步竟不自觉走到银杏树下,少年合衣席地而卧,见到来人,蹦至她面前,道:“宜之姐姐!”
她愣了愣,微微颔首,环顾了一圈,见他一身麻灰单衣,道:“你平日里就睡在这里?”
姜洵道:“我手脚粗笨,平日只管些洒扫杂事,与我同住的中官向来不睦,我便自行出来了。”
他被捡回未央宫,竟也有近一月的光景了。因他尚未去势,既不能让旁人瞧见,也不能在前庭伺候,平素没什么人搭理他,倒也难怪有中官欺他年少无依。
皇后抿了抿唇,道:“上次我差人送你的箫,用的可还惯?”
姜洵笑道:“我早便猜是姐姐送的。我已妥帖收好了,只是这么好的东西,给我用却有些浪费了。”
皇后看向他,少年微偏着头,月光下更显莹白如玉。他生得原是标志漂亮的,眉眼风致却并不张狂。章宜之微微敛眉,这样一张陌生的脸,却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我不擅此物,留着也无用。宫中有专长于此的乐师,明日我便差晴昼送腰牌予你,你可自由出入教坊司。明日起你便换上中官服饰,跟着德全伺候罢。”
未央宫中见过皇后的宫人屈指可数,却是人人都认得掌事的晴昼姑姑。姜洵恍神,不可置信地看向皇后。后者转身,道:“我名章宜之,已故章太师之女。我虽不认得你,但我认得你哥哥姜洛。延庆三年,因我兄长章宁之谋逆,姜洛与其余众门客皆被腰斩。”
那夜原本她可不顾姜洵死活,却见少年怀中滚落白玉珠,正是兄长旧物。
此后姜洵便假托是掌事中官德全的义子,一同在殿前伺候。未央宫素来冷清,皇后无事之时,便教姜洵礼艺诗书。少年聪慧,皇后教他的第一个字是他的名字,“洵”。
烛影昏黄,他偏着头,颜甚渥丹,貌若好女,偏又萧肃疏朗,极具少年意气。他笑着问道:“姐姐名讳怎么写?”
私下里他从不唤一句娘娘,只唤姐姐。皇后也偏爱他,较之旁人更纵他许多。临近年关之时,皇后特从库房中挑了成色上佳的独山玉,为他做了枚长命锁。皇后将长命锁拿在手中把玩时,对晴昼道:“独山玉质细腻温润,这玉衬他。”
她说这话时,眉眼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安逸。
除夕宫宴,皇后难得盛装环佩,延庆帝却比平素更多三分冷眼。她不甚在意帝王,只见戚氏久未入席,问道:“明充容何在?”
晴昼打听了一圈,俯身低语:“明充容自中秋便不常露面,听说是病了。”
皇后看了一眼酒酣的戚相,听得外头中官唱报明充容到了。戚氏仍旧美艳绝伦,随着她入殿,丝竹管弦之声竟也都停了下来,延庆帝渐渐收敛了笑容,片刻后却又笑得越发开怀。
来人肚腹圆滚,显见得有孕数月了。
戚相想必是早已知晓,分毫不见惊讶之色。延庆帝即召中书舍人,赐戚相玉带紫袍,晋明充容为妃,又嫌明字不好,特特再挑了个“宜”字。
皇后冷笑了一声,做足了一番礼数便借病离席,回宫的路上,她有些怅然地道:“晴昼,戚氏竟有了数月的身孕了。”
帝王正值壮年,不该膝下无子。中宫多年无所出,已犯了皇家的大忌讳。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是戚氏的孩子。
戚相之势愈盛,门人吏客广布寰宇,如今举子竟不言天子门生,只道戚家家臣。如此煊赫的家族,已出了个宠冠六宫的戚氏女,又岂能再有皇长子。
皇后捏了捏眉心,头痛不已。晴昼侍奉着卸去了钗环,道:“娘娘,今儿是除夕呢,合该团团圆圆地守岁才好。我将德全和阿洵叫来,咱们玩儿六博棋作赌,好不好?”
皇后还未应声,外头却已传来了箫声,虽是乐曲,寒夜听来总有呜咽之声。皇后摆了摆手,晴昼便欢快去了。屋内炭盆燃得旺,姜洵顶着一身寒气进殿时,皇后竟冻了个哆嗦。她塞了个汤婆子进姜洵怀里,又为他掸去肩上细雪。
“外头下雪了?这样巧。”
姜洵笑弯了眼,从怀里掏出一支绒花,道:“瑞雪兆丰年,可见是好兆头呢。我送姐姐的新年贺礼,是我亲手做的,粗劣简陋了些,姐姐莫怪。”
一朵小小的花,雪青色的,皇后原已散了发髻,又坐在铜镜前,随手挽了个圆髻,将绒花斜斜簪着。她笑着回过头,道:“我瞧着倒比寻常钗环好看些。”
姜洵亦低头笑着看她,屋内烛光暗了暗,她有些看不清姜洵的脸,却觉得少年人似乎一夕之间抽枝发芽,已初有些成年人的体态风范了。她不经意愣了愣,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地伸出手去,姜洵乖巧地低下头,让她的手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姐姐,岁岁平安。”
他满身风雪,连脸颊都是冰的,说出来的话却裹挟着洋溢和热烈。有那么一刻,章宜之觉得他就像发上簪着的那枚小小的绒花,分明毫不起眼,可是没有比这更简朴素雅,也没有比这更适合簪在她的发上。
章宜之素来不爱金银。
晴昼进屋的动静像是吓到了皇后,她收回手,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年难得除夕,她抓了一把金瓜子,分给了未央宫中其余宫人,让他们好聚在一起喝壶热酒。
众人都散了,皇后便和余下三人在殿内斗棋作赌。她棋艺原是顶好的,却偏偏为了多喝几口冷酒,屡屡耍赖落败,输到最后,连德全也不愿和她再赌了,她只好自己一盅一盅地独饮。
外面风雪大了起来,章宜之吃多了酒,醉得厉害,穿着单衣便往雪里扑。姜洵便拿了大氅,将她结结实实裹了起来。
晴昼在殿内,看着外头二人嬉闹,竟掉下泪来,对德全道:“姐儿好久没吃过酒了。”
她和德全原是章府家仆,打小便跟着章宜之入宫,四下无人的时候,谈起皇后,倒更爱叫上一句“宜姐儿”。
德全也不免心酸:“姐儿的日子过得不好受,我心里也疼得厉害。姐儿与陛下有心结,待过些时候,姐儿想开了便也好了,往后日子且长着呢。”
晴昼却叹了口气,只怕是想不开了。
外头吃多了酒的章宜之却撒起泼来,她原也不过双十年岁,成日被礼服冠冕束缚住了手脚,连提线木偶也比她活泛几分。难得吃了些酒,趁着醉意,抓着雪便往姜洵脖颈里灌。
姜洵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双颊酡红,鬓发散乱,唯独一双眼睛晶亮。她似是玩累了,一头栽倒在地上,落地前被姜洵揽住,她却顺势将姜洵也推倒在地。
她穿着大氅,姜洵只觉得怀里像抱了一团棉花,又轻柔又暖和。章宜之压在他身上,过了一会儿,从袖里掏出一枚长命锁,挂在姜洵颈上。
她笑着对姜洵道:“男子二十冠而字,你虽弱冠,却已识礼艺。我给你取个小字好不好?”
姜洵用胳膊揽着她,不让她睡在冰冷的雪地上,她便顺势靠在他怀里,抓过他的手,一笔一划写道:“清平。清和平允,就叫清平好不好?”
姜洵伸出手,将她散落的鬓发挽到耳后,明明风雪寒冷,他却觉得身心都似火烧。章宜之依旧笑着,那枚长命锁是难得的暖玉,挂在颈上触及生温,他哑着声道:“好。”
他将章宜之抱起来,扶着她进殿,晴昼已备了热水和醒酒的米汤。一番梳洗后,章宜之晕晕乎乎睡了下来,发上还簪着那枚雪青色的绒花。
时近五鼓,却有颐安殿的宫人慌忙来报,皇后宿醉,醒来时头痛不已,一边穿戴一边问道:“怎么了?竟这样急匆匆。”
一贯稳重的晴昼竟也有几分慌乱:“听说是太后娘娘不好了!”
雪路难行,皇后索性弃了轿辇,深一脚浅一脚赶往颐安殿,却在颐安殿门口正巧撞见同行的延庆帝和宜妃戚氏。
延庆帝昨夜宴罢,歇在了宜妃的关雎宫。
自戚氏入宫,帝王但凡踏足后宫,便是歇在她处。他给了戚氏所有女人都艳羡的一切,地位尊崇,金银财富,甚至连母家的显赫荣耀,他都毫不吝啬。如今戚氏有孕,后宫诸人更是羡慕得眼红。
戚氏一旦顺利生下皇长子,无论君心如何,她前半生的风光,后半生的安逸,都是再轻易不过的了。
皇后看着延庆帝身旁这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她原是纤弱的,有了约四五个月的身孕,却并不显得臃肿,只是更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韵味。延庆帝将她搂在怀里,她却并未松懈半分,依旧恭敬谨慎。
她实在是个聪明的人物,有了美貌和家世却并不自负,反而愈加如履薄冰。
皇后望着她,竟有几分羡慕。戚氏才十六岁,她章宜之十六岁的时候,远远及不上戚氏一般识大局知礼数。她越是这般想着,原有的几分羡慕,最后全都化作了同情的慨叹。
天下纵有何其多的章氏,又有何其多的戚氏。
见了皇后仪仗,戚氏依旧规矩行礼,不敢僭越半分。颐安殿内太医来来往往,药味刺鼻,皇后皱着眉,问一旁的太医院监:“母后的病如何了?”
太医院监惶恐:“太后的病拖了许多时日,如今已是药石罔效,纵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啊!”
延庆帝垂眸不语,戚氏和一众妃嫔跪在殿外,重重纱帐后躺着一个病弱的女人,延庆帝的眉眼和她并不十分相似,见到皇后来了,她笑着招招手,道:“玉奴,来我这儿,过来。”
皇后跪在太后榻前,止不住地流泪。太后却擦去她的眼泪,道:“玉奴莫哭,有我在,你九哥不敢欺负你。”
延庆帝站在榻前,太后向他伸出手,唤道:“孟奴,阿娘想你,漠北那样冷,孟奴……”
帝王不语,颐安殿没有点蜡烛,熹微晨光照不进内殿,他整个人都隐在阴影里。太后只是抓着皇后的手,因为长年卧病服药,甚至连指甲都泛着青黑色。
就是这样一双骨瘦如柴的手,抱着五岁的她一步步从大正宫到颐安殿,教她琴棋书画,识书明礼。也是这样的一双手,牵着她的手将她交给了少年帝王,她的夫君。
太后近乎哀求:“成华呢,我要见成华……成华刚出嫁,我想见见她,我的成华……”
皇后一遍遍哭唤着“阿娘”,可是榻上的人没有再应她一声。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在一方软榻上,睁着眼没了声息。
那年她初入内廷时,也是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是太后一直将她抱在怀里。她生母难产去世,太后摸摸她的脸,抱得她越发紧:“今后我便是玉奴的阿娘,玉奴再不是没有阿娘的孩子了。”
丧妣之痛,世之所极。
皇后一直跪着,直到太后的薨逝的消息传了出去,王寺的钟已敲了六十四下,她依然跪坐在原地。殿外的雪越发大了起来,延庆帝嘱咐人将戚氏送回关雎宫,体贴她妊娠辛苦,特免了守灵之仪。
阖宫上下挂起白幡,晴昼搀扶着已无法行走的皇后,踏着风雪一步步走出颐安殿。延庆帝立于庭中,经过他身边时,皇后侧目,眼神愤怒至极可似利刃剜筋碎骨。
可那是她的夫,是她的君,她纵有千般痛恨,却也只能在茫茫冬雪里一同散尽。
直到离得远了,走上一条四处无人的小路,她才对晴昼道:“你带着人先回去吧,不用担心我。”
她面容憔悴,身形单薄,晴昼却没有办法拒绝,她沉痛了太久也沉默了太久。这么多年来,除却酒酣耳热时的忘乎所以,她从未有过一日自在。
晴昼带着人都走远了,她才慢慢哭出声来,她跪伤了膝盖,蹒跚着在雪中行走。行至未央宫外,她却被银杏残枝绊倒在雪地里。
却有人及时揽住她,那是少年的臂膀,温热有力,将她一步步拉离冰冷泥淖。她抬头望向那株银杏,冬日里的银杏光秃秃的,她的眼泪顺着腮边滚下,想要说些什么却迟迟无法开口。
少年却拍拍她的背,温言道:“姐姐,哭出来吧,哭出来些许会好一些。”
她渐渐再也无法支撑,扯着少年的衣襟,发出困兽一般微弱的哭号。远处隐约传来王寺僧人的诵经声,连带着她的身体也变得麻木空洞。除了流泪她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或者她本就什么也做不了。
多年前如此,如今依然。
她泪眼朦胧,沙哑道:“阿洵,我什么也没有了。我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有了。”
可是少年轻轻将手放在她的眼睛上,她的泪水顺着少年的掌心浸湿衣袖,他说:“姐姐,将军曾同我说过,他家中有一幺妹,他爱之甚珍宝。”
也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白袍银铠的少年将军对他说,他的妹妹是世上最好的女郎,五岳山海较之皆轻。
西征之战大捷,将军率余部回京,迎接他们的不是天子封赏,而是诏狱酷刑。他虽一同随军,却因年纪小逃出生天。
临行前将军奄奄一息,将白玉珠塞进他怀中,他始终是笑着的,只是叹着气说了一句:“可惜见不到玉奴出嫁了。”
他历尽艰辛混入内廷,只为了这枚白玉珠。他要亲手将白玉珠送到将军心心念念的幺妹手中,告诉她,五岳山海,较她皆轻。
姜洵轻声道:“姐姐,你从不是孤身一人,这世上唯有一样东西不会离你远去。”
他摸了摸颈中挂着的长命锁:“爱不会,姐姐,爱永远不会。”
太后薨逝,章皇后一病不起。
起先只是比平日懒怠困乏些,原以为是皇后不胜悲痛,加之冬日寒冷,略将养几日便好了。直到出了数九,皇后仍旧病着,高烧不退,这几日竟似魇住一般,开始说胡话了。
延庆帝闻言,并无所动,只差司药监送最好的药,万不可怠慢。宫中人人都紧盯着宜妃的肚子,听闻陛下已经差人赶制了皇贵妃的服制,只待皇子降世,便即刻加封戚氏。
未央宫中却是一片愁云惨淡,晴昼日日跪在佛前为皇后祈福,只是皇后的病始终不见好。她日间总是不大清醒,许是因为病得糊涂,她清醒的时候往往似稚童,不大认得晴昼和德全,
别人唤她也无甚反应,只有见了姜洵,会略带些骄纵脾性般叫他的小字,清平。
旁人从不这样叫姜洵,皇后也不许别人这样叫,清平是她一个人的清平。
夜间皇后总是做噩梦,梦里她一会儿哭着唤阿爹阿娘,一会儿哭着唤阿姐,梦见阿兄的时候她常常惊醒,然后一个人独自默坐到天明。姜洵习惯了在殿前值夜,听见皇后的哭声,便隔着纱帘轻声唤一声玉奴。
这一夜皇后又魇住了,姜洵点上蜡烛,侧着身轻道:“玉奴,莫怕,我在这里。”
往日皇后听见他的声音会心安许多,这一夜她却跑了出来,只着单薄里衣,散着发光着脚,慌慌张张跑了出来。殿中无人,她看到姜洵站在不远处,便一路小跑着撞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带着哭腔道:“清平。”
姜洵一时手足无措,偏生章宜之抱着他那样紧,他只好柔声道:“玉奴不必惊忧,且去睡罢,我为玉奴守着。”
章宜之却小声道:“今日是阿姐出降的日子,我有些想她。”
她病中时常会混淆记忆,皇后长姐章宛之早在延庆六年便已远嫁赫鲁部。赫鲁部归顺我朝,天子隆恩,封瑞平郡王,选世家贵女封为公主远嫁和亲。
可惜红颜多薄命,赫鲁部族逐水草而居,野蛮残暴,章氏女远嫁不足一年便香消玉殒。
只留下家中一个小妹妹,至今仍在祈祷阿兄凯旋,盼望阿姐东归。
姜洵心中酸痛难忍,无奈仍是温言哄慰,过了一会儿,他本以为章宜之已睡熟了,罗帐后又传来一句:“阿洵,他们还会回来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和淡漠,似乎又成为了执掌中宫母仪天下的章皇后。姜洵没有回答,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及至上巳节,延庆帝于关雎宫用了晚膳,难得竟往未央宫而来。未央宫门庭寥落,只余日常洒扫的宫人仆婢,剩下的皆打发走了。延庆帝入了后殿,皇后一身素服坐于窗前,见他来了也并不起身,只冷眼看着他。
他屏退了众人,既带着憎恶,又带着些许克制道:“皇后近来如何了?”
皇后只坐着,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病了这许久,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剥落抽离了,唯独还鲜活存在的只有恨意,尖锐似利器神兵。
她已不是章宜之了,早在这场病之前,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她便已不是章宜之了。
二人默坐半晌,延庆帝终于拂袖而去,皇后未有分毫动摇,晴昼在殿外候了许久,才听见她略有焦急地唤:“清平呢?清平去哪里了?我要见他。”
或许她的世界里除了恨意鲜活存在,还有清平。
四月十六,原是个风和日丽的平常日子,却因为宜妃戚氏,如此平常的日子也显得格外动荡。宜妃早产,产下男婴,众人嵩呼欢庆之时,皇长子却已没了气息。
延庆帝并未多言,甚至未曾见一眼因生产而耗尽气力的宜妃,抬脚便出了关雎宫。
第二日,有宫人告发宜妃与金吾卫私通,早夭的皇长子并非皇室血脉。一番滴血验亲后,皇长子果真非陛下亲生,人证物证俱全。天子勃然大怒,褫夺宜妃封号,降为庶人,幽禁内廷。
朝堂之上,戚相之子因牵连进科考舞弊案被革职收监,戚相主动请辞,跪在阶前涕泗横流,愿以身死换儿女平安。
朝中众人见戚家失势,竟无一人出言求情。所谓“三千门客,再世孟尝”,在君王强权面前,竟也如草芥一般。
戚氏被废,其余后妃亦人人自危,唯独未央宫安逸如旧。偏生戚氏竟似发了狂一般,摆脱守卫,奔至未央宫门前跪地求救。她接连遭逢大难,已不是先时艳绝六宫的模样,她拍着未央宫的宫门,一遍遍高呼:“妾戚氏灼华求见皇后!”
皇后难得清醒,正和姜洵读《南华经》,听得外头声响,对晴昼道:“外头怎么了?谁这么吵吵嚷嚷的。”
晴昼原也心下不忍,便道:“是戚氏,戚氏求见娘娘。”
皇后似是记得这个一舞胡旋名动天下的美人,笑着道:“快让她进来罢,她是不是生了孩子,抱给我瞧瞧来了?我还没有给孩子准备礼物,这可怎么好。”
未央宫门开,戚氏跌跌撞撞跪爬了进来,她刚生产不过数日,未曾好生休养,行走间身下皆是血痕。姜洵怕惊了皇后,正要带她入后殿,皇后的眼神却似一瞬间清明了,小跑着扶起戚氏,道:“我才多久没见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她急急地道:“晴昼!准备衣物和热水,去将医监请来!”
戚氏跪倒在地,边哭边道:“妾受奸人妄害,连累父母兄长,求娘娘见我平日勤谨,怜我父兄一命!我阿爹他年纪大了,受不得这般折辱,娘娘!妾可愿百死以谢娘娘恩德!求娘娘救命!”
问责戚氏的诏书只怕是已送至中书省,最迟明日,戚氏阖族上下,便要流徙西南三千里,发没披甲人为奴。
皇后扶起戚氏,拿出中宫掌印,吩咐德全:“务必将诏书拦下,去请陛下来,我立刻便要他来。”
戚氏被晴昼带下去安置,宫中诸人皆受皇后恩德垂怜,对此也默许几分。德全携几位中官拦下诏书,至大正宫外跪请陛下。帝王于殿中议事,闻言不为所动,过了三刻,皇后华服冠冕,款款而至。
众臣皆退,历来后妃不可入前廷,皇后此举未免僭越逾矩。帝王高坐明堂,道:“皇后失仪了。”
皇后却笑:“陛下问责戚氏,是因戚氏女也同妾一样御前失仪吗?”
她虽是笑着,眉目间满是讥讽,延庆帝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她执掌中馈多年,总是慎重温和,勤奉太后,谨侍帝王,从未有过分毫错漏。延庆帝有时竟觉得这个女人何其陌生,她原不该是这样的。
或许她也只能是这样,她早已不是少时无忧无虑的章家三娘了。
帝王久未言语,皇后却将发上冠冕摘下,随意摔在殿前。延庆帝神色未变,依旧道:“皇后久病竟至如此地步吗?”
章氏却厉声道:“你何苦逼戚氏至此!她方嫁给你尚不满一年!”
延庆帝步下高阶,行至章氏面前,道:“皇后呢?皇后可还记得嫁给孤多久了?”
他的手抚上章氏的面颊,轻轻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与自己直视。
那年章氏女十六岁,自颐安殿出嫁,在大正宫外与帝王携手,受众臣朝拜。此后入主中宫,为君王之妻,一国之后。
自延庆七年始,至今已有四年的光景了。
已是落日西沉,却没有人敢进殿掌灯。延庆帝在黑暗中端详章氏许久,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他动作极小心,又似珍重,又似嫌恶。他在章氏耳畔道:“三娘,何苦招惹戚氏。”
章氏却用力将他推开,她睁大眼,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戚氏何其无辜,陛下非要赶尽杀绝吗?”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延庆帝拾起冠冕,为她绾好发髻,柔声似夫妻情深:“回去罢,三娘。”
他背过身,不再看皇后一眼,直到皇后出了大正宫,他才回眸,远远地望向她的背影。末了,轻声道:“又瘦了些。”
皇后回到未央宫,急问道:“戚氏如何了?”
晴昼吞吐不言,皇后行至后殿,见屋门紧锁,中官撞开门后,戚氏一袭白衣已悬梁自绝。皇后想起她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娘娘,妾入宫廷深受娘娘恩德,无以为报,只愿娘娘此生安康顺遂,妾亦足矣。”
她说这话时,眼中噙着泪,却略有笑意。
皇后站在屋前,看着大正宫派来的中官,草草用席裹了戚氏的尸体而去。那是全王都最美的女郎,她未出嫁时,打马过长街,五陵少年竞相追逐,只为见她一眼。她本该如此风光肆意地过一生,享受着世人的青眼和偏爱,最后却在深宫中尝尽痛苦折辱,自绝而死。
皇后在殿中端坐至夜深,众人知她因戚氏之死心痛,却也无力宽慰。殿中没有点蜡烛,唯剩月华盈盈似水。姜洵便踏着这如水的月光而来,箫声清越。
几曲罢,章宜之终于抬起头,对他道:“阿洵,月亮又不圆了。”
已是下弦残月。
姜洵为她披上宽袍,道:“姐姐,月亮总会再圆的。”
她却笑了一声,道:“戚氏初入宫时,才十六岁。那日宫宴,她作胡旋舞那么美。我阿兄阿姐都没有见到我出嫁,我每每见了她,便觉得亲切。或许在阿兄阿姐眼中,我便应该是她那样。可我远没有她生得美,也不如她聪明知礼。”
延庆帝妃妾大多是清贫良家子,戚氏虽出身名门,却和善待人。自她有孕后,后妃们纵有眼红,也是真心实意为戚氏高兴。可惜她们为皇子备下的诞辰礼,是再也送不出去了。
章宜之反而平静下来:“阿洵,你知道什么是帝王之术吗?”
先帝子嗣众多,太后与延庆帝并不得圣心,却因与章氏姻亲有旧,接章氏女入宫,为的便是要章氏一族在诸皇子中择九皇子为主。
延庆帝登基,幼主无所依傍,恐外戚势大,便擢拔以戚相为首的寒门学士与章氏门阀相搏。章府败落,连带旧朝望族皆失势,大权终于落在了延庆帝自己的手中。中宫章氏虽为国母,内无君王宠爱,外无母家依靠,他日太子入东宫,便可高枕无忧。
戚相虽出身寒门,族中子弟却十分出息,出将入相者不知凡几。更有寒门学子仰慕戚相才学,纷纷投入门下。纵使戚氏终日勤恳惕惕,陛下却执意要他们死。因为戚氏忠君,君要臣死,他们一定会死。
继章氏和戚氏后,朝堂之中再不会有手握重兵的将军,也不会有权倾朝野的宰执,士族门阀败落,至尊者唯有一人。
章宜之道:“我早知陛下会以戚氏女问责戚氏一族,所以宫宴之上将她留在身边。我见她有孕,私心想着陛下念在未出世的孩子,会对戚氏心软几分。”
她手中握着一支步摇,是戚氏初入宫廷时,她差人送去的并蒂牡丹。她握得极用力,刺破了掌心肌肤,鲜血在牡丹花瓣上蜿蜒。
可她却丝毫不觉疼痛,或许和她连日所经历的相比,切肤之痛也算不得什么。她流了太多的泪,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干了,如今看着贺洵,悲痛至甚,竟生出几分笑意。
贺洵只好安慰般地抚上她的发丝:“姐姐,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了,别难过。”
可连他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出来实在太过单薄,便找了伤药和纱布,细细将章宜之的手掌包扎好。他单膝跪在章宜之面前,捧着她的手,忠诚得近乎虔诚:“姐姐,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不论生死,永远不会。”
是夜狂风骤雨大作,皇后睡得并不安稳,梦境纷扰繁乱,一会儿是戚氏红衣妖娆舞于堂前,一会儿是戚氏白衣枯槁悬于梁间。她甚至梦见长兄,困于诏狱,刑罚加身,形如废人。她被困在腥稠的鲜血之中,整个人如坠泥淖脱身不得,她窒息濒死,却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她仰头,少年眉目清朗如玉。
章宜之慌乱惊醒,想起梦中的那个拥抱,灼热滚烫。许是听到了她起身的动静,贺洵在外头轻唤了一声:“玉奴莫怕,我守着你。”
章宜之掀开纱帐珠帘,姜洵因少时跟着兄长习武,身姿挺拔俊逸,只站在那里,远远望去便是如松如柏。他向章宜之投来一个安慰的神色,又笑了笑,继而转过身走远了几步,不逾矩分毫。
章宜之忽而长舒了一口气,天边泛起鱼肚白。
竟是天亮了。
后妃自戕本是重罪,只是戚氏被废,宫中诸人提及此事,也难免扼腕叹息。戚氏头七之日,皇后不顾礼数,自王寺请了僧人为戚氏做了一场法事。延庆帝听闻,却也未作处断,只让人封锁了消息,不许传出去,便也罢了。
宫中自太后薨逝,皇后大病,现在连昔日最得宠的宜妃也晚景凄凉。帝王久无子嗣,前朝难免动荡,过了月余,便有人以中宫无后为由,上书奏请陛下废后。
延庆帝只瞥了一眼奏章,便搁在了一旁:“皇后未有失德之处,此事再议。”
废后风波传至未央宫,皇后正与姜洵对弈,听闻此事,不曾动容:“废便废罢,左不过多一个陈阿娇。”
姜洵闻言,不动声色间自有谋算,一时下错了一子,章宜之拍了拍他的脑门,道:“呆子。”
她好像又变成了素日雍容华贵的章皇后,甚至在晴昼和德全面前,也看不出她因太后和戚氏离去而生的半分痛苦。她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像被裹在了厚厚的茧里,四处无人密不透风,所有的痛苦如山倾海覆,迟早有一日会将她彻底扼杀在茧中。
她夜间依旧常做噩梦,便也更加依赖姜洵,出入皆要姜洵跟随左右。她有一日铺纸挥毫,姜洵隔着窗望向她,晴昼正巧端着茶水进殿,瞧见姜洵的眼神,顿时心下一惊。
那是不该出现在姜洵眼中的眼神,充满了少年人毫不遮掩的爱意,热烈,真挚,又锐利。
她未曾透露给任何人,入了夜侍奉皇后梳洗时,状若无意地提及道:“阿洵过了今年也该及冠了罢,娘娘何不挑个家世清白的好姑娘,赏他个恩典呢?”
章宜之看了看妆镜前那一枚雪青色的绒花,言语间有几分连她自己也未觉的笑意:“他爱玩儿,心思又活泛,也不拘什么时候成亲,只待他自己拿定了主意才好。”
晴昼便又道:“说到底,他也不算是宫中的中官,娘娘不如给他安排个正经营生。我瞧他身手实在不错,骁骑营倒也是个好去处。”
皇后敛了笑容,沉默片刻,略含深意地看了晴昼一眼:“你竟这般急着送走他么?”
晴昼哑然,此后再不敢提及姜洵半句。
皇后似是了然了晴昼话中之意,日间不常让姜洵在内殿随侍。姜洵近日却也突然忙碌了起来,有时接连两三日,连他的袍角也见不得。
没了姜洵在身边,皇后日日只管跪在佛前念经,未央宫陡然连人气儿也没了。晴昼有时看着皇后日渐消瘦的背影,止不住地抹眼泪。
终究还是只剩她一个人了。
又是八月十五,因延庆帝还在孝期,便不再兴办宫宴,只各宫多拨了一个月的份例算作是节礼。入了夜,却有御前中官来报,传陛下口谕,问皇后团圆之夜可愿与故人相见。
她令晴昼依旧为她作旧时未出阁的装扮,跟着中官渐往大正宫而去。行至半路,见圆月当空,顿了脚步,道:“我便不去了,你让陛下只道我一切皆好,嘱咐故人,相见何如不见时。”
天下人皆以为她的兄长章宁之战死沙场,全了章府满门忠烈的名声。只有她知道,延庆七年兄长凯旋,天子一封密诏,原是得胜归朝的将军,一夕之间竟成通敌谋反的奸臣。陛下仁心,不忍处死发妻兄长,便将人秘密押在大正宫的地牢之中,留其余命,以了此生。
粗略一算,他们兄妹二人,已有八九年未见面了。
彼时少年将军铠甲峥嵘,麾下万马千军,破敌之势锐不可当。彼时王公贵女姿容滟滟,眉目宛转胜远山,举动姝姿媲新月。
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而今明珠质,已化阶前尘。
如今二人皆困顿宫廷,兄妹相见,除却抱头痛哭,又待如何?
相见何如不见时。
回宫路上,她却似听得刀剑兵戈之声,她顿步细听,却是宫中有人燃了烟花,灿如星陨。这一夜她睡得十分不安,夜半时刻只觉心口绞痛,泪流满腮。
第二日她起身后,发觉自己已口不能言,宫中太医再三诊治,竟也无应对之策。姜洵多日不见,晴昼想他定是自行出宫去了,便伪作了一封书信,只言告别。
皇后看完书信,不动声色,随手将信纸焚尽,就像宫中从未有过姜洵此人。
只有晴昼守夜时,会听见章宜之在梦中哭泣。她日间无法言语,只有梦中会用沙哑的嗓音呓语一二。
她只唤清平,那是她给少年取的小字。
可是每每午夜梦回,再没有那样一个如松如柏的身影立于眼前,声音轻柔道一句:“玉奴莫怕,有我为玉奴守着。”
她再也见不到姜洵了。
她知道,再也见不到了。
过了正月,皇后失语的消息传至前朝,上疏废后的奏折海一般堆在延庆帝案前。他延请名医,皇后之病却并不得好转。
帝王思及皇后瞻云陟屺之情,又封远嫁和亲的章氏长女为长公主,为章太师及长子加以谥号,配享太庙。一时间,天子仁孝感天地,得万民称颂。
这一日,延庆帝往未央宫而来,皇后依旧跪坐佛前,宫中一应物什皆再朴素不过。自戚氏自戕,延庆帝已有许久没有见过她,她消瘦了许多,穿着不合礼制的素衣宽袍,只发间簪一枚绒花,远远望去竟似披麻戴孝。
延庆帝在一旁坐下,皇后没有起身,也并不回头,延庆帝道:“皇后的病还未好些吗?”
原该失语的皇后却声音沙哑道:“妾久病在身,愧对天子恩德。”
延庆帝妥协般放软声音:“孤绝无废后之意。”
皇后毫不在意,眼底只有如深潭古井般的波澜不惊:“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妾自知失礼于天下,见罪于君王,自请废位,幽禁长门。”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延庆帝自嘲般笑了,而后道:“三娘,何至于此?你竟真恨我到了如此地步?”
没有回答,他便自顾自道:“中秋夜,你派人潜入大正宫,企图救走章宁之。你是为这个病了吗?”
跪坐在佛前的人终于抬起头,愣了半晌,却似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皇后愤然起身,恨意昭然若揭:“你想要的我皆已经给你了!我阿爹助你登基,我阿兄出征西域,我阿姐远嫁赫鲁,桩桩件件我哪样没有允你!我做这皇后的数千日夜,何曾有一日安寝?章氏一族因我惨死者不知凡几!”
她终是落了泪,声音颤抖着:“我跪在阶前哀求你,我只求你念在你我昔日情分,留他们一命。他们待你那样好,阿兄说过,要永远做你的兵刃,为你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你也曾事我阿爹以孝,待我阿兄以义。他们从未有一日放肆,你如何忍心?你踏着累累尸骨坐上的君王之位,当真坐得安稳吗?”
延庆帝阖眸,提及陈年往事,他却并没有半分羞愧,只有隐忍怒气。
章逸之见他微怒,却拊掌笑道:“我早该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为了你的帝王尊位,你亲手杀了七郎。那是你的亲兄长,你把他留在了漠北苦寒之地,连尸骨都不愿为他收束。”
延庆帝终于变了脸色,低喝道:“皇后,慎言!”
章宜之却道:“我何须慎言,陛下。”
她拿过皇后印玺,当着帝王的面,用尽气力将印玺摔在地上。
羊脂白玉晶莹润透,却在瞬间四分五裂。章宜之像是终于解脱了一般,仰头长舒了一口气。
她声音平和:“我再不做你的皇后了。”
延庆帝看着她,没有勃然大怒,没有拂袖而去,过了片刻,他从袖中掏出一枚白玉珠,放至章宜之面前。
这一刻她甚至忘记了流泪。那是自她出生起随带在身旁的饰物,因她乳名玉奴,长兄便为她寻来最好的暖玉作了玉珠。那是他的掌上明珠,五岳山海,较之皆轻。
这枚玉珠,她算作生辰礼,亲手送给了姜洵。
章宜之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连身体都不再受她的控制:“他死了?你杀了他?”
延庆帝理了理衣袍,起身道:“他身手确是不错,若非一心想要护着宁之,想必也能逃出生天。”
那枚白玉珠已见裂痕,凑得近了,还可以看到细微血迹渗入其中。
延庆帝见了章宜之此番模样,心中竟升腾起几分由嫉妒而生的快意,他俯下身,在章宜之耳畔道:“他始终不愿承认是受人指使,酷刑加身也不低头,最后生生放干了血而死,倒也算傲骨铮铮。”
章宜之没有任何反应,只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那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没有愤怒,没有痛恨,甚至连嫌恶也没有。只是那样平淡的一眼,就好像没有了皇后的身份,他们终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直到延庆帝走出未央宫,他都没有听到章宜之的哭声。他回了大正宫,桌案上摆着一张中书台早已拟好的废后诏书,他却迟迟不曾落印。
晴昼候在殿外,见章宜之久未出声,进了殿才见她端坐在素日常坐的窗边小几前。见她进来了,章宜之才道:“阿洵果真自己出宫去了吗?”
晴昼闻言,跪倒在地请罪。章宜之却不甚在意,只对她道:“取壶冷酒来罢,许久没有吃酒了。”
犹记除夕夜她吃醉了酒,即使栽倒在了雪地里,脑中晕晕乎乎不知天地为何物,却依然记得姜洵冒着风雪而来,为她簪上一枚绒花,笑着道:“姐姐,岁岁平安。”
玉奴,他只愿你平安,愿你岁岁平安。
她教他琴棋诗书,教他读史明礼,他便陪在她身边,守她冬夏春秋,护她长夜好眠。唯有在他面前,她可以将所有锢桎抛诸脑后,只做章宜之。
那夜中秋听闻兵戈之声,她便做了噩梦,梦中他满身鲜血,在幽暗地牢中受尽折辱。那个梦那样鲜活真实,甚至连溅在她身上的血迹都尚且是温热的。
她在他身边哭泣,他却努力作出一个笑,安慰她:“玉奴,莫哭。我想让你见一见阿兄,玉奴,见了阿兄,你便不再每日噩梦哭泣了。”
晴昼取了酒来,章宜之对她微微笑了,而后道:“晴昼,外头日光竟这样好。”
晴昼以为她终于心结纾解,便道:“娘娘也出去走走罢,听闻太液池畔新种了几株桂花,香得很呢。”
章宜之只斟满了酒,道:“那你去拾些桂花来做定胜糕罢,许久未吃了。”
一壶冷酒下肚,原本麻木的身体竟也热和了起来。她坐在窗边,支着头,想起那日与姜洵对弈,手指无意触碰的瞬间,或许也曾心意相通。她只是遗憾,屋外的银杏又黄了叶子,却再也听不到树下那样好的箫声了。
远处有雁群南往,延庆帝站在大正宫外的长阶上望了半晌,却有中官奉上一枚沾满血迹的长命锁:“陛下,这是地牢中那人身上搜到的。”
锁上歪歪扭扭刻着“清平”二字,是章宜之亲手所刻。
他仔细端详,而后便似疯了一样奔向未央宫,未央宫宫门大敞着,晴昼与一众宫人跪了一地。章宜之坐在窗边,阖着眸,神色平静得像是只是睡着了,杯中残酒未消,她已用发上绒花划破了腕间血肉。
帝王寝殿的暗匣中,藏有先帝所赐的长命锁,上刻了延庆帝的名讳。因他出生之时,海清河晏,四方安平,先帝便为他起名“清平”。
延庆十二年,元后章氏薨。

  • 三娘
延庆六年,赫鲁部使者携降书入王都,以表归顺之心。
为了筹备上元夜宴,阖宫上下早早忙碌了起来,颐安殿中的女官循例往清阳馆而去,半路却遇上焦急失措的晴昼:“三娘又不见了!”
果如宫中传闻所言,章家三娘,生性顽劣。
宫墙角无人在意的狗洞外,站着一位少年,他模样生得极好,清逸俊朗,怀中抱一把玄色长剑,来来往往路人见了,都忍不住侧目多看几眼。他瞥了一眼墙角,低声喝道:“你到底好了没有?钻个洞这么麻烦?”
墙里传来少女的声音:“我衣服被杂草勾住了!你还不快来帮我!”
少年低下身子,将少女从洞中拉了出来,虽是豆蔻年华的女儿家,却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麻灰夹袄,倒像是跟在少年身边的小厮。少年伸出手,抹了抹少女脸上沾着的黑灰,有些嫌弃:“章三娘,你打扮成这个样子做甚么,丢死人了。”
三娘却一脚踹在他身上,抢过他怀里的剑:“关你甚么事!就你顾九这身打扮,跟花孔雀似的,回头被逮住了我可不管你。”
少年跟在三娘身后:“你没大没小!说了多少遍要叫九哥!九哥!”
三娘回过头,朝他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跑进人群里了。少年见状,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三娘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铜钱,买了两串糖画,塞给顾清平一串,道:“拿好了,回头阿娘再罚我抄书,你好歹帮我也一起抄一抄。”
顾清平接过糖画,试探着舔了舔,甜丝丝的,是他在宫里从未尝过的味道,便也开心了几分:“谁让你每次都偷偷溜出去?可不是我主动要跟你出来的,被阿娘罚了你也莫要赖我。”
三娘忿忿:“不是你成天嚷着无聊,我才带你出来的吗?过些日子就是上元节了,听说西市来了好多胡人,还有跳起舞来倾国倾城的胡姬呢。你要是不敢看,现在自己回宫去吧。”
顾清平一咬牙:“谁说我不敢,去就去,你当我是怕你不成?”
走到转角处,三娘跑去买了一顶帷帽,套在了顾清平头上:“你这模样太招摇,还是遮起来好。”
西市来往人流络绎不绝,大多是些穿着胡服的异域商人,顾清平被三娘牵着在坊市中穿行。直到一处牌坊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二人挤了进去之后,才看到人群正中的粟特舞姬,手持长巾,急旋如风。
三娘一时看得呆了,直到一舞罢了,人群散去,她才回过身,对顾清平道:“你快瞧,这舞作得真好。”
顾清平弹了弹她的脑门:“这是胡旋健舞,呆子。”
三娘扯着顾清平的衣角,道:“我也要学,我也要学,回头我就叫教坊司的姑姑教我。”
顾清平却笑话道:“你还是抱紧你的剑吧,别人家的女儿学乐舞,你倒是好,骑马挽弓样样在行,哪里来的女儿家模样。”
三娘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又踢了他一脚,然后道:“你懂甚么,七郎说了,正因如此我才与众不同!”
顾清平的眸光瞬间暗了下来,他掀开帷帽,走向回宫的方向,道:“那你下次便不要与我一同出宫,去找七郎好了。”
二人回宫后,却见淮阳王顾清晏立于颐安殿中,见了顾清平,行礼道:“陛下安好。”
顾清平上前扶起淮阳王,亦行了礼:“七哥安好。”
三娘难得沉静,照着规矩行礼问安,便站在一旁不再说话。太后招手叫她过来:“今日听晴昼说,你又不见了?”
三娘道:“晴昼惯会大惊小怪,我只是在御花园中逛了逛,不信阿娘问九哥,他可是瞧见了的。”
顾清平连连称是。
淮阳王早已及冠成年,上元节后,便要启程赶往封地,太后不舍,便时常召他入宫叙话。几人一道用了晚膳,顾清平便回了大正宫,淮阳王亦请安告退。三娘跟在他身后,到了颐安殿外,淮阳王回过头,摸了摸三娘的脑袋,道:“玉奴竟长这么高了。”
三娘红着脸颊,小声道:“早已及笄了,七郎还觉得我是小孩子。”
顾清晏笑道:“前些日子我去见宁之,他还说你脾气暴躁,性情顽劣,如今看来,倒是娴静许多了,可见他的话不可信。”
三娘顿时扬声道:“他真这么说我?”
而后她意识到失态,又低下声音道:“想必阿兄也是误会了,过些日子待我去见见他,他便明白我已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一路行至宫门口,见着顾清晏上了马,三娘问道:“七郎,你见过胡旋舞吗?”
顾清晏思忖片刻,道:“尚未见过。”
三娘顿时咧嘴一笑,向他挥挥手,道:“那下次我跳舞给你看。”
此后三娘日日于教坊司中学作胡旋舞,因她少时便习马术武艺,学起舞来竟也触类旁通,不过几日的功夫,也能将胡旋舞作个大概。太后听闻她学舞,便只笑道:“随她去罢,女儿家跳跳舞,岂不漂亮呢?”
到了正月十五这一日,赫鲁部使团入宫献降书,边境数十年战乱终于得以停息。酒过三巡,赫鲁使者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中原话,道:“听说你们中原有一句古话,自古英雄配美人。陛下是少年英雄,理当有美人相配。”
说罢,便有胡姬作中原装扮,一曲清商乐舞,倾国倾城,窈窕动人。
顾清平看了一眼三娘,却道:“孤尚未娶妻,怕是要辜负使者好意。”
使者却不依不饶:“陛下没有被美人打动,难不成是你们中原有更美的女子?”
此话一出,席间气氛骤然剑拔弩张了起来。一直沉默的太后却笑道:“胡姬善舞,中原女子也并非都是四肢崎拙。三娘,你为他们舞一曲,可好?”
三娘闻言,行于庭中,落落大方行了一礼,便去更衣作舞。再次入殿时,她穿着赤粉窄袖短袄,下身绿色绫罗浑裆裤,脚蹬赤色皮靴,行走间,臂上金钏相碰,叮叮当当。
一曲胡旋,飘颻似雪,舞急如风,美人旋如莲花,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舞罢,三娘微扬起下巴,对赫鲁使者道:“世间美人难道尽出玉门了不成?中原自有倾城貌,原是使者浅薄无闻罢了。”
她实则生得并不是十分貌美,家中兄姐皆称国色,只她看起来不过算得上是清秀端庄。可她眉目中自有风骨,正如此时立于庭中,粉面朱唇,谁见了不道一声美人。顾清平看向三娘的身影,眼中竟有几分恍然。
赫鲁使者抚胸行礼,问道:“不知是何家女郎?”
殿外却有人身披铠甲急步而来,边走边朗声道:“她是章太师府三娘,章宜之。”
来人披甲入殿也全无避讳,三娘见了他,小跑着扑进他怀里:“阿兄!”
原是章府的少年将军,章宁之。
章宁之半跪行礼:“臣因公务来迟,望陛下恕罪。”
天子起身相迎,亲手奉上杯酒:“二郎快喝杯热酒暖暖身子,你竟错过了三娘的舞,她难得跳舞。”
章氏兄妹一同入席,三娘与兄长许久未见,叽叽喳喳地将平日琐事说个不停。倏而三娘问道:“阿姐呢?为何不见阿姐?”
章宁之一时语塞,而后道:“阿姐去荥阳见舅公了,过些日子才赶得回来呢。你这么催她回来做甚么,她可要考较你女工的。”
三娘顿时缩了缩脑袋,转头看向殿中空着的那一处席位,那是给淮阳王留下的位子。顾清晏今日没有来,这些天她受了许多罪,只为给他跳一曲胡旋舞。
可是直到宴席散了,顾清晏也没有来。
三娘略有些惆怅,夜半偷偷跑到花园里,从树下挖出偷藏的两坛酒,学着话本中人对月独酌。却有不速之客到来,顾清平换了一身月白长袍,负手而立,看着她道:“谁准你喝酒了?”
顾清平摸了摸酒坛,又添了一句:“竟还喝冷酒!”
三娘却并不搭理他:“要么坐下一起喝,要么赶紧滚蛋。”
顾清平便学着她的样子坐在树下,拎着一坛酒,浅浅尝了一口,被呛得连连咳嗽。三娘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嘲笑道:“这么大个人了,连口酒都喝不得,可见是丢人得很。”
她偷藏的皆是从中官处得来的坊间烈酒,顾清平喝惯了宫中佳酿,乍然喝来自然不习惯。他梗着脖子,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三娘。三娘见他气着,只好道:“我同你认错,以后再不笑你了,好不好?”
三娘推了推他,道:“顾九?顾清平?我叫你九哥还不成吗?”
顾清平这才转过身,“哼”了一声后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看着她眉间的花钿,有些别扭地道:“你今日的舞,跳得尚可。”
三娘却托着下巴:“可惜了,七郎今日没有来。”
过了一会儿,顾清平却沉声道:“你是为了他才作此舞?”
三娘看向他,眸光清澈:“那日七郎同我说,他不曾见过胡旋舞,我便答应要跳舞给他看。不为他跳,该为谁跳呢?”
顾清平将手中酒坛摔在地上,起身拂袖走了。他实则很想问问章宜之,为何这一舞不是为他而作,她便可以如此心安地看着他去迎一个外族女子入宫吗?
可是他不曾开口,因为章宜之的舞,只为了七郎而作。
他走了几步,却听得三娘轻声唤道:“清平,我原也不只为七郎作这一舞,也是为你。”
他转过身,今夜满月,月华过分潋滟,竟将姿色平平的章宜之照得颇为动人。三娘一袭红衣,对他道:“那使者气人得很,我若是不将胡姬比下去,那你岂不是没了面子。一国之君若是丢了面子,可是件大事情。如此说来,你该好好谢谢我。”
顾清平欲言又止,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章宜之,我谢谢你全家。”
他转身便走,只剩下章宜之在原地道:“你我之间何须客气。诶,你走了做甚么?等等我呀!”
此后顾清平单方面宣布与三娘冷战,一连三日,三娘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未曾见到。这日一大早,恰巧二人同入颐安殿给太后请安,无论三娘如何讨好,顾清平依旧冷脸相对,太后便道:“玉奴,你做甚么气着你九哥了?”
三娘也甚是委屈:“谁知道他为何事生的气。”
顾清平冷哼了一声,太后拍拍他的手,道:“索性今日你也无事,带三娘回章府玩儿罢,用过晚饭了再回来也不迟。”
三娘顿时欢呼着跑远了,顾清平看着她的背影,踟蹰半晌,也跟了上去。
行至章太师府门前,却见着淮阳王的车架,三娘拉过门童,问道:“淮阳王何时来的?”
门童道,淮阳王昨日来的,一直没走,正和二郎在后院切磋武艺。
顾清晏于兄弟之中行七,他出生之时,先帝与太后感情甚笃,自然对这个儿子付诸了全部心血。顾清晏的经纬之才,包括一身的好武艺,都是先帝手把手教出来的。
连先帝也曾言,孟奴龙章凤姿,最肖孤也。
三娘看了一眼顾清平,七郎肖父,他却更像他的母亲,比王都男儿多了几分江南的温雅秀美。因他幼时体弱多病,身影至今看起来依然是单薄纤弱,她抿了抿唇,心中突然生出几分酸涩来。顾清平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疑惑道:“你做甚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三娘当即白了他一眼。
顾清晏与章宁之原本在比试箭法,见到顾清平后,皆上前行礼。顾清平扶起二人,道:“今日不论君臣,只论兄弟。”
说罢笑道:“七哥,二郎。”
章宁之看了一眼一旁扭捏作态的三娘,问道:“回到自己家里,怎么还拘谨起来了?我记得你从前最爱我那一杆长枪,怎么今日也不闹着要耍了?”
顾清晏也道:“我记得,三娘说过,世间女子着水粉,她偏要以长枪代红妆。”
三娘长舒了一口气,甩了甩手,道:“我不装了,累死我。阿兄,拿枪来,我今日偏要与你论个胜负。”
兄妹二人比武争胜,顾清平便与顾清晏坐在一旁饮茶。顾清晏为顾清平斟满一杯,举起道:“明日我启程去封地,今日一杯清茶,便代离别酒了。”
顾清平满饮此杯,看向三娘的身影,道:“上元宫宴,七哥为何不去?”
顾清晏道:“我听闻,宫宴之上,章氏三娘子一舞胡旋,名动王都。我竟没有见到,实在遗憾。”
顾清平轻声道:“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她这一舞不为我而作,七哥,你不该缺席。”
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顾清晏看着他,道:“九郎,你是真心希望我去吗?”
顾清平无言,那厢章宜之红衣烈烈,一杆长枪锐不可当,连章宁之都连连却步。顾清平突然觉得,或许她这样也很好,何须浅碧深红只一色,她也当得起花中第一流。
待到三娘收了枪,顾清晏却已离开了,她甚至尚未来得及同他说一句再见。除却国丧,藩王不得回王都。章宜之看着那一杯凉透的清茶,暗自说了一声珍重。
此后山长水远,无人再赴了。
章宁之见她感伤离别,便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三娘叹了一口气,道:“可是,阿兄,为什么不能长长相见呢?”
章宁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三娘,因为有些人,相见何如不见时。”
三娘同顾清平留在章府用了晚饭,席间三人皆多饮了几盏冷酒。三娘酒量差,却偏贪杯,一不留神,便吃醉了,歪倒在一旁不省人事,顾清平便也只好唤了车马,将她抱了上去。
三娘只觉热得很,双颊酡红滚烫,她掀起帘子吹风,又被顾清平放了下去:“才吃完酒,身上皆是汗,着了冷风要恶寒的。”
三娘呆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的手轻轻抚上顾清平的脸,道:“你模样生得漂亮,我见了欢喜。”
顾清平未料到她会这样说,将手覆在她的手上,才发觉她的手这样冷。他一边为三娘暖着手,一边问道:“我是谁?章宜之,你仔细瞧瞧,你认清我是谁吗?”
三娘却笑了,凑到他跟前,手指着他的鼻尖,道:“我自然认得清。你是清平,顾清平。”
顾清平抓住她的手指,正巧马车颠簸,三娘便顺势倒在了他怀里。顾清平当即唤了一声:“停车!”
一时间,竟连空气都滞涩了。三娘小小的一团,窝在顾清平怀里,两只手都被顾清平抓着。她平日脾气似炮仗,吃醉了酒,平白生出几分不常见的温驯来,只趴在顾清平耳边道:“怎么了?为何不动了?”
她离得那样近,顾清平甚至可以看到她眼中的自己,他哑着嗓子道:“三娘,你竟认得我吗?”
三娘依旧是笑:“我如何认不得你?你是顾清平呀!”
无言半晌,外头驾车的章府家仆问道:“贵主怎么了?”
顾清平道:“无事,赶路吧。”
三娘靠在顾清平怀里睡着了,下车时,顾清平见她仍睡得香甜,便抱着她回了清阳馆。晴昼等一干宫人正守在门口,见顾清平怀中抱着一团不知甚么进了屋,晴昼细看,那一团东西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章三娘。
顾清平入了内殿后,将三娘放在床榻上,起身欲走时,却听得三娘梦中呓语,听不真切,却有几分痛楚。他便问侍立在旁的晴昼:“她梦中说些甚么?”
晴昼回道:“宜姐儿总是做噩梦,打小便这样,如今虽说是好些了,有时仍旧睡得不安稳。”
顾清平便吩咐道:“回头去内廷再拨两个活泼的人来,平日陪她玩闹。往后清阳馆入夜后四处的灯烛不许熄,份例从大正宫的扣。”
晴昼一一称诺,眼见着顾清平要走了,他却又停下来,道:“三娘入宫多久了?”
晴昼道:“快十年了,姐儿是五岁那年,二月初二入的宫。”
顾清平却道:“二月初二,是个好日子。”
三娘宿醉,第二日头痛恶寒,医监来瞧了瞧,说是风寒发热,吃几剂药便好了。她病了几日,太后便将她挪入颐安殿亲自照料,每日见了顾清平来请安,她想起自己酒后胡乱言语,每每竟红了脸。
顾清平只当她是病着,往颐安殿跑得也更勤快了些。这日恰好成华长公主同在,公主比三娘大上一两岁,自年前起,太后便忙着给公主物色驸马。三娘见四下无人,便悄悄同成华道:“我听人说,阿娘前些日子叫人将薛家六郎的画像送去你宫里了,你瞧他生得如何?”
成华闻言,叹了口气道:“能生得如何?左不过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巴,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三娘诧异道:“我先前见过薛郎,生得十分貌美,这样的你竟也瞧不上吗?”
成华却红了脸道:“模样漂亮有什么用,我倒是不喜欢那些只会读书的文弱书生。”
三娘却道:“读书明理自然是好的,成日舞刀弄枪的粗鲁男儿却有什么好。”
成华顿时驳道:“你浑说!我瞧着二郎那样行伍之人,也是极风雅的,哪里就粗鲁了呢?”
三娘见她这副模样,揶揄道:“全王都的勋贵,谁人不知我阿兄是个走马章台的无赖,被我阿爹惯出了一身欺良霸善的臭毛病,什么遛鸟斗鸡,熬鹰养虫,他哪一点跟风雅沾边?你莫不是瞧上我阿兄了吧?”
顾清平见她二人咬耳朵说小话,也凑过来道:“你们小声嘀咕些什么?也同我说来一同听听。”
三娘别过脸去,不再看他,成华便也推了推他,道:“九哥你且去吧,阿娘正差人寻你呢。听说侍中谭家的女儿刚及笄,阿娘预备着娶进宫来给我当嫂嫂呢。”
顾清平撂下一句“真是胡闹”便急匆匆走了,三娘才道:“谭家的女儿?你见过什么模样没有?”
成华却掩唇笑道:“我说来哄他呢,谁不知道谭家姑娘一心向道,早在佛前发了愿,说要绞头发做姑子呢。只是这般说来,九哥早已过了适婚的年纪了,也不知他会瞧上哪家的女郎。”
见三娘久不言语,成华道:“我若是出降,宫中便只剩你和九哥的婚事没有着落了。九哥的性子,别人是劝不动他的,阿娘定是要先琢磨着给你挑郎君。你在宫中这么多年,出嫁时好歹要封个郡君罢?”
三娘也细细思忖起来:“若是成婚出降,岂不是要出宫了?那日后还能时常入宫见阿娘吗?”
成华把玩着腰间佩着的宫绦,道:“每逢年节,应当是能递帖子觐见的,只是若夫君外任,莫说进宫,想必回王都也非易事了。”
三娘托着下巴,惆怅道:“如此说来,竟还是不嫁人得好。”
成华突发奇想道:“你若嫁给九哥,岂不是就能长久留在阿娘身边?阿娘和九哥都欢喜你,你若是长留宫中,他们定是高兴的。”
三娘顿时摆手,道:“我?我不行的,我绝不行的。”
成华道:“你如何不行?你也有心仪的郎君了?”
三娘敛眉问道:“可是,成华,如何才算是心仪呢?”
成华同她说了自己看过的话本,道:“你见着一个人,他不用做甚么旁的,只那样静静站着,你便觉得他是这世间最好的儿郎,那便是心仪了。”
恰巧顾清平正往此处而来,听了成华此言,又听得三娘却道:“我想我或许是心仪七郎的,可我见着他,并不觉得欢喜,只是十分心安,这样算得心仪不算?”
顾清平顿了脚步。
二人并未注意到他的身影,成华便继续道:“怎么突然扯到七哥身上了,我记得你素日不大与他来往的。”
三娘道:“七郎武艺好,模样好,脾气好,待我也好。”
成华却道:“可你见了他,心里欢喜吗?那种欢喜是同你见了二郎的欢喜一样,还是除了见他外,见旁人都不曾有的欢喜?你既觉得七哥武艺模样样样都好,他便是世间最好的儿郎?”
三娘反驳道:“当然不,若论武艺,当时阿兄第一。若论起模样,没人比得上顾清平的。”
成华摊了摊手,道:“他既不是你心中的世间最好,又谈什么心仪呢?”
三娘无言。
入了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提了灯笼在宫中四处闲逛。远远见着大正宫的灯还亮着,走过去了见顾清平仍在伏案。他不过也才十八九岁,肩上却好像已经担了山海之重。
三娘吩咐殿外守着的中官道:“屋里炭盆再燃热些罢,我方才听他咳嗽了几声。灯烛也多点几盏,这么暗,仔细伤着眼睛。”
中官却道:“原先是暖和亮堂的,陛下和太后年前吩咐减了各宫的日常份例,陛下以身作则,大正宫的份例本就削了一半,又多添了清阳馆的灯烛一项,便叫各处熄了几盏灯以减开支。”
三娘低着声问:“清阳馆的灯烛?”
中官答:“正是。陛下念着三娘子梦魇惊惧,便吩咐清阳馆夜间的灯烛不许熄了,份例皆从大正宫的扣。”
三娘哑然,站在殿外半晌。顾清平听见她的动静,抬头望向她,招招手让她进去。屋子里并不暖和,三娘便取了大氅披在顾清平肩头,又将自己一直揣着的袖炉塞进他怀里,别扭道:“我怕你冻死了。”
顾清平瞧着她笑了笑,道:“大晚上不睡觉,特地跑来气我了?”
屋里灯光昏暗,更显得顾清平肤白如玉。他眼底有一颗小痣,白日里瞧来是寻常颜色,如今暖黄光影下,却有几分朱砂点就的意味。
三娘瞧着他,突然想起王都中以貌美得盛名的几家郎君,与顾清平相比,却似萤火之光,不可与日月争辉。
顾清平见她无言,继续道:“前几日瞧你病恹恹的,如今身子也都大好了吗?”
三娘难得安静坐在一旁,道:“医监今日诊脉,说寒气散了,不必再吃药了。”
顾清平点点头,继续批折子:“那便好。如今尚未出正月,以后每日出来的时候,让晴宵多备一件斗篷,来回路上披着,省得再病了。”
说罢,他又以一贯嫌弃的口吻道:“算了,我同你讲也是白讲,你的脑子向来只当摆设,从来记不住我同你说的话。”
三娘瞪了他一眼,正欲离开,顾清平却搁笔起身,用披着的大氅将三娘裹了严实,又将袖炉塞回她手里,道:“这便三更了,我送你回去睡罢。”
冬日夜风凛冽,见着顾清平仍着单衣,三娘便又多了几分怜惜,平日里嫌他脾气十分差劲,如今也在心底一一帮他开脱了起来。顾清平提着灯笼,走得极慢,似有意似无意地道:“我今日听闻,阿娘为成华挑驸马,她竟属意二郎?”
三娘道:“只是听她言语,想必是了。”
顾清平道:“二郎俊秀风流,堪当良配。如此说来,你也同成华一般,到了待字的年纪了,若有心仪的儿郎,我帮你同阿娘提一提。”
三娘却横眉:“我早知你眼红阿娘偏宠我,想不到你竟如此迫不及待赶我出宫去。我可告诉你,这是万万不能的。”
顾清平被她逗笑了,道:“你个呆子。”
过了一会儿,顾清平便道:“三娘,你喜欢宫里的生活吗?”
三娘生母在她出生之时难产去世,三娘五岁那年,章太师又因病而逝。太后与三娘生母原是闺中密友,不忍见三娘无所依靠,索性将她接入宫中教养。弹指一瞬,竟已是十年过去了。
三娘却反问道:“顾清平,你喜欢宫外的生活吗?”
顾清平想起那日西市盛景,点点头。三娘见他点头,便道:“我喜欢宫外的生活,那样自在快活。走在路上,不须讲究规矩礼法,抬起头望见的也不是重檐高阙,而是湛蓝无边的天。”
她停下脚步,隐约可以看到清阳馆尚未熄灭的灯烛:“可是总有人是要留在这里的,七郎走了,成华也要出嫁,我不愿让阿娘一个人。”
她病中这些时日,梦见许多儿时旧事,醒来的时候,见着太后孤身一人守在她的榻前,只觉得十分难过。从前儿女绕膝承欢,如今也只剩垂老迟暮了。
顾清平恍然发觉,原来三娘真与过去不大一样了。或许是因为顾清晏的不辞而别,或许只是因为,她真的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垂髫稚童了。
顾清平轻抚着她的头发,道:“你不必考虑这许多,你只须做你的三娘,这便足够了。”
三娘看向他,道:“可是除了这里,我能去哪里呢?我哪里也去不了的,顾清平。无论是宫城还是王都,我既已被困住了,便是逃不开的了。”
顾清平见她今日反常,问道:“你怎么说这许多?你往常也不似这般。”
三娘却轻轻抱住他,言语之中略有哽咽之意:“你不必瞒我,我知道阿姐要嫁去赫鲁了。”
赫鲁使者此次来王都,一为献降书,二为求和亲。太后原有属意的适龄宗室女,只消封了公主名号便可远嫁。偏生上元宫宴章氏女试舞一曲天下无,随行而来的赫鲁亲王一口咬定,非章氏女不娶。
章氏亦有旁支族女,赫鲁使者却十分难缠,偏要求娶章氏嫡女。太后气了好些日子,只是连年交战,百姓积劳,若是战火再起,便有倾覆之危。
章氏长女章宛之从荥阳传书而来:“赫鲁使者只言章氏嫡女,却未论长幼。既如此,三娘便可不嫁,我代三娘和亲。”
此等情形,可谓是进退维谷,前后两难。纵使二郎拍碎了桌板,可终归没有更好的法子。过了几日,中书台便草拟了诏书,封章氏女为令德长公主,诏书一下,使团便启程赴荥阳,迎章氏女回程。
因三娘这些日子病着,太后便封锁了消息,不叫她知道。谁知今日她却从成华身边的宫人处知晓了来龙去脉。
三娘哭泣道:“原是我不懂事,偏要跳那一舞。”
顾清平将她揽在怀里,听她哭泣,眸中亦有难忍的痛楚,柔声道:“三娘,不怪你。皆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为此一事,他彻夜难眠。若无章宛之,今日远嫁蛮荒之地的就该是他怀中的三娘。他自登帝位以来,日夜勤恳,未有一日懈怠,可直至此时他才明白,仁义道德是衡量君子的标准,若用仁义道德来标榜君王,只会变成软弱可欺。
只有不择手段的强权才能成就帝王至尊,才能让他不用前瞻后顾,做想做的事,护想护的人。
他看着书案上的六韬三略,只觉荒唐可笑。
自章宛之远嫁,三娘像是变了一个人,平素爱耍的剑刀枪棒一概收进了库房里,竟开始认真读书。到了二月初二这日,顾清平照例去祭天地社神,临行前特地去了趟清阳馆,他只站在庭中,隔着轩窗,见三娘歪在榻上睡着了,愁容憔悴。
顾清平问晴昼道:“她这些日子可好?”
晴昼有些心疼道:“姐儿日间不大爱说话了,用饭也用得少些。”
顾清平道:“你未曾劝她出宫瞧瞧去吗?”
晴昼回道:“二郎递了几次帖子来,可是姐儿自责,不愿出宫相见。”
顾清平正欲走时,见庭中滚落纸团二三,他拾起展开,是三娘的字迹,如鬼画符一般张狂。
“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
顾清平阖眼,将纸团塞进袖口,转身复又回头,遥遥看了三娘一眼,道:“既如此,我过些日子再来见她罢。”
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三娘自责,可未尝不怨恨于他。
过了些时日,三娘收到长姐寄来的书信,字迹潦草,看得出是匆匆写就。通篇只陈家国之事,分毫不提儿女私情,信末,章宛之言道:“赫鲁降心不诚,今日若非我嫁,边境必起战火,届时不知便又要有多少如二郎一般的少年男儿出征,捐躯赴国。”
“三娘,莫要自怨,亦莫要责怪陛下,我既身为章氏女,为家国者,死且不惧,何愁远嫁焉?只愿以我之身,可救千万民,我亦足矣。”
这日顾清平下了朝,远远瞧见三娘站在大正宫外,见他来了,道:“我正待出宫去见阿兄,你若无事,便一起去罢?”
二人并肩而行,默然半晌,三娘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把错都推到你身上,你也有苦衷和不得已。”
顾清平却笑道:“那你如今便算作是原谅我了?”
他瞧着三娘身影,这些日子她清瘦了许多,渐渐脱去孩童模样,亭亭玉立了起来。顾清平忽而想起那夜她在他怀中哭泣,他抱着她,像是抱着从未得到过的稀世珍宝。
三娘道:“何谈什么原不原谅,我倒是怕你生我的气。”
入了章府,兄妹相见,竟是两厢相对无言。顾清平借了个由头支走三娘,同章宁之道:“府中长姐既已出嫁,你何时操心起自己的亲事?”
二郎原是王都纨绔中鼎鼎有名的翘楚,因父母早逝,无人看顾,除却在长姐面前唯唯诺诺,平日里一贯是最放荡的。可是自章府长女出嫁,他却一日胜一日的稳重,顾清平如今见了他,只觉他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二郎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只盼着封狼居胥,早知终有一日马革裹尸,何苦耽误别人家的女郎。”
如今朝中形势未稳,西域诸国仍在虎视眈眈,蒲犁、疏勒、车师等国厉兵秣马,只待挥师东进。不是所有战乱都能借女子远嫁来平息,二人皆心知肚明,迟早会有苦战一场,不在今日,便在明日。
可如今帝王根基未稳,朝中文无谋相,武无良将,加之兵疲马劳,国库空虚,空负一腔平定四海的宏志,可怎么战?如何战?
章宁之长叹道:“陛下,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我愿提携玉龙,为陛下出生入死。唯有一点,我并无其他挂念,只三娘这个妹妹,自幼怜爱疼惜,万望陛下珍之重之。”
顾清平郑重道:“孤今日允你此言当甚季布,一诺万金。”
三月初三,上巳节。太后为成华长公主择婿,特于上林苑中置办了一场流觞宴,延请王都适龄的勋贵子弟。三娘见着成华不情不愿地装扮,道:“我方才瞧着今日薛郎也来了,咱们一同去见见罢?”
成华不大乐意,一味只待在屋里,道:“外面日头大,晒得人头晕呢。咱们一同在屋里说说话,岂不好呢?”
三娘却拉着她:“你不出去怎知外面有没有相配的好郎君呢?”
薛家郎君正同一干文臣子弟立于水榭之中咏诗,他穿着一身书生装扮,戴着青黑幞头,见了三娘和公主,便叉手行礼道:“公主坤安,三娘子坤安。”
三娘亦挽手回礼,道:“薛郎文安。”
成华不甚热情,随口聊了两句,便拉着三娘走了。三娘回头望了一眼,道:“你瞧,薛郎盯着你瞧呢,我早说他心里有你。”
成华嗤道:“谁稀得。对了,我听说二郎被调去骁骑营了,那儿的差事可是辛苦。”
三娘笑话她:“你竟这般欢喜我阿兄?还不快去同阿娘请个旨意,挑了好日子出降呢?”
成华羞红了脸,作势要去拧她的嘴,二人打闹间,三娘眼尖瞧见顾清平同章宁之一道而来,便道:“你瞧,可见是你心诚,阿兄向来不喜欢这样的宴会,今日却也来了。”
二人正往三娘处而来,彼此见了礼后,三娘朝顾清平做了个眼色,道:“哎呀!我的帕子不知落在何处了!”
顾清平便顺势道:“那可是贴身之物,我同你去一道去找找罢?”
三娘牵过顾清平的手,提着裙角便跑便道:“快走走走,咱们仔细找找去。”
只余下章宁之待在原地,哭笑不得。
三娘一路小跑着,停下脚步,瞧了瞧四周,竟找不到来时的路了。顾清平跟在她身后,道:“你跑这么快做甚么?又没有人追着要吃了你。”
三娘捣了他一拳,半路却被他拦下,顾清平求饶道:“且慢且慢,你这劲儿倒是大得很,上次被你捶了一拳,淤青了好几天。”
三娘疑惑道:“你这些日子十分怪,竟装起娇弱来了。”
她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顾清平拉着,略有几分赧然,甩开顾清平的手,转过身不再看他。二人于曲径通幽中寻路半晌,仍是未曾找到出处。顾清平便在一旁石凳上坐下,对三娘道:“走也走累了,坐下歇歇罢。宁之见我们久不回来,会派人来寻的。”
三娘却道:“谁知道他会不会被美色迷了心窍,便不顾亲妹妹死活了?”
顾清平笑道:“回头我便告知二郎你这话,看他不好好教训你。”
他见着一旁花丛中有几株君影草,便折了来拢作一团,对三娘道:“三娘,过来。”
三娘瞧他手中的这一团草,道:“这是甚么?”
她俯下身子细细瞧了瞧,顾清平却顺势将一株君影草别在她耳后,白花素雅,亦有隐约香气。
顾清平抚了抚她的鬓发,言语间多了几分柔和缱绻,道:“这是君影草,孔圣赞其有‘君子修道立德,不因困穷而改节’之风。芝兰虽生深谷,不因无人而不芳。寻常花草庸俗,我倒觉得这个配你正好。”
上巳旧俗,赠香草以表情意。
恰巧一阵风过,吹起杏花纷飞,皆洒落在顾清平肩头。他今日穿着松绿锦袍,白巾翠袖,与粉白杏花相衬,霎时花繁姿娇胭脂万点,竟也逊色几分。
三娘用巾帕掸去他肩头的落花,喃喃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顾清平牵过三娘的手,笑道:“如此说来,三娘竟是要拟将身嫁与我了吗?”
三娘尚未应答,便听得人群喧闹之声渐行渐近,三娘便急急甩开他的手,跑远了。
过了上巳,便有太后做主,为成华长公主与太常薛卿之子议亲。成华自是万般不情愿,将自个儿锁在宫里,闹起绝食抗议。只有三娘去瞧她时,她才愿意多说几句话。
三娘见她眼肿得跟桃子似的,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不免心疼道:“你何苦同阿娘怄气,我也差人去打听了,薛郎既知书达理,又是个温柔体贴的,日后相处起来,到底也会有几分情意的。”
成华哭哑了嗓子:“我只要我中意的,别的人我是一概不嫁!你且莫要劝我,若是今日是你我易地而处,阿娘乱点鸳鸯谱,硬要你嫁给九哥,你便心甘情愿吗?”
三娘却道:“好好儿的提起他做甚么?我且尚未问过你,你可是真心中意我阿兄?”
成华沉默半晌,才道:“几年前的巡狩礼,他从豹爪下救了我一命。”
她从随身荷包中拿出一枚错金嵌玉带钩,三娘认得这原是兄长旧物,长叹了一口气。成华却含泪笑道:“他一早便拒绝了我,我知道他不愿意娶我,可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嫁与其他任一人。”
三娘离开前,成华紧紧握住她的手,道:“三娘,我自幼生在宫里,一生之事,从未有自己做主的机会。只这一次,我定要为自己搏一搏。三娘,我此生既如此了,只愿你嫁得良人,顺遂喜乐。”
自此后,成华竟乖巧起来,成日只待在自己宫中待嫁。太后见她回心转意,便也不再派人日夜守在她宫门前。这一日,三娘同顾清平一道往颐安殿请安,路上却遇见成华身边的女官慌忙来报,公主竟失踪了。
顾清平安慰太后,只道成华是自己跑出宫去,想必一会儿便回来了,另一番又差金吾卫在王都中细细寻找。成华不比三娘有武艺傍身,此番也是她第一次出宫,思及此处,纵使是顾清平也不免焦急无措。
原本定下的婚期是在中秋,可是入了七月,成华依然不见踪影。三娘日间宽慰太后,入夜了便随着顾清平出宫寻人,如此忙碌下来,竟也病倒了。
她平素身强体壮,每逢生病便如山倒,连床榻也下不得,几乎到了水米不进的地步。因她病了,顾清平便不再许她一同寻找成华,只每日来瞧她时哄她说说话。
因这一病,三娘倒与顾清平亲近许多,二人相处时,隐约间亦有几分暧昧情意。这一日三娘因药苦使性子,顾清平便纡尊降贵亲自伺候她喝药,外头却有人来传话,只说是公主找到了。
那人言语含糊,顾清平便知是为三娘在此,故而避讳不谈,三娘却执意要与他同去。成华已被接回自己宫中安置,三娘一边唤着“成华”一边奔进屋里,却在看到榻上之人后愣在原地。
床榻上的人形容枯槁,衣不蔽体,身上各处尽是伤痕,尤其是那张脸,似是被利刃划过,细细碎碎约有二三十余道伤疤。
三娘当即红了眼眶,一旁的顾清平亦有恍惚,却在片刻之间稳住心神,揽过三娘道:“你且去拦住阿娘,不能让她见到成华这般模样。”
三娘只呆呆点头,泪珠大颗大颗滚落,顾清平轻轻将她抱进怀里,道:“去罢,三娘,一切有我呢。”
据公主所言,她原是想收拾了细软逃出王都,自找一处地方谋生,却在半路被贼人掳去,受尽折辱。顾清平闻言,手中琉璃杯竟被握碎,锋利碎片刺入掌心,鲜血淋漓,他却似浑无痛意。
原本宫中封锁了消息,可是公主与薛郎的亲事在即,风言风语不知从何处传遍了京城。太后无奈,只道公主突发时疫,与薛家的亲事便就此作罢了。
三娘成日陪在成华身边,成华却不再说话,无论是吃饭亦或是喝药,只是一声不吭。三娘给她换药时,见过她身上那些骇人的伤口,可是成华却似偶人一般,无论何等痛楚,她甚至都不会再抬眸一眼。
三娘不敢在她面前流泪,寻了许多新奇的玩意儿想要逗她开心,过了几日,成华终于同她道:“三娘,你不必为我难过。”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果真没有半分痛苦,三娘只想,是不是真的痛到极致了,便会丧失所有的感觉,就像如今的成华。
她原也是王都中最尊贵的女郎,父母教诲,兄长疼爱,纵使在情爱一事上,有那么些许的不得志,却不曾折损她的半分骄傲。
可是一夕之间,这些经年旧事,竟如隔世般遥远而不可及了。
三娘欲说些什么,可她一开口,眼泪便不争气地掉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似乎要将青石板凿穿。成华替她擦去眼泪,道:“我听身边人说,王都中人都在议论我,他们笑话我毁了容貌,丢了名节,自当以死成全天家颜面才好。”
三娘抓住她的手,道:“你万不可断绝生意,成华,你绝不可如此。”
成华却只静静看着她,问道:“我纵然活着,又是何必呢?”
三娘用力握紧她的手,道:“你我女子,生来便为容貌、名节和颜面活着吗?所谓玉碎瓦全,是古往今来一直如此的窠臼深渊,本是强词夺理的荒谬言论。你所遭逢的一切,并不是你的错。你既回了宫,便是天公好意,要你努力活下去。”
成华看着她,眼中隐有泪光。
回清阳馆的路上,三娘只觉心中郁闷,便绕路到了大正宫,见着章宁之离去。三娘唤了几声,章宁之却是步履不停,匆匆离去。入了大正宫,顾清平皱着眉头,立于窗前,见到三娘来了,才略带着疲惫地笑道:“你来了。”
殿中呈了冰供,依然难耐盛夏酷暑。三娘便为顾清平打着扇,问道:“我方才瞧阿兄匆匆走了,宫门已下了钥了,他这时入宫做甚么?”
顾清平接过团扇,为三娘扇着风,道:“他在宫外听说了成华的事,特来问我。”
三娘道:“他可说了什么?”
顾清平意味深长地看着窗外,道:“他来讨我的诏书,求娶成华长公主。”
那日上巳,太液池畔,章家二郎温言道:“多谢公主厚爱,恐辜负公主好意,齐大非偶,公主尊驾,宁之不敢高攀。”
九月初九重阳,成华长公主尚章太师府次子章宁之,开府建牙,享三郡食邑。
自成华长公主出嫁,宫中自然冷清了起来,三娘便日日寻了由头,守在颐安殿陪伴太后。过了月余,边境传来战报,西域诸国联合匈奴单于,陈兵十万,正待东进。
朝中局势骤然紧张了起来,顾清平自是锐意踌躇,又有章宁之主动请缨,便于校场部署精兵,兵分两路,一由章宁之领兵自轮台西行,一由顾清晏挂帅自定襄北进。
章家二郎颇有其父之风,天纵英才,连战连捷,天子嘉奖其勇冠三军,特许弱冠袭爵,更是侯上封侯。因前线战事缓和,临近年关,恰逢顾清平的二十生辰,太后便计划着张罗选秀事宜。
顾清平闻言,自是闹了好一段时候,母子二人便因此生了嫌隙,三娘平日往颐安殿去时,时常听着殿内二人争执之声,而后便有顾清平沉着一张脸拂袖而去。
每每听得身边宫人提及选秀,三娘便觉得心中闷闷的,十分不痛快。这日她在颐安殿中,见得太后身边的嬷嬷递来王都贵女的名册,太后草草翻了翻,便随手搁在一旁,对三娘道:“今日的茶是孟奴托人送来的,他说你从前爱喝,你快尝尝。”
三娘心不在焉尝了一口,热茶滚烫入喉,烫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太后见她此般,笑道:“且慢些喝,有没有人同你抢。”
自成华出事起,太后便终日愁容难解,只有三娘在时,会讴她笑一笑。
三娘放下茶盏,道:“七郎有心,倒是还记着我爱喝绿杨春。这些年江浙一带雨水不好,难为他竟收了这么好的茶。”
太后若有所思地看向她,道:“三娘如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可有心仪的儿郎?若是瞧中了哪家的好男儿,阿娘替你做主指婚。”
三娘却佯怒道:“阿娘这是日日瞧着我,瞧得烦了不成?我原想着一辈子守在阿娘跟前,未成想阿娘竟这般急着要将我送出宫去。”
太后拍拍她的脑袋,将手放在腰间比划道:“玉奴初入宫时,不过我腰际这么高,如今一眨眼,竟也出落得十分动人了。”
三娘靠在她肩上,太后揽着她道:“这些年在宫里,我不曾拘着你,只怕你这一辈子便如这宫里的许多人一样,枯萎黯淡,草草此生了。你如今这样,你阿爹阿娘看了,是会很高兴的。如此才像章家的女儿。”
三娘偏过头,看向太后,明明她才四十余岁,可是看起来却像迟暮般苍老无力:“玉奴要出宫去,去跨骏马提长枪,跟着宁之征战四方,做千古第一的女将军。宫里天地四方,你不该留下。”
她自颐安殿出来时,正遇上顾清平候在殿外,见她来了,方道:“刚想去寻你,听说你来颐安殿了,便想着过来等着你。”
这些日子前线捷报未停,顾清平看上去却消瘦疲倦,眼眶下一片乌青,穿着单衣站在风口,竟有些形销骨立。三娘忙摸了摸他的手,触及一片冰凉,她又气又心疼:“腊月里穿单衣,谁惯得你这毛病?”
晴昼送了袖炉来,三娘便塞进了顾清平怀里。顾清平低头瞧着她,眼中竟有几分荒凉悲哀,却仍噙着笑意道:“宁之来了信,说他一切都好,嘱咐你冬日里莫要贪吃冷酒,小心伤了脾胃。”
二郎此去数月,音信难觅,三娘听了难掩喜悦,却仍是道:“啰嗦!回头便吃它个十八碗,醉得彻彻底底才好。”
顾清平慢慢踱步跟在她身后,前些日子下过雪,如今积雪方化,路上泥泞湿滑,三娘一不留神,险些栽倒在雪地里。顾清平下意识将她揽进怀里,又觉得不合礼数,松了手道:“路滑,小心些走。”
三娘捏着裙角,支支吾吾半晌,终是没有说什么。
入夜又是风雪大作,三娘记挂着白日写了晾在屋外的几张花笺,连鞋袜都没穿好,便急急跑出了门。推开门,她却见着顾清平立于庭中,他穿着一身玄衣,四处白雪纷飞似鹅毛。
三娘楞在原地,顾清平也有些无措,只道:“快进去把鞋袜穿上,外头冷得很。”
三娘却赤脚踩着雪,跑到他面前,将他拉进屋里。他许是站了好一会儿,身上堆了厚厚的一层雪,雪化了浸透衣裳,三娘摸了一手冰水,便唤晴昼道:“去大正宫给他取一身衣裳来,再吩咐人煮一碗姜汤,煮得浓浓的,要快些。”
三娘拾了帕子,踮起脚为顾清平掸去发上的雪,便掸便道:“漏夜不睡,站在这儿给我当看门的木头桩子呢?”
顾清平抿唇不语,三娘将帕子扔进他怀里,道:“自个儿擦吧,我手脚蠢笨,倒是不配伺候陛下了。”
顾清平道:“阿娘说,你要出宫了?”
三娘原恍了恍神,又装作若无其事道:“确是呢,阿兄不在王都,章府自要有人打理。待到阿兄此次回来,我便等着出嫁了。”
顾清平看着她,道:“我原以为你懂我的,章宜之。”
三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他的话,便听得顾清平继续道:“你初入宫时,因宫中规矩多,闹了好一阵子的脾气。后来阿娘只一味纵着你,你便越发与这高墙深殿格格不入。”
他竟红了眼眶:“可是,三娘,这宫里如今只有我一个人了。”
顾清平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将帕子递回三娘手里,扭头便走了。
三娘看着他的背影,因沾了湿雪,那玄色越发沉重,竟要将他整个人压垮一样。她忽而想起自己,不知从何时起,都中贵夫人见了三娘,便会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止不住地夸赞她端庄娴静。
她从前不觉得流年残忍,可看着顾清平离去的背影,她只觉得此刻漏尽钟鸣,一滴滴一声声,皆如昆刀,将她和顾清平记忆中的彼此雕琢得面目全非。
顾清平原不是这样的。
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也是齿编贝唇激朱的鸢肩少年,气如虹霓,饮如建瓴。那时节她时常为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同他打闹斗气,也有过对月相酌把酒诉衷肠的知己情谊。
少年本不知爱恨滋味,顾清平早如春风化雨般刻入了她的骨血,平时倒不觉得如何珍重,到了要抽离的时候,才知何谓刻骨。
三娘忽而想起,那日成华问她,若是要她嫁给顾清平,她可愿意在宫中蹉跎一生?她原对此百思不得解,可在看到顾清平冒着风雪离去的背影时,一切皆是豁然开朗了。
她冲入风雪之中,远远瞧见顾清平踽踽而行的声音,唤道:“顾清平!”
顾清平回过头,只看到三娘不顾一切奔进他怀里,揽着他的腰,道:“你从来便不是只有一个人。”
顾清平看着她冻红的双颊,三娘道:“有我在这宫城中,你便不是一个人。”
二人满身风雪,却觉得世间温暖,不过只有今日这一个拥抱这么暖。三娘笑道:“阿娘说,原我也不必非要出宫,或许,你尚且缺一位妻子。”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何谈此生举案齐眉,他们在那夜的风雪里,便已是相共白头。
延庆七年正月初一,恰逢帝王千秋,自颐安殿迎章太师府幺女为妻,入未央宫为后。帝后感情甚笃,夫妻琴瑟和鸣,一时之间,传为美谈。

  • 宜之
“将军!将军!王都来信了!”
章宁之一身银白锁子甲,越过众人快步而来,接了信后草草掠了一眼,而后又有些无奈,却带着高兴道:“传令下去,今夜军中杀羊烹牛,犒赏三军。”
一旁有扈从问他何故,他仰起头看向日落的方向,道:“天子大婚,万民同喜。”
是夜篝火不息,连日苦战,兵怠马疲,难得有了放纵休憩的机会,章宁之却不敢有一刻放松,仍坐于帐中推演沙盘。
军中祭酒姜洛原是章府家臣,此时端了酒食,入帐道:“你也来活泛活泛身子罢,这一仗打了这么些日子,我看你倒要愁白了不少头发。”
章宁之接过酒,只微微抿一口,不敢贪醉,顺手将一旁书信递给姜洛道:“淮阳王正待率军西进,待过了天山便可与我军汇合。”
姜洛接过书信道:“淮阳王骁勇,古传饮马瀚海勒石燕然之功,今又在矣。”
章宁之却道:“功高盖主终归不是幸事,昔日窦宪宠贵日盛,恃权骄纵,最后也难逃一死。更况论天家兄弟?”
听得章宁之此言,姜洛即道:“二郎切要噤声慎言。”
章宁之自知失言,也住了嘴,张望道:“阿洵呢?前些日子缴了几把弓弩,我给了他一支试试手,他可不要四处张扬。”
姜洛笑道:“早知将军治军严明,怎么给阿洵送这样的东西。”
章宁之道:“他成日跟着我习武辛苦,便赏给他解闷。你且去把他叫来,我好些天没有考较他的功夫了,不知懈怠没有。”
姜洛道:“外头有人弹月琴呢,他自去凑热闹了。你也出去罢,将军坐高堂,也该与民同乐一乐才好。”
外头传来泠然乐声,伴着欢呼和木柴燃烧爆裂的声音。章宁之卸了盔甲,披着外袍出帐,众人见了,纷纷前来道贺,他亦一一谢过。人群中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清瘦得很,与周围格格不入。
章宁之朝他招了招手,道:“阿洵,过来。”
这是姜洛的弟弟,姜洵。姜洛出身天水郡望,本是世家之后,父母却因仇家追杀而死,兄弟二人逃奔途中,正遇上了出游在外的章府二郎。
章宁之被人灌着吃了几盏热酒,西域独有的葡萄美酒下肚,纵使不醉也有几分醺然。他取了自己的洞箫,对姜洵道:“月琴弹来却是无趣,此等明月夜,当配白玉洞箫才好。”
一曲《伤离别》,曲声之中自有愁肠百结。
他将洞箫塞给姜洵,道:“收好了,以后有空,我便教你。”
姜洵问道:“听闻天子大婚,迎娶的正是章府三娘子,本是喜事,将军怎么愁容难解呢?”
章宁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我家中有个小妹妹,比你大几岁,却远不如你听话懂事。如今她出嫁成人,每每想来,倒也想念起她胡作非为的好处来了。”
姜洵道:“将军风姿卓绝,想来家中姊妹亦当是倾国之貌。”
章宁之却笑道:“她生得同我不大一样,勉强算得上是清秀可人。”
黄沙漫天,雪山连绵,四处黑暗寂寥中唯有篝火炽热。
章宁之道:“可我的妹妹是这世间最好的女郎,五岳山海,较之皆轻。”
王都这一年的冬天十分漫长,到了四月里,才将将有几分春暖的意味。章宜之日间无事,便移了几株花草于未央宫中庭,每日莳花弄草,也算作是修身养性。她如今跟着太后学着处理宫中事务,有命妇贵眷觐见时,也能端出一幅国母的端庄姿态来。
顾清平一贯对她言听计从,倒也不怕背上惧内的名声,平白惹世人笑话。只有在顾清平面前,她能些微松了几口气,不必梳着沉重发髻,扯着笑故作姿态。
这一日章宜之晨起梳妆,顾清平正巧下了朝回来,在一旁瞧着她,道:“髻鬟狼籍黛眉长,出兰房,别檀郎。发髻自不必挽了,我来给你画眉便好。”
他拈了青黛,便要给章宜之画眉,章宜之也乐得同他打闹,便道:“若是画不好,可是要罚的。”
顾清平笑弯了眼,道:“随便怎么罚,最好是罚我往后日日如此为你画眉梳妆。”
章宜之道:“我从前不爱永叔的词,现在想来,他有一阙写得倒是好。”
顾清平道:“我猜猜,是不是那一阙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章宜之拊掌笑道:“正是呢。”
外头有人来传话,说是有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顾清平便道:“你且等着,晚上带你出宫去放灯。”
章宜之拢了拢他的外袍,道:“外头披件衣服罢,仔细着凉了。”
顾清平拍拍她的手,便走了。
一直入了深夜,章宜之都没有等回顾清平,差了四五波宫人去大正宫,回来都只道陛下正在同朝臣议事,尚不得空。眼见着快四更了,她心内焦急,索性便自行去了大正宫。
章宜之原顾及着后妃不得干政,只远远站在殿外,却听得屋内顾清平盛怒之语,更有杯盘碎裂之声。她便走近了些,唤了门口中官道:“陛下在里头生什么气呢?”
那中官惶恐,章宜之却再三追问,大正宫外一干人皆伏地跪道:“娘娘节哀!边境传来战报,我军深夜遭敌袭,死伤过半,淮阳王与章将军死战殉国,尸骨难寻。”
章宜之听闻,怒道:“你说甚么浑话唬我?前些日子羽檄北来,尚言军中一切都好,你竟敢出此狂言?德全,还不将他拖下去掌嘴!”
许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大正宫的殿门开了,顾清平一身玄衣立于明堂之上。章宜之只遥遥望过去一眼,顾清平只皱着眉头看她,眼神中似有无奈,亦有深邃痛楚。她愣了片刻,又看向地上跪倒一片的中官,一口气未提上来,竟晕了过去。
待她睁眼之时,宫中已挂了白幡。王侯之死,宫内本不必大行丧仪,陛下仁厚,念及淮阳王与章侯战功,以国丧之礼待之。
王都初夏多风雨,尤其是棺椁入都城时,大雨瓢泼倾盆。淮阳王埋骨雪山,章侯葬身荒谷,皆是尸骨无存,二人灵位入太庙,棺椁中只余沾满血渍的长枪盔甲。章宜之一袭素服,立于城墙之上,远远望去,王都竟似寒冬一般满城素裹。
顾清平为她撑着伞,拥她入怀,章宜之伏在他肩头,并不哭泣。她这些日子流了太多的眼泪,时至如今,除了心中酸涩,竟是一滴泪也没有了。她只是浑身冰凉,攥紧顾清平的袍袖,像是深海溺毙之人手中的木筏作舟。
过了梅雨季,难得霁日初晴,章宜之路过熙春苑时,见一池残荷破败。那是她与顾清平亲手种下的,尚有个琅琅好听的名字,叫燕归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章宜之看向天边落日,一时间竟也是南燕北往的日子了,何来燕归来。她精心种下的一池荷莲,再也不会有花开烂漫的日子了。
燕不曾归来,人亦不曾。
太后骤然失子,大恸至极,呕血不止,章宜之便日夜守在颐安殿,为太后侍疾。顾清平却似变了一个人,从前日日要来请安,如今却是三五日才略略往殿中坐一坐,坐了不消半盏茶的功夫,便推脱朝中事忙离去。
即使是章宜之,这些日子见顾清平也比从前少了些,他总是夤夜才归,只带着满身倦怠,抱着她沉默不语。
中元节这一日,恰是二郎与顾清晏出灵的末七,章宜之备了香烛纸钱,为二人祭扫了一番。正待回颐安殿时,见成华长公主一袭玄衣从殿中而出,她神色冷漠,径直从章宜之身侧而过,未曾看她一眼。
章宜之唤住她,道:“成华,你我许久不见,竟生疏至此吗?”
成华带着面纱,遮了大半张脸,只余下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章宜之不解,上前道:“阿兄出灵那日,你并不曾露面。这些日子,我同你写了十数封信,你皆无一字回书。今日你既来同阿娘请安,何不也与我叙叙旧情?”
成华依旧不语,章宜之上前想要拉她的手,却被她避开。成华看着她,嗤笑了一声,道:“章三娘,我真该羡慕你,原来有时候,无知竟也是难得的福气。”
说罢,转身便走了。章宜之看向她的背影,思忖再三,出了一身冷汗,颤抖着道:“阿兄的死,另有隐情,是吗?”
成华闻言,顿步回首,她看了章宜之一眼,那眼神中带着憎恶和愤恨,堪比利刃。
一些备注内容:

  • 正文一共三篇,时间线顺序分别是《三娘》、《宜之》(未完结)、《章后》,因为是倒叙所以会有前后不通的错漏,全部完结之后还会再修改。
  • 关于姜洵是不是替身:我其实一开始写完的时候,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我个人觉得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相像的两个人,所以也不存在可以互为替代的感情。和顾清平相爱的是章三娘,对姜洵心动的是章皇后,前后时间跨度差了七年,心境更是大有不同了,所以不能简单以替身论之。
  • 关于延庆帝:在《章后》一篇中,我一直没有直言皇帝的名讳,只是一直用帝王尊号称呼他,是因为《章后》一篇是以章皇后的视角来写,在这个时候她看到的已经是纯粹的一位帝王了。我收到过一个评论,认为延庆帝只是一个为了坏而坏的反派。但我在有些描写上已经隐晦说明他对于章皇后的厌弃是他不得已而为之,他并不能算作是反派。
  • 关于章宜之:通篇对于章宜之的称呼都很混乱,尤其是《章后》,时而是章宜之,时而是皇后。最开始写的时候刻意设计,《章后》中的“章皇后”是世人眼中端庄典雅的皇后章氏,而“章宜之”是她在桎梏枷锁之下难以解脱的真实的自己。《三娘》中的“三娘”是天真纯善不谙世事的章宜之,《宜之》中的“章宜之”是逐渐面对现实残酷的章宜之。
  • 关于主题:最开始写这一篇的时候,只是随手想到的一个片段,然后不断修缮成了现在的文章。故事桥段过分俗套,写来也没什么新意,但是每个人物总有自己的无奈和悲哀,或许是时代使然,或许是家国情怀,或许是个人恩怨,总之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有努力铺设了很多细节暗线,想尝试“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奈何实力有限,很多地方连我自己也觉得过分难懂。但有一些我是很想通过我的文字,借人物之口来宣诉的,比如章宛之远嫁和亲时,说“为家国者,死且不惧”,再比如三娘安慰成华“你我女子,便是只为名节和容貌活着吗”,再再比如章宁之,“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能借角色之口抒发己见,大概也是我写文章的目的所在了。
  • 感谢评论区姐妹的安利,最近在看《昭奚旧草》,很喜欢!!!!!因为我的专业是文学,平时读书比较多而且杂,所以也希望大家有什么比较喜欢的作家或者是作品可以推荐给我!!
  • 再次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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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3 17:12:17 | 显示全部楼层
《瑞月儿》

皇上喜欢我娘亲,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事。
我娘亲本是太后底下的大宫女,做事最是稳妥。
皇帝不是太后亲生的,他们两个素来有嫌隙,于是太后就把我娘亲派去监视皇上了。
皇帝心知肚明,近身的事儿也不怎么让娘亲服侍。
也不知那狗皇帝发了什么疯,怎么就喜欢了我娘亲。
明明我娘亲都出宫了,嫁了我爹爹,那狗皇帝还抢我娘亲进宫,我和爹爹都见不上她一面。
我年纪小,不太懂大人心里想什么,爹爹日日醉酒,醉了就唤“弯弯”,弯弯是我娘的乳名。
有时候,我爹精神头好了点,也会教我写字,可我不爱学字,爱耍枪弄棒。
娘亲被抢进宫以后,我就想出家当和尚,然后学降龙十八掌,打进皇宫去,把我娘亲抢回家。
话本子都是这样讲的,或者我还可以学沉香,去找一把开天辟地斧,把皇宫劈开,救娘亲出来。
我把这些想法都告诉了景玉,景玉笑得眉头都颤巍巍的,他说,瑞月儿,你当不了和尚,你只能当尼姑,尼姑里只有南海神尼很厉害,可她到处飘,你找不到她,救不了你娘亲。
我当然不死心,又问沉香的斧子呢,可以开天辟地的那把,我去找他借,救了娘亲就还他的。
景玉扇了扇扇子,说瑞月儿,没有斧子,当初沉香劈完了山,那把斧子就钝了刀口,什么也劈不了了,都生锈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愁得口水都漏出来了,一个人蹲在角落,抱住脑袋,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酒娘亲的办法。
景玉看我这个样子,反倒笑掉了牙,乐得见牙不见眼。
他踱步过来,又扇起了扇子,那扇的风老大,把我吹得透心凉。
景玉一向拿乔,都秋天了,还要扇扇子吹鬓角儿,说这样子显得风度翩翩,他现在学着,等长大了要迷死万千的闺阁小姐。
我嗤之以鼻,不想理他。你看,世间就这样子不公平,景玉和我同一个街口长大,又差不多年纪。
可他现在想的是迷死万千闺阁小姐,我却连娘亲都见不到,而且还刚刚得知了只能当尼姑学不成降龙十八掌,沉香的斧子生锈了的消息。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我比之景玉又差在哪里呢?
景玉是御史府上的公子,但我也是尚书大人的千金啊。
虽然吧,我们家有点寒酸,皇帝看不惯爹爹,有意无意的打压爹爹,旁的人怕惹麻烦,都不同我们家来往,但这改变不了我是尚书千金的事实啊。
就这点上,我觉得我和景玉旗鼓相当,是半分不差他的。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站了起来,挺起胸膛,十分骄矜。
又觑了觑景玉,更觉得我比他强了,比如说我爹爹喝醉了,都是我照顾爹爹的。
景玉肯定不会照顾御史大人,因为他家有下人,御史大人喝醉了,有下人打点照顾,景玉是啥也不会的。
我们家就不同了,因得罪了皇帝,请不到下人,所以我爹爹喝醉了,我能把他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景玉作为御史大人的公子,居然不会照顾御史大人,滑天下之大稽嘛,御史大人那么好,却有个不会照顾他的儿子,也太惨了。
我啧了啧嘴,十分替尚书大人可惜。
御史大人很好的,只有他不怕那个狗皇帝,还同我家来往。
而且每次来看我和爹爹,不管我爹爹怎么给他冷眼,他都是笑眯眯的,还带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儿给我,我很喜欢御史大人的。
只是外面的人不知怎么想的,这么好的御史大人,他们却到处传他是什么“短袖”还是“断袖”,还说他是个“二尾子”。
我不懂什么是“短袖”,但是从人家不怀好意的笑容里,估摸着是很不好的话。
有一次,御史大人带着景玉,又来我家看我和爹爹,他给了景玉一些银钱,叫他带我去街上玩。
我不是太放心,因为爹爹饮醉了酒,人事不省,虽然我很想出去玩,可我答应了娘亲,要好好照顾爹爹的。
御史大人看出了我的顾虑,他摸了摸我的头,十分和蔼,说他会照顾我爹爹的,叫我放心。
御史大人虽然是个大人,可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每次来也不带下人,只带个没什么用的景玉,我怕他照护不了我爹爹。
我没有动,望着御史大人,楞是没好意思说我有点嫌弃御史大人照顾不好人。
御史大人见我还是不动,使了个眼色给景玉,景玉不知怎的,脸色沉得滴水,叫人想到那个狗皇帝,让人十分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景玉才转过头对着我,脸色有些僵硬,低低开口:“我们可以先去药房给你爹爹买醒酒药。”
我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御史大人只是看着爹爹就好了,不需要他打扫,我快点去买了醒酒药,早点回来就好了。
景玉拖着我去了最远的药房,我嚷嚷着他是个傻子,居然舍近求远。
景玉停了下来,再没有以往的吊儿郎当,定定的望着我,然后咬牙切齿的说:“瑞月儿,只有你是个傻子。”
我不服气,叉腰示威,拿眼白他,嘴都翘到天上去了。
景玉摸了摸扇柄,懒懒的看着我,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瑞月儿,我带你去的药房,远是远了点,可那里的醒酒药是最好的。或许,不等我们买回去,你爹爹就醒酒了。”
我怎么这么不信呢,可看着景玉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得信了几分。
买药归家的路上,有几个邻居望着我和景玉,发出了奇怪的笑容,他们谈论着什么,我听不清楚,削尖了脑袋,才听到什么“短袖”。
又是那几句话,他们一天天闲着没事,又编排御史大人了。
我气恼极了,但又不想给爹爹惹麻烦,只能低着头,悄悄问景玉,什么是“短袖”。
景玉听我问完,脸涨得通红,眉眼间生出了无数的戾气,他捏着醒酒药,恼怒的喊:“以后再不许问这个话了。”
我不过就问了句话,虽然可能是中伤他爹爹的话,但这又不是我的意思,他也不必这么吼我呀。
他发了怒,我也生了气,两个人就都不说话,默默的回了我家。
快到我爹爹房间的时候,景玉平地一声吼:“我们回来了!”
这一声儿吓得我心肝儿颤,动都不晓得动了,爹爹房间里面传来了一阵儿声响,久久没人应门。
因实在不放心,我就想去开门瞧瞧,可景玉捏着我的手,动都不让人动。
我刚要着急,御史大人就开了门,我有些疑惑,不晓得他白净好看的面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抓痕,又深又红,看着吓人。
明明他来我家的时候,可什么抓痕也没有啊,况且我家里,也没有养猫养狗的。
本来我想问一问,可这时候听到了我爹爹的声音,就什么也顾不上,捧着醒酒药就进去看他了。
景玉居然没骗我,那家的醒酒药果然是神药,还没喝下去,我爹爹的酒就醒了。
只是不知爹爹怎的,酒醒了也不起来,还红着眼眶躺在被中,身上的衣衫也是凌乱的,裸露在外的白腻肌肤上,还有些青青紫紫。
我只瞥了一眼,爹爹见我进来,急忙用锦被遮住了身体,我也理解爹爹,毕竟我大了一点,爹爹总是要避一避我的,所以并没有计较。反而唤了声爹爹,问他好些了没,快点喝醒酒药。
爹爹听我唤他,又落泪了,我早习惯了他的多愁善感,就一边把手帕拿出来,给他拭了拭泪,一边温言细语的哄着他。
我答应了娘亲,要好好照顾爹爹的。我照顾好了爹爹,再救出娘亲,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再过从前的好日子。
爹爹裹着被子坐了起来,强打起精神,唤我扑在他怀中,抱一抱他,我照做了,还甜甜的唤了他几声爹爹。
每次我这么唤他,他精神头就会好一些,还会同我讲讲娘亲。
我喜欢爹爹讲娘亲的样子,只要提起娘亲,他就神采奕奕,有了些大言国第一美男子的风采。
“瑞月儿,要不是我和你娘亲有你。我们两个……,我们两个……”
爹爹说到这里,再说不下去了,只他的泪珠儿落在我脖子上,又冷又凉。
“瑞月儿,爹爹想你娘亲啊。”
我知道的,爹爹。
我真的知道,因为我也想娘亲。
可我不好对爹爹说,我也想娘亲,不然爹爹听了该伤心了。
都怪那个狗皇帝。
“瑞月儿,你发什么愣呢,你还是快快回家,好好看护你爹爹吧。不然,你不单会没了娘亲,就连爹爹也没了。”
我正想得认真,景玉却一扇子打在我脑门上,把我吓回了神。
刚刚我明明是在心中与景玉暗自比较的啊,怎么突然思绪万千,想到了什么“短袖”上去了呢。
本来我想把景玉打回去,叫他咒我爹爹,正要动手,却猛然想到,我灶上还炖着给爹爹喝的燕窝汤呢,我走的时候忘了熄火了!
想到这里,我再没心思理景玉,只顾兔子似的往家里跑。
不得不说,景玉都可以去当神算子了,也太准了,不光能算到我爹爹不用喝醒酒药就能醒酒,还能暗示我没有熄火。
等改天有空了,我要找他算算,我啥时候能找到南海神尼,学一身本事,去皇宫里救出我娘亲。

我爹越来越颓废了,见天儿的醉酒,一醉酒就唤娘亲的名字。
他实在醉得厉害,就会对着月亮哭,还醉眼朦胧的在月下拉着我的手,不住的祈求:“瑞月儿,我能不能再见弯弯一面啊,真的,只再见一次,我死也甘心了。”
我实在不能回答他,只能拍拍他的后背,给他唱娘亲教给我的摇篮曲儿。
月儿明
风儿静
树影儿遮窗儿啊
蛐蛐儿, 叫声声
好像那琴弦儿声
琴声儿轻
声调儿动听
摇蓝轻摆动啊
娘的小娃娃啊
闭上眼睛
睡在梦中
我唱完了,觉得不对,毕竟我是唱给爹爹的,可不能说“娘的小娃娃”,于是就又唱了一遍,把“娘的小娃娃”,改成“我的好爹爹”。
爹爹可能是累了,我唱完了,他也就睡了,虽然睡得不安稳,但好歹也睡下了。
我安顿好了爹,望着又大又圆的月,有些儿哀伤。
月亮啊,月亮,你知不知道,这里有个小娃娃,没了娘亲,爹爹也就没了啊。
从前的爹爹会给我编蚱蜢,教我写字,我要是想学功夫,也会笑着请师父回来教,还会把我扛在肩上,又拉着娘亲,一家人去看花灯儿。
没了娘亲,爹爹再不是从前的爹爹了。
月儿啊,月儿,你看在我是小娃娃的面上,让娘亲回来吧,又或者落下一把开天辟地斧,我自己去救也可以。
我等啊等,等了一整晚,月亮也没有管我,它到了时辰,就自行隐去了,见看都不看我了。
没法子啊。天亮了,月亮没了,爹爹又要喝酒了。
我用凉水冲了冲面,去灶上煮了些面条,端出来叫爹爹吃。
爹爹蓬头垢面,人也昏昏沉沉的,一点儿也没有传说中样子。
唉,我爹爹从前是极貌美的,号称是大言国第一美人。
可惜了,可惜了。都怪狗皇帝。
也不知我能不能传承上我爹爹从前的美貌,不过,我估摸着不能了。
咳,我有点随娘亲,娘亲的相貌十分普通。不过,我娘亲的性子是极好极好的。
我剥了些蒜瓣,叫爹爹和着面吃,自己也随意就着蒜瓣,匆匆嗦了两口面,就出去给爹爹打了两角酒吃。
爹爹不愿束头,我也就随他了,只拿了梳子把他披着的发梳顺。
梳着梳着,就发觉爹爹的头发里又多了许多白发。我不动声色,轻轻扒去了那些白发儿,心里却难受得想哭。
爹爹啊,我知道你苦呀。若不是为了我,你和娘亲早就不想活了。
可终究有了我,你们舍不得我独留世间,就这么熬着熬着,把命都熬干了。
替爹爹梳了头,净了面,正准备去拿扫帚扫地的时候,发现家里多了许多黑影,还没搞清楚是什么状况,家里的侧门就悄无声息的开了。
随之有一小轿,被几个人抬着,只一个瞬间,就直直的停在院内。
我怕是什么贼,急忙拿起扫帚,扛在肩上,打算见机行事。
那轿门缓缓打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四周的人急忙蹲下身子,充当人肉墩子。
我凝气静神的望着,眼睁睁看着狗皇帝从轿子里跨步走了出来。
他的眸子还是那么冷,四处望了望,勾出了抢我娘亲时的冷嘲。
我嗖的一下冲出去,打算跟他拼命,这个狗皇帝,闹得我家不成家,我早看不惯他了。
“瑞月儿……”
还没冲过去呢,一个人影闪过来,我还以为遭了暗算,下一刻那人却把我紧紧抱住,只唤了我一声名儿,就泪如雨下,把我脖子全淋湿了。
我停了下来,不自在的动了动,觑了一眼,整个人都愣住了。
抱我的是娘亲啊。
真的是我的娘亲。
“瑞月儿。”
娘亲又唤了我一声儿,软软糯糯的,把我心上的委屈全勾了出来。
我紧紧回抱住娘亲,还没开始唤她,泪珠儿就不停地往下滚,鼻涕也不合时宜的全喷了出来,沾脏了娘亲又轻又柔的衣服。
娘亲啊,我是你的小娃娃呀。
你终于回来了。我又是小娃娃了,不是瑞月儿,不是要好好照顾爹爹的瑞月儿。
“瑞月儿,我的瑞月儿,娘亲好想你。”
“瑞月儿,好好哭一场。娘亲在这里,就听着你哭呢。”
娘亲轻轻的拍着我,语调子温柔,许久没有人这样对我讲过话了,柔柔的,像云朵儿一样。
“弯弯,你现在有孕,切勿伤神。”
狗皇帝皱着眉,爱怜的望着娘亲,余光扫过我,又带了几分嫌弃。
我娘亲理都没理狗皇帝,只忙着帮我用手梳拢头发,替我扯顺了衣物,又仔仔细细的看我,用袖子为我拭了泪。
末了,望着我展眉一笑,对着我的面吹了一口气,当真是呵气如兰,让人如在云里躺着。
“瑞月儿,娘亲给你吹吹了。什么坏事都吹掉了。以后我们瑞月儿,只会遇见好事儿了。”
我破涕为笑,也对着娘亲大吹了一口气,娘亲陶醉的吸了一口,望着我笑得温柔。
那狗皇帝与我娘亲站在同一个地方,我这一口气吹得大了些,也朝他面上扑了些去。
可能吧,我才吃了些蒜瓣,口气儿有些大,他又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我这一口气吹过去,把他熏得后退了几步,半天没缓过神来。
我正暗自窃喜,可那狗皇帝不要脸,他捂着鼻子还觉不够,就又侧过身子,抓过我娘亲的头发,使劲儿的嗅。
气煞我也!
娘亲白了白脸,急忙拉着我,向前走了几步,把那狗皇帝甩在身后。
“瑞月儿,爹爹呢?”
娘亲见离狗皇帝远了些,才凑在我耳边,轻轻问我爹爹。
我不想让娘亲担心,就撒了个小谎:“爹爹在书房读书,我马上就去喊。”
这么说着,我丢下娘亲的手,飞也似的去找爹爹,生怕娘亲望见爹爹在醉酒。
果然,爹爹又在房中饮酒,头发又乱了,身上也都被酒水沾湿了,整个人一片凌乱,看起来颓丧极了。
“爹爹,快别喝了。娘亲回来了!”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冲冲的过去抢了爹爹手中的酒水,想扶他起来。
爹爹如在梦中,整个人迷迷瞪瞪的,他眨了眨眼,仿佛并不相信。
“真的,爹爹,快起来。我扶你去外面见娘亲。”
我又吼了几句,使了全身的力气拉他起来。
“瑞月儿,当真?莫不是哄我罢?”
爹爹虚虚的站了起来,又望着我,不确信的问了又问。
“爹爹,我不哄你。真的,娘亲回来了,刚刚还抱我了。”
我又朝前拉他,整个人十分急切。心中还有丝儿庆幸,幸好娘亲来得早,爹爹还没喝得烂醉如泥,不然可就完了。
爹爹听了,立马站定,几步奔过去,照了照铜镜,看起来也不昏沉沉了。
“瑞月儿,快快快,把早上的洗脸水给爹爹,爹爹要洁面。”
“瑞月儿,拿梳子来,爹爹要束发。”
“要穿什么呢?那件月白衫子好看,弯弯说我穿着清爽。”
爹爹一会儿唤我,一会儿自言自语,整个人的神采飞扬,再不见一丝儿的颓丧气儿。
我心里高兴,动作飞快,爹爹更是麻利,早用刀子刮好了胡碴儿,净了面,束了发,换了衣,又勾了笑容。
这通身的气派,才是大言国第一美人儿呀,也称得上世人赞誉的什么“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嘛。
我看着这么齐整的爹爹,挺起了胸脯,心里想着今儿个要把爹爹拉在景玉面前,好好的夸耀一回儿。
爹爹牵着我,小心翼翼的跨出了门,我娘亲早站在外面,静静地等着。
我以为爹爹会去抱着娘亲,同我一样,与娘亲哭作一团儿。
可他们没有,只这么望着,相顾无言,各自还勾了唇作了个笑模样,好像天地万物都没了,唯有他们两个。
“弯弯,人也看了,你求的朕都允了,该回宫了罢。”
狗皇帝脸色阴沉,踱步过来,双手成合拥之势,围住了娘亲。
这个狗皇帝,怎么这么不要脸,我都想咬他一口了。
不过,狗皇帝说娘亲有孕,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娘亲肚子里又有小娃娃了吗?
娘亲肚里的小娃娃,不就是我的弟弟或者妹妹?这是件好事儿啊。
可是,爹爹和娘亲怎么那么难过?

娘又走了。
爹爹死了。
我成了结结实实的孤儿。
其实我也不想活了。可我不能死,我还要去寻南海神尼救娘亲呢。
爹爹死后,御史大人过来接我,说要收养我。
我背起行囊,望着自爹爹去后,没了半分儿精神气的御史大人,摇了摇头。
“你收养我,我就要唤你‘爹爹’,可我爹爹不是你呀。”
“况且,你长得没有我爹爹俊俏。”
“所以,我才不愿意被你收养呢。”
御史大人哭了,从前俊美的容颜布满了沟沟壑壑,就像个垂暮的老者。
他蹲下来,一边摸我头顶一边抹着眼泪,语气有些祈求:“瑞月儿,你唤我一声吧。不唤‘爹爹’,就唤一声‘阿爹’。爹爹与阿爹是不同的。”
我不懂他的意思,可我总不愿意唤他,虽然我很欢喜他,可我爹爹不喜他。
显然,比起他,我更在乎爹爹。
我仍旧摇了摇头,理也不理他,就背了个包袱出门去了。
走到街角处,我遇到了景玉,景玉远远的盯着我,眼尾发红,眸色沉沉,好像恨毒了我似的。
我被他的眼神吓得一愣,却想了想,还是上去给他告别。
“景玉,我要去寻南海神尼了。”
景玉没有接我的话头,只是仍旧盯着我,眼神又冷又冽。
“瑞月儿,你知不知道,你爹爹死了,我爹也就没了。”
我不懂其意,十分疑惑,御史大人和景玉今天真奇怪,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景玉见我疑惑,却并没有为我释疑,反而神经质的笑了笑,显得有些阴鸷。
“瑞月儿,你有个弟弟了。你有了弟弟,就没了爹爹。”
景玉真是个傻的,我当然知道我有个弟弟了。娘回宫之后,爹爹就摸着我的脑袋说,我有了弟弟。
“我知道呀。只是狗皇帝不让我和爹爹进宫。不然我就可以看看他了,我想我会给他唱摇篮曲儿。”
我摸着背上的行囊,望着皇宫的方向,有点点忧郁。
“他是你的弟弟,却不是你爹爹的儿子。”
景玉勾着唇,发出了嘲讽的笑,他这么说完,就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
“瑞月儿,人还是傻气些好啊。”
我有些生气,狠狠盯了他一眼,就退开了几步,离他远远的。
景玉不再是景玉了。他说的话,使我很伤心。我不能好好同他告别了。
其实,我本来想叫景玉常帮我祭奠爹爹的。院子里埋了几坛桂花酒,那是娘在家里埋的,爹爹生前没舍得喝,死后捎给他喝,想必他会欢喜的。
我走了,桂花酒藏在地下,没人知道了。
爹爹也喝不成桂花酒了。
可没有办法,我要一路南行,去寻南海神尼。
实在不行,我也愿意当和尚,学个降龙十八掌也成。
我跋山涉水,翻山越岭,走了一程又一程,没有遇到南海神尼,也没有当成和尚。
只越长越大,成了大姑娘,且花光了银钱,无奈乞讨度日。
我讨饭讨了十年,顺利的加入了丐帮。帮主是个慈祥的老汉,虽然从不洗澡,却十分会打狗。
他吹嘘他的打狗棒法十分了得,简直可以媲美降龙十八掌。
我听了浑身一震,打滚儿抱着他大腿,求他教我打狗棒法。
帮主剔了剔牙,斜眼瞧了我一眼,估计看我诚恳,就敷衍的答应了我。
于是,我就跟着帮主学了八年的打狗棒法。打狗棒法确实厉害,至少我学了它,恶狗从来近不了身,再没人跟我抢饭吃了。
我十八岁那年,自觉打狗棒法炉火纯青,就想着回家,偷去宫中救我娘。
于是,我告别帮主与帮中兄弟,偷回了家。
我家一切如旧,并没有我想象的衰败荒芜。而且我爹爹的墓碑光滑如新,没有长荒草不说,墓前还有几束香花。
百思不得其解啊。难道是景玉?不可能,我走的时候已经和他闹别扭了。
他还嫌弃我傻气来着。
不管那么多了。我如今惦记着桂花酒,爹爹足足等了它十年了。
我拿出打狗棍,一棍刨出了个大坑,桂花酒罐就冒了出来。
抱着桂花酒罐,就飞奔去了爹爹坟前,爹爹啊,咱们爷俩个,一人一罐,不醉不归。
爹爹啊,瑞月儿长大了。
你一个人在这里,害不害怕啊?
爹爹,这桂花酒不香了,不甜了,好苦好苦的呀。
我喝了许多酒,却并没有醉,只看着星子落下,黑沉沉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急忙轻轻一跳,躲树上去了。
我终于知道爹爹的墓为什么那么干净了,原来是御史大人亲自来扫的呀。
御史大人真好,明明爹爹那么厌他,他还这么不计前嫌。
可我还不想见他,所以我并没有现身,只默默望着他远去。
御史大人老了,再无风华可言,再不是原先的御史大人了。
我在家里躲了好多天,知道了许多事情。比如,皇帝病重了,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景玉当摄政大臣了,我素未谋面的弟弟快要登位了。
狗皇帝终于要死了。可惜了,我不能亲自去看他咽气,实在不能解气。
景玉有出息啊,跟我年岁相当,居然当了摄政王大臣,简直光宗耀祖啊。
还有我弟弟,也很有出息,居然要当皇帝了。
只是,我大了,知道景玉话中的意思了。
弟弟是我的弟弟,却不是爹爹的儿子,他是狗皇帝的儿子。
一时之间,我不知对这么位素未谋面的弟弟是个什么感情。
可我并不关心,我只想救出娘,接她回家,咱们两个守着爹爹过日子。
我等啊等,狗皇帝终于死了,趁着宫中混乱之际,混进了宫中。
偷摸着打听了许久,才问出了娘亲住的宫殿。
我趁着守卫换班之际,使了隔空打穴,放倒了一大片的宫女太监,才找到机会溜进了娘亲的宫中。
娘亲坐在桌前发愣,面上全是泪痕,眼睛潮红,整个人十分萎顿。
我闪到她面前,整个人因为激动而颤抖,可娘亲却视而不见,只晓得默默流泪。
“娘亲,是我啊。瑞月儿来了,咱们回家吧。”
娘亲缓缓抬起头来,轻轻望着我,却并不惊讶,只喃喃自语道:“瑞月儿啊,这里就是我的家呢。”
我不敢置信,整个人如五雷轰顶。
爹爹啊,瑞月儿好苦呢。当年我就不该活着啊。

我到底是没死成。因为我娘跪下来,求我照顾那素未谋面的弟弟。
娘这一跪,我就知道,从此之后,我就是没爹没娘的人了。
比起我,娘更爱弟弟。这其实不打紧,我更在乎,比起狗皇帝,娘还是不是更爱爹爹?
但看着娘憔悴伤心的模样,我终究是没忍心问出口,更不敢问,怕答案不是我想要的,惹得九泉之下的爹爹伤心。
我留了下来,成了娘宫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当小宫女很苦,我因自小流浪街头,于礼仪方面极不得体,娘身边的大宫女常常罚我,叫我吃了不少苦头。
娘伤心过后,又是体体面面的惠仪皇贵妃,处事干练得体,与我记忆里的娘全不相同。
弟弟登了位,封了娘亲为太后,因他年小,娘便垂帘听政,助他处理政事。
等我学会了些礼仪,不再那么莽莽撞撞,娘要提拔我为弟弟的贴身宫女,好叫我时时刻刻护着弟弟。
面对着高高在上的太后,我有了自知之明,再不唤她娘亲,只伏跪在地上,一字一句的问道。
“太后娘娘,旁的我也不问了。只问一句,太后可还记得一句诗‘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若您还记得,奴婢就当了这个贴身宫女。”
太后娘娘听了,纵使再雍容华贵,也瘫坐下去,脸色极为难堪,再没有过从前的半分温柔。
“那是你阿弟,瑞月儿,不管本宫还记不记得,那都是你阿弟,除了我,他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听了这话,泪点不自觉的涌了出来,我多年未落泪,如今偶然一哭,眼睛却又干又涩。
我的傻爹爹呀,除了你的瑞月儿,再没有旁的人记得你了。
不过没关系,瑞月儿会努力活下去,找个好夫君,生一窝小娃娃,给他们讲我爹爹的故事。
啊呀,小娃娃们,你们外公当年,可是大言国的第一美人,谁见了都得夸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呀。
而且,外公字写得极好,书画极通,还会拉着你们阿娘看花灯,他猜字谜也是一绝。
当然,我绝不会说爹爹不修边幅,终日醉酒度日的话。因为在我的故事里,娘亲在我幼年就去世了,只有我和爹爹相依为命。
爹爹很好很好,没有变过,至死都爱着我和娘亲。
说起来,在这世上,只有爹爹全心全意爱着瑞月儿,再没有旁人了。
我终究当了弟弟的贴身宫女,他是新帝,年纪不过十岁,可看着沉稳大气,眉宇间像极了死了的狗皇帝。
太后总是拉着新帝,带着他在勤政殿看奏折,她把朱红大笔递给新帝,慈祥的望着他,眼里温柔如水。
我羡慕极了,吞了吞唾沫,隐身转去角落里,眼不见心不烦嘛。
景玉也时常会来勤政殿,他越发清丽,姿容比之当年的爹爹也不遑多让。可能貌美的人总有相似,他的长相恍惚之下,与我爹爹有几分相同。
因着这几分相同,我总会多望他几眼,景玉也怪得很,不管我躲在哪个角落里,他都能寻到我。
寻就寻吧,还要过来与我说话,说话就算了,还总要拍我肩背,理理我耳边的碎发,他这样的举动,惹得旁的宫女们对我十分嫉妒,暗地里常给我使绊子,愁人得很。
我强烈怀疑,景玉这样干,就是想要报复我,让我过不上安生日子。
这个景玉,也太记仇了些,我不过十多年前同他闹过一次别扭,他竟还记得找我寻仇。
因此,我心里是极不耐烦他的。平常遇到他,都是躲得远远的。
过了几年,新帝大了些,性格更加沉稳内敛,手段也十分雷霆高明,有了十足的帝王架势。
可一切都不是表面的那么简单,朝中局势波诡云谲,又各成势力,互相拉锯,新帝初初长成,羽翼不全,其实四处受制,过得战战兢兢。
新帝在勤政殿里,不晓得摔了多少本折子,两眼时常气得发红发抖,却仍坐得如一棵松一样挺直。
我再不懂朝廷局势,也听到了些风声,比如说,景玉在朝中势大,根基深厚,自成一派,新帝十分忌惮,却无可奈何。
唉,各人有各人的烦恼,我能做的就是帮新帝把折子捡起来,端给他热茶,帮他揉肩搓背,说些话儿开解他。
他虽是我弟弟,可因他肖似狗先皇,我对他并不十分喜欢。
因此,他的喜怒哀乐,我从不能感同身受,所以可以老神在在的安慰他。
我年岁也大了,想出宫去了。只是不晓得这么大的年岁,还能不能嫁人。
不过,我攒了些小金库,出宫也能过上安稳日子的。
我正想着这些事情出神,却突然听到新帝发出一丝声响儿,如猫一般,又媚又娇,听得人浑身发麻。
新帝一向都是严肃正经的模样,又极是勤政,日日都泡在勤政殿中,怎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况且今日他同景玉在勤政殿中商议西北水灾之事,也是极为严肃之事,以我对新帝的了解,他断不会于正事上含糊不清。
我越想越急,因涉及朝中之事,殿中不留宫女太监,里面只有景玉与新帝两人。
再联想到关于景玉的传言,他如今又这样势大,我心里越发焦慌如蚁,再顾不得礼仪,一掌拍开殿门,几个瞬移过去,就飘到了殿上。
抬眼望去,景玉果然扑在了新帝身上,两个人衣衫不整,混作一团,新帝的脖颈上还有几处青紫。
“阿姐,救我!”
新帝见我进来,挣扎无状,情急之下,竟唤了我‘阿姐’,我整个人如身在火上,从前的御史大人,我的爹爹,爹爹全身的青青紫紫,全与新帝脖颈上的几处青紫重合,让我混乱不已。
我果真是个傻子,爹爹,景玉从前说得对,我真是个傻子。
想到此处,我浑身上下的功力暴涨,血气倒流,直冲肺腑,竟吐了一大口鲜血。
我神思全无,使出了打狗棒,弓身暴起,弹跳起来,直冲景玉脑门上打去。
景玉从新帝身上滚落下去,躲过了这一棒,我不甘心,又使出了一棒,直朝他心窝挥去。
哪知新帝却飞奔而来,扑在了景玉身上,还转过脸来,朝我喊道。
“阿姐,快住手,还杀不得他!”
眼见新帝挡在景玉身上,我只得强力收回雷霆之势的一棒,使出的功法反噬回来,震得人老远,把我高高摔落于宫殿之上。
我大吐了几口鲜血,神魂剧痛,再承受不住,只沉沉地昏了过去……

等我醒转过来,人却在慎刑司的牢狱之中。我活动了一下双手,发觉双手不是那么灵便了。
这下子,我打狗的威力将大打折扣了。唉,想到以后不能愉快的打狗,我着实很忧伤。
还没等我忧伤过,太后就带着新帝就来了慎刑司。我不知该怎么面对新帝,毕竟他喊过我‘阿姐’,我却从没有喊过他‘阿弟’。
我到底要不要扑过去喊‘阿弟’啊,可是猛的扑过去喊,也太尴尬了,我脸皮子薄,可能要脸红。
太后屏退左右,拉着新帝过来,还未走近,就眼泪涟涟,柔软的唤我:“瑞月儿……”
因这一声“瑞月儿”,我着迷似的走了过去,隔着牢门,瞧着此刻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娘亲。
我想开口,却委屈的掉了泪,啊呀,爹爹呀,咱们多久没见娘了啊。
太后丢了新帝的手,双手捧起我的脸,望了望又望:“我的瑞月儿受苦了。是你娘亲和弟弟无用……”
新帝也红了眼,他立在一旁,如一株修长的细竹,瓷白的脖颈上,还有未褪尽的青紫。
“阿姐,因你护了我,景玉震怒,把你打入慎刑司,私下设刑,废了你的一双手。好在慎刑司里,有我和娘亲的人,才保全了你的性命,可坐牢却再免不了了……”
新帝说完,低垂下头,有些挫败,我知道,他是为没有能力免去我的牢狱之灾,十分愧疚。
但我不怪他,当皇帝并非天下第一得意事,也并非无所不能,身在其位,不由自主的时候多了去了。
“我不怪你的,阿弟。我知道你尽力了。”
我伸长了脖子,努力把那句‘阿弟’唤得自然些。但可能效果并不是很好,因为我看太后与新帝听了这声‘阿弟’,均是浑身一震。
“瑞月儿,景家那小子看不能对你用刑,有些不死心,就上了折子,说是心悦于你,想要娶你。”
太后摩挲了几下我的脸,温柔体贴,又柔声款款,全没有太后的架势,让我耳中如饮了蜜糖一般。
“娘亲想,景家是想把你娶回家,好折辱于你。可要是不答应他,娘亲又怕他在这里置于你死地。”
太后说了半天,我才如梦初醒,理解了她话中的意思,便立即皱了眉,大吼起来:“什么?!他一个二尾子还想娶媳妇儿?”
新帝眉头一缩,脸色几番变化,可转瞬之间,又恢复如初。我不知是哪里触了新帝的霉头,极有眼色的闭了嘴,偷偷拿眼觑新帝。
“瑞月儿,娘亲和阿弟想要保全你。所以纵然是委屈了你,也还是替你应承了下来。不过你尽管放心,我会认你做干女儿,让你阿弟封你为‘新安公主’,到时候你风风光光嫁过去当正妻。”
太后摸了摸我的脸,又垂下手去,抓住我的手腕,语气里有些祈求。
“瑞月儿,你要活着,娘只有你一个女儿呢。”
我有些心软,再看不得太后这样伤神,就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盛夏的那一日,我以公主之尊,带着十里红妆,嫁于景玉。
景玉身着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迎亲队伍的前面,十分意气风发。
我恍如梦中,从没想过自己的夫君会是景玉。我同景玉太熟了,对他生不出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
况他父亲又辱过我爹爹,如今,我对御史大人,当真是恨之入骨,连带着对景玉,也生了许多憎恨。
我百无聊赖的拜过堂,就等在喜房里,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景玉进了屋,挑起了我的盖头,我就只低着头,望都不想望他。
不想,他却顺势抬起我的脸,脸上笑意盈盈,如浮动的星光,又艳丽如桃花。
“瑞月儿,我们终于成亲了。真好呀。”
我偏过了头,躲过他喷涌而出的酒气,心里有些嫌弃,面上也就表现了出来。
景玉脸色黯了黯,可他没有生气,只是瞧着我的侧脸,抬手揉了揉,就飞快转过去,端了合卺酒来。
“瑞月儿,咱们该喝合卺酒了。”
景玉容貌艳丽,笑起来一向万种风情。可今日不知怎的,他端着酒杯,笑意是从脸上卷出来的,竟显得有些憨傻。
我罕见的瞧见他的憨傻,竟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景玉见我笑得欢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晓得端着酒杯,面上也满布红晕,堪堪如荷上之蜓。
我笑过就有些后悔,悔自己不知轻重,他是御史之子,为了爹爹,我也不应当对他笑。况他又妄图轻薄我阿弟,就更不应该给他好脸色的。
景玉看我收回了笑,对他不理不睬的,也回过了味来,但他还是把合卺酒端给我,想要与我交杯而饮。
我实在不想喝,就假装看不见,他有些恼了,索性饮了口酒在嘴中,寻摸过来,要以口渡酒,我惊得连忙把他手中的酒杯抢了过来,一饮而尽。
他面上浮出些神伤,却转瞬即逝,只吞了那口酒,望向我,眸色深沉,且又开了口:“合卺酒要交杯而饮才吉利。你等着,我们重新饮一杯。你要乖乖的,不然我就用嘴喂你。”
我如今双手被废,功力大不如以前,使不出打狗棍法,敌他不过,只能认怂。
交杯喝就交杯喝,总好过要碰他的嘴吧。
因此,他再倒酒过来,我飞快的接了,囫囵的与他交杯,一口饮尽,连个酒味儿都没尝到。
等喝过了酒,我把杯子一摔,把头冠一脱,抱了床被子,铺在桌子上,打算和衣而眠。
景玉见我要睡桌子,十分震惊的模样,我觑了他一眼,对他假作的震惊表示无语。
这大言国上下,谁不知道权倾天下的景大人同御史大人一样,有个断袖之癖?
我是个女子,又不是貌美似玉的男子,搞不来什么断袖。景玉娶我,除了想折磨我,指不定还想拿我打掩护,堵住这天下的悠悠之口。
“花烛之夜,你居然要去睡桌子?”
景玉气极,太阳穴突突直跳,我看着心惊,可又不想太怂,就出言刺了他几句。
“景玉,你可拉倒吧。谁不知道你同你爹一样,都是那什么二尾子。”
“二尾子娶媳妇儿,有什么用处。”
果然,景玉听了这话,气得浑身哆嗦,他扑过来,眸色血红,整个人疯魔了一般。
“瑞月儿,你居然也这样说我。你怎么能?又怎么忍心?”
我被他抓住衣襟,喘气不过,被吓得眼珠儿乱颤,可仍旧梗着脖子喊:“你爹是我的仇人,你也想轻薄我阿弟,我又如何不能?又如何不可以忍心?”
景玉松开我的衣襟,我终于喘过了气,抬起头来,却见景玉死死的盯着我,大笑道:“你唤他阿弟?哈哈哈哈……,瑞月儿,你是个傻子,真是个傻子,还是天下第一大傻婆……”
我听他又讲我傻子,想起从前爹爹的事,气得心肝儿都疼了,立马暴起:“死景玉,我不许你再说,我是个傻子,才相信你爹是个好人,如今我知道了,总有一天,我要去阉了你爹报仇雪恨!”
又想起他压在我阿弟身上的模样,恨恨的加了几句:“还有,你再敢欺负我阿弟,我也阉了你!”
景玉也不笑了,只冷冷的说:“你尽管去就是了,反正自你爹爹去了,那人也只是废人一个,阉不阉也没什么区别。至于阉我嘛,恐怕以你目前的功力,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最受不得人家激我,他说我痴人说梦,我这该死的胜负欲就起来了。
于是,我趁其不备,使力蹬脚过去,双手成勾抓之势,劈手就朝他下盘攻去。
景玉轻轻松松的就躲了过去,又抓握住我的手,扣着我的腰身,让我动弹不得。
他偏过头,不知望见了什么,眼色一缩,随之向我颈子里吹了口气,激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瑞月儿,我可是你夫君,你还真想阉了我不成?”
景玉声音有些颤,与阿弟之前发出的声音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吓得再不敢动,只偷眼望了望喜房四周,想瞧瞧是不是喜屋藏男了。
瞧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想起来他还问我的话,再结合我之前偷看的禁书,慎重的答了他的话。
“景玉,你只要不欺负我阿弟,我自然不会阉你。不过,我看过书,晓得你们搞断袖的,就算是没了那玩意儿,也不碍事。毕竟只要有一方还健全,你还可以躺人家身下嘛。”
“我看书上说,躺人家身下,也挺快活的。”
我觉得我答得还算严谨,可景玉的脸却黑如沉炭,他咬着牙,话从嘴缝里蹦了出来:“瑞月儿,好得很,好得很!”
“我还不知道,你竟懂得这样多。那对于敦伦之礼,你自然是不怕了。”
出嫁前,早有教习姑姑教过敦伦之礼。可我觉得景玉喜爱男子,我嫁他只是掩人耳目,因此并没有十分认真对待,就知道个囫囵。
“那玩意儿我虽不爱学,但不代表我会怕。”
景玉听了,只勾唇一笑,脸随即埋入我脖颈之中,呼出的气湿湿热热的。
“瑞月儿,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歇息去吧。”
我脖子痒得要命,浑身上下都难受,想要挣脱又挣不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景玉见我乱动,脸上滚烫如火,他弯腰下去,横抱起我,向喜床上行去。
我见他动真格的,吓得脸色惨白,急忙拍打过去,却于事无补。
景玉把我放入床上,我一个鲤鱼打挺,缩进被子里,把被子滚上身去,卷了几卷,团了一团,包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来。
我觉得我已经用行动拒绝了他,我实在是搞不懂,他不是喜欢男子吗?我是个女子呀。
不过,他爹不也是喜欢男子吗?那景玉是从哪里来的?
糟了,我光记得景玉喜欢男子,却忘了他为了传宗接代,可能也会祸害女子。
我一世英名,如今却失了策,竟然真的嫁了他,太后说的对,景玉娶我是为了辱我。
“瑞月儿,不要拒绝我。你知不知道,我等了许多年,才等到了这一天。”
景玉见我包得像个蝉蛹,苦笑不得,他坐了下来,摸着我的头顶,语气温和。
“景玉,你不会这样小气吧。我只是走之前同你置了气,你至于记到如今么?竟然不惜等许多年来打击报复。当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其实,你已经报复我了。我从前想到年纪就出宫,寻个好夫君,生一堆孩儿,给他们讲我爹爹的事。”
想到爹爹,我埋下了头,语气低落:“景玉,你不懂,其实我知道,除了我,再没有旁人记得我爹爹了。我得嫁人,生下有我们家血脉的孩儿,这样子等我死了,逢年过节的,也有人给我爹爹烧点纸钱用用。”
景玉心疼的伏下身来,抱着裹成一团的我,又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道:“有我在,你嫁不了旁人。除了你,其实还有人记得你爹爹,只是你爹爹不屑那人罢了。退一万步讲,我也对你爹爹有点记忆。”
唉,你们记得爹爹有什么用,爹爹生前,只十分渴求娘亲能一直记得他,落气之时,都只喊的“弯弯,他的弯弯在哪里。”
爹爹啊,天下之大,再没有你的弯弯,只剩了你与弯弯之女,一个孤苦无依的瑞月儿。
我再忍不得,泪水自眼中横流,落进发中,湿了一大片。
景玉摸着我的泪,伸出舌来,一点点舔舐掉,好像这样,就可以舔舐去我的伤痛一般。
“瑞月儿,我的瑞月儿,天上的瑞月儿,我的好姑娘,不要哭,不要哭了。你一哭,我多心疼呀。”
景玉拢着我,一点一点打开我身上的被子,又呼着酒气,吻过我的额、鼻、唇去。
我一动也不动,只望着大红的‘喜’字发愣,而窗外的热闹早就散去了,只留下黑沉沉的夜。
未完持续……
(瑞月儿脑子一根筋,不太会转弯,也不甚聪明,文中也多次暗示了,但是她学武很有天赋,她不聪明这是她的缺陷,谁也不想这样,评论区里再有骂我瑞月儿智障的,麻烦出门左转不送,没人求着你看。如果再有骂的,我不光会删评,而且还会泼妇骂街。欢迎友善的点评,也可以讨论,但是骂我的瑞月儿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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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3 19:13:12 | 显示全部楼层
林茹罗是永乐侯府嫡次女,即没有嫡姐的能干,也没有嫡妹的活泼俏皮,占了个尴尬的名分,她性子冷淡,什么话都打碎了烂在肚子里,甚至连安慰人的话都说不出来。
长姐出嫁那日,林茹罗寡淡无趣的人生出了转折。
悠悠转醒之时,瞥见身旁所卧之人,竟是她的亲姑夫——裴翊之。
陷入家族的阴谋,成了拉拢人心的棋子,林茹罗跳了城墙,那天万里无云,她爬上城墙,望着男人,风一吹泪就下来了,苍白的脸上透露着决然,她望着裴翊之笑,似是在跟他无声告别。
那封与妻书也被她撕的满天飞屑。
她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留给他。
——
裴相妻子早逝,虽而立之年但身旁无女眷,除夕夜宴时,圣上透了点口风,有意让他尚公主。
亡妻母族林氏为了死死的抱住裴相这颗大树,竟让嫡次女与他无媒苟合。
后来嫡次女有了身孕后,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也瞧不出裴相有多大悲痛,仅是安葬好了她,世人只叹嫡次女可悲,做了家族的棋子。
可裴相没过几月便暴毙而亡,听说是慢性毒药所致。
仵作验了时间,竟和林茹罗死的日子吻合。
原来,裴翊之从未想过独活。
他一开始,就打算跟她共生死了。

  • 第一章
  新年刚过不久,冬日还是冷的冻人。窗外的鸟儿在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
  “姑娘,小少爷出事了,被婢女烫了茶水,整个手背都红肿起来了。”阿书急忙忙的走进内室皱着眉头说。
  林茹罗的面色沉了下来,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急着向西苑走去。
  刚一进内室就听见众人关怀的声音,以及母亲训骂婢女的声音。
  林茹罗上前走了几步,瞧了林韫的手背,心头一痛,可到底没说多些关怀的话,仅问了句“韫哥儿,可有事?”
  林韫摇了摇头,示意并无大碍。
  林茹罗点了点头退了几步,就没再问下去了,只是静静守候在旁。她面上还是平淡的样子,即使心里急的要命面上也不中展露半分。
  别人瞧去了便是不关心幼弟,乃无情之人。
  “韫哥儿真是可怜,那该死的贱人,竟连个茶水都端不好,可怜我这幼弟啊。”说话的是二房的嫡女林若,她突然话锋一转,眼神落在林茹罗身上,带着几分惊讶的问“二姐姐怎的来了,二姐姐不是最不管这些事吗?来了也好,快瞧瞧韫哥儿的伤吧。”
  林茹罗抿了抿嘴,带着几分急促说“我…怎是这般无情的人,韫哥儿受伤了,我自然是着急的。”
  站在母亲身旁的嫡姐林幼枝开了口“若姐儿这话说的就不实在了吧,我二妹虽不善言辞但她做的远比说的多,不想某些人仅会耍些嘴皮子功夫,去岁国丧,也不知道二房是老太君活了过来还是怎的竟高兴的私底下请戏班子唱。”
  “再说了,我们长房的人还轮不到你们二房议论。”
  林若被嫡姐骂了后,也不敢再说些什么,跟个鹌鹑一般,跟林茹罗草草的道了歉就回了二房。
  母亲也让众人都散了,好让韫哥儿休息。
  回去后,林茹罗拿了一个绣好的莲花香囊去了大姐院中。
  林幼枝见了她也没多好的脸色,淡淡地拒绝她的好意。
  林茹罗习惯了被人拒绝的滋味,准备回去时,林幼枝喊住了她,嘱咐道“半月后我便要出嫁了,茹罗你记住,你是长房的嫡女,是永乐侯府的人,你要抬起头来,不要唯唯诺诺的活着,休要给二房落了笑话。”
  林茹罗心头一阵酸涩,最终还是应了便退下了。
  书房内,
  林老爷走来走去来回度步,着急的摔了一个茶杯。
  带有怒气的骂道“新帝这才登基多久,就开始拉拢人心忤逆太后了!”
  竟然都把主意打到他头上了,明目张胆的拉拢他的妹夫——丞相裴翊之。
  永乐侯也怕裴翊之真的跟了皇帝,要是这样,那太后还怎么掌管朝政,他还怎么保住自己的乌纱帽!
  大夫人安慰了一下他,脑子突然想到一个人,便开口说道“侯爷,当初咱们拉拢裴翊之就是靠联姻的,不如…”
  永乐侯哼了一声,“难不成你想故技重施?”
  他又瞧了一眼夫人,却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法子了,裴相孤家寡人一个,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拿捏他的把柄。
  “你是想说,让茹罗去?”
  夫人笑着点了点头,“还是侯爷懂妾身,茹罗是个好拿捏的,而且也是她跟妹妹最像了。”
  “裴翊之看到她跟亡妻长的这么像,心头定会生出些怜惜之意。”
  永乐侯没有当即应下,仅是摆了摆手说“此事再议吧。”
  夫人自然识趣的闭了嘴,提了今日发生的事“今日林若那贱蹄子又开始跟我长房处处不对付,茹罗也真是的,没半点样子像我和老爷,唯唯诺诺的没一点大家闺秀风范,连被人欺负了都不敢还回去。”
  永乐侯精明的眸子转了转,想起另一件棘手的事,说道“不如把她送去宫中当女官吧。”
  放进宫中后无论是生是死他都不会再管了。
  她若活了下去,是她本事大,若不能,那也跟永乐侯府无关了。
  永乐侯这么想,可大夫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宫里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让她女儿去?做梦吧!就算要去也得先让林若那个贱蹄子去。
  她面色不改,仍然笑盈盈的说“老爷,让茹罗去还不如让林若去呢。林若是最爱出风头的,不如这次就让给他们二房…”
  看出侯爷的犹豫,她捏肩膀的手力渐渐柔了下来“再说了这也是对他们二房的恩典啊,林若想必也是很乐意的。”
  “你倒是精明,”永乐侯笑骂道,他对着大夫人说“今夜摆晚膳时我同她说。”

  • 第二章
月色入户,林茹罗收了抄写的佛经,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一旁。
还有一月便是母亲的生日,她不才只想出了这么一个没新意的礼物送去。
阿书俯身行礼,“姑娘,前厅传了话要姑娘去用膳。”
林茹罗点了点头,也没耽搁,披了一件披风就去了前厅。
人已经陆陆续续的来的差不多了,林茹罗行礼问安后便安静的坐着。
用膳前,永乐侯望着林若笑说“若儿出落的亭亭玉立,大伯经常听夫人夸若儿能干是大才啊。”
闻言,林若捂着帕子害羞的笑了起来。
“大伯谬赞了。”
永乐侯望了一眼侯夫人,侯夫人立马接话说“是呀若儿可聪慧了,我经常在世家夫人面前夸若儿能干,让我呀省了不少心,可把那些个贵夫人羡慕坏了。”
林若被夸的心里美滋滋的,脑子不做主的说了一句“我娘也经常夸我有管家之才。”
永乐侯见时机成熟了,故作惊喜的说“这如此更好了,若儿,前几日宫里说要从我侯府内选出一名女官,你即如此聪慧那你便去宫里为我侯府争光吧!”
二房的老爷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大哥,若儿不能去啊…”
“大哥,求你了。”
他望着永乐侯的眼神悲痛真切,让茹罗恍了神。
这便是父爱吧。
可惜,她从未拥有。
永乐侯下座扶起了他,望着二爷的眼神阴狠,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说“若儿有才就有舒展开来,再者她去了宫里跟音儿也有个伴。”
“我已经把若儿的名帖交了上去,此事你们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好一场鸿门宴。
林若的脸上已经没了血色,却也无可奈何。
一场宴席就这么不欢而散。
菜都没动就被撤了下去,林茹罗却是实实在在的饿了。
临走前永乐侯叫住了她,笑着说“茹罗可饿?不如爹带你去吃满园酒楼。”
侯夫人笑着说“傻孩子,快去吧。”
茹罗点了点头说好。
可她不知道,她所认为的幸福却是一场阴谋的开始。
她的生命会永远停留在17岁。
这是属于她的糟糕却又珍贵的生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林茹罗跟着永乐侯上了马车后,永乐侯慈爱的看着她说“茹罗快十六了吧?”
茹罗点了点头,乖巧的答道“回父亲,是的在过几天便是生辰了。”
永乐侯满脸愧疚的看着她说“之前爹没能好好疼爱茹罗是爹的错,以后啊,爹可以好好爱自己的女儿。”
茹罗抬起头,眸子里溢满了泪水,她信了永乐侯的鬼话。
永乐侯摸了摸她的头说“等会啊爹带你去见小姑夫,你姑姑去世之后他常叨念着要看你,赶巧,今日我便带你去看看他,叙叙旧。”
林茹罗对小姑夫的印象并不深刻,仅是想起三年前的那场成亲礼他穿大红喜袍的样子。
男人眉目清秀,大红色的喜袍衬着他更加如玉,他待人也是极有礼的,面上一直带着笑。
说来也是可笑,那场婚礼掏钱的基本都是侯府,一场浩浩荡荡的婚礼把侯府的裤腰带掏了个底朝天。
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丞相入赘。

  • 第三章
天色暗了下来,林茹罗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亮了亮眸子。
这是她第一次在夜间出府。
永乐侯走在前头,已经进了酒楼,小二卑躬屈膝道“侯爷,大人在天字三号间。”
永乐侯点了点头,带着茹罗去了天字三号间。
天字三号间内是有两个小室的,这样安排也是为了让茹罗跟裴翊之避险。
刚一进房内,林茹罗就看见一身着红色官服的小姑夫,他长发高束,白皙的面庞在烛火下显得柔和,听道声响,男人起身对着永乐侯行礼。
并笑着说了句“小姑娘安。”
林茹罗自然是福身回礼“姑夫安康。”
林茹罗被安排进了里面的小室,永乐侯并没有多照顾她而是让她自己一人吃点菜。
她先是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小厮,再把目光落在菜单上,面对佳肴她竟不知该点哪些,倒是劳累了一旁辛苦站着的小厮。
最后还是裴翊之觉得里面没动静来瞧了眼后,拿起桌上的菜单,瞧了几眼,估摸着小姑娘应当是纠结,吩咐道“随意给小姐上几个招牌菜。”
茹罗感激的向他投来了目光。
裴翊之望着她那张跟亡妻相似的脸,心中升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要说喜欢,可她长得过于肖像林夕。
要说不喜欢,她那拘谨怯弱的样子却又让他心中升起怜惜。
敢问,谁没有英雄梦。
永乐侯把她带过来的意思,他怎能不知其中深意。
是讨好亦是威胁。
这张酷似林夕的脸,仿佛解开了当年的真相,永乐侯既知道当年亡妹的死因,却还是马不停蹄地送来女儿。
深宫大院内,个个是恶鬼。
而林茹罗是祭品。
永乐侯知道林夕是被裴翊之毒死的,可在利益面前,他不得不低头。
侯府如今将要走下坡路,如果抓住救命稻草只能找裴翊之。
可圣上也不是个吃素的主。
这趟浑水,谁都要来搅和一把。
裴翊之虽是丞相,但圣上猜忌,恐功高盖主,故对他十分忌惮。
如果侯府联合朝中势力联合参奏他杀人,那么他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便只能互相牵制。
看吧,这就是朝堂,一个个都为了名利变得面目狰狞,成了野兽的狂欢。
永乐侯慢步上前,笑着说了句“音儿早就同我说过小姑夫会照顾人,翊之,你可是谦谦君子啊。”
裴翊之弯腰拱手,谦虚道“不敢。”
茹罗想起嫡妹——林茵音。
林茵音活泼可爱自幼便深得父母喜欢,永乐侯还特地向太后为她求了个公主伴读。
林茹罗也曾向父母说要读书,得到的却是父母的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
思虑拉回现实,林茹罗静静地坐在那,一言不发。
永乐侯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翊之上前一步谈议。”
裴翊之回做了手势,“侯爷请。”

  • 第四章
菜上了,多是些大荤的菜,阿书知晓茹罗不爱吃大荤的,命小二再上了几道素菜。
茹罗侧身抬起眸子望着阿书,含笑道“阿书,你也坐,一起吃。”
阿书赶忙摆手拒绝道“姑娘,奴婢不用了。”
茹罗见阿书不愿意,也没强求,唤了小二把菜都打包了一些给阿书后才动筷吃饭。
她随意夹了一筷子金虾春卷,没有油的腻味,很是可口。
整个进食过程中茹罗都没有再说话。
内室里仅有碗筷碰击的声音。
因此外室内他们的声音便或多或少的传到了内室里。
“翊之,我们本就是亲家,如此便更亲上加亲了。”
“如今时局动荡,陛下不是之前的幼帝,朝中的日子难,如此,我们更该站在同一战线,你说是吗,翊之。”
永乐侯说道。
裴翊之笑了一下,“孟子曾说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裴某觉得独行其道倒也不失为大丈夫。”
“孟子也曾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翊之,该居安思危啊!”
“陛下如今根基未稳,倘若陛下羽翼丰满之后,你还能保证如今的高枕无忧吗?”永乐侯不免有些激动,说话的语速也快了些。
“若裴某愿追随陛下呢?”
永乐侯顿时觉得气血都涌上了头,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指着裴翊之说“你!”但想着之后还要靠他活着,又把辱骂的话咽了下去,脸一阵青一阵白,活脱脱个灯笼。
“裴翊之,你若真愿跟随陛下我也不拦你,念在曾经的师生之情,我奉劝你一句,莫要跟太后作对。”
裴翊之拿着茶杯,嗯了一声。
永乐侯望着裴翊之不为所动的样子,气的拂袖而去,喊了林茹罗离开,再也没看裴翊之一眼。
在路上马车颠簸了一下,永乐侯本就气的没地方发火,借此狠狠的骂了一顿马夫。
林茹罗见父亲生气,也不敢说话,只是静静的坐着。
永乐侯知晓林茹罗没有用处了,看她也不是很顺眼,说了句“回去别摆着个死人脸!”
林茹罗被永乐侯一凶,豆大的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她不敢落下,死死的憋着,点了点头回他。
明明之前还对她很好的。
她是哪里惹恼了父亲吗?不然父亲不会骂她的。
回了侯府后,永乐侯去了后院找夫人,一入房内,他就唉声叹气。
大夫人正坐在梳妆台前,见侯爷回来了,边摘下耳环边说“侯爷怎的了?出去用了一趟膳成这样了?”
“还能怎的,还不是那裴翊之!”永乐侯喝了口水,又愤愤不平道。
“他今个摆明了,跟我说他要跟随陛下!”
大夫人惊讶的张开了口,“那他要跟陛下一起立新法?”
立新法,便是维新变法。
裁撤冗官冗员,允许官民上书言事,废除八股,改试策论…
维新变法固好,可它严重打压了太后一党的利益。
故他们极力阻挠反对,甚至还以“结党营私”之罪关押了变法的核心大臣。


开坑啦~非戊戌变法,此文架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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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3 20:21:57 | 显示全部楼层
《春桃园外》(已完结)

「我要纳妾。」顾裴一进门便喝退下人,对我说道。

我不理他,依旧自顾自地绣衣服,怀孕已经 5 个月了,但我的绣功依然粗糙得紧,从被诊出怀孕到如今,虽然日日绣,却只有两套能见人的。

顾裴见我不理他,又大声说道:「夫人,你听到了吗?我要纳妾。」

唉,我放下针线和衣服,缓缓站起身,「夫君要纳妾那就纳吧,但不知,夫君可有中意的人选?」

顾裴语气也稍稍放缓,「服侍我的小玲看着挺机灵的,要不就她吧。」

我福身,「妾身晓得了,这便去安排。」而后便唤来管事的嬷嬷安排下去。

顾裴坐在上座喝茶,我有些疲惫,便说道:「春日暖暖,妾身有些乏了,就不陪夫君了。」

小香扶我回到房中,刚关上门,她便忍不住抱怨:「小姐,我就说那个小玲心术不正,勾引姑爷,你偏不信,现在可怎么办啊?」

我笑着倒了杯茶给小香,「消消气啊,是,我们小香最聪明伶俐了,你说这姑爷怎么就没有看中你呢?」

小香喝完后将茶杯放在桌上,「小姐你怎么还有心思打趣我呢?说句不好听的,想想家里的夫人,老爷偏爱赵姨娘,夫人吃了多少苦。小香从小跟着你,可不想小姐也走夫人的老路。」

小香提起母亲,我也收起嬉皮笑脸,「我也不想走母亲的老路,可是小香,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啊。我小时的玩伴,手帕交,哪一个不是怀揣着夫妻恩爱的希望出嫁的,现在又有几个不是终日以泪洗面?自我十三岁那年,大姐姐回门,在母亲房中哭诉大姐夫宠妾灭妻之时,我就已经不再抱任何幻想了。」

我只顾着开解小香,不想小香却哭得泪流满面。我赶忙拿出帕子给她擦泪,「小香乖啊,咱不哭,不哭啊。」

没过几天,顾裴就成功地纳了小玲为妾。那天晚上,顾裴也许是怕我不高兴,竟然没有去小玲房里,而是来了我房里。

我俩躺在被窝里,我枕着他的胳膊,他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肚子上,不断夸我贤惠,说此生有我无憾。

看着他如此讨好我,我突然觉得这个与我同床共枕的人竟然如此陌生。我宁愿他告诉我,他就是看上了别人,我宁愿他诚实地承认他的背叛。

那些文过饰非的词,将他的伪装一点点击碎,我转过身,只想捂住耳朵,却又不敢放肆,眼泪从眼角悄悄流出。

顾裴是当朝尚书的大儿子,文采斐然,又貌比潘安,是京城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

我能嫁给顾裴,也并非因为和他有什么少年情谊,只是因为我爹当年也是朝中大臣,两家门当户对,我与顾裴又年龄相仿。

我与顾裴刚成亲时,也曾如胶似漆,情投意合过。他会在学堂下课后,特意去西街买我爱吃的糕点;也会时不时买些话本诗集给我打发时间;就连衣服,他也会亲自帮我挑选样式;我梳妆台中的首饰,也多是他送给我的。

我的手帕交当时都极羡慕我与他的感情。说我大概上辈子救了个大罗神仙,这辈子才能遇到这么好的夫婿。

而我,甜蜜的同时却又常怀不安,大姐扑在母亲怀中痛哭的画面总是提醒着我,这也许只是包裹蜜饯的砒霜。

成亲不过半年,我便怀孕了。

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有点难以置信,我很难相信我正在孕育一个全新的小生命,而且那个小生命,是我和顾裴生命的延续。

虽然,我也清楚地记得,赵姨娘便是父亲在母亲怀孕时纳的小妾。我努力控制自己的不安,努力装作无所事事地与顾裴期待小生命的到来。

即使,我在梦中常常梦见顾裴与其他女子嬉闹,梦见他为了别的女人责备我是个妒妇。我常常半夜惊醒,后来我怕打扰顾裴,也害怕他知道我如此自私,便与他分房而睡。

后来,我撞见小玲在为他更衣时上下其手,两人暧昧不堪。我的心反而安定下来了,该来的终于来了。

还好,我没有完全沦陷。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顾裴竟然还在床上,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夫人,该起床啦。」

他的表情太过温柔,让我瞬间好像回到了刚成亲那一会儿。但是,我很快就想起来,是了,小玲今天要给我们敬茶。

我吩咐小香给我洗漱,她给我选了顾裴亲手给我打磨的玉兰簪子,我摇摇头,随手选了根梅花簪子,那是我出嫁前最喜欢的簪子了。

顾裴注意到了我俩的互动,问我怎么不戴那根玉兰簪子,我笑着回他,太贵重了,我舍不得。

说着,顺手把它放进梳妆柜的暗箱中。

我和顾裴到大厅时,小玲已经在大厅等着了。她一脸恭顺,竟比往常还更顺从了几分。

敬完茶后,顾裴嘱咐我们好好相处,让小玲要敬主母。我送了个翡翠镯子给小玲,嘱咐她要好好服侍夫君,派了两个丫鬟服侍她。

我向来不喜欢走这些过场,也不喜欢所谓的立威。一场本应剑拔弩张的好戏就这样散场了。

其实,我希望自己强势些,就像对面宅子里的吴氏一般,将府中事务管理得条条是道,吴大人的小妾也从来不敢兴风作浪。

我每每想拿出点正房的气派时,却又总是想到大家都是苦命人,干脆算了吧,大家都不容易。

我怀着孕身子不便,顾裴便多半宿在王姨娘,也就是小玲房中。府中巴结王姨娘的人便也多了,她也更加大胆,明目张胆往顾家的产业中塞人,今日是她表哥,明日又是堂弟,那些人仗着是王姨娘的亲戚,虽没有本事,却极爱出头。

不少下人怨声载道,却又敢怒不敢言。

我实在看不下去,便让小香准备了点心,提着点心去书房找顾裴。

我把点心放在顾裴的桌子上,一边帮他磨墨,一边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问他:「相公,你近日可曾去过咱家的米店啊?」

顾裴放下手中的书,握着我的手,「没有,父亲近日为夫捐了个官,我疲于熟悉业务,没有精力顾上那些。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把手抽出,从箱子里拿出糕点,一边放糕点一边说:「也没什么事,就是前段时间,王姨娘的几个亲戚不是被安排进了咱家米店嘛。」

我瞄了眼他,发现他面色如常,才继续道:「好像那几个亲戚与其他人合作得不是很愉快。我就想着,能不能给他们换个地方。夫君你觉得呢?」

顾裴拿起一块糕点,却说道:「夫人这是在向为夫告状吗?」

我略抬头看了眼顾裴,发现他正含笑看着我,不像是为我告状而生气,倒像是揶揄,心也稍稍放下。

「相公说笑了,一切都是为了咱们顾家的产业嘛,我也不愿王姨娘的几个亲戚就毁了咱们顾家的声誉。」

顾裴却笑了,「既然如此,那这件事就交由夫人处理吧。你是咱们顾家的大少奶奶,说话也是一言九鼎,不必这么拘谨。」

我福身作揖,「谢谢相公提点,那妾身就不打扰相公了。」

说完便转身欲走,顾裴却叫住我:「锦娘,今晚我去你房中。」

得了顾裴的准许,我便叫来王姨娘,告知她我将她的亲戚从米店调去染坊,派他们去染坊学学染布。又告诫她,要管好自己的亲戚。

送走王姨娘,我才静下心来思索顾裴的反应。才发现,顾裴可能误会我是受不了他的冷落,是在他面前争宠,所以才那么高兴。

突然觉得有点可笑,原来他喜欢女人争宠的戏码,就像我们喜欢看狗打架一样。

可惜,我不喜欢。

夜里,顾裴来我房中时,我正在绣衣服,怀胎已经八个月,我却还只绣好了两套小孩子的贴身衣物。

母亲说,孩子的贴身衣物得自己绣,买的衣服往往图快,绣得粗糙又有一大堆线头,会磨身,小孩子容易起红疹。

小香扶我起身作揖,他赶紧走过来扶着我,「这又没有外人,夫人何必如此多礼。」

我笑了笑,他接着说道:「夫人,夜深了,咱们早些安歇吧。」

躺在床上,我跟他说了我对王姨娘亲戚的处置结果,也说自己提点了几句王姨娘。他不甚在乎,只是亲了亲我的额头,让我安心睡觉。

我半睡半醒之时,他突然问我:「锦娘,你好像很久没戴那支玉兰簪子了,明天戴戴它好吗?我想看看它。」

我只当作没听见。

第二天我醒来时,顾裴已经走了。公爹最近为他捐了个同知,他刚上任,也比较忙。

小香伺候梳妆打扮,我凝视镜中的自己,头上是小香为我挑选的桃花簪。

良久,我终于缓缓伸手,取下桃花簪,从暗箱中拿出那支玉兰簪子,翡翠做的,晶莹剔透。

我将簪子递给小香,「今天天气好,戴这支吧。」

小香喜极而泣,连连点头,忙为我戴上。

我见小香如此不争气,连忙递手帕给她,骂她「傻丫头」。

怀孕已经八个月,大夫让我多走动走动,有助于保持胎位正常。

我听人说西院的桃花开了,便让小香陪我去西院赏桃花。

到了西院,我才发现桃花竟已大开,倒真是「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

看着盛开的桃花,我一时玩性大发,连忙让小香去取笔墨。小香不放心我,又见我难得心情不错,还是转身去了书房。

春风拂过,吹落片片桃花,竟像下了场桃花雨。

我正沉迷于眼前美景,竟对身边冲过来的小孩毫无察觉,待反应过来之时,我已经倒地,意识逐渐涣散。

恍恍惚惚间,我仿佛听见小香在喊救命,又似乎看见很多人进进出出,好像还有很多人让我用力,又隐约听见有人说孩子。

是了,孩子,我的孩子,我要用力,可是我好累,好想睡觉啊。

我正迷迷糊糊睡着之时,仿佛看见母亲在哭泣,母亲在骂赵姨娘,母亲说哥哥是他的心肝宝贝。

我又看见了大姐,大姐在向母亲诉苦,母亲让大姐一定要生下儿子,只有儿子,才是大姐真正的依靠。

是了,我在生孩子,我在生我和顾裴的孩子,虽然顾裴不要我了,可是我有孩子了。我要努力生下我的孩子。

我再醒来时,小香正坐在我身边打瞌睡。我想说话,却发现喉咙似乎黏在一块,嗓子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使尽全身气力,终于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小……小香……孩……孩子……呢?」

小香终于被我唤醒,「小姐,你醒啦。快来人呐,小姐醒了。」

我坚持问:「孩……孩子呢?我……我的……孩……子。」
后续在下面:
如何以“我要纳妾”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 沾沾的回答 - 知乎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38570353/answer/179943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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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3 21:53:00 | 显示全部楼层
001 有一种貌合神离
陈洛初这次回去,正好撞上了喝醉的姜钰。
他闭目躺在床上,床边还坐着一个女人,长得挺好看,在细心的替他擦脸。
女人看到她,脸上流露出几分尴尬,声音也有点拘束,小声的说:“陈小姐。”
陈洛初看着她年轻的脸,浅笑问:“昨天他在好友群里说想结婚了,指的是跟你吧?”
女人慌忙摇头:“不是不是,你是他女朋友,他说的当然是你,我没有这个本事的。”
陈洛初不知道女人是不是装傻。
一年前,她跟姜钰求过婚的,三次,他全部拒绝,最后他说自己是不婚主义者,叫她别再费心思。
陈洛初不信邪,还用跳楼逼过婚,结果姜钰根本就懒得搭理她,闹得挺难看的。
这事当时还是个笑话。
陈洛初也不管女人是不是真心不知道这一茬,客观的说:“能让他收心的,你是第一个。”
女人不安道:“陈小姐,我不会跟你抢。”
陈洛初没说话。
她跟姜钰上次见面,是四个月前的家族聚餐,两人人前说笑,私下一句话都没有。
上上次,则是一年前她跳楼。那天他在她病房里待了五分钟就要走,她哭得歇斯底里,姜钰假模假样的哄了她两句,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从那以后,姜钰开始断了跟她的联系。跳楼太极端,一般人都不会想跟一个疯子有牵扯。
如果不是因为家里长辈关系好,两个人估计已经没有往来。
今天姜钰喝醉也挺好,她能拿完东西就走。
-
陈洛初对这栋别墅已经不熟悉了,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的车钥匙放在哪。
跟姜钰在一起那两年,一想就能想起来的记忆,好像只有做-爱,其他都开始模糊了。
陈洛初打算去书房找找,路过卧室时,看见姜钰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紧紧的抱着那个女人亲密的喊媳妇儿。
女人整张脸都是红的,样子很羞。
她不想打扰他们,但她今天有正事,所以朝姜钰开了口:“我的车钥匙放哪了?”
男人闻声睁开眼。
姜钰看见她的同时,抱着女人的手松开了,原地站了两秒,揉着太阳穴进了书房,很快拿出一盒的车钥匙。
陈洛初想,可真富。
“能开车了?”他客套了一句。
这句话让陈洛初沉默了几秒,跳楼确实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后遗症:“能了,最近找了个销售的工作,得经常外出,不开车不方便。”
“哦。”挺冷冰冰。
没话了。
陈洛初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车钥匙,“那我就先走了。”
姜钰揉了揉眉心,“剩下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搬走?有人要住进来,那些留这儿不太方便。”
陈洛初朝身后满脸不安的女人看了一眼,了悟。
姜钰坦诚道:“她总觉得在我身边她是没有名分的,我想给她安全感,让她时时刻刻跟着我就是最好的诚意。”
陈洛初点点头,“那等周末,周末我就把东西搬走。”
姜钰没了耐心,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今明两天不能?”
女人赶忙上来劝道:“阿亦,我不急的,你别催太紧。陈小姐平常也要忙的。”
姜钰脸色因为女人好看了不少,看了眼陈洛初,听了女人的话,不为难她了:“周末吧。”
陈洛初想了想,做了决定:“就今天吧,省得再跑一趟了。”
-
陈洛初把最后一袋东西搬上车的时候,气喘吁吁。
发动车子时,看见姜钰把目送她离开的女人抱起来,一边往里走,一边说:“看她做什么?你男人在,看我。”
如胶似漆的。
陈洛初收回视线,认真开车。
路过红灯,她停下,顺势拿起手机看了看。
这一看,就发现消息炸了。群里都在艾特她,要她发红包,准备喜糖,还喊她嫂子。
姜钰的一句“想结婚”,所有人都直接默认是她。毕竟占着姜钰女朋友这个身份的,独她一个。何况论背景,两个人门当户对。
陈洛初想了想,发了句:不是我。
但消息很快被刷屏,没有人在意她发了什么。依旧都在祝福和揶揄她。
直到姜钰拉了个人进群,群里炸了。
这个群等同于他们圈子,他把陌生人带进了他们圈子,还他妈是个女人。
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个女人的身份。
姜钰发话了:这是温湉,你们嫂子。
没人发消息,人都愣了。
只有陈洛初,早知道答案。
本来都挺好,可不知道是谁脑抽问了一句:不对啊,这是嫂子,那洛初姐算啥?
陈洛初这下不得不出面,手正在键盘上敲着字,姜钰却先她一步发了句话。
【我什么时候让你们喊她嫂子了?】
陈洛初默默的把打好的字删了。
是的。他没有。
从来都是他们乱喊。
002 过往烂的细碎
姜钰的话,是实话,却挺让陈洛初尴尬的。
她只好自己替自己打圆场:嗯,早不在一起了。不过没有告诉家里长辈,麻烦各位帮暂时忙瞒着。
发完这条信息,又接连发了几个大红包,总算把话题给揭了过去。
温湉这才出来跟大家打招呼,言辞之中透着点羞怯。
姜钰的姑娘,没有谁敢怠慢,大家都挺热情,都在说玩笑话,帮她放松。
温湉到底还是一个充满年轻活力的小姑娘,很快跟大家打成一片。
陈洛初看这会儿没人注意力在自己身上,退了出去,没再看群消息一眼。
-
等到了家,稍微理了理东西,陈洛初就去洗了澡。
从洗手间里出来时,陈英芝已经在她房间里坐着了,说:“你于阿姨让我喊你过去吃晚饭。”
陈洛初说好,折回衣帽间找了条裙子。
陈英芝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问道:“你跟阿钰在一起三年了,还没打算定下来?”
“他不会娶我的。”她顿了两秒,拉上裙子拉链。
陈英芝以为她还记着姜钰说的不婚主义这事,好声劝道:“你也别妄自菲薄,都闹成那样了,你俩还能在一起,说明他心里有你,早晚会跟你妥协的,你得自己把握机会。”
机会也得有人给。
陈洛初抬了下嘴角,没说话,只默默的打开房间门,然后就听见楼底下有交谈的声音,她往下扫一眼,看到了姜钰,他在跟她的姑夫谈最近的股市。
他正讲着话,一偏头就看到她了。姜钰盯着她看了两秒,弯了下嘴角:“媳妇儿。”
陈洛初:“嗯。”
“我一回家,我妈说你要来,我就过来接你了。”他不像刚刚还在聊正事的精英男,更像舔狗在求表扬。
大概只有陈洛初知道,他在背后有多疏离。求婚失败那次,她听见过他跟朋友说,陈洛初我都睡烂了,我现在看见她都腻,怎么可能跟她结婚。
陈洛初收回思绪,说:“走吧。
陈英芝皱眉说:“你话也太少了。”
姜钰就在边上煽风点火:“是啊,姑姑,她现在总不搭理我,都四个月没回过家了,平常也没有一个电话,害我总多想。”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开始未雨绸缪,装深情人设,到时候好把分手的锅全部甩到她身上。
陈洛初敛眉,一副温和样子,却没有开口辩驳。
男人看看她,顿一下,牵住她的手,拿过她的包,又补充一句:“不过没事,都是我媳妇儿了,想走也走不掉,去哪我都得一起。”
-
陈洛初到门口,就抽出了被姜钰握着的手。
他也没在意,只说正事:“今天我妈估计得逼婚,我拒绝她会生气,得你看着办。”
这是要她唱这个黑脸。
陈洛初觉得谈事就得把条件摆出来,光明磊落的谈:“以后在长辈这边,谈个价钱,我才给你办事。拿钱办事,你女朋友也不会多想。”
她缺钱,总问姑姑拿钱,很多时候开不了口。拿了钱,以后要她背锅,她也就背了。
“行啊。”姜钰在没人的时候,一如既往的疏离,“以后每个月我都把钱打你卡上。”
于母今天找她过来,果然是为了打探结婚的消息,聊了几句朋友的孙子,就把话题转移到了他俩身上,“所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
陈洛初没说话,姜钰说,“尽早结。”
于母扫了他一眼:“以前不是说这辈子都不想结婚了?”
“想结了,想要个女儿。”
于母冷哼了一声:“洛初这身段一看就是生儿子的,你想要女儿,大概得失望了。”
姜钰又弯起眼角,“我媳妇儿生啥我都宝贝得不行。”
他伸手去捏陈洛初的脸,又摸摸她的头顶,也不顾餐桌上还有于父于母,堂而皇之的亲昵靠在她的颈窝:“今年农历四月多有个日子很好,咱们要不然把证领了吧。”
“这么大了还黏人,也不害臊。”于母说归说,眼底却欣慰。
一年前,谁都以为他们走不下去了,没想到他们反而越来越好了。陈洛初跟姜钰大学就好了,还是她看着长大的,为人也没有什么棱角,关键儿子喜欢,她很满意。
“我黏的是我老婆,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了。”姜钰回完于母话,开始哄陈洛初:“媳妇儿,领完证,我房子车子都写你名字,也不会再看其他女人一眼。以后你叫我往东,我就往东,我会很乖。”
他温热的鼻息打在她脸上,有点痒,却让她更加清醒。
陈洛初说:“对不起。”
于母皱了皱眉,气氛冷了下去。姜钰扫了她两眼,从她肩窝里移开,笔直的坐着看她,还挺坚持:“你再想想,跟我结婚很多好处的。”
她勉强保持着一个还算得体的表情,当背锅当恶人,就得当到底:“我还没有准备好。”
气氛依旧僵持了好一阵,姜钰压低声音,妥协说:“听媳妇儿的,不逼你,不想结我们就晚点。”
于母心里不太满意,但一年前自家儿子混账,没准备好也正常,她叹口气:“我也就是问问,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还得你们年轻人自己做决定。吃饭吧,尝尝阿姨的手艺。”
陈洛初有点食不知味。
没吃多少,就找了借口要走人。姜钰就从餐桌上站了起来,“媳妇儿,我送你。”
陈洛初下意识想说不用,但立刻反应过来长辈在,把话咽了下去。跟着姜钰走到门口,看见他开过来另外一台车,不是来时候的那辆。
这辆眼熟的车,让她想起不太好的记忆。
陈洛初跟姜钰,曾经在这辆车里面干过无数次坏事,车里的任何一个角落,或许都无一幸免。
没想到这辆车还在,大概是他真的早忘了那些荒谬的日子了。
但陈洛初有些排斥。
姜钰在一起的时候嘴上很会哄人,不管喜不喜欢都能哄,在一起时候的占有欲也很强。说的最多一句话是,媳妇儿你要记住,你只有我能干。
“不需要我送吧?”他问。
陈洛初太了解姜钰了,他要真想送人,一般直接叫人上车,以问句开口,就是在保持绅士风度的同时,警告人得识趣。
她举了举手机,拒绝:“叫好车了。”
姜钰就关上车窗,陈洛初听见他朝手机那头说:“哥几个晚上聚聚,见见我媳妇儿。”
他的真媳妇,温湉。
003 他的认真是别人的
姜钰带着温湉出现在几个兄弟眼前的时候,所有人就知道姜钰这回认真了。
小姑娘算好看,但没法跟他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比。也就姜钰真心喜欢,才会放低之前找女朋友的标准。
顾越一行人又高看了温湉一眼,真诚:“嫂子。”
“你们好。”温湉紧紧的握着身边男人的手,有些胆怯。
姜钰小心翼翼的捏着她的手心,朝他们道:“你们要是吓到她,就给我滚蛋。”
顾越笑着说:“哪有这么护短的。”
姜钰爱喝酒,一上来就点了不少洋酒。但没喝几口,温湉的眼睛就红了。
姜钰注意力一大半在她身上,几乎立刻就发现了,转头问她:“怎么了?”
温湉迟疑片刻,还是低着头说:“我不喜欢看你喝酒。”
他就不喝了,开始给自己倒饮料。
旁边的顾越直摇头:“钰哥,你这已经是妻管严的节奏了。”
姜钰眼神凉凉落到他身上,意思是:有问题?
“我哪敢。”顾越摇摇头,想起姜钰跟陈洛初那会儿,两个人几次因为喝酒的事情吵的不可开交,后来陈洛初跟他闹冷战,他也依旧我行我素,没想过要改。谁又能想到他会有这么听话的一天呢?
想到陈洛初,顾越的心在瞬间就燥热了,很早之前有一回看到姜钰把她摁在落地窗前,嫩白的皮肤晃眼,他就生出了一些不该的念头。
只不过那时候不行,至于现在……
喝了点酒,有些平常有顾虑的话,也就敢说出口了,顾越说:“钰哥,我想追洛初姐。”
“哦。”姜钰忙着给温湉倒饮料,头也没抬。
“可以吗?”
姜钰有些理解不了他的问题:“你追谁来问我做什么?”
“温湉……”
姜钰不干了,踹他一脚,语气也冷下去:“你做梦呢?”
看看这差距。
顾越顿一顿,无奈道:“我当然不是说要追嫂子,我想说嫂子的筷子掉了。”
姜钰立刻叫来服务员换一双。
温湉心里暖洋洋的,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他真的是认真的。她自己知道自己很普通,一直以为他就是跟自己玩玩,突然得知自己有名分,已经是惊喜,还这么尊重他,让她有点受宠若惊。
顾越的心情也很好,他跟陈洛初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一步,他想喝酒,就给姜钰加满了:“哥,再走一个吧。”
姜钰回头拿眼神询问温湉。后者也不想给他的朋友留下一个小气的印象,点了点头。
结果姜钰跟顾越喝了不少,都有些上头。
温湉不会开车,已经打开app开始找代驾。
顾越喝醉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拿起电话打给了陈洛初,闹着要她过来接。
那头陈洛初也没有多想,一个圈子里的,帮帮忙不算事,她也正好有空。
直到来到包厢,看见倒在温湉怀里的姜钰,她才顿了顿,而后朝温湉客气的笑了一下,她走过去拉顾越,但他太醉了,她喊了他两声都没醒。
姜钰倒是被她喊得睁开了眼睛,看见她就推开了温湉,愣是要往她面前凑。她一躲他还不高兴,用力把她从顾越身边拉开,然后双手环上她的腰,弯腰下来头贴在她的胸上,又微微抬头鼻尖蹭她下巴,活像小狗在讨好人,只是语气几分不耐烦:“不许跟他拉手。”
陈洛初平静的说:“你喝醉了。”
“我没。”
温湉这时候走上来拉人,被他甩开了,他反而越抱越紧,轻轻的说:“老婆。”
“老婆。”见她不答应,他声音高了个度。
他醉醺醺的说:“你再不应我,我要生气了。”
陈洛初没理,朝温湉招手:“喊你呢。”
后者脸色很难看,有点惨白,开口说:“姜钰,我在这儿。”
另外两个没怎么醉的朋友过来把姜钰从陈洛初身上拉开了,温湉扶住姜钰,后者也没劲儿了,睡了过去。
陈洛初则是去拉了顾越,注意到温湉打量的视线,开了口:“温小姐,别多想,他喝醉了就这样,逮到谁就抱谁,在场都被他喊过老婆的。”
“这样么。”温湉主动在姜钰侧脸亲了亲,说:“好了,我们回家。”
陈洛初看见了,没说话。
她知道温湉这是亲给自己看的,在宣示姜钰的所有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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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仅是陈洛初知道温湉那一亲是什么意思,周围的人也知道。
这股形容不出来的火药味让大伙悻悻然。
陈洛初当年喜欢姜钰喜欢得要死,大家是看在眼里的。
到底跟她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不忍心看她难过,半数都打圆场说:“洛初姐,要不你先送顾越回去呗。”
“行。”陈洛初点头,“那你们先玩。”
“改天再约你一起聚一聚。”他们打趣道,“洛初姐还是这么美。”
“可以。”陈洛初笑着带着顾越走了。
陈洛初显然和姜钰圈子里的人很熟。
温湉抿着唇,长得好看的女生确实在男人堆里面很受欢迎,反观他们看她时,眼底并没有任何惊艳。这种对比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以及,姜钰刚刚喊陈洛初老婆,哪怕他喝醉了,她还是觉得心里头扎了一根刺。
但转念一想,好看也不是万能的,姜钰还不是照样不要她。
.
陈洛初送完人,就接到了陈英芝的电话,说明天富太太圈的聚会,希望她能跟姜钰一起来。
陈洛初那年被拒婚的笑话,陈英芝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就等着哪一天能扬眉吐气。
今天白天听见姜钰叫陈洛初是一声又一声黏黏糊糊的老婆,那股子缠绵劲儿,她就知道好时机来了。
陈洛初应是应了,但她没把握自己能说动姜钰。
不过试总是得试一试。
第二天上午,她特地抽了一个他酒醒的时间给他打电话。
即便她选了一个合适的时间,那边依旧不是他本人接的电话,娇柔的女声在那头响起:“他洗漱去了。”
陈洛初顿一顿,说明意图。
温湉沉默了片刻,说:“陈小姐,不太巧,我们今天打算去滑雪。”
讨好长辈,本就是双方约定好的事。陈洛初问:“要不问问他?”
温湉的语气虽然还是柔,却依稀分辨得出来她不太高兴:“姜钰说这种事情我决定就好。”
陈洛初就没再问了。
下午的聚会她只身一人前往,陈英芝看到只有她一个人,脸色不太好看。
“姑姑。”
陈洛初难得穿了一身奢侈品,脖子上的首饰更是限量款,她递一份礼物给陈英芝,赔笑说:“姜钰忙着处理跟姑夫合作的那个项目,今天没法来,托我跟您赔礼道歉。”
陈英芝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不少。
这也算是给她长脸了,一来处理的是和陈家的项目,二来动辄上百万的礼物,都看得出对陈家的重视。
富太太们看不惯她炫耀的嘴脸,却也不得不夸陈洛初是个有福气的。
陈英芝笑容中带点遗憾,“洛初爸妈走得早,阿钰体贴也算是弥补她小时候吃的苦了。阿钰这孩子,洛初说一他就不敢说二,以前他对女人哪里是这样的?我都想跟洛初取取经怎么管男人的。”
这不过是在炫耀罢了,有人不屑的撇撇嘴。
陈洛初面不改色的弯着嘴角,“阿姨们先吃饭吧。”
她性格好,不得罪人,对谁都客气有礼,模样好办事也有分寸。富太太们对她倒是挺喜欢的。
只不过让她们的儿子娶陈洛初,她们又不乐意了。陈洛初没父母,陈家也在走下坡路,而且严格算起来她算个外人,以后公司半点都分不到她手里,出生到底是差了点。
尤其跟姜钰当年闹得那一段,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捡别人剩下的。
陈洛初自己也是清楚这点的,所以在姜钰甩了她以后,她很少跟这个圈子里的人暧昧。不然到时候被棒打鸳鸯,还要低头不见抬头见,怪尴尬的。
聚餐进行到一半,陈洛初抽时间去买了单。
她照顾人面面俱到,聚会到散场,大家都还挺开心的。
陈英芝心情也好,非要拉着陈洛初逛逛街,一边又是叮嘱,“姜钰那边,你多上点心,他那么黏你,你努点力就能把他管的死死的,到时候在于家你的地位就高了。地位一高,人家谁不得羡慕你。”
陈洛初也只是在外面撑陈英芝的场,却没想在她面前也装。可姜钰在长辈面前伪装到位,陈英芝也不信他们不好,她索性没开口。
不过今天着实巧合。
她们刚进一家女鞋店,就撞到了姜钰跟温湉。
男人单膝跪在地上,握住女人一只雪白纤细脚腕,小心翼翼恍若珍宝,在给女人试新鞋。女人脚上有一块淤青,不知道是不是滑雪不小心伤到了。
他凑到她耳边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温湉脸蛋通红。
温湉胆子也大,红着脸,却弯腰下来亲他的脸,又纯又欲。
陈洛初站着没动,陈英芝却变了脸。她几乎是立刻走上前,狠狠给了温湉一巴掌。
她这动作飞快,谁都没来得及反应。
姜钰反应过来后连忙把温湉挡在身后,看着陈英芝的脸色有点冷,原本他还算尊重她,这会儿愣是懒得搭理闲杂人,只转头去检查温湉的脸。
“疼不疼?”
温湉眼底含泪,却摇摇头,说:“我没事。”
“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姜钰看着她通红的脸,不太放心道。
“没关系的。”她勉强的笑了笑,“真没那么疼。”
陈英芝简直是火冒三丈,气得气息不稳,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你怎么对得起我们家洛初?”
姜钰原本是打算一直演戏,可既然被撞上了,他也就光明正大的承认了。他的语气疏离,还带着几分火气:“我怎么就对不起她了?”
陈英芝双眼通红:“她的青春,都荒废在你身上了!谁不知道你把她玩烂了,还有什么好男人要她?”
005 你我终将刀刃相见
“玩烂了”三个字,霎时间砸的陈洛初有点头晕。
陈英芝都这么说,其他人想的只会比这还要不堪。
她想开口劝一劝,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脑子里却不断浮现她跟姜钰有次车上乱来被拍,他的朋友背后说她浪:陈小姐够骚啊。
以前没放在心上的事情,突然间就变得如鲠在喉。
“我告诉你,我不会放过你身边这个小贱人的!”陈英芝恨恨道。
这句话,简直像是触到了姜钰的死穴。
他眼神在片刻之内变得阴冷。
陈洛初怕出事,往前走了一步,一面小心翼翼的抓住陈英芝的手安抚她,一面抬头看着姜钰,说:“我会处理好。”
她很快又低下头,语气不轻不重的,“但是你要是动我的家人,我会反抗。我对付不了你,起码不会让她好过,咱们在一起两年,我对付你那些莺莺燕燕,你见识过的,对么?”
姜钰眯了眯眼睛,意味不明:“你威胁我?”
陈洛初说:“这怎么是威胁?”
周围看热闹的人多了,温湉有些怕,上来拉拉姜钰,恳求道:“我们先走吧。”
姜钰没想就这么算了,但拗不过温湉,到底是黑着脸任由她把他给拉走了。
陈洛初也把陈英芝给拖出了店门,后者一路上都很安静,一直到车上,她才突然开口:“你一直都知道?”
“嗯。”陈洛初应着。
“他什么时候……”
陈洛初如实道:“一直就没有和好过。”
陈英芝动动嘴角,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话。
“我跳楼出院后,去找他,每次他不见我。”陈洛初说,“我想明白他什么意思了,就没有再去找过他了。”
陈英芝的眼睛红了:“天杀的怎么能这么糟蹋人?你当时怀孕了逼婚有什么错,他的种难道他不该负责?”
因为陈英芝的话,车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他不喜欢孩子。”陈洛初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姑姑,过去的都过去了,早没事了。”
陈英芝又想起那百万的礼物,道:“聚会你说他送的赔罪礼哪来的?”
“我自己买的。”
陈英芝眼里有淡淡的绝望,陈洛初跟姜钰不成,于家不再帮陈家,那本来就岌岌可危的陈家不知道能撑到哪一天。
她心疼陈洛初,却更加在意陈氏的未来。陈英芝拽住她的手腕,“洛初,你比她好看那么多,怎么能让那个女人骑到你头上作威作福?”
陈洛初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收起情绪,垂眸淡淡的说:“姑姑,她很年轻,有活力,笑得又好看。一万个我,都没有一个她那么有青春朝气,长相模样和这个年纪特有的生气是比不了的。”
陈英芝没反驳,却没打算让这件事情过去。
她两天后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姜家。
陈洛初接到姜母电话赶到姜家的时候,跨进大门,就看见姜钰在地上跪着,白色衬衣上泛出淡淡血迹,姜父手上拿着不知道从哪儿荆条,正一下下往他背上抽。
姜母眼睛都哭红了,但是也没有阻止。
“你怎么干得出来背着洛初在外面养人的事情?”姜国山早年当过兵,就是个暴躁性子,“我从小怎么教你的!你就是这么对待爱人的,这他妈叫一心一意?”
姜钰痛得闷哼了一声,语气淡然:“我跟她早就分手了。”
“你这不叫分手,你这叫辜负人家!”姜国山阴沉道。
“我们没有感情了,分手很正常。爸,现在已经不是你当初那个年代了,没那么多从一而终。”姜钰没什么表情的说,“你再怎么打,我也只有这句话,我得对湉湉负责。”
006 曾经
姜国山连连冷笑,一扬手荆条直接甩到姜钰脸上,俊美的眉眼下方瞬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印。
姜母到底是心疼儿子,上前拦住了姜国山,说:“儿子,你爸没说错,你要了一个姑娘,让一个姑娘名声坏了,你就是得负责的。听妈的话,把外面的断了,洛初绝对要比你外面那个好一百倍。”
姜钰道:“妈,你去跟湉湉相处相处,你会喜欢她的。”
“你怎么就不听呢?”姜母忍不住皱起眉,“妈不会接受你外面的女人的。”
他就笑了笑:“你为什么非要偏心陈洛初?”
“她很可怜,妈心疼她。”
“她爸妈死了,妹妹不见了,她姑父不待见她,是我们家造成的么?”
姜国山喝道:“你再敢说一句这种话试试?叫洛初听到得多心寒——”
他微微偏头,看见挺直了背站在门口的姑娘,脸色猛得一变。
陈洛初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弯弯嘴角:“叔叔阿姨好。”
姜国山跟姜母,谁都说不出一句话。
陈洛初的视线移到了跪在地上的男人身上,他没有回头,双手紧紧握拳,显然这会儿也在气头上,保持着背对她这个动作一动不动。
“我跟姜钰,我们是真的已经分手了,和平分手的,分手还是我先开口说的。叔叔要教育人,那我估计也该被教育。”她始终很礼貌,又对姜母道,“阿姨,你可以去看看那女孩,真的是很好看的一个姑娘。”
姜母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她这么说,鼻子突然就酸了:“是不是阿钰逼你这么说的?前几天来吃饭你们不是都还好好的么。”
陈洛初摇摇头,“对不起阿姨,我不该瞒着您。”
“傻孩子。”姜母轻声说,“你就是太好说话了,所以外面那个才敢跟你争。”
因为陈洛初的到来,姜国山没再对姜钰动手。
后者听着姜母这句话,从地上起来,面无表情的上了楼。
姜国山冷哼了一声,把荆条丢在地上,面对陈洛初和蔼了许多,“阿絮,你放心,外头那个叔叔会给你处理了,我们姜家就认你一个媳妇。”
姜母同样也不认可温湉,可她态度没那么坚决。眼下她最记挂的,还是姜钰身上的伤口,趁姜国山没注意,偷偷叫陈洛初上去给他上个药。
“好。”陈洛初笑着说。
姜母叹口气:“怎么会这样子呢,我一直觉得你们很好的。一开始他领你回来,我还觉得你长得太过于好看不喜欢你,后来我又觉得你好看也好,外头的比不过你他自然就不会往外看,谁知道会变成这样。”
她爱怜的摸了摸陈洛初的脸:“阿姨现在是真的挺喜欢你,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陈洛初不确定她这是不是想去找温湉麻烦的意思,说:“阿姨,真没关系,姜钰是真心挺喜欢外面那个姑娘,别到时候弄得你们关系不好,他记恨你。您要是觉得对不起我,另外给我介绍一个就行。”
姜母可没法把她给介绍出去,而且姜国山说一不二的性子,也是绝对认定了陈洛初的。
她从储物柜里面拎出来一个医药箱,“今天估计伤得挺严重的,就非要因为一个女人跟他爸倔。”
陈洛初没发表任何意见,只提着箱子上了楼。
姜钰的房间她以前来过无数回,他们第一次就在这个房间里,那会儿她被她姑父赶出来,姜钰就带着她回来了,然后在她洗澡的时候溜进了洗手间,她没有拒绝,事后她泪流满面,他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把他的床和被子分给她,小心翼翼的替她把眼泪擦干净,沙哑的说:“洛初姐,你别哭,他们不要你我要的,我会一直对你好。”
007 过往与算计
陈洛初推开姜钰房间门的时候,他正在跟温湉打电话。
“脸有没有彻底消肿?我这边没事,我妈没有不喜欢你,改天就带你回来见她。”他耐心的哄着那边。
陈洛初一直等他讲完电话,他放下手机以后,整个人就变得冷漠了不少,尤其是无意一眼看见她时,那股冷漠到了极点,还有些许讽刺的意味。
“你妈让我来给你上药。”她说。
姜钰扫了她一眼,意味不明道:“你真的挺厉害的。”
陈洛初当然不会以为这是什么好话,她把药箱放在他身侧,想去看他背上的伤口,被他伸手挡住了。姜钰冷冷的挑着嘴角说:“不如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把我爸妈哄住的?我让我们家温湉来学一学。”
陈洛初冷淡的重复说:“阿姨让我来给你上药。”
“你让你那姑姑以后小心,她越想得到什么,以后越会失去什么。”
陈洛初皱了皱眉,“你要对陈氏动手?”
姜钰现在时没有这个本事的,只要姜国山掌权一天,他就不可能对陈氏造成什么威胁。但他早晚有接手姜家的一天。
他本来就不太喜欢陈家,原本的礼貌只是做给他母亲看的。真要动手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姜钰根本懒得跟她说话,甚至不再看她一眼,疏离的说:“药不需要你上,你人给我滚出去就行。”
陈洛初说:“那你自己上。”
“你最好让你姑姑去给我老婆道个歉。”
她正要走,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趴在床上,这会儿她看见他背上的伤口了,红痕遍布,洗了澡也还有偶尔渗出的血珠。在此之前,他这个人从来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养就一身细皮嫩肉,身上没有半点伤痕。
陈洛初突然就肯定姜国山是打错了算盘,姜钰这次绝对不会服软。
.
要陈英芝去道歉,显然不可能。
陈洛初想了想,说:“她确实不应该动手,但她不知道详情,以为是你出轨了,责任并不全然在她。”
姜钰有些心不在焉:“确实有一半责任在于你我的隐瞒,可我老婆有什么错?”
她哑口无言,没有再跟他争辩。
姜钰又说:“你以为你那姑姑对你有几分真心,还不是为了利用你,别以为你改了陈姓进了陈家,就真是陈家大小姐了。”
陈洛初的手用力的握了握,平静的说:“我从来没这么以为过。”
“是么?”他没什么含义的笑了笑,“以前只要有女的来跟我搭讪,你不都亮出陈小姐这张底牌么。陈家这个背景确实好用,屡试不爽是不是?”
陈洛初看着他,有些心冷。
女人只有在没安全感的时候,才会用自己都不确定的优势,来保证自己的地位。
那会儿他身边女人缘实在是太好了,她是长得好看,却比不上别人跟他有同样的爱好,比不上别人跟他有共同话题,也比不上别人会玩,所以她才会尽量陪他玩得开一些,又在其他女人面前抬出自己的身份。
结果强迫自己玩得开,他觉得她天生就浪。
她抬出“陈家小姐”的身份,他觉得她自以为高人一等爱慕虚荣。
其实她只是自卑,觉得自己没什么优点,看到什么女人跟他走得近都害怕。
008 极端
陈洛初从小到大,其实受过不少委屈,大部分都能做到不当回事,这会儿心里却酸涩,但她不是矫情的人,很快就调整了情绪,神色跟语气都没有什么变化:“我先走了。”
姜国山还在楼下骂骂咧咧,看她下来,瞬间明白她上楼干什么去了,冷哼一声:“他都这么对你,你还去管他死活做什么?疼死他也是活该。”
又转头看姜母,语气不悦,“他这没责任感的性子,都是你给惯的。”
姜母在旁边不吱声,平常她敢和姜国山吵,但是在这种事情上,她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连她自己都知道,她对姜钰是过于宠了。
陈洛初笑着调节气氛,说起自己工作的事情。
陈洛初本来想着身体恢复没多久,做一段时间销售算了,业绩找朋友拉拉倒也不累。不过她又通过了大学辅导员的面试,还是选择去大学。
姜国山对她向来是比较关心,道:“要是有哪里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跟叔叔提。只要能解决的,叔叔一定尽力给你解决了。”
陈洛初道了谢。
“絮絮,你跟叔叔聊聊外面那个女人吧。”姜国山道,“改天叔叔让你姜阿姨去跟她见个面。”
这话说的其实是相当的直接了,就差没直接说要出去找温湉麻烦。
像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偶尔也会有在外面遇到真爱的时候,有的碰上点手段厉害的,被迷得晕头转向恨不得把人娶回家,只要家里父母不同意,总有让人分开的办法。
陈洛初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有声音从楼上传了下来:“您问她做什么,您要是想知道,不如直接来问我。”
她微微抬头,就看见姜钰站在楼梯口,脸上写满了火气,还有几分嘲弄。
他的视线跟她对视了那么几秒,就转到了姜国山身上,没什么语气的说:“您何必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我就再跟您说一遍,我这辈子娶定温湉了。如果不是她,那我就当光棍,您这辈子都别想要孙子了。”
“你——”姜国山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情绪又重新激动起来,姜母赶紧在旁边给他顺背,她瞪着他,“你少说两句。”
“行啊。”姜钰扯了扯嘴角,从楼梯上走下来,径自往外走。
姜母皱眉道:“这么晚了你去哪?”
“当然是去陪我老婆。”
姜国山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今天你要是敢踏出这个家门一步,以后就不用回来了!”
姜钰没说话,看了眼陈洛初,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一眼轻飘飘的,却是在责怪她的挑拨离间,在控诉她是罪魁祸首。把厌恶、不屑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种无声的冤枉比直接骂人还要伤人。+
也是这一眼之后,陈洛初就有些浑浑噩噩的,她的耳边只有姜母不停的喊姜钰的名字,叫他别走。姜国山也死死的盯着门口,可是出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
陈洛初回了陈家,没心思跟姜母交流,沉默的躺在了床上。
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是她跳楼那会儿,可是跳楼的人却是温湉。她一跃而下,倒在血泊之中,而她就站在楼上俯看她,第一反应不是给她叫救护车,而是在想自己当时是不是也是这副吓人的画面。
看着看着,突然就有人从后面掐住她的脖子,她回头看,姜钰双眼通红,说:“是你害死了她。”
陈洛初挣扎着想解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有眼泪不停的往下流。
“你怎么能活着,你也该死。”他的脸上出现几分恨意,松开手,推了她一把。
陈洛初只感觉到自己簌簌往下掉,这种感觉清晰无比,她经历过,知道十几秒以后的结果是什么,害怕的朝楼上只看得出一个虚影的男人伸手。
她不想死。
梦里他是万能的救世主,把血泊里的温湉给救活了。
救世主却并没有朝她伸出手,反而凉凉的看着她,送她一句:“你是罪有应得。”
第二天,陈洛初就病倒了。
她身体不太好,偶尔穿少一点,就得在床上躺个几天。
陈洛初这回是发烧,低低的烧,就算退不下去。烧得她满脸发红,体重也一连降了好几斤。
陈英芝烦的要命,不仅陈洛初生病让她烦,还有这几天公司的事情也让她生不出什么好心情,听他老公说姜钰是处处跟陈氏作对,生意被搅黄了好几单。
原本她觉得姜钰自己开的公司不算大,应该构不成什么威胁,谁知道他居然还真这么有本事。
至于姜钰这么对陈家的原因,她心里也知道答案,无非是因为温湉。他暂时眼里就只有那个小狐狸精呢。
陈英芝尽心尽力的照顾着陈洛初,一直到第三天,她的烧才彻底退了下去。
姜母也是在她身体好的差不多了以后来看她,这回居然闭口不提姜钰的事情。
她只跟陈英芝聊了几句姜钰最近的情况。
偏偏陈英芝是一个不会瞒着陈洛初的人,转头就把姜母跟她聊的事情转述给了陈洛初:“你姜阿姨说,你于叔叔已经断了姜钰所有的资金来源。”
陈洛初没发表任何意见,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爱情扛不过柴米油盐,到时候没钱了,他在外头绝对待不住。”不过陈英芝不知道姜钰什么心理,“我就是搞不明白,明明他最近不好过,居然还要一个劲儿给咱们陈氏使绊子。”
按照道理来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姜钰当下应该做的,应该是在姜国山断了他的资金链以后,好好运营公司度过难关,而跟陈氏斗气不过是自损八百罢了。要替那小狐狸精出气,现绝对不是时候。
陈洛初一直到听到“陈氏”两个字,表情才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他想逼你去给温湉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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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4 00:05:3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忘了一盒粉饼在男朋友的车上。
隔天打开想用的时候,却发现里面被人用眉笔写上了一行小字「He is cheating.」
字迹很新,新得我心惊肉跳。
是谁想提醒我?
我爱的人,真的出轨了吗?
01
我和汪烨认识了五年,相恋三年,到今天为止一起同居了 320 天。
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每天早晨醒过来,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听到他屋内走来走去的动静,我也会觉得甜蜜。
可这种幸福,在看到粉饼上那行小字的瞬间,被惊醒了。
我很想劝自己这是一场恶作剧,但女人的第六感却逼着我直面残酷的现实。
车子他从不外借给别人,更不会让别的女人坐副驾的位置。
这盒粉饼恰好落在副驾储物箱的夹缝里,这么微妙的地方,除了有心人刻意的提醒,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今天很累吗?」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过神,转身看到汪烨正端着盆热水走过来。
「工作的事。」
我猜我一定笑得很难看,以至于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怀疑我是病了。
「你老是这样,所有的事都埋在心里。」
汪烨压着我在沙发上坐下来,蹲下来帮我脱袜子,卷裤腿。
盆里的水温刚刚好,他轻轻把我的脚放进去,热水没过脚背,温暖的水汽氤氲在房间里。
他昂头看我,眼底也湿漉漉的,像一只可爱的大狗狗。
这样细心的照料持续了三百多个日夜,以至于我都快忘记了。
只是,人是会变的。
02
夜深了,汪烨背对着我睡得正熟,我却久久无法入眠。
他摆放在床头的手机,仿佛在暗夜里无声诉说着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忍不住打开了他的手机。
软件的记录没有任何异常。
可划出来的时候,我误点了天气,发现系统内存了三个地方,除了 S 市跟他出差常去的 H 市以外,还有一个 X 市。
这地方我从没听汪烨提过,甚至压根不认识。
系统将这个城市排在最前面,超过了长居地。显然,汪烨常常需要查看这里的天气。
惊悚的战栗感令我欲呕,我压着恶心又点开了他的屏幕使用时间。
汪烨多年不用的微博居然占了第一。
账号里已经清空了聊天记录,关注列表里仅有寥寥五人。
我依次点开,最终停在了一个头像上。
「孟娅」
我认得这个女孩,她是汪烨在学生时期轰轰烈烈的初恋,两人青梅竹马,老家都在一个镇上。
汪烨曾跟我坦白,这段感情最后以对方出国留学而结束。
他说这话时,眼里带着无尽的真诚。
他说我是他这辈子的第二个女人,也是最后一个。
我信了。
谁能想到,他将这唯二两个女人物尽其用,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初恋身上?
一切的答案,就在屏幕的那头了。
就在我要点开孟娅账号的时候,身后的汪烨忽然翻了个身。
他迷迷糊糊地揽住了我,伸手去揉捏我的小腿。
「又抽筋了吗?」
我猛然回头看他,汪烨睡颜依旧,甚至发出轻轻的鼾声。他没有醒,做出的动作纯属本能。
我经常深夜抽筋惊醒,他就凑过来帮我揉腿,已然成了习惯。
我心头艰涩,静静数着汪烨贴身传来的心跳。
每数一下,我就回忆起一件和他在一起的点滴……
直到,他的手机自动息屏。
不知道为什么,在房间里完全暗下来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也再没勇气打开孟娅的账号了。
我把手机放回了原位。
03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做了早餐。
我还想给汪烨一个机会,给我们三年的感情一个体面的解释。
饭桌前,汪烨低垂着头,仿佛也感应到了我的低气压。
他先开了口,「你还记得孟娅吗?她……结婚了。」
我拿杯子的手抖了抖,滚烫的牛奶泼了出来,杯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上周三,我去了她婚礼。车子也借给一起去的同学用过。对不起,没告诉你,我跟她认识这么久,还是想去看看,又怕你多想。」
我蹲下身去捡玻璃渣,汪烨从背后环抱住我,他的下颚轻轻抵住我的肩窝,既温柔又歉意。
「你是不是因为这个跟我生气了?」
原来,是这样。
那之前的一切似乎都解释得通了。
在听到汪烨这个解释的瞬间,我隐忍一晚的泪水终于倾泻出来,我转头紧紧抱住汪烨,就像害怕他随时会消失一样。
「吓死我了。我以为……」
「以为什么?」
汪烨揉揉我的头,抱着我哄了好久。
我为自己阴暗的想法感觉愧疚。
我怎么会忘记,在这个孤身打拼的城市里,汪烨是唯一一个包容我古怪脾气、糟糕原生家庭、完全契合我灵魂的完美男人。
他请假了半天,在家里好好陪我吃了一顿饭,这才准备出门。
「我出差三天后就回来,不要太想我。」
我很用力地点头,将昨天的阴霾一扫而空。
04
汪烨走后,我收拾心情下楼买菜。
结账扫码的时候,一条陌生的彩信冒了出来。
在这个已经没什么人用彩信的年头,我第一反应就是无聊的诈骗信息。
可等点开来一看,我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住了。
那是一张结婚照,上面笑得正幸福的主人公,正是汪烨和孟娅!
我傻站在人来人往的菜市场,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过一张 p 图而已,要造假,没有任何难度。
比起汪烨的承诺,我没有任何理由去相信一张他跟其他女人的结婚照。
可究竟是谁,一再跟我开这种恶毒的玩笑?
我一遍遍拨打了发彩信的那个号码,可电话的那头,一直是冰冷的忙音。
发照片的人,没有接通电话,也没有关机。
一种巨大的惊恐感笼罩下来,我忽然觉得那人似乎就在藏在附近。
ta 用看戏的姿态,来欣赏我收到照片之后的惊慌、无措。
我仓皇地跑回家,用力锁上门。
良久,我才冷静下来重新打开那张结婚照。
即便这是一张假照片,但近距离看到汪烨跟另一个女人幸福的可能性,依旧令我心口堵得慌。
万幸的是,我发现这不是一张原图,它的角落有清晰的 logo 水印!
「X 市竹马摄影工作室」
我打开浏览器,迅速查找这个工作室的信息。
这是一个婚庆摄影公司,它的主页做得相当简陋,为了招揽客源还放了一些婚礼的精简片段。
所有的片段,都以新郎和新娘的名字加上婚礼日期来命名,我耐着性子一个个翻找,祈祷不要出现汪烨的名字。
但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上周三,也正是汪烨亲口告诉我孟娅结婚的日子。
孟娅确实结婚了。
在婚礼视频里,新郎赫然就是汪烨!
05
照片、视频都可以伪造。
可为什么偏偏是孟娅,为什么偏偏是 X 市,为什么偏偏是汪烨亲口告诉我的那一天……
一连串的巧合让我无话可说。
我抱着最后的希望,添加了摄影室的工作号。
我伪装成要在 X 市结婚的准新娘,给摄影师发了汪烨和孟娅结婚的那支视频。
我询问对方,大概需要多少费用,成片效果能跟它一致。
对方很快回复:上周三这场的最终效果还没出来,照片和视频都还在修。因为这对新婚夫妻呢,特意要求要在他们认识的中学拍摄,您这边对场所有什么想法吗?
对方后面的文字,我都已经看不下去了。
工作室的话已经足以佐证,汪烨和孟娅的婚礼是真的。
他们确实是青梅竹马,中学相识,大学相恋,如今修成正果。
我彻底傻眼了。
那在这段故事里,我究竟算什么?
有太多的疑惑积压在我的脑海里,质疑和悲伤反反复复地打架,我呆坐在地上。
手机的屏幕停留拨号的页面。
我必须找汪烨问清楚!
可就在我点下拨号键瞬间,几乎是同时,那个陌生的号码竟然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
很简短,也很尖锐。
「想知道真相,别问汪烨,问他老婆。」
底下附了孟娅的电话。
让我去找孟娅?
凭什么?
我对这个夺走汪烨的女人本能地抗拒。
如果孟娅也清楚眼下的情况,我一旦跟她见面,不就是喜闻乐见的大婆打小三吗?
因为这条短信,我给汪烨的电话迟迟没有打出去。
孟娅的号码更让我无所适从。
汪烨仍在微信上对我嘘寒问暖,我也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我的生活从粉饼上的那行字开始,一点点崩塌了。
正在我极度煎熬的关头,手机又响了。
我看着那串号码,心惊肉跳。
是孟娅!
她居然先一步给我打电话了!
这篇已经完结了,后续在专栏里,非常值得一看哦
知乎盐选 | 两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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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4 01:02:11 | 显示全部楼层
【已完结盐选文】我始终不太明白,这个原本好好当老师的人,为什么要拿起枪,来到可可西里这片无人区。为什么这个笑容比昆仑山尖上的太阳都要温暖的大男孩,要这样孤单地死在茫茫荒原上。沙飞石走,没有一只活物知道他的名字。
《风吹草地见无常》关于坚持和守护。
【一】
我第一次跟着洛桑江措去巡湖的时候,1995年9月的可可西里天惨云高。前一年的年初索南达杰在无人区被盗猎者枪杀了,他是野牦牛队的队长,第一个藏羚羊保护组织的发起者。
那之后卓乃湖这边才有了保护站——洛桑江措亲手支起的一个简陋的小帐篷,就和他此时驾驶着的北京吉普一样,从高空俯瞰,比蚂蚁还要脆弱渺小。
卓乃湖是每年6月至7月藏羚羊集中产仔的主要地区,洛桑江措时常一守就是好几天,为了救下一些被野兽叼走的小羊。按理说最迟8月母羊也就带着小羊返回原栖息地了,但洛桑江措还是不放心,现已是9月也常来巡湖。
他怕小羊闻到异味会受惊,就把烟卷都锁起来放在车座底下。我还真想不到会有男人通过这种方式戒烟的。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的车停在离湖两公里左右的地方,步行走过去,以免惊扰到在卓乃湖周边的动物们。难得是个没什么风的晴天,洛桑江措哼唱起一首藏语歌,笑起来看着憨憨傻傻的。
我听不懂,只是觉得他黢黑的脸和这不成调的老烟嗓,倒是很配这方亘古不变的沧桑天地。
“大雪快来了,也不该再有母羊来产仔了。”他说着,远远只看见零星的几只野狐和野驴在奔跑。
于是他回去发动了车子,沿湖又向更深处的雪山开了一段。巡湖变成了巡山我是没想到的,好在天气一直很好,不大可能发生危险。
在这个地方,人命是最轻的了。轻过一两清风,轻过一抔白雪,甚至轻过一株杂草。
原本洛桑江措已经决定折返了,刚要调头,突然发现之前视线盲区的一个小山包后有东西。远看像半截树枝,但这地方放眼望到天边也是没有树的。
我跟着他跳下车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竟然是一把炸了膛的枪。地上还有几条车辙印,延伸进卓乃湖后边的高山里。
洛桑江措凝望着眼前的雪山,回车里拿出一支烟,一边吸一边思考。我们都在想九月的可可西里究竟会不会遇上太恶劣的天气。
可要是担心受伤不跟上去查探一下,把更多有用的消息报上去,刚过母羊产仔的时期,很容易放任一场大规模的猎杀。所以洛桑江措最后大口抽完那支烟,使劲踩几脚确保地上没有火星子,就转身上了车,向雪山深处追去。
虽然每年来卓乃湖产仔的藏羚羊有上千只,但基本都来自于三个地方:青海三江源、西藏羌塘和新疆阿尔金山。洛桑江措只需要知道那群人的大概方向就可以回去上报了。
事故是在回程的路上发生的。我们时刻看着天色估测着天气,却遗漏了有可能发生的地震。十分明显的震感晃得本就破旧的吉普车险些侧翻,洛桑江措双手死死把住方向盘,根本不敢回头看。
可他的车子最终还是被地震引发的雪崩埋起来了。我在旁边万分焦心地等待,可在这个人命比杂草还要脆弱的地方,生还的几率实在太小了。
我原本以为他可能会很快会死亡,没想到一直等到了第二天的中午,他竟然扒拉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右手来。
可也仅仅露出了这一只手。他中指处先被铅笔磨出了茧子,后又被枪杆磨出了茧子。
我始终不太明白,这个原本在小镇里好好当语文老师的人,为什么要拿起枪来到这可可西里的无人区。
为什么这个笑容比昆仑山尖上的太阳都要温暖的大男孩,要这样孤单地死在茫茫荒原上。沙飞石走,没有一只活物知道他的名字。
于是我当即便做了一件大胆的事:我在他即将离魂的一刻,拿出了我的勾魂索将他的魂魄与肉身绑在了一起。这样路过的阴曹鬼差就不能分辨他是人是鬼了。
缚魂的一刹那他看见了我,他的神情有些诧异,紧接着是疑惑。回魂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满眼不可思议地问我:“白昙?”
我没想到他依然记得我的长相,即便已经过去了三年。他大概想不到,我死后竟然做了阴曹地府的一个白无常。
大约半年前,我在西南一场志愿活动中被地震时滚落的山石砸死了。然而我被牛头马面带到地府之后,没见到孟婆反倒见到了判官,没接到一碗孟婆汤反倒接到了一根勾魂索。
牛头马面强行和我握手,说了一句“从此大家就是同事了”,然后就把一个白帽子扣在了我头上,督促我去办理入职手续。
工作档案上贴的是我刚被拉去拍的一张一脸茫然的证件照,我这才发现我戴的白帽子上边写的是“一见生财”。
马面阿乞对我解释,说判官大人看重我生前的学历和常参加志愿活动的善行,所以特招我做阴曹地府的白无常了。我的顶头上司,就是大名鼎鼎的白无常谢必安。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引渡世人往彼岸、去来生,少些孤魂野鬼游荡人间,也是好事。可我没想到我会被安排到无人区来,方圆几十公里只能看见一个洛桑江措。
而这个来卓乃湖保护站做志愿者的年轻男人,甚至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以前总看到恍如隔世这个词,可现在前尘往事再想起,对我而言真的就是隔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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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4 02:26:3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爱的男人,是个不婚主义者,他讨厌被束缚。

我做好了一辈子陪着他玩不结婚的打算,但是我没想到,有一天他拉着一个温静漂亮的女孩子对我说,他要上岸了。

1

数不清这是第多少回了,第一次是那年秦朗 23 岁生日,我是清醒的,秦朗似乎醉得不轻,那次……算不得什么好体验。

秦朗总爱事后抱着我睡,紧紧的那种。

可今天完事儿秦朗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点着了烟。

我伸手去夺秦朗手里的烟。

「别在我卧室抽烟。」

我说。

秦朗脾气其实不小,但似乎没怎么在我面前发过。

别人这样夺他的烟,他必定是要发火的。

可在我面前,他从来都是任由我。

很多人都说,虽然我们没有确立男女朋友关系,秦朗更是个不婚主义者,但真正能走进他心里的可能也只有我了。

这话我从不敢深究,怕到头来又是一场空。

我光着身子下地,准备将烟熄灭往垃圾桶里扔。

「简言。」

秦朗很少这样用这样沉的语气叫我全名。

我停在原地,手里的烟燃着。

「怎么了?」

他的眸子隐在昏暗的灯光里,发暗发沉。

「今天是最后一回,以后咱们别再约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但面上还是维持着笑。

「怎么,刚才没伺候好你?」

「不是。」

秦朗理了理前面被汗打湿的几缕碎发。

「我准备结婚了。」

犹如一闷棍狠狠地打在我后脑勺,我手一抖,烟头掉在了脚上,传来针刺一般的痛楚。

「多大的人了,扔个烟也能烫着?」

秦朗的脸色不太好。

他三两步过来将我抱了起来放在床上,转身去我抽屉里找烫伤膏。

看着秦朗熟悉的在我屋里穿梭,我甚至觉得刚才他说的话就像个梦一般。

「秦公子,回头是岸了?」

秦朗俯身给我擦药膏,动作很仔细,但仍是钻心的疼。

「你不是不婚主义者么?」

他只是给我擦药膏,没有回话。

「你爱她么?秦朗?」

秦朗给我擦完药了,方才抬起头来,他单膝跪在地板上,这姿势,像极了我梦寐以求的——求婚。

「爱。」

从刚才一直紧绷的弦,啪的一声在我脑海里炸裂开来,短时间的,我的大脑有一片空白。

「真稀奇呀。」

我找了找自己的声音。

「秦公子也有说爱这个字的时候。」

跟在秦朗身边这些年,我早就练就了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云淡风轻的本事了。

秦朗一言不发的收拾东西。

我看着抹上药膏的脚面,不知是心里太痛了,还是药膏好使,竟丝毫没有感觉了。

我忽然心里悲痛的厉害,拉着他的脖子,凑近了秦朗,笑道:「我也很爱你的,要不你别和她好了,你想结婚,我陪你结,怎么样?」

秦朗有半分钟就这么看着我,没声音。

再说话的时候,秦朗眼角眉梢都是凛冽的冷意。

「你想什么呢?简言。」

良久的沉默,他再度开口。

「咱们睡了三年,认识十年了,我想娶你早娶了。」

瞧瞧,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别人说出来验证了又是另一回事。

就像一记响亮的巴掌,打在我脸上。

我手上的力道忽然就不由自主的松了。

「我逗你玩呢。」

我笑着顺头发。

「这天底下男人多的是,秦公子想上岸就上,我就愿意溺死在水里,有的是想下岸的人。」

下巴突然被秦朗修长的手指拨了过来,他眯着狭长的眼,仰头看着我。

「你倒挺干脆。」

秦朗说着来吻我的唇角。

我竟有些贪恋这样的短暂的还在我身边的秦朗。

「你们睡了么?」

我突然停下问他。

秦朗似乎不太爱我问这样的问题,眼里的火渐渐熄了。

但他还是回答我了。

「没有,我们还没结婚,我不碰她。」

瞧瞧,清醒如秦朗,拎的比谁都清。

我是什么,她是什么,在他心里一清二楚,泾渭分明。

秦朗不属于我,秦朗的爱也不属于我。

三年来头一次,秦朗来了之后没有留宿。

不知是门声还是雷声,那声音极具放大在我耳膜,惊的我神经都跟着震颤。

外面还没下雨,可我的眼里却已瓢泼了。

我像一只失了提线的木偶,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为这早已了然于胸却仍旧感到猝不及防的——秦朗的离开。

2

林庭过生日,那是我和秦朗散了三天以后的事儿。

都是一个圈子里从高中就一起玩的,林庭方从国外回来,大家伙儿都来了,一给他接风,二为他生日。

我知秦朗会来。

我太想他了,忍不住的想。

哪怕是能见一面,我想,也算饮鸩止渴。

好久没见林庭,他似乎不再是那个三年前的毛头小子,更落拓沉稳了些。

「好久不见了林庭。」

林庭应声回头,缓缓放下手里的香槟,目光如墨。

「好久不见,这阵子过得好么?」

林庭是秦朗的小侄子,差着辈份,年龄说到底也就差一岁,那时候我天天围在秦朗身边,而他也总是天天小叔长小叔短,老是同我们一起。

林庭也是比我小两个月的。

但他从不唤我其他,只是言言言言的叫,秦朗还因此嫌他差了辈分。

「快活得很。」

我伸手递了一杯新的香槟给他。

「洋墨水倒是把你喝帅了。」

我和林庭关系算是极好的。

林庭微笑,刚欲开口就被包厢里突然的喧闹盖住了。

「卧槽,秦朗,秦朗来了啊。」

「秦公子啊…」

「这谁啊,秦朗。」

「卧槽,真行,秦朗,带人了?」

我猛的顿住手上的动作。

朝门口望去。

秦朗和他的人就十指相扣站在那。

我死性不改的仍觉得他眉眼都惊心动魄,如果不是他旁边有人,我依旧觉得前几天夜里不过是一场梦,夜里我还会感受到秦朗的心跳,温度。

可是——

那是个皮肤皙白,眉眼生动的姑娘。身上的气质很温柔,很干净。

秦朗的目光过来的时候我像个跳梁小丑一般慌忙闭眼灌了一大口香槟。

真够刺眼的,我说的不是灯光。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未婚妻,谭瑟。」

我心猛地一坠,四分五裂。

秦朗和他带来的人就坐在我和林庭对面。

大部分人都在起哄。

多的是人夸秦朗的未婚妻漂亮可人,温柔恬静。

这些词和我一点都不搭边,听在耳朵里,更像赤裸裸的讽刺,我努力告诉自己没什么的,也故作轻松。

「恭喜啊秦朗,对象够漂亮的。」

我在几个朋友的注视下率先朝秦朗举杯。

秦朗盯着我的眼睛,有一瞬。

他举起杯。

「谢谢。」

「这是简言,我们朋友,比你大两岁。」

他侧头朝身边的人说。

「简言姐。」

谭瑟甜甜的笑了一下。

「我时常听阿朗说起你,我还想着有机会能见见你,请你做我的伴娘呢,我在临城的朋友不太多,只好从阿朗身边挖人了。」

我尽力的让手握紧了杯子,不至于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

我看向秦朗,心头剧痛,可面上还是万分得体。

「你真想我去呀?秦公子?」

我佯装打趣。

「再去这一回,我就满三回了,得嫁人了。」

秦朗没说话。

「阿朗~」

谭瑟摇了摇他手臂,软着嗓子。

秦朗目光含笑,转过头看我。

「这么多年朋友,帮我个忙,简言。」

我脚下一晃,不知是高跟鞋踩空了还是怎么的,林庭扶住我才堪堪稳住身形。

忍着心里的翻江倒海,我面上带笑。

「你们看看,秦大公子一求我,把我吓着了。」

除了我那两个知情的姐妹,其他人都在跟着笑。

「行。」

我直直地看进秦朗眼底。

「你开了口,我自然去。」

我怎么拒绝得了你呢,秦朗,我那么爱你,只要是你给的,不论是刀子,是蜜糖,我照单全收就是了。

酒过三巡,大家都高兴,谭瑟不仅人长得人畜无害,说起话来也是圆润有道,滴水不漏,没下桌就和大家打成一片。

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大家人多热闹,就玩上了。

第一把就抽中了谭瑟。

谭瑟有些惊讶,一头扎进了秦朗怀里。

「阿朗,我今天真应该买彩票的。」

秦朗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眸中带笑。

「都别为难我媳妇。」

我心头针刺一般,看着秦朗将她护在怀里。

谭瑟选的真心话。

「瑟瑟,你和秦朗……那个了没有?」

3

一个朋友率先发问。

「哎呀……」

谭瑟直往秦朗怀里钻,周围催着问,只有我,紧紧地抠着手心。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抓心挠肝,我想听到,又怕听到。

「要不要脸。」

秦朗调笑扔了一个酒瓶子过去。

「到底有没有?」

周围人还在起哄。

「瑟瑟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秦朗一锤定音。

香槟蓦地脱了手,清脆的碎裂声吸引了不少注意。

其中一道,目光如炬,我知道那是秦朗。

「瞧瞧,听个八卦我激动的杯都拿不住了。」

我低下头去捡碎的玻璃,林庭伸手来拦,始终是晚了一步。

看着接连冒出的血珠子,感受手指尖传来的刺痛,我竟有些莫名的解脱感。

「你们先玩,我带言言去包扎一下。」

林庭拉着我往外走。

我被林庭突然的紧张搞得有些发懵,只能感觉他牵着我的手发热发烫。

「呦,瞅给林庭紧张的。」

这一下子,几乎屋里的人都看过来了。

「林庭,就破点儿皮儿,你别大惊小怪。」

我有些尴尬,拉着他往回坐。

「都流血了,跟我去包扎一下。」

林庭的力气挺大,我挣扎,但挣扎无效被拖走。

路过秦朗的时候,我看见秦朗也正好放眼过来,不知为何,眼神有些发冷。

再看的时候我却只看见他伸手去捋谭瑟的头发。

也许是酒精上头了吧?我想。

林庭拖着我出来,径直去了前台,拿过医疗箱他一言不发的给我处理伤口。

「嗐,你其实没必要大惊小怪的,出点血而已。」

「你这三年过得快乐么?言言?」

林庭停了手上的动作,忽然就抬头望向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笑笑。

「吃好喝好,有什么不好的?倒是你,外国不都流行吃生菜,怎么倒把你吃成熟……」

「你骗不过我,言言。」

林庭简短数语让我猛地呼吸一窒。

是了,以前我没少央求林庭,从他那打探秦朗的消息。

论这些人,林庭是最知道我爱秦朗的。

「你瞒谁都瞒不过我的,言言。」

林庭修长的手收着医药盒。

「咱们回去吧。」

被人戳穿心事,我有些无地自容。

「我知道你难受,咱们玩了这么多年,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假装坚强,当年我小叔谈恋爱,你抱着我哭了好几天你忘了?」

林庭一把扣过我的头,这样的姿势安慰和疼惜的意味太过明目张胆。

我瞬间鼻子有些发酸。

「哭吧,哭出来会好受点。」

林庭温热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背,那些我拼命压下去的酸涩、伤心、痛苦……倾巢而出。

我任眼泪流的更凶了点。

约摸有几分钟,我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这时,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朗,他们在这儿。」

条件反射一般,我猛地抬起头,看向秦朗,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秦朗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冷哼了一声。

「完事儿了就赶紧回去,大家都等着呢。」

我连忙坐直了身体,和林庭拉开距离,可秦朗搂在谭瑟腰上的手却深深刺痛了我的眼。

「哎呀,阿朗,你让人家两个多待会儿嘛。」

谭瑟娇笑道:「不好意思啊言言,打扰你们啦。」

这是误会我和林庭了?也是,一般人说不准都会误会的,可实际上我和林庭的关系太熟了,他就像我的弟弟。

秦朗的面色仍是不太好,瞥了我一眼搂着谭瑟走了。

我再和林庭回到包厢的时候,林庭的兄弟起了哄,那是和林庭玩的最好那个。

「呦,阿庭和简言回来了,正好叫他俩大冒险,亲一个。」

我愣住了。

我瞪大眼睛看了林庭一眼。

「别管他们,瞎起哄。」

林庭好说歹说压下去了。

游戏继续,没想到,下一轮就转到了我。

这下炸锅炸的更厉害了。

「亲一个亲一个。」

「亲一个。」

我有些无措,可是下意识得还是想去看秦朗的反应。

秦朗,他会有反应么?

他没有。

他正和谭瑟小声说着什么,他们那么开心,耳鬓厮磨,仿佛听不到周围发生的一切。

我错开眼把视线挪到了林庭这里,这头,林庭也正好望向我。

周围的起哄声越来越大,下一个瞬间我和林庭像是约好似的同时回头。

不知是谁在背后推了我们一把,我和林庭的唇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碰在了一起。

包厢里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我倒是没有什么感觉,但眼瞧着林庭的耳根子红了。

还真是个小孩子,我想。

「阿朗,你捏疼我了。」

潭瑟娇笑的声音本该淹没在人声鼎沸中,可不知为何却清晰的传入我的耳蜗。

我顿时觉得这聚会索然无味,坐了没多一会儿就走了,林庭是东道主不好跟出来,刚出门我就收到了他的消息。

「抱歉,言言,我朋友有些不知轻重。」

「没事。」

我快速编辑回去几个字。

「咱俩谁跟谁。」

走着走着到了楼梯拐角,一只大手突然将我拉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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